祁十一
对于想成为数字游民的人来说,自律很重要,因为自律能够帮助人们建立秩序感,而作息紊乱往往意味着失控的开始。但这种生活并不适合所有人,很少有人能够长时间抵抗住一个人的孤独。很多人最终选择了退出,他们开始重新找工作,想要“拥抱一个具体的人”。
这是我不上班的第七年。
最初,像我这样的人有个统一的名称:自由职业。这两年,一个新的名词开始流行起来——数字游民,即通过互联网生存的居无定所的人。
这七年,总体说来我过着居无定所的生活。最初我离开北京,在大理生活了四年,时而去成都、杭州、上海待一两个月,后来我又搬去成都,以为从此就会安定下来,结果那两年里,我有一半时间在路上,现在我又跑到泰国。无论在哪,我的生活都保持着相似的内容与节奏。没工作时就四处晃荡、游玩,在不同城市和新老朋友见面。有工作时,在公寓或者旅馆里安稳地住上十天半个月,就和所有的上班族一样,面无表情地对着电脑。
我以写字为生,对一个没有固定工作的人来说,自律很重要,能够帮助自己建立秩序感。我每天早上自然醒,打开手机看时间,往往是“8:27”“8:35”这样的数字在屏幕上徘徊。早餐一般是麦片粥、煎鸡蛋、烤面包、煎香肠,有时也搭配一杯红茶。到了傍晚,六七点钟的时候,我会煮一碗青菜鸡蛋面,我会尽量在12点前睡觉。作息稳定,饮食规律,这是数字游民生活能够长久持续的必备技能。
我不妨再向你描述一下它美好的一面:去年12月底,我在马来西亚的一座小岛兰卡威住了十天,在海边一座小木屋,窗户正对着海,阳光洒在海面闪烁着碎光,湛蓝海面与敞亮阳光让人感到辽阔舒畅。在这样的地方工作,当我感到疲劳的时候,就去沙滩上躺一会儿。
我在旅途中遇见了许多数字游民,这一群体在过去三年迅猛出现。互联网让远程办公成为可能,而新冠疫情加速了它的发生。不少欧美国家在疫情之后延续了远程工作的常态化,国内也出现了少量允许远程办公的公司。于是,一个在世界各地旅居生活的数字游民群体变得越来越庞大。2022年年底,由北大国发院和某招聘机构共同发布的一份2022雇佣关系趋势报告显示,76.4%的00后愿意成为“数字游民”。
他们是程序员、撰稿人、编剧、译者、平面设计师、插画作者、职业投资者、数字营销者、网红博主……职业分布千姿百态,人们的状态也不尽相同。快乐自由的人不少,焦虑孤独的人也不是没有。
但在七年前,一切不是这样的。
当我辞掉北京的工作,来到大理成为一个“无业游民”的时候,时代的主题是“创业”和“买房”。那时社交媒体上满是“XX公司拿到一千万A轮融资”这样的新闻。像我这样一个满脑子诗与远方的文艺青年,竟也加入创业的浪潮中,参与创办了一家新媒体公司。
那时,疲劳几乎是肉眼可见地写在人的脸上。我每天早上7点半一睁眼便是线上会议,白天则在不停地见人、谈合作、采访写稿、参加活动,深夜12点仍是无尽的线上会议。2017年,我已来到大理生活,国内跨年的主题词仍是“焦虑”。一位互联网名人在其備受追捧的跨年演讲中引用了《爱丽丝梦游仙境》里的一句话:“在我们这个地方,你必须不停地奔跑,才能留在原地。”
我就是在这种不堪承受的奔跑中选择退出的。
大理是国内数字游民群体比较集中的地方。他们中的大部分人,具有相似的特点:不用上班,节奏舒缓,热衷于寻找和品尝美食,时不时相约去苍山上徒步爬山、洱海边骑行,去寺庙里吃斋饭。
这涉及到“数字游民”的一个核心概念:地理套利——利用城市间的经济结构与物价差异,给自己更大的生活空间与可能。某种程度上,这是我看上去懒散随意的生活得以持续的原因:拿着北京、上海的稿费与项目收入,在物价更低的西南城市悠游自在地过日子。
这两三年,它吸引了越来越多年轻人。你很容易在大理慢下来,享受自然与生活。你可以在苍山大道上悠闲地散步,欣赏黄昏时瑰丽多姿的晚霞;可以在洱海边的草地上玩飞盘(这正是来自一线城市的数字游民们钟爱的活动);可以参加苍山下洱海边大大小小的集市,躺在草坪上听旁边的歌手一边直播一边弹吉他唱歌;或者哪儿也不去,就躺在你所住的房子屋顶,晒太阳看云,消磨一下午时光。
某种程度上说,成为数字游民,确实需要一些技能在身。比如,去年夏天聚集在大理的一些web3从业者,我所认识的程序员、博主等,多有不错的技能水准。但它并不是杰出人才、特殊人士的特权。当互联网发展到今天,数字游民已经成为更大众化的选择。这也是江江,一个95后女生的体会。
江江一直想成为数字游民。当她2022年拿到上海一份可以远程办公的兼职offer后,立刻买了机票飞去大理。
大理的活动江江几乎都参加了一遍,她看到一些自媒体公司把办公室迁到大理,互联网以及这里越来越丰富的人群,让他们身居五线小城,也能获得鲜活的内容来源。
江江从这段数字游民的经历中收获了很多。2022年,她从大理回上海,曾受邀作为嘉宾参加一个数字游民分享会,会后许多女生都对她说“很有帮助”。
“网络上很多数字游民都非常中产、前沿,跟她们距离很远。但我很普通,让她们看到原来你赚的钱不是特别多,也有勇气去尝试。”江江说。
数字游民的状态也不都是美好。我有必要告诉你,一个神经细软脆弱的人是当不了数字游民的,旅途上有太多让人崩溃的意外和细节:辗转各地的疲惫,住所的不稳定,房间里响亮的水管声,不隔音的墙壁背后人们的交谈,热带地区时常出现的不知名的小虫子。
如果给数字游民生活的障碍排序,收入当然是第一位的。
收入不稳定是许多数字游民最大的忧虑与不安。在曼谷,我和网友Abj见了面,她也在泰国生活了几个月,彼时正处于一种焦虑状态。作为二房东,她在上海租了几套房子用以出租,但今年上海的租房市场并不理想,眼看着该交下一季度的房租了,但她位于市中心的房子始终租不出去。
对于想成为数字游民的人来说,一笔保底资金是有帮助的。它或许是你的工作积蓄,又或者是投资理财的收入,只要能让你不工作一段时间也能很好地活着,它便是你面对收入不稳定的底气。
除收入之外,孤独大概会排第二,甚至可能并列第一。无论是在国内还是在泰国,我都遇到过因为太过孤独而重回职场的数字游民。
江江在大理做了5个月数字游民后,也感受到强烈的孤独。她借用人类学家项飙的一句话来形容这种孤独:无比想要“拥抱一个具体的人”。让她产生这种感受的,是大理数字游民群体非常大的流动性。流动性太大,就不会产生深度的交流和连接。每一次认识新的人,她都要介绍自己。到了后期,江江学会了保护自己——再遇见新来的,她会先问对方的名字,然后问对方“待多久”,如果只待一周,那就拜拜;如果待两三个月,就再交流一下。
后来,江江在大理交了一个男朋友。他也是一个数字游民,流动频率非常高,时常在一个地方待一周,便去了下一个地方。他们除了最初在大理和上海的几个月,大部分时间身处异地、见不着面。最终,江江提出了分手。
说到底,我们都只是平凡的人类,孤独就如同恐惧、悲哀等许多情绪一样,无可逃脱。而我迄今见过对一切感到满意、状态极佳的数字游民,大多处于相似的情形:有可以赚钱的技能,可以获得持续稳定且不错的收入,情侣,无孩。
而在国外旅居四个多月的我,也计划在不久后回国,回到熟悉且喜欢的城市,回到家人、朋友身边。即便对自由自在四处游走的生活甘之如饴,但我也得承认,对爱、陪伴、在熟悉且喜欢的城市安稳生活(哪怕一段时间),也是刻在人心底的追求。
(海底飞花摘自“谷雨实验室-腾讯新闻”微信公众号,本刊有删节,知止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