郜元宝
摘要:鲁迅杂文的形象性,主要表现为一系列鲜明的人物形象。早期杂文(包括论文)中敏锐关注到的农民和后期杂文更多描写的市民,是鲁迅杂文人物形象谱系的重要组成部分。这也符合农民和市民在中国城乡两地人口中绝对多数的占比。小说是鲁迅杂文农民形象之渊薮,但杂文中的农民较少小说刻画的个性,而更多显示其共性。鲁迅在北京时期的杂文就已经开始摄取城市居民形象,后期杂文则更加有意识地通过亲身观察,并透过报刊新闻、电影等现代媒体和城市方言,更加有意识地刻画市民(尤其上海小市民),努力揭示其阶级属性与文化特征。
关键词:鲁迅杂文;形象谱系;农民;小市民
1.异于“浇季士夫”的“气禀未失之农人”
鲁迅留日时期撰写的最后一篇文言论文《破恶声论》(未完),在批判“躯壳虽存,灵觉且失”的“浇季士夫”的同时,既嘱望少数“不和众嚣,独具我见之士”,也开始有意识地留心考察“农人”,特别推崇“气禀未失之农人”所葆有的中国民间信仰之传统,在“志士英雄”所谓“破迷信”之“恶声”盈耳之际,竭力为南方“农人”的酬神赛会辩护,也由此为他后来小说《社戏》、散文《五猖会》及杂文《女吊》开了先河——
若在南方,乃更有一意于禁止赛会之志士。农人耕稼,岁几无休时,递得余闲,则有报赛,举酒自劳,洁牲酬神,精神体质,两愉悦也。号志士者起,乃谓乡人事此,足以丧财费时,奔走号呼,力施遏止,而钩其财帛为公用。嗟夫,自未破迷信以来,生财之道,固未有捷于此者矣。
夫使人元气黮浊,性如沉垽,或灵明已亏,沦溺嗜欲,斯已耳;倘其朴素之民,厥心纯白,则劳作终岁,必求一扬其精神。故农则年答大戬于天,自亦蒙庥而大酺,稍息心体,备更服劳。今并此而止之,是使学轭下之牛马也,人不能堪,必别有所以发泄者矣。
况乎自慰之事,他人不当犯干,诗人朗咏以写心,虽暴主不相犯也;舞人屈申以舒体,虽暴主不相犯也;农人之慰,而志士犯之,则志士之祸,烈于暴主远矣。
这里所谓“志士”,也属“浇季士夫”之一种,他们“稍稍耳新学之语”,就拿来当作绝对真理来横扫一切,其实一知半解,更谈不上相信,只是用作自我的涂饰,让别人相信他们有“善国善天下”的真知灼见,奉他们为“志士英雄”而已。鲁迅直斥如此“浇季士夫”“志士英雄”为“伪士”。正是在批判“伪士”的同时,“农人”“乡人”“朴素之民”进入了鲁迅的视野。
《破恶声论》特别指出,乡间“赛会”背后所依托的乃是中国固有的“普崇万物”之精神信仰,正是在这一点上,“农人”和“浇季士夫”“志士英雄”“伪士”有了霄壤之别——
顾吾中国,则夙以普崇万物为文化本根,敬天礼地,实与法式,发育张大,整然不紊。覆载为之首,而次及于万汇,凡一切睿知义理与邦国家族之制,无不据是为始基焉。效果所著,大莫可名,以是而不轻旧乡,以是而不生阶级;他若虽一卉木竹石,视之均函有神閟性灵,玄义在中,不同凡品,其所崇爱之溥博,世未见有其匹也。
顾民生多艰,是性日薄,洎夫今,乃仅能见诸古人之记录,与气禀未失之农人;求之于士大夫,戛戛乎难得矣。
如此贬斥“士大夫”“志士英雄”而颂扬“气禀未失之农人”,首先自然根据鲁迅的亲身经验,比如《故乡》《社戏》《祝福》等小说就充满温情地回忆过他幼时和青少年时代接触过的淳朴善良的农民、农妇和农家子弟,其次也可能受到章太炎的影响。
在鲁迅撰写留日时期系列论文之前,1906年10月《民报》第八号就发表了章太炎著名的《革命之道德》一文,认为“道德衰亡,诚亡国灭种之根基”,无论当时提倡保皇的“康党”,还是提倡“革命”的革命党,在章太炎看来都存在着“道德衰亡”的现象。道德不振,不仅是“亡国灭种之根基”,也是革命之所以屡遭失败的原因,“道德堕废者,革命不成之原”。在这篇文章中,章太炎详细论述了从事十六种职业的中国人不同的道德水平,其中“农人于道德为最高,其人劳身苦行,终岁勤劬,田园场圃之所入,足以自养,故不必为盗贼,亦不知天下有营求诈幻之事也。”至于“农人”之外从事其他十五种职业的中国人,“知识愈进,权位愈申,则离道德也愈远”。比如,那些自以为比三家村学究更高一层的“通人”,虽有“朴学”“理学”“文学”“外学”之别,但多数皆为失德之人,而又各具特色,“樸学之士多贪,理学之士多诈,文学之士多淫,至外学则并包而有之”。章太炎甚至说“今日与艺士通人居,必不如与学究居之乐也;与学究居,必不如与农工稗贩坐贾居之乐也;与丁壮有职业者居,必不如与儿童无职业者居之乐也”1。
鄙薄那些自诩学问渊博贯通的“通人”(知识分子),推崇农工和儿童,也是鲁迅后来一贯的思想,在杂文中表现得尤为明显。
2.小说乃鲁迅杂文农民形象之渊薮
中国自古“以农立国”,虽由“士农工商”组成“四民”,但占人口绝大多数的“农民”无疑是“中国人”的“原型”。绝大多数中国人不仅祖先是农民,对农民式思维方式和情感方式也倍感亲切,因此在精神上始终是农民,或始终不脱农民本色。
现代社会的农民主要指世代居住在农村、和土地有不解之缘、直接或间接参与农业劳动以养家糊口的广大农村人口。按照拥有土地等生产与生活资料的多寡,可进一步将农民细分为各种阶级和阶层。首先是地主,他们自己不耕种,将土地租赁给别的农民,按比率向后者收取租金(或相当于租金的农作物),属于农民中的食利与剥削阶层。其次是富农,拥有少于地主的土地,自给自足,靠自己耕种(偶尔也雇佣劳力)。再次是贫雇农,只拥有少量土地(自耕农),或完全丧失土地,必须部分或完全从地主那里租赁土地,被土地牢牢拴住,终年劳作而难得温饱。广义的农民包括所有农村居民、农村人口,狭义的农民则主要指地主富农(通常也是拥有政权、族权和教育权的乡绅)之外的广大贫雇农。
鲁迅在小说中写了不少中国南方的地主乡绅,但他们并不像中国北方大规模拥有耕地的地主那样财大气粗。《阿Q正传》中不可一世的赵太爷其实很贪小,希望从阿Q那里买到便宜货。为了贪便宜,当“革命”爆发时,赵太爷甚至冒险保存装有举人老爷财物的箱笼,故其家业究竟如何殷实,颇难推断。整个未庄除了赵、钱两家,其他皆小户人家,故只有“浅闺”,还谈不上有什么“深闺”。三十年代《阿Q正传》戏剧改编者许幸之将“真正本家的”赵白眼、赵司晨设定为“中年绅士”,显然都有些拔高1。他们两位,和住在赵太爷隔壁的邹七嫂,或《故乡》中的“豆腐西施”杨二嫂,顶多只是“小户人家”,也就是富农或生活还勉强过得去、需要经常去富户那里帮衬或打秋风的比较活泛而狡黠的农民而已。
鲁迅较少描写狭义的农民即贫雇农或自耕农。《故乡》中的闰土,《社戲》中“平桥村”一众村民,《祝福》中祥林嫂前后两个婆家,似乎都拥有一定的土地和其他生产生活资料。他们中间显然也有向地主租赁少量田地的,闰土便因“多子,饥荒,苛税,兵,匪,官,绅,都苦得他像一个木偶人了”,其中“苛税”或许也包括地租。但这些在属于自己(或租赁)的土地上辛苦劳作的贫雇农,并非《呐喊》《彷徨》正面描写的对象。在即将离开未庄的阿Q眼里,他们仅仅呈现为水田中“几个圆形的活动的黑点,便是耕田的农夫”。他们的生活,外表上可能会是一幅“农家乐”的图景,但多半难逃闰土式的结局。至于“航船七斤”,“从他的祖父到他,三代不捏锄头柄了;他也照例的帮人撑着航船,每日一回,早晨从鲁镇进城,傍晚又回到鲁镇”,显然也是早就失去了土地的贫雇农,小说写他“虽然住在农村,却早有些飞黄腾达的意思”,显然是反语,只是他仗着年轻气盛,暂时还能靠“帮人撑着航船”勉强养活一大家子而已,一旦遭遇不测,其命运绝对不会好过“骆驼祥子”。
《呐喊》《彷徨》主要描写的是长工如吴妈、祥林嫂,以及短工如阿Q和“小D王胡等辈”。他们是农村中彻底破产的贫雇农,完全失去土地,也不再租赁土地,只是向地主出卖全部或部分劳动力,以换取少量佣金,勉强维持生存。长工吴妈(“赵太爷家里唯一的女仆”)、祥林嫂(“每月工钱五百文”)吃住在主人家;短工像阿Q,“割麦便割麦,舂米便舂米,撑船便撑船。工作略长久时,他也或住在临时主人的家里,但一完就走了。”他们的生活主要依靠雇主的接纳,否则就“失业”,不得不另谋生路,或走向绝路。
短工“小D王胡等辈”及其代表人物阿Q,跟老实巴交的“农夫”闰土以及吴妈、祥林嫂那样的长工,还有所不同。前者是已经沦为家破人亡孑然一身的“游民”,只是尚能出卖劳动力,比乞丐略好一点。但这并不意味着他们的精神世界跟一般的农民有何本质区别。他们中间有些人恰恰因为是“游民”,精神上的农民品性反而更具备更普遍的意义,比如阿Q就“有农民式的质朴,愚蠢,但也很沾了些游手之徒的狡猾”2。
上至地主如赵太爷,下至短工或“游民”,长期生活在一个闭塞空间,彼此熟悉,甚至沾亲带故,虽然气质禀赋有差异,但性格心理上也具有显著而稳定的一些共性。
鲁迅小说中的农民形象,大抵如此。这往往也是鲁迅杂文中农民形象的渊薮。
3.杂文中农民的个性与共性
鲁迅杂文谈论农民的一些话题与材料,有时直接从小说借来。下面这段杂文的素材,显然与小说《社戏》渊源相同——
当我在家乡的村子里看中国旧戏的时候,是还未被教育成“读书人”的时候,小朋友大抵是农民。爱看的是翻筋斗,跳老虎,一把烟焰,现出一个妖精来;对于剧情,似乎都不大和我们有关系1。
鲁迅杂文谈论农民,经常是小说中某个话题的继续和衍生,是对小说中某个材料的再度阐释。1920年代末,激进的左翼批评家钱杏邨断言阿Q形象已经过时,鲁迅很不以为然,在几次谈论阿Q的场合均予以驳斥,比如说“我也很愿意如人们所说,我只写出了现在以前的或一时期,但我还恐怕我所看见的并非现代的前身,而是其后,或者竟是二三十年之后。”2。在其他杂文中,鲁迅也经常触及中国农民这种不易为时代所改变的某种超稳定性——
报载余姚的某乡,农民们因为旱荒,迎神求雨,看客有带帽的,便用刀棒乱打他一通。
这是迷信,但是有根据的。汉先儒董仲舒先生就有祈雨法,什么用寡妇,关城门,乌烟瘴气,其古怪与道士无异,而未尝为今儒所订正。虽在通都大邑,现在也还有天师作法,长官禁屠,闹得沸反盈天,何尝惹出一点口舌?
这是从农民的“迷信”出发,进而说到渗透在整个中国文化中根深蒂固的儒道合一的思想因素。鲁迅由此得出结论——
自从由帝国成为民国以来,上层的改变是不少了,无教育的农民,却还未得到一点什么新的有益的东西,依然是旧日的迷信,旧日的讹传,在拚命的救死和逃死中自速其死。3
在杂文中,鲁迅当然不可能像在小说中那样近距离和密集地描写农民。小说作为虚构的纯文学具有某种超越性,不受鲁迅身处的并不以农民问题为核心的舆论场所限。杂文则不然,其舆论场毕竟不再以农民问题为核心,因而不得不将农民放逐到边缘位置。
即便如此,农民的影子依旧在杂文中时常闪现。区别在于,鲁迅小说中的农民形象既有个性也有共性,而杂文中的农民形象,多半仅呈现其共性特征。
但鲁迅毕竟熟悉农民,杂文写农民的共性,仍然具有实感内涵,并非纯粹概念的抽象。
鲁迅杂文往往把农民当作中国人口的大多数来把握。比如他感叹汉字烦难,令许多中国人终生不会读书识字,反过来又影响口语表达,以至于许多地方的中国人只能用“妈妈的”来表达各种复杂的意思4,结果“人是有的,没有声音,寂寞得很。——人会没有声音的么?没有,可以说:是死了。倘要说得客气一点,那就是:已经哑了”5。讨论这个问题,鲁迅主要还是以农民为例;然而说的是农民,代表的却是中国人的大多数。
谈到语言起源于生产劳动时,鲁迅也喜欢以农民在劳动时发出“杭育杭育”的叹息为例。农民的“杭育杭育”体现着人类语言(包括汉语)源于生产劳动的共性。但另一方面,鲁迅也强调农民口头语言生动活泼幽默精炼的个性,“方言土语里,很有些意味深长的话,我们那里叫‘炼话,用起来是很有意思的,恰如文言的用古典,听者也觉得趣味津津”1,“警句或炼话,讥刺和滑稽,十之九是出于下等人之口的”2,他甚至认为“中国农民之间使用幽默的时候比城市的小市民还要多”3,这就既揭示了农民语言的共性,也顾及其个性。
鲁迅在二十年代中期关于中国历史有过著名论断,认为古人所谓“一治一乱”,无非就是“想做奴隶而不得”与“暂时做稳了奴隶”这两个时代的交替。在三十年代杂文中,同样的意思,就换成了主要从农民视角出发的感受和理解——
百姓固然怕流寇,也很怕“流官”。记得民元革命以后,我在故乡,不知怎地县知事常常掉换了。每一掉换,农民们便愁苦着相告道:“怎么好呢?又换了一只空肚鸭来了!”他们虽然至今不知道“欲壑难填”的古训,却很明白“成则为王,败则为贼”的成语,贼者,流着之王,王者,不流之贼也,要说得简单一点,那就是“坐寇”。中国百姓一向自称“蚁民”,现在为便于譬喻起见,姑升为牛罢,铁骑一过,茹毛饮血,蹄骨狼藉,倘可避免,他们自然是总想避免的,但如果肯放任他们自啮野草,苟延残喘,挤出乳来将这些“坐寇”喂得饱饱的,后来能够比较的不复狼吞虎咽,则他们就以为如天之福4。
鲁迅杂文经常站在农民立场,为他们辩护。但即便如此,他也特別留心农民的处境与智慧的两面性与复杂性——
外交家是多疑的,我却觉得中国人大抵都多疑。如果跑到乡下去,向农民问路径,问他的姓名,问收成,他总不大肯说老实话。将对手当蜘蛛精看是未必的,但好像他总在以为会给他什么祸崇。这种情形,很使正人君子们愤慨,就给了他们一个徽号,叫作“愚民”。但在事实上,带给他们祸崇的时候却也并非全没有。
愚民的发生,是愚民政策的结果,秦始皇已经死了二千多年,看看历史,是没有再用这种政策的了,然而,那效果的遗留,却久远得多么骇人呵!5
中国的“愚民”——没有学问的下等人,向来就怕人注意他。如果你无端的问他多少年纪,什么意见,兄弟几个,家景如何,他总是支吾一通之后,躲了开去。有学识的大人物,很不高兴他们这样的脾气。然而这脾气总不容易改,因为他们也实在从经验而来的。
不负责任的,不能照办的教训多,则相信的人少;利己损人的教训多,则相信的人更其少。“不相信”就是“愚民”的远害的堑壕,也是使他们成为散沙的毒素。然而有这脾气的也不但是“愚民”,虽是说教的士大夫,相信自己和别人的,现在也未必有多少。6
“愚民”不限于农民,包括“权势者”认为可以愚弄的所有国民,但农民无疑是大多数,具有一定的代表性。他们之所以“愚”,并非天性遗传,乃是“权势者”长期施行愚民政策所致。愚民政策的恶果,不仅毒害了“气禀未失之农人”的优良根性,也毒害了大多数国民,而惯于施行愚民政策的“权势者”恰恰正是各种愚蠢的源头,他们在愚民的同时,也会反过来被所愚之民“练成傻子,终年耐心地专吃着‘红嘴绿鹦哥”1。
鲁迅杂文中的农民形象,既有作为农民的特殊性,又鲜明地显示了“中国人”的一般性。这符合农民在中国文化传统中的核心地位。
4.小说和杂文中“市民”形象的发端
“农民”之外,“村镇”和“都市”居民(“市民”)也经常出现在鲁迅笔下。
《阿Q正传》称“未庄”为“村镇”,鲁迅在别处还称绍兴为“都市”2。这跟后来的通行用法都有所不同(当然鲁迅也在通行意义上使用城镇和都市的概念)。
较之农民,鲁迅更熟悉城市居民。从日本归国之后,鲁迅“沉入于国民中”3,这里所谓“国民”,自然也包括鲁迅接触更多的城镇和都市的“市民”。
《呐喊》《彷徨》塑造的孔乙己、华老栓、单四嫂子、车夫、“豆腐西施”和四叔四婶夫妇、四铭夫妇、张沛君弟兄,以及《示众》中看热闹的群众、《伤逝》中的涓生与子君,都属广义“市民”形象之列。
鲁迅在北京时期所作杂文,已开始捕捉“市民”形象。《马上日记》《马上支日记》就描写了朋友家的古怪门房,不负责任的药店伙计,大街上突然爆出一句国骂的闲人。心情苦闷时,鲁迅在日记里也会随手记下会馆邻居某“闽客”半夜“狺狺如犬相啮”,令他“不得安睡”,或者“有似巡警者及常服者三数人突来乱击”可怜的车夫,使他感叹“季世人性都如野狗”。早期杂文这类文字不多,但也可见鲁迅观察“首善之区”市民形象的用心。
定居上海后,鲁迅对市民生活的兴趣明显增加。如果说后期杂文的主要兴奋点依然是各种文坛乱象,那么上海市民差不多就是后期杂文仅次于文坛乱象的第二兴奋点。
后期杂文的写作,总要受制于上海一地以市民为中心的舆论场。鲁迅既身在上海,每天出门上街都要和各式各样的“上海人”照面。读书看报,有关市民生活的信息扑面而来。这就当然会促使鲁迅将林林总总的市民形象摄入杂文。
作为作家,鲁迅对周围世界有特殊敏感。静坐书房,听着弄堂小贩叫卖,也能浮想联翩,“实在使我似的初到上海的乡下人,一听到就有馋涎欲滴之概,‘薏米杏仁而又‘莲心粥,这是新鲜到连先前的梦里也没有想到的。但对于靠笔墨为生的人们,却有一点害处,假使你还没有练到‘心如古井,就可以被闹得整天整夜写不出什么东西来。”4即使卧床养病,常恐“淹忽”,也仍然觉得“无穷的远方,无数的人们,都与我有关。”5
但鲁迅毕竟是书斋作家,除了偶尔外出赴宴,看电影,看病,逛书店(以紧邻的内山书店为主),与出版人接洽,参加少量的社会活动,日常生活半径很有限。他跟上海和上海人的接触往往借助文学性想象来完成。使他想到“无穷的远房,无数的人们,都与我有关”,触发点居然是躺在床上看见“熟识的墙壁,壁端的棱线,熟识的书堆,堆边的未订的画集”,以及想象中“外面的进行着的夜”。
鲁迅往往就趁着夜色,展开想象的翅膀,漫游上海街头,经历主要由“市民”所组成的都市生活世界,由此确立他跟这个世界的基本关系——
秋已经来了,炎热也不比夏天小,当电灯替代了太阳的时候,我还是在马路上漫游。
危险?危险令人紧张,紧张令人觉到自己生命的力。在危险中漫游,是很好的。
租界也还有悠闲的处所,是住宅区。但中等华人的窟穴却是炎热的,吃食担,胡琴,麻将,留声机,垃圾桶,光着的身子和腿。相宜的是高等华人或无等洋人住处的门外,宽大的马路,碧绿的树,淡色的窗幔,凉风,月光,然而也有狗子叫。
我生长农村中,爱听狗子叫,深夜远吠,闻之神怡,古人之所谓“犬声如豹”者就是。倘或偶经生疏的村外,一声狂嗥,巨獒跃出,也给人一种紧张,如临战斗,非常有趣的。
但可惜在这里听到的是吧儿狗。它躲躲闪闪,叫得很脆:汪汪!
我不爱听这一种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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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一面漫步,一面发出恶笑了,因为我手里拿着一粒石子,恶笑刚敛,就举手一掷,正中了它的鼻梁。1
秋夜街头这种漫游,与其说是纪实,不如说是虚构,是在想象中完成的历险与“战斗”。鲁迅杂文在夜间写就,上海以及生活于其中的各色人等似乎也总在夜色中登场——
爱夜的人,也不但是孤独者,有闲者,不能战斗者,怕光明者。
人的言行,在白天和在深夜,在日下和在灯前,常常显得两样。夜是造化所织的幽玄的天衣,普覆一切人,使他们温暖,安心,不知不觉的自己渐渐脱去人造的面具和衣裳,赤条条地裹在这无边际的黑絮似的大块里。
虽然是夜,但也有明暗。有微明,有昏暗,有伸手不见掌,有漆黑一团糟。爱夜的人要有听夜的耳朵和看夜的眼睛,自在暗中,看一切暗。君子们从电灯下走入暗室中,伸开了他的懒腰;爱侣们从月光下走进树阴里,突变了他的眼色。夜的降临,抹杀了一切文人学士们当光天化日之下,写在耀眼的白纸上的超然,混然,恍然,勃然,粲然的文章,只剩下乞怜,讨好,撒谎,骗人,吹牛,捣鬼的夜气,形成一个灿烂的金色的光圈,像见于佛画上面似的,笼罩在学识不凡的头脑上。
“爱夜的人于是领受了夜所给与的光明”,这光明不仅要照亮真的暗夜,也要在“一夜已尽”之后,穿透“高墙后面,大厦中间,深闺里,黑狱里,客室里,秘密机关里,却依然弥漫着惊人的真的大黑暗”,由此揭示“现在的光天化日,熙来攘往,就是这黑暗的装饰,是人肉酱缸上的金盖,是鬼脸上的雪花膏。”2
诗一般的语言,令人不由得想起《野草》首篇《秋夜》。但这已不再是展开个人内心冲突的私密的“后园”,而是凭借“夜所给与的光明”来照亮的十里洋场。
鲁迅对上海人或上海市民的描写,多半就在如此想象的夜色中完成。或者说,鲁迅喜欢将所看见的上海人和上海市民置入想象的夜色,以凸显其形象的某种特殊性。
5.后期杂文中的“小市民”形象
市民是现代商业经济主导的都市社会的主体,但现代城市生活空间犹如夜晚这件“造化所织的幽玄的天衣,普覆一切人,使他们温暖,安心,不知不觉的自己渐渐脱去人造的面具和衣裳,赤条条地裹在这无边际的黑絮似的大块里。”在这种状态里,除了男女老幼的年龄、性别等身份特征具有高度的直观性,城市居民的实际生活状态却显出特有的隐蔽性、包容性、模糊性、流动性、多样性。
这种身份特性容易让市民产生错觉,身在阶级社会,却幻想自己不属于任何阶级,又随时可以稀里糊涂地认同任何阶级。这种挥之不去的错觉最终给市民生活带来与其实际的庸常疲沓极不相称的暧昧甚至浪漫。
这就是所谓“小市民”的精神特质。
魯迅在北京时期的杂文已关注到上海市民,但毕竟属于远距离想象,比如报纸宣传的震惊中外的“五卅”惨案中奋起反抗租界当局的集团性市民概念1。定居上海后,呈现在鲁迅杂文中的上海市民渐渐脱去这层想象的光环而略等于上海小市民。他们虽然带着城市空间所赋予的地方性色彩(所谓“海派”),而其自认为不属于任何阶级却又随时准备认同任何阶级的幻想与浪漫的模糊性与包容性,又使其成为鉴别超越地域的国民性的新标本。
“‘中国的大众的灵魂,现在是反映在我的杂文里了”,被杂文所解剖的“大众”的典型,在“文人”和“农人”之后,就是居于第三位的市民。如果说鲁迅前期小说和杂文主要通过农民和文人来鉴别国民性,后期杂文则主要通过文人和小市民来研究国民性。
因为活动空间有限,鲁迅不可能对上海市民进行田野调查式的抵近观察,多半只能借助阅读各类报刊,透过文字这另一件“幽玄的天衣”,来观察小市民的生态与心态。现存不少鲁迅在上海时期的剪报,许多就是以上海市民生活为话题的社会新闻。鲁迅很重视这些社会新闻,经常把它们作为素材,直接引入杂文。比如,《上海文艺之一瞥》最后突然抄录《申报》上法官对丈夫虐待妻子的一件家庭暴力案的离奇判词,认为据此“就已经能够很明白的知道社会上的一部分现象,胜于一篇平凡的小说或长诗了。”
鲁迅勤于看报,希望从中找到做杂文的合适材料,但经常事与愿违。当时上海许多小报质量有限,看来看去,往往以谣言居多。即便如此,鲁迅仍坚持看下去。他坦言“我就是常看造谣专门杂志之一人,但看的并不是谣言,而是谣言作家的手段,看他有怎样出奇的幻想,怎样别致的描写,怎样险恶的构陷,怎样躲闪的原形。造谣,也要才能的,如果他造得妙,即使造的是我自己的谣言,恐怕我也会爱他的本领”2。从“谣言世家”所制造的铺天盖地的谣言中窥见都市人生的真相,也算“爱夜的人于是领受了夜所给与的光明”吧。
小市民的思想带有国民性的普遍因素,比如鲁迅最痛恨的“谣言”,在小市民中就最有市场,“小市民总爱听人们的丑闻,尤其是有些熟识的人的丑闻。上海的街头巷尾的老虔婆,一知道近邻的阿二嫂家有野男人出入,津津乐道,但如果对她讲甘肃的谁在偷汉,新疆的谁在再嫁,她就不要听了”3。再比如“面子”问题,在上海市民生活中就有新的发展,从以貌取人、以身份取人,进一步演化为以衣装取人。身份还可掩饰,衣装却不能——
在上海生活,穿时髦衣服的比土气的便宜。如果一身旧衣服,公共电车的车掌会不照你的话停车,公园看守会格外认真的检查入门券,大宅子或大客寓的门丁会不许你走正门。所以,有些人宁可居斗室,喂臭虫,一条洋服裤子却每晚必须压在枕头下,使两面裤腿上的折痕天天有棱角1。
“爱面子”心理在小市民身上甚至演化为某种非理性的狂热,比如因为爱面子而大打出手,彼此抓破脸面,这就从“要面子”变成“不要脸”了——
谁都要“面子”,当然也可以说是好事情,但“面子”这东西,却实在有些怪。九月三十日的《申报》就告诉我们一条新闻:沪西有业木匠大包作头之罗立鸿,为其母出殡,邀开“贳器店之王树宝夫妇帮忙,因来宾众多,所备白衣,不敷分配,其时适有名王道才,绰号三喜子,亦到来送殡,争穿白衣不遂,以为有失体面,心中怀恨,……邀集徒党数十人,各执铁棍,据说尚有持手枪者多人,将王树宝家人乱打,一时双方有剧烈之战争,头破血流,多人受有重伤。……”白衣是亲族有服者所穿的,现在必须“争穿”而又“不遂”,足见并非亲族,但竟以为“有失体面”,演成这样的大战了。
可见“‘要面子和‘不要脸实在也可以有很难分辨的时候”,“‘吃外国火腿(按指被外国人打了)虽然还不是‘有面子,却也不算怎么‘丢脸了,然而比起被一个本国的下等人所踢来,又仿佛近于‘有面子。中国人要‘面子,是好的,可惜的是这‘面子是‘圆机活法,善于变化,于是就和‘不要脸混起来了”2。
小市民心理并非有了现代都市才突然产生,倒是“古已有之”。“爱面子”如此,以爱国名义争购“奖券”,幻想一边爱国一边发财,诸如此类“狂赌救国,纵欲成仙,袖手杀敌,造谣买田”的古怪信念,跟正宗的“中国的奇想”一脉相承3,甚至还可以追溯到“唐宋以来,偷生的小市民”的千奇百怪的幻想4。
自然也有一些小市民心理为现代都市生活所催生,因而具有某种“海派”的特殊性。比如“上海的小市民真是十之九是昏聩胡涂”,自以为可以远离政治,不问政治,结果在政治上极端幼稚,甘心被各种“宣传与做戏”随意摆布,或者突然生出敌忾之气,“好像以为俄国要吃他似的”5;或者错认祖宗,夸耀成吉思汗如何践踏欧洲,“硬霸‘元人为自己的先人”6;或者自作多情,自愿和《一千零一夜》中被摔的蒙古王子一同受辱7。小市民这种“昏聩糊涂”,跟自称“第三种人”而“用自己的手拔着头发,要离开地球”的“作家之群”,也有异曲同工之妙8。
6.电影、小市民与杂文的关系
影响都市文化最有力的现代电影,加剧了上海小市民的“昏聩糊涂”。
“电影是以大多数小市民和无产阶级为看客的”,尤其“是为了平庸,近视,乐天底的小市民们而设的,也是平庸,近视,乐天底的罗曼主义”。鲁迅高度重視日本电影评论家岩崎·昶《现代电影与有产阶级》一文,“觉得于自己很有裨益”,竟破例将他的译文收入杂文集《二心集》,与万字长文《“硬译”与文学的阶级性》首尾呼应。
《“硬译”与文学的阶级性》抨击梁实秋的超阶级论,岩崎·昶的《现代电影与有产阶级》则揭露被资产阶级所操控的现代电影如何淡化“露骨的宣传”,鼓励小市民和无产阶级进行同样的超阶级的幻想。在这意义上,现代电影往往就“或是向帝国主义战争的进军喇叭,或是爱国主义,君权主义的鼓吹,或是利用了宗教的反动宣传,或是资产者社会的拥护,是对于革命的压抑,是劳资调和的提倡,是向小市民底社会底无关心的催眠药,——要之,是只为了资本主义底秩序的利益,专心安排了的思想底布置”1。
鲁迅对当时上海进口或国产电影的许多评价,都与他翻译岩崎·昶《现代电影与有产阶级》的启发有关。但他并不照搬,而是融入了自己对上海小市民心理的观察——
但到我在上海看电影的时候,却早是成为“下等华人”的了,看楼上坐着白人和阔人,楼下排着中等和下等的“华胄”,银幕上现出白色兵们打仗,白色老爷发财,白色小姐结婚,白色英雄探险,令看客佩服,羡慕,恐怖,自己觉得做不到。但当白色英雄探险非洲时,却常有黑色的忠仆来给他开路,服役,拚命,替死,使主子安然的回家;待到他豫备第二次探险时,忠仆不可再得,便又记起了死者,脸色一沉,银幕上就现出一个他记忆上的黑色的面貌。黄脸的看客也大抵在微光中把脸色一沉:他们被感动了。
幸而国产电影也在挣扎起来——但这时候,却先来了一部竭力宣传的《瑶山艳史》。这部片子,主题是“开化瑶民”,机键是“招驸马”,令人记起《四郎探母》以及《双阳公主追狄》这些戏本来。
无论是“感动”于白人主子对黑人忠仆的眷念,还是自居主子的地位而想象着去“开化瑶民”,都是外国资产阶级电影在误导中国“黄脸的看客”。这种误导一方面淡化着“露骨的宣传”,一方面也大量添加小市民所喜爱的“奇特的(grotesque),色情的(erotic)东西”,以此作为刺激性的佐料——
侦探片子演厌了,爱情片子烂熟了,战争片子看腻了,滑稽片子无聊了,于是乎有《人猿泰山》,有《兽林怪人》,有《斐洲探险》等等,要野兽和野蛮登场。然而在蛮地中,也还一定要穿插一点蛮婆子的蛮曲线。如果我们也还爱看,那就可见无论怎样奚落,也还是有些恋恋不舍的了,“性”之于市侩,是很要紧的。2
上海电影院广告制作者心领神会,总是“纷纷然竞夸”进口电影投资如何巨大,演员阵容如何空前,内容又如何“‘非常的风情,浪漫,香艳(或哀艳),肉感,滑稽,恋爱,热情,冒险,勇壮,武侠,神怪……空前巨片,真令人觉得倘不前去一看,怕要死不瞑目似的”3,“近五六年来的外国电影,是先给我们看了一通洋侠客的勇敢,于是而野蛮人的陋劣,又于是而洋小姐的曲线美。但是,眼界是要大起来的,终于几条腿不够了,于是一大丛;又不够了,于是赤条条。这就是‘裸体运动大写真,虽然是正正堂堂的‘人体美与健康美的表现”4。在这一切之上犹嫌不足,又增加了“小童挡驾”的暗示,以广招徕,好像小孩子的心理比大人们更加龌龊,实则暴露了“‘性之于市侩,是很要紧的。”
现代电影以及其他为统治者所操控的“宣传与做戏”,既弄敏了小市民对“奇特的(grotesque),色情的(erotic)东西”的神经,也钝化了他们对政治是非的感受与判断,甚至使之愚黯到连基本的生活常识也一并丧失,竟然不知道“水有能淹死不会游泳的人的性质”——
但在都会里的人们,却不但不能浮水,而且似乎连水能淹死人的事情也都忘却了。平时毫无准备,临时又不先一测水的深浅,遇到热不可耐时,便脱衣一跳,倘不幸而正值深处,那当然是要死的。
最要紧的是要知道水有能淹死不会游泳的人的性质,并且还要牢牢的记住!1
7.都市新闻及方言中的上海小市民
鲁迅有两组观察上海市民的系列杂文,别出心裁,或以新闻报道中凸显的某个单独的动词为题,勾勒新闻报道背后极易被忽略的相关人物的形象;或从上海话的某句“切口”切入,探究都市方言所包含的人性底蕴,目标都是显示鲁迅对上海市民生存复杂性的理解。
比如,报童被推下电车碾死,肇事者逃之夭夭,鲁迅抓住这个不知名的肇事者,一路追问下去,最后锁定上海马路上常见的“两种横冲直撞,对于对面或前面的行人,决不稍让的人物”——
一种是不用两手,却只将直直的长脚,如入无人之境似的踏过来,倘不让开,他就会踏在你的肚子或肩膀上。这是洋大人,都是“高等”的,没有华人那样上下的区别。一种就是弯上他两条臂膊,手掌向外,像蝎子的两个钳一样,一路推过去,不管被推的人是跌在泥塘或火坑里。这就是我们的同胞,然而“上等”的,他坐电车,要坐二等所改的三等车,他看报,要看专登黑幕的小报,他坐着看得咽唾沫,但一走动,又是推。
上车,进门,买票,寄信,他推;出门,下车,避祸,逃难,他又推。推得女人孩子都踉踉跄跄,跌倒了,他就从活人上踏过,跌死了,他就从死尸上踏过,走出外面,用舌头舔舔自己的厚嘴唇,什么也不觉得。旧历端午,在一家戏场里,因为一句失火的谣言,就又是推,把十多个力量未足的少年踏死了。死尸摆在空地上,据说去看的又有万余人,人山人海,又是推。
推了的结果,是嘻开嘴巴,说道:“阿唷,好白相来希呀!”
住在上海,想不遇到推与踏,是不能的,而且这推与踏也还要廓大开去。要推倒一切下等华人中的幼弱者,要踏倒一切下等华人2。
“推”之外,还有“踢”。对这种都市现象,鲁迅也是从有关法租界白俄巡捕将中国油漆匠“踢”下黄浦江的一则新闻说起——
“推”还要抬一抬手,对付下等人是犯不着如此费事的,于是乎有“踢”。而上海也真有“踢”的专家,有印度巡捕,有安南巡捕,现在还添了白俄巡捕——
我们也真是善于“忍辱负重”的人民,只要不“落浦”,就大抵用一句滑稽化的话道:“吃了一只外国火腿”,一笑了之3。
对于中外的“推”和“踢”,鲁迅只有愤怒和谴责,但对被“踢”和被“踢”者,除了寄寓同情,也注意到他们如何“忍辱负重”,如何善于自嘲,如何“一笑了之”。
此外还有“爬”和“撞”。
穷人的唯一希望,是老老实实往上“爬”,“然而爬的人太多,爬得上的太少,失望也会渐渐的侵蚀善良的人心”,“于是爬之外,又发明了撞”,“这比爬要轻松得多,手也不必用力,膝盖也不必移动,只要横着身子,晃一晃,就撞过去。撞得好就是五十万元大洋,妻,财,子,禄都有了。撞不好,至多不过跌一交,倒在地下。那又算得什么呢,——他原本是伏在地上的,他仍旧可以爬”。老老实实的“爬”,加上偶尔豁出去的“撞”,几乎构成“偷生的小市民”鞠躬尽瘁死而后已的终生奋斗史1。
鲁迅说过,“中国农民之间使用幽默的时候比城市的小市民还要多”,但他也并不轻视小市民语言中的某种“幽默”。比如上海小市民的许多“切口”,鲁迅就认为颇能显示小市民之为小市民的特性——
假如你常在租界的路上走,有时总会遇见几个穿制服的同胞和一位异胞(也往往没有这一位),用手枪指住你,搜查全身和所拿的物件
——这在香港,叫作“搜身”,倒也还不算很失了体统,然而上海则竟谓之“抄靶子”。
抄者,搜也,靶子是该用枪打的东西,我从前年九月以来,才知道这名目的的确。四万万靶子,都排在文明最古的地方,私心在侥幸的只是还没有被打着。洋大人的下属,实在给他的同胞们定了绝好的名称了。
然而我们这些“靶子”们,自己互相推举起来的时候却还要客气些。我不是“老上海”,不知道上海滩上先前的相骂,彼此是怎样赐谥的了。但看看记载,还不过是“曲辫子”,“阿木林”。“寿头码子”虽然已经是“猪”的隐语,然而究竟还是隐语,含有宁“雅”而不“达”的高谊。若夫现在,则只要被他认为对于他不大恭顺,他便圆睁了绽着红筋的两眼,挤尖喉咙,和口角的白沫同时喷出两个字来道:猪猡!2
“抄靶子”固然是租界当局对华人的极大侮辱,但被侮辱的华人相互之间还有更加花样翻新的“赐谥”。明乎此,何以“四万万靶子,都排在文明最古的地方”,就可想而知。
大多数方言固然都能翻成普通話,但方言特有的蕴含往往在翻译之后荡然无存。比如上海话中的“白相”,可以翻成普通话的“玩耍”,“吃白相饭”可以翻成“不务正业,游荡为生”,但上海小市民的“白相”实在是很奇特的“玩耍”与“游荡”——
然而在上海问一个男人,或向一个女人问她的丈夫的职业的时候,有时会遇到极直截的回答道:“吃白相饭的。”
听的也并不觉得奇怪,如同听到了说“教书”,“做工”一样。倘说是“没有什么职业”,他倒会有些不放心了。
“吃白相饭”在上海是这么一种光明正大的职业。
我们在上海的报章上所看见的,几乎常是这些人物的功绩;没有他们,本埠新闻是决不会热闹的。
这种出人意表的“吃白相饭”,有许多值得研究之处。比如“‘白相可以吃饭,劳动的自然就要饿肚”,甚至年纪轻轻就过劳而死——
我有一个亲戚的孩子,高中毕了业,却只好到袜厂里去做学徒,心情已经很不快活的了,而工作又很繁重,几乎一年到头,并无休息。他是好高的,不肯偷懒,支持了一年多。有一天,忽然坐倒了,对他的哥哥道:“我一点力气也没有了。”
他从此就站不起来,送回家里,躺着,不想饮食,不想动弹,不想言语,请了耶稣教堂的医生来看,说是全体什么病也没有,然而全体都疲乏了。也没有什么法子治。自然,连接而来的是静静的死。3
这种惨剧,自然跟“吃白相饭”者有天渊之别,然而令鲁迅感到惊讶的是,“吃白相饭”的人居然“直直落落的告诉人们说,‘吃白相饭的!”——他认为这里面甚至“自有其可敬的地方”1。
上海方言“揩油”一词,比“吃白相饭”更复杂,简直“说明着奴才的品性全部”。如果翻成普通话,“揩油”无非就是“占便宜”,但其中细微的区别,只有深入上海小市民的生活现场,才能有所了解——
这不是“取回扣”或“取佣钱”,因为这是一种秘密;但也不是偷窃,因为在原则上,所取的实在是微乎其微。因此也不能说是“分肥”;至多,或者可以谓之“舞弊”罢。然而这又是光明正大的“舞弊”,因为所取的是豪家,富翁,阔人,洋商的东西,而且所取又不过一点点,恰如从油水汪洋的处所,揩了一下,于人无损,于揩者却有益的,并且也不失为损富济贫的正道。设法向妇女调笑几句,或乘机摸一下,也谓之“揩油”,这虽然不及对于金钱的名正言顺,但无大损于被揩者则一也。
最能阐明“揩油”之精义者,要算上海租界电车买票人和乘客之间的默契,以及这种默契何以常常不免被打破的原因,包括打破默契之后,“揩油”者的处置方法——
付钱而不给票,客人本该索取的,然而很难索取,也很少见有人索取,因为他所揩的是洋商的油,同是中国人,当然有帮忙的义务,一索取,就变成帮助洋商了。这时候,不但卖票人要报你憎恶的眼光,连同车的客人也往往不免显出以为你不识时务的脸色。
然而彼一时,此一时,如果三等客中有时偶缺一个铜元,你却只好在目的地以前下车,这时他就不肯通融,变成洋商的忠仆了。
在上海,如果同巡捕,门丁,西崽之类闲谈起来,他们大抵是憎恶洋鬼子的,他们多是爱国主义者。然而他们也像洋鬼子一样,看不起中国人,棍棒和拳头和轻蔑的眼光,专注在中国人的身上。
“揩油”的生活有福了。这手段将更加展开,这品格将变成高尚,这行为将认为正当,这将算是国民的本领,和对于帝国主义的复仇。打开天窗说亮话,其实,所谓“高等华人”也者,也何尝逃得出这模子。
但是,也如“吃白相饭”朋友那样,卖票人是还有他的道德的。倘被查票人查出他收钱而不给票来了,他就默然认罚,决不说没有收过钱,将罪案推到客人身上去。2
看似不起眼的“揩油”一语,居然集合了如此复杂的中、外、尊、卑的关系,甚至包含了比小市民的“爱国主义”更加不可企及的“揩油”者的“道德”。
鲁迅在跟朋友通信中常常使用“揩油”一词,意思是要朋友们给自己行个方便。比如他给黄源写信,“续呈广告一纸,希赐揩油登载为感”。给黎烈文写信,“昨寄揩油广告一种,想已达;尚有一种,仍希揩油”。从这些朋友间的玩笑中可以看出,他对这篇《“揩油”》是相当满意的。
如果说“智识阶级”代表“学魂”,“市民”和“小市民”的所思所言所行,就是继传统的“农人”之后,代表了现代中国的另一种“民魂”。
作者单位:复旦大学中文系
1 章太炎:《革命道德说》,原载1906年10月《民报》八号,此据《太炎文录初编》别录卷一,上海书店1992年版,第21—27页。
1 许幸之从1936年鲁迅逝世时就开始改编《阿Q正传》,第四稿(六幕剧)一次性发表于1937年4月25日出版的《光明》半月刊2卷10期,1939年6月写出第五稿(定稿),由“光明剧团”正式搬上舞台,同时由光明书局出版单行本。在“出场人物表”中,赵白眼、赵司晨均被设定为“中年绅士”,参见该剧本光明书局1951年版,第3页。
2 《寄〈戏〉周刊编者信》,《鲁迅全集》(6),人民文学出版社2005年版,第154页。
1 《电影的教训》,《鲁迅全集》(5),人民文学出版社2005年版,第309页。
2 《〈阿Q正传〉的成因》,《鲁迅全集》(3),人民文学出版社2005年版,第397页。
3 《迎神与咬人》,《鲁迅全集》(5),人民文学出版社2005年版,第576—577页。
4 《答曹聚仁先生信》,《鲁迅全集》(6),人民文学出版社2005年版,第79页。
5 《无声的中国》,《鲁迅全集》(4),人民文学出版社2005年版,第12—13页。
1 《门外文谈》,《鲁迅全集》(6),人民文学出版社2005年版,第100页。
2 《答〈戏〉周刊编者信》,《鲁迅全集》(6),人民文学出版社2005年版,第150页。
3 1935年2月6日致增田涉,《鲁迅全集》(14),人民文学出版社2005年版,第344—345页。
4 《谈金圣叹》,《鲁迅全集》(4),人民文学出版社2005年版,第542—543页。
5 《上海所感》,《鲁迅全集》(7),人民文学出版社2005年版,第432—433页。
6 《难行和不信》,《鲁迅全集》(6),人民文学出版社2005年版,第52—53页。
1 《谈皇帝》,《鲁迅全集》(3),人民文学出版社2005年版,第269页。
2 《英译本〈短篇小说选集〉自序》,《鲁迅全集》(7),人民文学出版社2005年版,第411页。
3 《呐喊自序》,《鲁迅全集》(1),人民文学出版社2005年版,第440页。
4 《弄堂生意古今谈》,《魯迅全集》(6),人民文学出版社2005年版,第318页。
5 《“这也是生活”》,《鲁迅全集》(6),人民文学出版社2005年版,第624页。
1 《秋夜纪游》,《鲁迅全集》(5),人民文学出版社2005年版,第267—268页。
2 《夜颂》,《鲁迅全集》(5),人民文学出版社2005年版,第203—204页。
1 《忽然想到》,《鲁迅全集》(3),人民文学出版社2005年版,第94页。
2 《归厚》,《鲁迅全集》(5),人民文学出版社2005年版,第389页。
3 《论“人言可畏”》,《鲁迅全集》(6),人民文学出版社2005年版,第343—344页。
1 《上海的少女》,《鲁迅全集》(4),人民文学出版社2005年版,第578页。
2 《说“面子”》,《鲁迅全集》(6),人民文学出版社2005年版,第131—132页。
3 《中国的奇想》,《鲁迅全集》(5),人民文学出版社2005年版,第254页。
4 《现代电影与有产阶级》“译者附记”,《鲁迅全集》(4),人民文学出版社2005年版,第420页。
5 1932年6月24日致曹靖华,《鲁迅全集》(12),人民文学出版社2005年版,第313页。
6 《吾国征俄战史之一页》,《鲁迅全集》(4),人民文学出版社2005年版,第148页。
7 《现代电影与有产阶级》译者附记,《鲁迅全集》(4),人民文学出版社2005年版,第420页。
8 《论“第三种人”》,《鲁迅全集》(4),人民文学出版社2005年版,第452页。
1 《现代电影与有产阶级》“译者附记”,《鲁迅全集》(4),人民文学出版社2005年版,第403页。
2 《未来的光荣》,《鲁迅全集》(5),人民文学出版社2005年版,第443页。
3 《现代电影与有产阶级》译者附记,《鲁迅全集》(4),人民文学出版社2005年版,第418—419页。
4 《“小童挡驾”》,《鲁迅全集》(5),人民文学出版社2005年版,第469页。
1 《水性》,《鲁迅全集》(5),人民文学出版社2005年版,第545—546页。
2 《推》,《鲁迅全集》(5),人民文学出版社2005年版,第205—206页。
3 《踢》,《鲁迅全集》(5),人民文学出版社2005年版,第260页。
1 《爬和撞》,《鲁迅全集》(5),人民文学出版社2005年版,第278—279页。
2 《“抄靶子”》,《鲁迅全集》(5),人民文学出版社2005年版,第215—216页。
3 《“这也是生活”——》,《鲁迅全集》(6),民文学出版社2005年版,第622页。
1 《“吃白相饭”》,《鲁迅全集》(5),人民文学出版社2005年版,第218—219页。
2 《“揩油”》,《鲁迅全集》(5),人民文学出版社2005年版,第269—270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