彭靖
我和一个交往十二年的朋友绝交了。花了一年半时间,我才可以心平气和地回忆这件事。我意识到,和她交往很重要,但和她绝交更重要。
2009年,大一。社团招新日,我们班正在活动中心三楼排演迎新晚会的节目。Z君兴冲冲地跑来跟我说:刚才路过生态广场,汉服社招新,那里有个女生特别漂亮,惊为天人。Z君非要拉我去看,在他的鼓动下,我们来到生态广场,初识了L。她有一头如瀑的长发、极其精致的脸庞,像极了言情小说中的女主角。这种美对刚入大学的我来说冲击很大。
她当时在文学院念中文系,正是我喜欢而不得的专业,她偶尔会给我发她写的文章,我真心喜欢并欣赏。在她的激励下,我也开始写作,加入了学校广播站编辑部。她宿舍的床边放着许多文学书籍,我没事就跑到她的宿舍看书,渐渐地,我们的关系亲近起来。有一天晚上,她约我散步,在小花园的石凳上,她给我讲述了自己痛苦的原生家庭和被辜负的曲折恋情。我当时有两个感受:一是,她竟然给我讲这么私密的事情,我好荣幸;二是,为什么这么美好的女孩子,父母和男友都不好好对她。
她很美,也很自知,大家对于美人总是要宽容一点,而她也常表现出一种漫不经心的高傲。她个性分明,爱憎清晰,觉得哪里不舒服会马上指出来,让人不自觉地顺从她。我很欣赏这种个性,因为我没有,我从不知道怎么对别人提出要求。这奠定了我们今后的交往模式,她讲我听,她做事我欣赏,她指导我跟随,甚至某些方面我有些依赖她。当时的我不太自信,没有生活阅历,一个美丽有才华、做事有主见、能指导我的人在身边,我只觉得荣幸。大学毕业后,我跨专业考到中文系继续念书,一年后她跟随男友去了另一个城市。随着距离增加,我们的联系变得微弱,过了大半年,她突然给我打电话,我们的联系又频繁起来。那时,她心情不好,恋情不顺,每次我都用心倾听她的讲述,但偶尔心底也会闪现一个念头:好像只有她痛苦的时候才会给我打电话呢,她从来没有问过我在干什么。
次年,她恋情结束,考研失败,回到了成都,我们又见面了。时隔几年,我成长了许多,眼界也逐渐开阔,学了我喜欢的文学,我感觉我正朝着以前欣赏的她在迈进。我们平时会一起逛街吃饭,去花乡买花,去小众店铺打卡拍照。当然,我们聊天的话题依然是她的工作、原生家庭和恋情。其实,有些故事我已经听了许多次,我为她抱不平,也试图提出一些建议,但好像总是被否定。渐渐地,我不知道该跟她说些什么了。我试图跟她说一些我的事,但她并不感兴趣,话题会很快被转回她身上。
跟她一起的时光有许多快乐,但时而我会感觉到一种疏离和难堪,因为她的心情与好恶特别重要。她心情好,则一切美好,心情不好,則尖锐异常,脸色阴暗,一点也不管别人怎么样。
有一年冬天,我们相约逛街。我随便穿了一件皱巴巴的大衣出门,也没化妆,而她则特别精致。在地铁口见到我的瞬间,她照例从头到脚打量了我的穿着,透出一种不认可的表情。地铁上没有座位,我们站在一起。我跟她聊天,她漫不经心地搭话、看手机,身体还试图离我远一点。我从迷蒙中回过神来,原来她是觉得我今天不配和她站在一起。我很想质问她为什么,但又不知道该怎么跟她说,觉得是不是我太小心眼了。此后,类似的事情不断增多。有一段时间,我总是不确定她什么时候又会不高兴,甚至对见面产生了一点恐惧感。
直到那一天,我因为和母亲的事情产生了情绪,很想跟她聊一聊。微信上,她说了许多话,都挺有道理,但语气非常差,她还加了一句:“这很好笑……”这句话刺痛了我。
我回复:“这有什么好笑的……我只是想倾诉一下,不想被你教训一通。”
她意识到自己语气太差,解释说自己很忙身体不舒服,所以没有耐心。最后还说:“让你不舒服了我道歉。”这几句话让我长久以来的负面感受爆发了,我觉得自己每次耐心倾听并开导你,你为什么连一次认真倾听我都不肯呢?太不公平了。
回想以前的十二年中,我们没有推心置腹地交谈一次——不是单方面听她说,而是真诚又谦虚地彼此关心我们心中所想,反思我们的成长,讨论我们将要去往何方。我希望调整我们的关系,让我们从十二年前就建立的不平等关系中跳出来。当天,我整理了情绪,以非常委婉的语气写了一大段话发过去。
她对我写的内容进行了反驳,认为我提出的问题不仅不值得讨论,而且说我抱怨太多又不解决自己的问题。这样的说法进一步升级了我的情绪,因为天知道,真正抱怨的人是她,有时候我们在一起,有四分之三的时间我都在听她说。
我们这么谈论了两个回合,并没有什么结果,她说太忙了,希望等工作结束后再谈。后来,我一等再等,差不多每天都想着,她是不是工作结束了,可以跟我谈一下我们未完成的对话。两周后的一个傍晚,在冬天萧瑟的路边,我忍不住发信息问她有没有时间,我们谈一谈。她冷淡地回:“你有什么话就说吧。”
我的心立马凉了。我旧事重提,她马上说最近自己过得多么不好,家里有亲人去世,打工人的痛苦。我开始安慰她,但突然,我意识到不对!话题怎么又围绕她,像以前一样。
终于,我提出:“我想跟你达成一个共识——无论什么时候,大家都尽量好好说话,不甩脸色或者冷嘲热讽,好吗?”过了五分钟,她回了一个字:“好。”
我以为,我们已经达成了共识。第二天,我约她逛花市,她不去,她要跟人去聚会。我跟她说:提前祝你新年快乐。她回了四个字:新年快乐。
我们的关系就定格在这里。此后,我们没有再说一句话。
最初的一个月我很痛苦,多次想给她发信息,又生生忍住。为什么非得是我去挽救关系,为什么我在这段关系中感觉自己一点也不重要?我会间歇性地后悔,但很快又会愤怒于我的卑微。我会想起她的美好,但很快又想起她的可恶。我在冰火两重天中转换,试图幻想我会不会给她造成打击。我开始看心理学的相关知识,寻求其他朋友的帮助,思考这件事我究竟做得有没有问题。
三个月、半年、一年,我内心的感受终于渐渐平息。我意识到,问题的关键根本不在她,而在我自己。因为我从来没有站在一个主动的位置看待我们的关系。我觉得是她选择了我,是她主宰了我们的关系。但换个角度,这段关系也可以理解为,我以我的耐心和倾听捕获了她,一个自恋的人,需要一个人赞美她。而一个自卑的人,需要一个外在的自我。
那时我需要一个导师,需要她的才华,需要她的锋芒,需要她的自恋。同时,我对她的感情也很复杂,我欣赏她,同情她,学习她,同时想改变她,拯救她,这是我的自恋。但时间会改变我们。一路走来,我不再自卑,有了自己独立的人格。我知道良好的关系是什么样子,便试图调整关系,结果这段关系就走到了尽头。
更有意思的是,在后续的心理分析中,我发现,她的性格模式竟然和我的母亲极为相似。我如梦初醒,原来,我在重蹈覆辙。和她绝交之后,我重新梳理了自己的成长史,对自己的认识又加深了一点。我渐渐掌握了主动权,可以选择谁成为我的朋友,也可以有勇气离开任何一段关系。
我们没有说出“绝交”两个字,但我知道,我不想再成为她的朋友了,祝福她。她身上那些光芒不再耀眼,因为我也有了我的光芒。
(摘自“三联生活周刊”微信公众号,本刊有删节,姜敏妮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