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年儿童小说中的心理创伤与疗愈

2023-11-15 08:50:22李学武
网络文学评论 2023年5期

李学武

摘要:近年来世界范围内的儿童小说对儿童心理创伤及疗愈的书写出现新态势。这些文本将成人塑造为创伤事件中的逃避者甚至加害者,使其呈现自我中心等退行状态。成人儿童化的现象映射后喻文化时代倒错的代际关系。同时,儿童被塑造为孤独的疗愈者,依靠成长本能和书本、同侪的力量,借助诉说等方式自我疗愈并帮助成人。其叙事内容与叙事形式均构建多重隐含读者位置,跨越了儿童文学与成人文学之间的分野。对成人读者的呼唤体现出作品的社会责任感。

关键词:儿童小说;心理创伤;心理疗愈;隐含读者

心理创伤,不管是源于自然力,还是人类的暴行,并不是儿童文学表现的禁忌。以往作品里,疗愈的过程中总少不了成人引领者的形象,如《草房子》中陪伴桑桑成长的父亲和温幼菊老师。然而,近十余年来,世界范围内的儿童文学创作中出现了一种新的态势。在英国小说《当怪物来敲门》(派崔克·奈斯,2011)、《纸崩》(丽莎·威廉森,2019);德国小说《妈妈的苹果树,2018》(斯蒂芬妮·霍芙勒);美国小说《剩下来的孩子》(莉安侬·纳文,2018);中国小说《废墟上的白鸽》(殷建灵,2018)、《十四岁真美》(王璐琪,2021)等作品中,当灾难袭来,震碎日常生活,儿童身边的成人守护者却退行到了孩童状态,甚至就是创伤的制造者。儿童们只好独自从生命的废墟中爬出,转身拉出丧失行动力的父母,甚至理解、原谅加害者。这些倒错的代际关系究竟是在何等文化语境下形成,疗愈又如何进行,叙事内容会否拓展儿童文学的边界,都值得关注。

一、成人:创伤事件中的逃避者与加害者

现代心理学认为,生命中的创伤事件就是“在与现实世界的关联中,那些无法与受害者的自我‘内在图式同化的事件”。因此心理创伤的形成不在于事件本身的严重性,而关乎它是否有违受害者的“内在图式”,即“将人类经验赋予意义的信念体系”。1

创伤可能源于生命与自然的无常。《当怪物来敲门》(以下简称《怪物》)中是癌症,《妈妈的苹果树》(以下简称《苹果树》)里是心源性猝死,《废墟上的白鸽》(以下简称《白鸽》)中是地震。它们夺走亲人,揭示生命中最残忍的秘密——死亡。有悖常理的是:这些小说中的成人往往在创伤面前进入“退行状态”(Regression)。他们或如儿童一般无助。《苹果树》中的爸爸,哭得“好像除了他自己,跟这个世界毫无关系”。或拒绝承担责任,《怪物》中已经在大洋彼岸成立新家庭的爸爸不想承担抚养儿子的义务。或因肉体被困,客观上处在等待救赎的位置。《白鸽》两个女孩的妈妈均在地震中被困,但白鸽妈妈要求女儿放弃生的希望陪伴自己等死,极度自我中心;双爱妈妈丧失了生的信念,而获救的希望却在未满14岁的白鸽身上。如果说天灾震碎了世界的结构,这些退行至幼稚状态,主动“客体化”,呼唤儿童救赎的成人,则破坏了孩子们此前关于代际结构的认知。

更可怕的创伤由成人的暴行造成。《纸崩》中母亲邦妮患有囤积癖,迫使女儿未成年却充当一家之主。《十四岁真美》(以下简称《十四岁》)中的“嫌疑人张肃军”因无法处理女儿天生兔唇带来经济压力和心理失衡,强暴了刚过完14岁生日的姜佳。姜佳的父亲“以暴制暴”的幼稚幻想,和母亲所秉承的“受害者有罪”的态度,无异于雪上加霜。《剩下的孩子》(以下简称《孩子》)中,一名精神病患者制造了惨绝人寰的校园枪击案,6岁的扎克是幸存者,但他10岁的哥哥不幸丧生。母亲以愤怒抑制悲伤,誓要把凶手的无辜家人送进监狱,使扎克在校园中被孤立。不难发现,心理问题是成人有意无意给儿童制造创伤的内在原因,而家人的责难与冷漠更甚于罪犯的暴行。

成人的概念在这些作品中被重新定义。现代社会对成人的要求包括“自制能力、对延迟的满足感的容忍度,具备抽象和有序思维这样高一级的能力”1,这是阅读时代发展出来的要求。而上述小说讲述的时代无一例外属于电子媒介时代,儿童们可以通过电视、电子终端接触大量传统社会的禁忌信息。这是尼尔·波兹曼描述的“童年消逝”的时代,儿童和成人的差距拉平,出现成人化的儿童——“一个在知识和情感能力上还没有完全发育成熟的成年人,尤其在特征上跟儿童没有显著的区别”2。这种现象反映在上述儿童小说中,则形成全新的“小人国”奇观,相当多的成人处在漫长的婴儿期中,保持着绝对的自我中心。女性巨婴往往只注重外表,和孩子进行青春外貌大赛;而男性巨婴则想象世界是全能保姆,必须回应自己蛮不讲理的哭闹。欲望无法被即刻满足时,或诉诸暴力,或自我封闭。这些“成人”無法与儿童此前的内在图式同化,让孩子眼中的世界从此失去了关联性与合理性。

“童年消逝”创造出新型的“后喻文化”,“在这一文化中,人们希望那些尚在母腹不安地躁动着的孩子能够成为未来生活的象征。……他需要想象力丰富、创新精神强、同时又勇于献身的成人来哺育,而这一切是我们今天所无法给予的”3。换言之,在信息公开的世界中,成人已经不能扮演年轻人的导师的角色,儿童便被迫承担不属于这个年龄的重担。

二、儿童:孤独中的自我疗愈者和拯救者

灾难或暴行发生时,一切都失控了。孩子们无力阻止事件的发展,也无法控制对创伤的记忆。他们会在“将事情公之于众”和“忘却”之间犹豫徘徊,最终既无法忘却也无力启齿。创伤的复原通常可以分为三个阶段:安全的建立、回顾与哀悼、重建与正常生活的联系1。这些孩子从成长的本能、书本和同侪身上寻找力量自我疗愈,同时将成人拉出黑暗渊薮。

成长是每一个孩子的本能,面对自然力带来的创伤时,它也是最强大的疗愈力量。《苹果树》开篇,母亲心源性猝死。叙事者本,一个未满14岁的男童,在基督教文化中用于敬拜上帝的日子,迎来了死神,这对他的生命信仰形成极大挑战。本的弟弟只有6岁,自称克莱蒙——一个动画角色。事故发生前几天,他重新自我命名为“卡尔”,德语最常见的男子名之一,意味着强壮、男子气。这暗示成长的力量悄然觉醒。妈妈去世后克莱蒙频繁离家出走,独自举行孩子气的哀悼仪式。从远古至今,葬仪把生者和死者从个人情感、家族甚至宇宙的层面联系在一起,让生者意识到个人是生命循环中的一节,世界的一部分,就如母亲生前做出的比喻:森林中的一棵树。这个6岁男孩凭本能来回顾与哀悼,使一家人重新联系在一起。意识到母亲的生命依然在自己身上流淌时,哥哥本终于以“卡尔”的名字来呼唤弟弟,接纳了他成长后的新身份。

《怪物》中,成长之力以代表新的认知发展阶段的“怪物”模样出现。母亲患癌之后,13岁的唐纳对她凶多吉少的命运,早已心知肚明,却拒绝承认。唐纳处于皮亚杰提出的认知发展的第四个阶段“形式运算阶段”,可以利用假设,进行“在具体运算之外的‘命题运算……不仅可应用在具体物或物性上,还可以应用在观念和命题上”。2这一阶段的儿童在用语言文字、想象思考在头脑中重构事物和过程时,会紧扣假定前提,无法接受与之不一致的地方。唐纳为自己设定了一个个理想模型:信念可以治愈疾病、爱意味着永不放手。他用这些观念约束自己,但心中一部分卻盼望母亲早日离世,以便“结束痛苦”。唐纳的创伤不是源自“母亲即将离世”的事实,而是“我是个坏孩子”的自我判断。怪物开始于午夜时分出现。它是多重矛盾体,它化身为可以炼药治病的紫杉树,却生长在代表死亡的墓园中;它许诺帮助唐纳,却拉开了他和周围人的距离。它以三个故事治愈了唐纳。三个故事反复说明人是复杂的动物,内心总是充满矛盾,让唐纳接受了自己,内心不同的声音得到统合,进入成人“后形式运算阶段”,走出哀伤。

创伤带来社会关系的断裂。当成人无法成为同盟者,孩子们在书本,或者同侪那里寻找帮助。《孩子》中,6岁的扎克在校园枪击案之后处于过度警觉状态,出现心因性身体不适,如尿床、呕吐,易激惹、行为难以自控。而母亲被复仇和愤怒占据心灵,完全忽视了他。扎克在儿童读物《神奇树屋》中找到了幸福的秘密,并治愈了全家。这是关于儿童文学功用的自我指涉,如儿童文学作家,也是儿童阅读的研究者艾登·钱伯斯所言,故事帮助我们“理解周遭的环境和我们自身,并能将这种理解在彼此间进行沟通。”3另外一些孩子则得到同龄“过来人”的帮助。在《苹果树》中,本遇到了哥哥是植物人的莉娜,两人因境遇相似而形成认同。在《纸崩》中,刚刚走过死荫的印度裔少女坦维敲开了罗封闭的心墙。这些同龄人如同时光镜,映照出受伤者未来的自我,帮助他们在人际关系中整合破碎的自我形象。

受到心理创伤的孩子们通常在帮助别人和创伤叙述中展开疗愈行动。孩子们的自愈总是和助人并行。《孩子》中的扎克在书中找到了幸福的秘密:照顾需要你的人。他唤醒了母亲感同身受的能力,使之放弃复仇的念头。罗把母亲推进心理咨询室,开启她新的生活。白鸽赋予了双爱的母亲生的勇气。在双向拯救中,受害者的身份慢慢转向疗愈者/拯救者。他们最为核心的行动,总是“诉说”——在回顾过去时将创伤构为生命中的一个章节。创伤记忆往往是碎片化的,一部分是身体记忆,包括感官创伤、片段图像等,一部分是强烈的情绪反应。创伤叙事则是统合两者的工具,其“剧本”须包括“事件的来龙去脉、事实、情感和意义四个要素”1。他们诉说时,彼此割裂的身体感官记忆、图像记忆便被语言统合在一起,形成事实。当姜佳说出被强暴的真相时,创伤叙述将个体记忆正式化为公开的“证词”,使之成为嫌疑人的定罪证据,在维护社会公义的同时,让她内心的黑暗消散。他们诉说时,情绪转化为更为长久、清晰的情感。当罗向母亲倾诉自己从8岁起就照顾她时,她表达的是爱。此时语言把记忆从“心内”置换到了“身外”,使之成为可被超越的客体。当他们诉说时,灾难的意义被确立——这往往也是人们存在的意义。白鸽对双爱的妈妈坦诚:洪水袭来时,她已无力救出被压在废墟中的妈妈,妈妈做出了矛盾的举动:手指推开了她,嘴上却说着“不要走”。她放弃了妈妈,她从此遭受着三重折磨:天灾、自责,还有隐隐感觉到却不想承认的事实——自己终生未曾得到母爱。她从双爱的母亲那里得到了谅解。当她和双爱妈妈建立起母女联结时,她所经历的一切都被赋予了意义。

从以上分析可见,源自“童年消逝”时代的创伤,需要回到传统中得到疗愈:依靠书本,依靠自身和他人的温暖与善意,在诉说与倾听中复原。

三、多重隐含读者:儿童文学与

成人文学之间的融合

从接受美学的角度来看,儿童文学的隐含读者为儿童,因此通常不会涉及传统上成人的秘密,即“有关性的秘密,也包括有关金钱、暴力、疾病、死亡和社会关系”。“童年定义的部分含义,即童年需要回避成人的秘密”。在印刷时代,儿童因阅读能力受限,无法“了解用非自然符号整理和记录下来的文化秘密”2,但儿童与成人在接受大众文化喂养时,其接受能力并无差别,因此这些针对儿童的秘密,早已大白于媒介之中,也反映在儿童小说里。叙事形式总是与内容相适应,因此这些拓展了儿童文学边界,涉及成人秘密的文本,往往通过文风变化、叙事聚焦转变、叙事留白等技巧,构建多重隐含读者位置,跨越儿童/成人文学之间单纯依靠读者阐释位置而做出的分野。

《孩子》建构起第一人称叙事情境,模仿叙事者——一个6岁孩子的口吻,使用大量短句,情感传达率真,不设置阅读障碍。然而,当扎克独自领悟到“人是可以同时有很多心情的”,并自发用艺术来疗愈,以不同颜色绘制出心情时,读者难免意识到这超出了六岁儿童的认知。因为情绪“属于自我奖励和自我惩罚”,“在本质上缺少关于世界和对象的知识”,“具备含混性和盲目性”,因此“在情绪和认知之间存在着间隙或分割”1。成人尚不具备区分混杂在一起的多义、暧昧的心情的能力,何况六岁孩童?此时叙事者的自述和读者的常识相矛盾,不再可靠。读者或许可以把扎克视为文本塑造的理想儿童形象,那么,这一理想究竟是作为谁的楷模而塑造?换言之,文本的隐含读者究竟是谁?或许我们还可以从叙事情境的转换中寻找答案。文本中存在大量第一人称叙事情境向作者叙事情境转移的段落。凡扎克以偷听的方式记录父母对话时,扎克作为聚焦者悄然退场,不对父母对话进行任何评价,乃至心理反应。而父母作为成人的感情、观念、立场一览无遗。多重聚焦、不可信的叙述使这部小说阅读和理解的过程出现了双声。它同时吸引不同认知、理解程度的读者,难以被明确归类为儿童文学或成人文学。

《十四岁》则在特定情境下出现叙事留白。小说同样采取第一人称叙事情境,模仿叙事者——14岁的姜佳在创伤应激后应用抗抑郁和抗焦虑药物后出现的解离状态(dissociation),即“通过切断自我与当下现实之间的联系,来逃避难以接受的思想和情感”的自我保护模式,该状态下创伤者甚至会“觉得自己是在看一场电影,或者飘起来,能从另一个视角看到发生在自己身上的事情”。2因此,悲剧发生后,姜佳受到成人的伤害时,文本只描述外在物象、身体感受,甚至用理性分析替代心理剖析。然而,描述她与同龄人小文的诀别时,却不隔绝心理观察与内省,也不吝惜抒情笔墨,使用一个美丽的意象“掉入悬崖之前,手心沾染的花香”来像喻姜佳遇到暴行之前与小文的友情,而这花香/友情却是她必须放弃的。因为“安慰的话可使两人地位不再平等,同情会浇灭她的最后一点自尊”。因此,文本刻意将一个受伤的孩子面对伤害她的成人社会时的心理活动设定为空白,法庭辩论一章甚至完全进入作者型叙事情境,以外部聚焦方式客观记录各方陈词。这些空白之处形成了文本中的召唤结构,但与其说召唤儿童读者填补姜佳的心理活动与行动动机——尤其是她坚持说真话,坦诚强暴发生时她已过了14岁生日,哪怕这真话会使犯罪嫌疑人刑期缩短时——倒不如说召唤成人读者进行双重填补,一方面推演受害人的心理,另一方面,成人读者会发现自己被置于目击者的位置上,不得不思考一个严肃的问题:一个有责任心和行动力的成年人,应当做些什么来阻止类似的事情再度发生。

儿童文学必须是有社会责任感的文学,因为它要与儿童分享人类的智慧,“培养一种未雨绸缪的能力,对尚未显现的因果关系做出预判”3近期儿童小说中关于心理创伤与疗愈的叙事,在题材选择、儿童形象塑造、叙事手法上均构建多重隐含读者位置,同时向儿童与成人读者敞开,将儿童的个体创伤经验转化为社会事件。它们一方面塑造新的代际观念,认为儿童是面向未来的疗愈者,宣告创伤可以复原,给出疗愈路径;另一方面呼唤成人读者真实面对这些痛苦,承诺不遗忘,并付诸行动。

1 [美]朱迪思·赫尔曼:《创伤与复原》,施宏达、陈文琪译,机械工业出版社2023版,第47页。

1 [美]尼尔·波兹曼:《童年的消逝》,吴燕建译,中信出版集团2015年版,第133页。

2 同上。

3 [美]玛格丽特·米德:《文化与承诺:一项有关代沟的研究》,周晓虹、周怡译,河北人民出版社1987年版,第93页。

1 [美]朱迪思·赫尔曼:《创伤与复原》,施宏达、陈文琪译,机械工业出版社2023版,第145页。

2 [瑞士]让·皮亚杰:《教育科学与儿童心理学》,杜一雄、钱心婷译,教育科学出版社2018年版,第35—36页。

3 [英]艾登·钱伯斯:《书之蜜语——关于文学和儿童的偶谈》,任燕译,现代教育出版社2023年版,第22页。

1 [美]朱迪思·赫尔曼:《创伤与复原》,施宏达、陈文琪译,机械工业出版社2023版,第171页。

2 [美]尼尔·波兹曼:《童年的消逝》,吴燕建译,中信出版集团2015年版,第70页、第16页、第21页。

1 [英]露丝·雷斯:《情感的演化》,李贯峰译,华中科技大学出版社2020年版,第48—49页。

2 [美]布鲁斯·温弗瑞、布鲁斯·D.佩里:《你经历了什么——关于创伤、疗愈和复原力的对话》,李镭译,中信出版社2022年版,第57页。

3 [瑞士]让·皮亚杰:《教育科学与儿童心理学》,杜一雄、钱心婷译,教育科学出版社2018年版,第22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