严雪雁
四年前,一条《2019,中国付费自习室的元年》的推文将付费自习室推入公众视野。付费自习室的兴起,既说明大众对具有良好学习氛围的场所有较大需求[1],也反映了公共学习空间资源的供给仍存在缺口。数据显示,43.2%的消费者选择去付费自习室主要是为了寻求自己的独立空间[2]。面临公共学习空间资源的供需矛盾,付费自习室使人们可以通过消费的方式来实现对学习空间的个人化占取。从实际情况来看,并非人人都有意愿、能力通过这种付费的方式来购买学习空间。付费自习室的背后,是公共空间不能轻易被用作他途的前提预设。
“空间先在”的结构决定论忽略了行动者的主观能动性。在现实生活中,无论是麦当劳等餐饮空间,商业中心等购物空间,还是公园、广场等休闲空间,都有行动者在学习的身影。他们通过对公共空间的原有功能进行更改,打造起暂时性的学习小天地。这不仅反映了他们的主观能动性,更打破了学习空间只能通过购买得到的片面认知。问题是,我们往往只能看到这种空间建构的结果,即行动者在公共空间学习的事实,而在经验上对该过程缺少观察,对其中的具体机制更缺乏理论阐述。
随着社会科学的身体转向,身体逐渐成为分析社会文化现象的重要视角。在身体地理学的视野中,身体是最小的空间分析尺度,空间建构需要身体的参与。身体与空间相互作用,二者始终同时在场。作为塑造空间的重要力量,人们可以通过身体对公共空间进行主动创造、生产和塑造。身体实践指的是身体在发挥作用过程中一切有意识和无意识的行为的集合。就其对象而言,身体实践又可以分为物质性和非物质性的身体实践,前者包括改变身体外部特征、隐匿或移动身体,后者侧重于促成与其他群体的互动、关系建构[3]。身体实践代表着身体经验与时空、社会相互作用的关系性结果[4-5],这为分析公共空间中的“自习室”空间建构的具体机制提供了研究视角。
身体地理学认为身体与空间相伴而生。身体是开展空间生产的基础,通过身体实践,空间及其规范得以生成;同时,空间对身体具有约束、规训作用,身体需要符合一定的空间规范[6]。在身体地理学的论域中,学者们已取得许多研究成果。潘泽泉认为,农民工的身体实践体现为“言说公正的身体”、“抗争性身体”与“身体焦虑”构成的综合体,他们通过身体距离的建构,在城市空间中获得本体性安全感[7];陶伟等对拾荒者群体开展研究,发现他们通过能动性的自我身体实践,借助地缘、业缘和庇护关系来建立聚集区,最终实现对城市公共空间的占取与融入[8];吴传龙等认为流动摊贩的空间生存状态具有“不得其所”和“安适其位”的双重特征,群体内部特征与外部社会文化情景对这种双重的空间特性具有影响[9];曾国军等研究了“麦宿者”的身体特征,认为他们可以通过物质性与非物质性身体实践,降低自身的“他者性”,实现对公共餐饮空间的融入[10]。
整体上看,既有研究主要聚焦于弱势群体,通过分析他们能动的身体实践,展现了他们对城市公共空间的巧妙融入。身体实践成为弱势群体感知城市生活、为自己权利发声的重要武器。相关研究所秉持的空间正义理念引发了社会对弱势群体的关注。既有研究也存在一定的不足。首先,既有研究对处于日常生活核心地带的群体缺少必要关注。这容易理解,相较于具有明显“他者化”特质的弱势群体,主流群体在外貌衣着、行为举止等方面都能较为符合大众认知。在公共空间中,他们的身体实践往往被视为天然权利,即便稍有越轨也常常能够得到包容。通过日常生活中的正常化归类与选择性无视,主流群体的身体实践往往不被当作问题,从而在研究者视野中消失了。因而,我们无从了解主流群体如何通过身体实践来实现对公共空间的功能变更。其次,既有研究视角相对孤立、静态。既有研究较多关注行动者个体的身体实践,而对这种身体实践在个体之间的互动少有关注,尤其缺少对不同群体之间互动的考察。既有研究缺乏长时间的跟踪性观察,这导致学者对于身体实践样态随着时间变化的问题关注不足。既有研究基于职业等外显的身份特征,往往默认研究对象的角色是一成不变的,缺乏对同一空间中角色切换的可能性的考虑。
反思既有不足,本研究基于身体地理学理论,提炼出“身体实践—空间建构”互动的分析框架,在此基础上尝试融入时间视角,对社会互动、角色切换等细节加以考察。通过经验分析,本研究试图回答如下问题:对“自习室”空间的建构,行动者的身体实践发挥了什么样的作用?随着时间的流动,行动者的身体实践样态与具体角色存在什么样的变化?行动者个体之间、行动者与其他群体之间存在什么样的社会互动?“自习室”空间伴随着身体实践呈现出什么样的形态?
大学生是我国重要的青年群体以及庞大的学习空间需求群体。本研究以K 大学的J 食堂为例探讨大学生对于学习空间的建构。
如图1 所示,A 区域是J 食堂的一部分,但其并不受食堂正式营业时间影响,具有一定的独立性。这使得A 区域成为建构“自习室”的一个理想场所。而且,不同于针对边缘群体开展研究要面临很大的身份区隔,学生身份的同一性为笔者开展研究带来了很大便利。本研究以K 大学J 食堂中的空间建构为个案,以A 区域为关注中心,通过参与式观察、深度访谈收集经验资料。调研于2021 年12 月至2022 年1 月、2022 年9 月至10 月分两次开展,共访谈了13 名大学生、5 名食堂服务员和2 名便利店店员。
图1 J 食堂空间分布图
每当早中晚饭点时间结束,A 区域与食堂中心位置衔接处的卷帘门被关闭,A 区域形成一个相对独立的空间,仍然活动于A 区域的大学生开始进入“学习者”角色,他们通过身体实践参与“自习室”空间的建构。研究发现,大学生通过促成集体行动、遵守“潜规则”、开展“关系劳动”的“学习者”身体实践方式,将A 区域建构为临时的“自习室”空间。
在A 区域,大学生各自寻找位置入座,清理垃圾并擦干净桌子,看书或使用电脑。这种个体化身体实践仿佛是一种自我仪式,意味着其进入“学习者”角色。出于对学习的自觉,建构“自习室”的集体行动得以在默契中达成。从空间分布来看,单个“学习者”个体是孤立存在的,而一旦“学习者们”不断地聚集在一起,便在公共空间中形成了一个专属于他们的次级空间。
基于学习生涯中形成的行为惯性,大学生会很自然地将他们在学习场域中的惯习移植过来。但这种惯习与新场域之间的不匹配,难免会导致大学生在非学习功能的公共空间中呈现出与其他群体不协调的行为模式,显得格格不入。在“自习室”空间建构的过程中,大学生也在进行心理调适。“尽管我们每天都会来这儿学习,久了可能也就习惯了。但是,不知道是心理作用还是什么,我个人总是会感受到别人异样的目光。可能在别人那里,会觉得我们很奇怪吧。没有办法,我每次都只能选择坐到厕所那边的位子上,那边人少一点,然后这种怪异感就没那么强烈了。”(20220911S04)从“学习者”的身体实践策略来看,他们首先会选择远离点餐档口的位置入座。这样可避免与排队人群接触,防止用餐者不小心将食物倾洒在他们身上。更重要的是,这也能使他们在公共空间中的学习行为不至于显得过于突兀,从而在个人体验上消除不适应感。进一步来说,基于个体身体实践而形成的群体身体实践,能够使大学生产生归属于同一群体的认同感,进而形成一个临时性共同体。这有助于缓解大学生的不适感,使他们安然投入到学习中。但是,在公共空间中,这种异质性共同体的存在,也难免会与其他群体形成边界分割,导致“自习室”空间一经形成便具有排他性。“我们每次来这边打扫的时候,经过那些正在学习的学生,一般也就是快速地把桌子抹一下,把垃圾拿走。他们天天都在这儿学习,说实话我们也没觉得多碍事,也早就已经习惯了。我们也不会说去打扰他们还是怎么样,我们其实也很理解,这些孩子们学习都很辛苦。”(20220917F01)面对“学习者”群体的这种空间挪用行为,其他群体往往能够理解,不打扰便是他们所释放出来的善意,这能够帮助“学习者”进一步“安适其位”,更好地把握学习机会。从群体之间相互配合的角度来看,“学习者”通过主动边缘化的身体实践策略,对外释放出“生人勿近”的信号。相应地,作为观众的其他群体也予以配合,通过主动避让的方式制造身体距离,赋予“学习者”更多的主体性空间。双方共同完成了一场戈夫曼所说的身体展演仪式,推动“自习室”空间的建构并延长其生命力。
尽管A 区域相对独立,但J 食堂的管理制度对其仍然适用。尽管“学习者”群体对公共空间进行挪用的行为能够被其他群体默许,但越轨行为并不被容许。大学生既要遵守J 食堂的管理规定,更重要的是受到“学习者”群体内部“潜规则”的约束。尽管“潜规则”不是正式制度,也不需要群体内强权者加以管理[7],但依托个体之间互相“凝视”产生的群体压力,“潜规则”看似缺场,实则在场。通过对大学生个体的身体实践加以规训,“潜规则”能够促进个体行为自律,维持“自习室”的空间秩序。研究发现,主要存在如下“潜规则”:
第一,合理使用资源。相较整个J 食堂的建筑规模,A 区域空间整体并不算大,桌椅、插座等公共资源的总量并不充足。日常活动于A 区域的除了大学生,还有社区居民、商超营业员、快递员等其他人群,这导致原本不多的公共资源更为紧张。“自习室”空间建构本质上就是大学生在面临公共学习空间资源不足时所作出的一种替代选择,是对其他公共资源的能动性改造,但是并不能从根本上解决资源不足的问题。因此,“学习者”群体首要的一条“潜规则”便是要求公共资源先到先得,不能过度占用。笔者观察到,大学生基本上是每个人半桌一椅,插座由座位靠墙者先用,不用的时候应让给其他人或用插板共享。
第二,遵守环境规范。J 食堂作为正式餐饮空间,干净、明亮、整洁是最基本的环境卫生标准,已写入正式规章制度。笔者观察到,在早中晚的饭点时间前后,多名食堂服务员会轮流在A 区域做清洁,他们相当于管理者,对“学习者”群体施加外部约束。为了避免被服务员劝导,大学生主动遵守环境标准要求,久而久之习惯成自然。于是,作为正式制度的一种内在化延伸,“学习者”群体的第二条“潜规则”便是要保持环境干净整洁,自觉清理收拾,不能乱扔、遗留垃圾。“我们本来就是临时在这儿学习。这儿本质上是饭堂,保持环境卫生当然很重要。每次要离开的时候,我们都会把自己的垃圾收拾起来,丢到门口那边的垃圾桶。我们也不想给阿姨她们制造麻烦,要是搞得太过分了,她们也会指责我们。”(20211226S01)
第三,避免影响他人。作为临时建构的学习空间,“自习室”承载着大学生对独立学习空间的期盼。为了保证学习效果,“学习者”群体的第三条“潜规则”便是互不干扰,尤其是不能影响他人。笔者观察到,大学生往往独立就座,在自己位置上看书或使用电脑,使用耳机而不外放声音。对“潜规则”的自觉遵守有利于保证学习质量,并为“自习室”创造良好氛围。“一直坐在这里学习,脑力活动其实更容易饿。相较于图书馆或者教室,这个地方的好处就在于有便利店,我每次饿了都会去店里买点吃的。不过,周围其他人都在学习,我也不好去影响他们,我每次都会在门口那边的空桌子上吃。”(20220106S03)
“关系劳动”概念突出了劳动者的能动性,旨在说明劳动者能够通过“一对多”关系的主动建构和维系,为未来的工作提供便利[11]。既有研究主要聚焦于劳动者,对经济回报的强调使得“关系劳动”带有明显的工具意义。实际上,凡是社会行动者都能开展“关系劳动”,建构、维系社会关系的最终目的未必就是经济利益。研究发现,“学习者”并不是单纯自我制约、被动承接其他群体善意的客体,相反他们会积极开展“关系劳动”,通过与其他群体建立、维系良好的社会关系,消解群体边界,提升“自习室”空间的合法性,争取学习机会。
大学生在早中晚饭点时间结束时的“收尾”阶段,能够积极地配合食堂服务员的清洁工作,除了主动让位或抬脚以便于服务员拖地,还会主动帮助服务员擦桌子、把多余的椅子搬回原位、将其他人的空餐盘带到餐具回收区。大学生与食堂服务员互相配合,共同维持良好的经营秩序,这既不会给服务员的工作增添麻烦,也使大学生得到作为管理者的服务员的认可。群体之间良好关系的建构,减少了二者之间的心理距离。“这个学校的大学生素质其实都很高的,一般他们在这里学习的时候都很自觉,也会很主动地配合我们工作,不会给我们添麻烦。”(20220924F04)
由于A 区域的大门到了晚上由便利店店员管理,大学生也会与店员搞好关系。笔者观察到,有时候店员需要离店一段时间,坐在便利店橱窗外围的大学生,便临时帮助店员看店。作为回馈,店员会将临期下架的食物与他们进行分享,二者之间体现出了一种礼物式的互惠关系。“隔壁便利店的几个店员其实都挺好的,之前我帮他们看过几次店,后来久了我们就熟络了。有的时候他们店里有卖剩的、当天要下架的烤肠、饭团、便当等食物,他们也会分享给我们吃。”(20220915S11)“这些卖剩的食物,我们店里晚上11 点后都要下架废弃的,虽然我们自己也可以当夜宵带回去吃,不过有时候剩的数量还是蛮多的。这里有几个热心的同学我都认识,他们基本上天天都在这里学习,也经常帮衬我们店里生意。把这些多余的食物分给他们,也只不过就是礼尚往来的事情。”(20220923D02)另外,A 区域到了22 : 45 便开始播放广播催促离场,最后由便利店店员关灯、锁门。尽管到了23 : 00 会锁门,但店员实际上还留在A 区域进行“收尾”,这会持续半个小时。大学生通过维系与店员之间的良好关系,能够获准停留到店员正式离场,从而延长了学习时间。
J 食堂的正式营业时间为6 : 50—9 : 00、11 : 00—14 : 00 和17 : 00—20 : 00。在每个饭点开始前15分钟左右,A 区域与食堂中心位置衔接处的卷帘门便会打开,这意味着食堂即将开始营业。在蜂拥而至的用餐人群中,除了从教室、宿舍赶来的大学生,也包括早已经坐在A 区域学习的大学生。到了饭点,他们便开始由“学习者”转变为“休闲者”,参与到用餐队伍中。相应地,这种角色的转变意味着他们开始实施不同的身体实践,使“自习室”空间发生了变更。在用餐时间,大学生采取享受美食时刻、维护经营秩序、饭后休闲活动的“休闲者”身体实践方式,使“自习室”空间发生了解构。
到了饭点,A 区域不再被分隔,其独立状态也消失了,进入了正式营业状态。在浩浩荡荡的用餐人群的冲击下,J 食堂的桌椅经常显得捉襟见肘。总是可以看到大学生在食堂内部徘徊以寻找空位,或者是站立一旁等待他人用餐完毕。如此一来,大学生在用餐时间占用桌椅进行学习的行为便显得格格不入。“到了饭点,大家都在吃饭,而且还有很多人在等空位。要是在这种时候还不知趣地搞学习,估计不等我自己主动结束,早就被他们用眼光‘秒杀’了。这种四周都有眼睛在盯着我、怒目而视的感觉,其实很难受的。”(20211229S02)
研究发现,为了避免心理上的这种“不适应感”,同时也满足自己的口腹之欲,大学生们纷纷对自身角色进行切换,由“学习者”转变为“休闲者”。通过自我的“去他者化”,他们也加入用餐群体中。相应地,他们的身体实践也呈现出不同的样态。笔者观察到,临近早中晚的用餐时间,大学生会逐渐停止学习,合上书本、盖上电脑并收拾到书包里,同时将从其他地方搬过来的椅子归还回去。通过这一系列的身体实践,大学生将原来被他们改造的公共空间再次复原。这既方便了其他用餐者,也有效降低了自己心理上的“他者”感。而且,基于大学生身份的同一性,由“学习者”向“休闲者”这一角色切换过程显得非常自然,不存在由于身体特征或身份区隔所造成的外力阻碍。笔者观察到,到了饭点,方才在学习的大学生很快加入排队取餐的行列。用餐时,他们往往会拿出手机刷微博、刷抖音、听音乐或看电视剧,享受沉浸式的“饕餮时光”。通过食物和娱乐活动的共同作用,长时间坐着学习的他们精力得以恢复,从而更好地投入学习。
与J 食堂的正式经营时间相协调,大学生通过向“休闲者”角色转变以及相应的身体实践,实现与饭点用餐群体的同化。如此一来,既让他们获得了休憩时光,也帮助他们消解了心理上的“被监视感”、“不适应感”。通过充分享受美食时刻,他们进入了“安适其位”的身心状态。
进入早中晚的用餐时间,除了部分停止学习的大学生仍然停留在J 食堂继续用餐外,也有许多大学生辗转到其他食堂用餐或者点外卖。笔者观察到,对于那些去其他食堂用餐的大学生来说,他们一般会在饭点之前收拾离开,将座位空置出来以避免占座,这样既能够避免物品丢失、污损等意外,也方便了他人用餐。大学生的这种默契、自觉的身体实践,在无言之中共同维护了J 食堂在饭点的正常经营秩序。
除了日常的食堂管理制度外,还有特殊时期的政策,二者共同对食堂的经营秩序加以规范。疫情防控期间,基于疫情防控要求,进入K 大学的任何一个食堂都需要全程佩戴口罩、测量体温并出示带有24 小时核酸阴性结果的健康码。久而久之,戴口罩、扫码、测温这一系列程序便经由个体仪式变成了不可轻易违背的社会性仪式。自觉遵守上述程序实际上也代表着每个个体对“防疫共同体”的认同与融入。而且,一到早中晚的用餐时间,在食堂的每个门口还会有食堂服务员进行督导,发挥临时监管者的外部约束作用。对于那些不在J 食堂用餐的大学生来说,在其他食堂用餐完毕,他们会再一次返回A 区域,等待食堂营业结束后继续学习。尽管他们经常在A 区域学习,通过“混脸熟”与食堂服务员建立起了良好的社会关系,但他们却不会因此而无视食堂秩序与管理制度。相反,他们会主动遵守进出食堂的相关规定,戴好口罩、扫码、测温,避免因自己的越轨行为而给食堂服务员增添麻烦。如此一来,他们在关系与制度之间取得了一种巧妙的平衡。通过向“休闲者”角色的灵活切换并自觉遵守正式规范,他们博得了食堂服务员的好感。大学生与其他群体之间的非正式关系得以增强,这为他们再次在A 区域建构“自习室”空间获取了默许。
在饭点结束前,排队用餐者络绎不绝。面对这种嘈杂的空间环境,用完餐的大学生难以进入学习状态。于是,他们在J 食堂内部或周围进行一些饭后休闲活动,这既能够打发在原地等待的时间,也能使他们得到放松机会,有助于他们愉悦身心。“我们宿舍几个人,一般在没事的时候都会约着来这儿学习。每次吃完饭之后,我们就坐在一起玩会桌游,或者组队玩会手机游戏。我们现在都大四了,不管考公、考研、找工作还是干什么都有压力,每天学习其实也很紧张。我个人觉得,饭后的休闲活动还是很有必要的,这可以调适一下心情,省得一天天地都压抑着心情,这样真的是很不健康的。”(20221020S12)
笔者观察到,在用完餐后,一些相互熟识的大学生会聚集在一起,在座位上或者食堂门口的楼梯上聊天、组队玩手机游戏、玩桌游或打扑克牌。在他们看来,干坐着等待饭点结束、用餐人群散去太过无聊枯燥。饭后的这些休闲活动,为他们提供了很好的放松机会。适度的娱乐休闲能够为他们再次投入学习、提升学习效果发挥重要的促进作用。另外,在J 食堂边上生活着许多流浪猫,它们经常徘徊于食堂周围。有些大学生会对它们进行喂食,其他的学习者则会聚集在周围,观看其他人喂猫、逗猫。通过人与动物之间的融洽相处与互动,大学生也得到了一种不同于人际交往的娱乐消遣方式。“久坐着学习难免会脖子、肩膀不舒服啊,我一般每隔一小时就会到外边走走、溜达一下。门口那只肥猫天天都躺在那里,光是蹲在边上静静地看着它,我就觉得心情一下子变好了。晚上吃完饭之后,我一般还会去西操场散步十几圈,这也助消化嘛。而且有时候运气好还能碰到有人在那边搞唱歌活动,边散步边听歌,我觉得生活既简单又舒坦。”(20220911S06)
在J 食堂晚饭点结束之后的20 : 00—20 : 30 这段时间,食堂服务员们会聚集在A 区域外面的空地上跳广场舞。这释放出了一种信号,即她们已经正式下班,忙碌的一天结束了。久而久之,这已经成为她们的一种群体性仪式活动。“那些阿姨们每天晚上干完活后,都会在门口跳广场舞,我们闲下来也会站在边上看,我有几次还跟着参与进去,偷学到了几招。哈哈!不过,她们也知道有很多同学正在里边学习,很理解我们,所以在放音乐的时候她们都会把声音尽量调低,希望不会打扰到同学们学习。”(20220926S09)尽管不同群体有各自的娱乐时间与休闲方式,但基于大学生与食堂服务员之间长期以来所形成的融洽关系,双方在很大程度上实现了“共情”。这不仅有助于二者共同维护食堂的正常经营秩序,也能够在娱乐休闲活动上达成默契。双方通过身体实践达成了互惠,这反过来又有利于增强这种融洽的群体间关系。
基于对既有研究的反思,本研究的创新之处在于尝试融入时间视角,同时选取大学生这一青年群体作为研究对象,在分析角色、身体实践随时间而发生分异的基础上,探讨空间建构的动态过程及其内在机制。研究发现,大学生根据食堂早中晚的营业时间,在闲时的“学习者”身体实践与饭点的“休闲者”身体实践之间进行灵活切换,通过这种动态的身体实践,实现了对“自习室”空间的“建构—解构—再建构”的不断循环。以身体为媒介,在时间的视角下,“自习室”空间呈现出了一定的流动性。相较付费购买空间的方式,本研究发现了一种基于身体实践的替代性方案。其现实意义在于,面对公共空间资源不足的问题,行动者通过能动的身体实践,经过与规范、他者、时间等外部因素进行协商,建构起符合自身需求的次级空间。从短期工具价值来看,这能为行动者降低经济成本并满足空间需求,是一种简单且行之有效的理性选择。而从公共资源供给与利用的角度来看,以身体实践来创造空间增量,恰恰为当前公共空间资源不足问题的解决提供了新思路。
辩证而言,通过身体实践来建构空间也有一定的限度与边界,不能盲目夸大其作用。作为社会性生物,人并不是经济学假设的原子化个体,不能脱离他者而存在,其一举一动也会对他者产生影响,甚至与既定制度、秩序相冲突。在社会学看来,空间建构不是一蹴而就的,人们发挥主观能动性也有一定的局限。这既需要一定的现实物质条件作为前提,也需要考虑原有制度以及其他群体意见等外部因素,不断地与公共空间的原有制度规范、他者进行互动协商。实际上,公共空间中总存在一定的规范,这代表着一种权力秩序关系。行动者以身体为媒介开展的能动性行动,在一定程度上构成对既定秩序的优化,从而实现公共空间资源的充分利用。不同于付费自习室,这种对空间进行占取、利用的“正当性”并不来源于购买,而来源于公共空间中不同主体之间的相互理解与集体行动。这就意味着,空间建构的持久性取决于公共空间中的他者、制度及其管理者的容忍度,本研究所融入的时间视角,恰恰有助于我们观察到这一点。根据时间来进行身体实践切换,实质上是为了在不同主体之中达成“默契”、“一致”。伴随着时间节律而开展的差异化身体实践,使空间建构处于一个持续的动态过程之中。其实,身体实践与空间建构之间的这种相互作用,本质上关涉的是“结构—行动”的互动关系。结构既制约了行动,反过来又充当再次行动的条件,行动者通过发挥主观能动性,不断地实现吉登斯所说的“再结构化”。总体上,尽管行动者身体实践的能动性发挥面临着一定的条件限制,但这仍然突破了要求“空间先在”的结构决定论的窠臼。在个体意义上,心身合一、主客观相结合的身体实践,恰恰为人们更好地利用公共空间资源提供了重要工具。
以研究反馈社会现实,本研究提出如下展望:其一,在公共空间资源供给上,政府、社会组织、企业等主体应充分发挥自身资源优势,在持续提升公共空间资源增量的同时,也要注意盘活存量及其使用效率,双管齐下不断提升公共空间资源的供给能力和利用效率。其二,本研究分析了以身体为媒介、富有机动性的空间增量方案,这有赖于行动者自身的能动性行动,也取决于公共空间中他者、制度是否“允许”。从个体层面看,面对他人的身体实践,在不影响正常秩序的情况下,旁人可以多些包容,以理解与配合的善意态度,使双方共同完成戈夫曼意义上的身体展演仪式。从社会层面看,这要求积极推进社会文明建设,坚持情感治理路径,持续调和不同主体之间的关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