陈梦溪
1994年夏、1995年冬,钱锺书和女儿钱瑗相继住院,杨绛八十多岁了,奔波于家与两所医院之间,这样的生活持续了数年。
在钱锺书住院时,钱瑗仍在北京师范大学外语系教学,钱锺书在北京医院住院初期,是杨绛、钱瑗母女常去照顾。杨绛将此化为“渡船”“客栈”等意象,母女俩拎着包裹去看望在“开会”的父亲。“可是这个奇怪的‘会却怎么也开不完……就这样,我们仨相继走上了‘古驿道,这是一条漫长的、寂静的、充满迷雾的、梦一般的路,而且是一条没有尽头,也不能返回的路,这条‘古驿道便是垂垂老矣的人生,终点便是死亡。”
“我们仨”最初“在古驿道上相聚”是1994年钱锺书入院,一年半之后,钱瑗住进了另一家医院。钱瑗的病发得比父亲晚,但是急。她患脊椎癌,住进医院时病情已到末期,住院后短短一年多的时间便去世。其间有一次编辑去看望杨绛,见她心情很不好,就劝她“写写你们仨”。最初设想,这本书一家三口各写一部分。到1996年10月,钱瑗预感自己的日子不多了,就请求妈妈,把《我们仨》的题目让给她写,她要把和父母一起生活的点点滴滴写下来。
“我当然答应了。”杨绛看到女儿“仰卧写字都很困难,她都乐于以此自遣。11月医院报病危,她还在爱惜光阴,我不忍向她实说”。躺在病床上,钱瑗断续写了五篇,最后一篇文章落款的日期是1997年2月26日,她去世的前六天。《我们仨》出版时,杨绛从这些手稿中选定了三篇,影印收录在附录中。
从《我们仨》收录的钱瑗手稿我们可以看出,她的病严重影响了她的神经能力。入院之初,她还可以用淡粉色格子稿纸一格一字地写下目录的前几篇《爸爸逗我玩》《我犯‘混,大受批评》(这里手稿中是单引号,本文作者注),后来因为体力不支不能再写。
当钱瑗得知爸爸在病中坐起来为她写信,就写了回信,这封信讲了自己的病情,还很幽默地说,医生不许自己“轻举妄动”,不可以翻身,她就只得“文静”地移动,每天晚上还能看侦探小说,“一切都好”。1997年新年时,钱瑗再给爸爸写信拜年,信中写自己吃得多,“翻司法脱脸盘肥”。“翻司法脱”是英文facefat的意思,来自一则英文笑话,钱锺书常以此来与女儿打趣。然而这时的真实情况很不好,后来我们知道,这封落款除夕的信距离她去世只有一个月的时间。这两封信,一封粗笔一封细笔,但字体都是钱瑗极有特点的、充满童趣的字体,字字分明、用力。
接下来钱瑗写给妈妈杨绛的两封信中,字字颤抖倾斜。因钱瑗担心杨绛自己在家不会做饭(这也能看出钱锺书将妻子照顾得很好),详细地教妈妈如何做饭。信虽长,但能看出此时钱瑗写字已很是吃力。1997年3月4日,钱瑗走了。
然而在3月9日,钱锺书又一次收到了女儿写的信。这封信与之前的“真”信相比,只寥寥几句:“DearPop,已有很久没有来看你,很想你。现在睡觉很香,胃口也好,医生都很高兴。不过,因为是慢性病,还要乖乖养一阵。我们两个都乖乖养吧。LotsofLoveOxhead敬上三月九日。”“DearPop”是親爱的爸爸,钱瑗每封信的开头都这样称呼父亲,结尾都是“Oxhead”,直译是“牛头”,是她的自称。字体回到了“粗笔”,中气十足的一笔一画的钱瑗风格,没有了之前的打趣,显得乖巧而小心。
可能是心灵感应,可能是几十年的默契,钱锺书可能在看到信的一瞬间就感觉出,这封信是妻子代女儿写的,也可能是在之后反复看时,发觉了不对劲。这一瞬间,一定是一个心如刀绞的瞬间——为女儿悲痛,又为一字一笔模仿着女儿写信的妻子心疼。于是,钱老确是很“乖乖的”,再也没有问起女儿的病情。我们想,他是不愿再给杨绛增加悲痛了,这种无声体贴怎么能不让人潸然泪下。
“我们两个都乖乖养吧”这句嘱托是让钱锺书放心,但这更是杨绛在无尽悲伤中写给自己的安慰——她已白发人送黑发人,失去了最可爱的女儿;丈夫病重住院几年,不知何时会分别,一辈子热热闹闹的“我们仨”转眼就天人永隔。而那时的杨绛也并没有未卜先知的能力,无法知道丈夫女儿相继离去后“留下我一个人打扫战场”的时间,竟是漫长的近二十年!那一刻,她只想怎么能瞒过丈夫,让本就重病的他不再为女儿去世承受不能再承受的苦痛。
“人间没有单纯的快乐。快乐总夹带着烦恼和忧虑。人间也没有永远。我们一生坎坷,暮年才有了一个可以安顿的居处。但老病相催,我们在人生道路上已走到尽头了。”1998年12月,钱锺书逝世,2016年,杨绛去世,一家人在天上团聚。
“世间好物不坚牢,彩云易散琉璃脆”,但“我们仨”再也不会失散了。
(摘自2023年7月7日《北京晚报》,张昱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