段爱松
为国为民
——《绳技》中的“侠”
如果说邱华栋的《十侠》前面八篇基本上是围绕单个侠客展开叙述的话,那么到了第九篇《绳技》,便有了明显变化。它描述的是“侠”的一个小群体,即故事讲述者和参与者“我”(建文帝的护卫统领)、民间高手老林(擅长土行术),以及老林的女儿红莲(绳技大师)。并且,“女侠红莲”因为最后依靠绳技神奇助力皇帝逃脱,成为这个故事中最为重要的角色。而三位侠客不惜冒着生命危险,与朱棣的军队斗智斗勇,为的是搭救建文帝朱允炆(恭闵惠皇帝)。无论后来明成祖朱棣如何了得(也有争议),但毕竟背负了一个藩王乱上的罪名,也就是说,在当时,朱允炆才是正统的皇帝。《明史》曾赞其曰:
惠帝天资仁厚。践祚之初,亲贤好学,召用方孝孺等。典章制度,锐意复古。尝因病晏朝,尹昌隆进谏,即深自引咎,宣其疏于中外。又除军卫单丁,减苏、松重赋,皆惠民之大者……[1]
史书对于“靖难之役”后建文帝的生死并没有定论。建文帝何去何从,成为了一个千古之谜。当然,后世流传有“自焚而死”之说,也有描述其成功逃出南京城后“出家为僧”“遁入道门”等的说法。在《绳技》中,作者显然是站在赞赏和同情建文帝的角度,让其在三位侠客的帮助下,于南京城的战火中成功逃脱。这样的视角,源自建文帝的正统皇位,也包含史书上评价的以儒学为本的轻法、削藩、减赋等对老百姓有利的仁爱宽厚之君的品格。基于此,小说以“靖难之役”史实为大背景,虚构三位侠客奋不顾身解救朱允炆的壮举,体现的乃是“侠”在历史流变中“为国为民”的大义精神,这便是小说《绳技》中建构的“侠”的第九种态势。
尤其令人欣喜的是,在这个侠客小群体里,第一次出现了女性形象。这在“侠”的历史流变中成为一道独特风景,让人联想起中国历史上那些英武的女英雄,比如代父从征的花木兰、挂帅的穆桂英,等等。《绳技》因为有了红莲这样的女侠形象塑造,使得“为国为民”的“侠”的小群体态势,在刀光剑影的呈现中,多了些许温暖与柔和的基调。
《绳技》把故事背景放在了燕王朱棣取得胜利的前夕,一开始就制造了比较紧张的气氛。朱棣一路南下占领扬州直逼南京,令建文帝朱允炆和满朝文武十分急躁焦虑。这种剑拔弩张的情形,却是通过隐藏的不知名的叙述者进行讲述的。从小说叙述架构上来看,有点做空叙述者的嫌疑,但随着后来真正的叙述者“我”的出場,让前后叙述突然被打通了。这种具有双重模糊叙述感的设置,形成了与双方战事时局对应的空间双线紧迫感,也为“侠”在历史流变中的精神再造开拓了新道路。
为突出红莲作为女侠的人物形象塑造,在叙述者“我”还未真正出场前,小说有意安排了庆成公主(朱棣的堂姐)去找朱棣议和,表现出在国家危难时刻,巾帼不让须眉的责任担当。尽管由于朱棣的奸猾,庆成公主并没有完成这个任务,但作为女性,在这样的紧急关头能够挺身而出,也足以让她展现出女侠的某些特质,同时,也为后来红莲的出场,做好了一个引子。女性在侠义精神的践行上,有时绝不输于男性,甚至在《绳技》这篇小说中,女侠红莲所表现出的勇谋和所起到的关键作用,还略高于男性。
“我”作为小说贯穿始终的特别人物设定,不仅仅是建文帝的护卫统领,更是历史清醒的观察者,以及建文帝逃脱事件的具体策划实施者。换句话说,“我”是小说作者为突出侠之“为国为民”大义精神的代言人。因此,“我”自然就成为了助力建文帝逃出南京城三人侠客群体的组建者与领导者,“我”代表的自然也就是为体现“为国为民”流变态势而作出诸多努力的“侠”的形象:
我是建文帝的护卫统领,我相信高手还是在民间,而不在庙堂。现在庙堂里他们的本事就在于天天吵架,对实际发生的情况毫无帮助,而我要为建文帝想到最后的一招,那就是出逃。[2]
出于对建文帝与燕王战事未来局势的预测,在朱棣军队占领扬州后不久,“我”秘密寻找民间武林高手的任务就开始了。这里,小说作者一再强调高手在民间,一来是为老林和他姑娘红莲出场做好铺垫,并且,来自民间的高手是更值得信赖的“素人”;二来也是对建文帝手下文武百官的暗中嘲讽,毕竟,在“靖难之役”之初,无论是军队实力和舆论导向,代表正统的建文帝朱允炆完全占据着优势;第三,水能载舟亦能覆舟,借用民间高手拯救一定程度上更维护老百姓利益的最高统治者,这对表现“为国为民”大侠义精神态势,具有更为实质性的证实与阐释。不过,“我”的寻找也颇费周折,在南京郊区的集市上,“我”分别发现了练习梅花桩、沙包功、拍打功、轻功、扫堂腿、翻腾术、空手夺白刃功法的人。可见,这些传统中华功夫有着广泛的群众基础,一定程度上展示了民间一般高手的能耐,也暗示着真正的高手或许就隐藏其间。那么,作者赋予“我”作为三人侠客小群体之一要表现“侠”的“为国为民”态势,就有了一个良好的依托开端。
但真正民间高手的显现却颇值得玩味:
我就上前问:“你家姑娘年方十几?还有什么绝招没有?”
身穿粗布衣衫的汉子看着我,“我家小女红莲,年方二八。绝招?当然有了。但不给钱,不表演。”
我掏出了一锭银子:“这点银子,够不够?不够再给。”
汉子说:“够了!那就让红莲给你表演个绳技吧。”说罢,他从身后的一个袋子里取出一卷指头粗的绳子,交给了红莲姑娘。[3]
以上是“我”在看过女侠红莲蹬碗表演后,与她父亲老林的对话。老林的穿着和谈钱的直率,说明这对父女物质生活的窘迫。像这样身怀绝技的民间高手尚且生活如此,普通老百姓的日子过得如何,就可想而知了。建文帝惠民的一系列改革措施,无疑是为了让老百姓活得更自由更美好些;而燕王朱棣所谓的以援祖训“朝无正臣,内有奸恶,则亲王训兵待命,天子密诏诸王统领镇兵讨伐之”[4]之名向建文帝开战,实则是不满建文帝的亲民改革,特别是削藩之策。由此,“我”为建文帝寻找民间高手的举动,以及后来老林和红莲追随我帮助建文帝逃出南京城,就有了“为国为民”的正义动机。
观看完红莲的绳技表演后,“我”在惊诧中肯定了自己的判断,这就是未来需要的民间高手。之后,老林对我说起“因北方战乱,燕王起事南下,战事不断,他带着女儿才逃到了南京。”[5] 此番倾诉,把民间疾苦的原因,指向了挑起战争的罪魁祸首。当“我”得知老林会土行术时,不禁喜出望外,绳技加土行术,正是逃脱南京城最迫切需要的武艺,寻找民间高手的任务总算得以完成,三人组成的侠客小群体也就妥了。这为稍后搭救建文帝,展示“为国为民”的“侠”的技艺和精神,作好了充分的准备:
我想,一旦建文帝到了危厄之时,这对父女就能派上用场了。他们的土行术和绳技都是绝技。作为建文帝的护卫统领,我必须替主子着想。建文帝优柔寡断,燕王朱棣的人马步步紧逼,早晚南京城会有一场谁都无法预料的血腥之战,必须未雨绸缪。[6]
“我”在表现“侠”的第九种流变态势时,和老林及其女儿红莲稍有不同,“我”做的是组织策划工作,需要的是谋略与胆略,以及识好人用好人,但我们的目的却是一致的,即助力代表着正统皇权与人民利益的建文帝朱允炆。而老林和红莲,需要完成的是在历史事件的某个环节中,利用自身的武功智慧,以及精神勇气,体现出“侠”之大义。小说作者有着相当高明的叙事技巧,不急于接着写老林和红莲之事,而是插进建文帝与燕王两股势力之间的重要战况,并刻画了相关人物的性格和表现。这就增强了小说的可读性与历史厚度,也为最后老林与红莲的再次出场,作足了准备。同时,这样的插叙与展开,从侧面凸显着“侠”在一定历史时期,作为群体态势的丰富性,只不过有些具备侠客精神的人物参与度高,有些参与度低,但无论是像恒星那样持久,抑或像彗星那样短暂,在历史的天空中,侠客及侠客精神的独特存在,为黑夜的照亮,皆奉献着光芒。
围绕六月的渡江战役,作者写到了燕王朱棣祭江盟誓的虚伪(明明就是为了夺皇位,却故意说是清君侧),方孝孺的文尽忠而武无能,盛庸水师的奋战兵败,陈瑄水师的投降,兵部侍郎陈植的忠义,金都督的临阵变节,等等。这其中,作者有几个细节抓得精准圆熟:比如,尽管燕王朱棣是按照反面形象来刻画,但朱棣杀掉了关键时刻毫无节气前来投降的金都督;相反,对于尽忠效死的对头兵部侍郎陈植,他却下令用最好的棺木盛殓,大张旗鼓厚葬于白石山。虽然有笼络人心之嫌,但如此叙述也使得朱棣这个反面人物形象的塑造更加立体而丰满。还有建文帝朱允炆,作者通过他性格的多面性,将一个宽厚仁慈却无计可施的失败帝王性格写活了:
一向有些优柔寡断的建文帝,在廷议的时候反而坚毅了起来。他说他倒是不怕死,但担心的就是南京的臣子和老百姓。有的大臣建议,说皇帝陛下得赶紧走,劝说他立即南走浙江,或者去湖南也行,总之南京是要放弃了。
建文帝没有了主意,控制不住情绪,在大臣的面前痛哭了起来。[7]
此外,作者在建文帝再派曹国公李景隆、兵部尚书茹常,偕同亲王谷王和安王一同去找燕王谈判,表示愿意割地求和时,却遭到朱棣的讽刺:“两位兄弟亲王,建文帝的削藩都削到了你们头上了,你们来做说客,脑子是不是有病啊?”这样的人物语气表达,颇有现代感,表现出燕王朱棣的凶狠残暴、狂妄自负和不可一世。
燕王部队包围南京城后,建文帝在“我”劝他赶紧逃走时,仍然很坚决地要与南京共存亡。到了燕王部队杀进南京城,并扬言“谁先杀了建文帝,谁就是头功一件”时,“我”再劝建文帝:“人心已经散了,人心都在陛下这里。可燕王如狼似虎,与其死在他手里,不如现在就走吧!”建文帝不得不面对现实,但如何走?这时候,老林和红莲自然出现了,三位侠客开始了协助朱允炆走出南京城的生死大逃亡。“侠”对于“为国为民”态势的具体呈现,也由此拉开了序幕。
在“我”的计划下,女侠红莲首先给建文帝化了妆:
红莲姑娘手脚麻利,她用剃刀三下五除二就把建文帝剃成了一个秃瓢,然后拿出准备好的黄色僧衣,让建文帝穿上。
建文帝穿上了僧衣僧鞋,苦笑了一下:“还真像个和尚。可是我这么出宫,目标不是更明显了吗?”[8]
光化妆当然不行,“我”还安排了几百个和尚,以便化了妆的建文帝混在其间,这体现了“我”作为计划组织侠客的谋略。当一群人顺利通过第一道城门后,暮色低沉下的南京城内火光熊熊,“抓建文帝”的喊声此起彼伏,作者借“我”之侠心,袒露了对于代表正统与正面形象的建文帝的复杂感情:
我紧紧地护卫着建文帝,我能感到他薄弱的心跳,感觉到他外表很平静,内心里却很悲凉。我也能感觉到他内心的坚毅在一点点增强。他明白,現在他必须要活着逃出南京,才是对燕王朱棣的最大否定。[9]
既然面上已经兵败,那么唯一还有希望东山再起的途径,就是建文帝朱允炆能活着逃出南京。为此,三位侠客必然不惜一切代价。这意味着正统与正义的接续,同时也是“为国为民”侠之大义的体现。所以,三位侠客不顾生死,千方百计护卫着建文帝到达第二道关卡后,由于燕王士兵封锁,道路水泄不通,“我”不得不启用第二个方案,走暗道。
此时,土行术高手老林接续上场了,他已提前挖通暗道,连通贯穿南京的汊河,直通秦淮河,体现了他作为“侠”的另类非凡技能。其间,女侠红莲又给建文帝再次化妆,使其成为一个身穿淡蓝色衣裳,脚踏轻便布鞋的布衣男子,这也展现了侠客的足智多谋。
在钻地道逃亡过程中,仍有三个细节令人动容,一是借“我”之眼看见建文帝的眼神于地下黑暗中亮了一下;二是老林拜见建文帝时泪如雨下;三是建文帝让几人不要客气,以后按朋友称呼。患难见真情,无论身份地位,在人性的面前,在“侠”之“为国为民”的大义精神面前,袒露出了底色。这种生死与共的逃亡,既让“侠”的超然义举染上了些许悲壮,也让“侠”的精神内涵获得了历史的拔高,更让《十侠》这本小说的写作,获得了历史流变中,“侠”各个态势的共鸣共振。特别是为护卫建文帝,划船的老林被箭射中后,年方二八的哑女红莲泣不成声时,侠客老林喊出了“为国为民”而舍生忘死的勇毅坚卓的最后遗言:
“你们快走!不要管我!”老林在黑暗吞噬了天空,也吞噬了他的最后时刻,留下了最后一句话。
我会永远都记住他的这句话,不要管我,你们快走![10]
当“我”和女侠红莲护送建文帝快到城墙边时,看到他无限眷恋地遥望皇宫方向。在隐约传来城内的厮杀声中,作为皇帝的护卫统领,更作为一名侠客,“我”讲出了内心的感受,也道出了死命护送建文帝逃亡的意义。小说作者通过“我”对于同伴感同身受的精彩描述,无不体现着“侠之大者,为国为民”的精神力量:
我感觉,此刻的建文帝意志坚定。四年多以来,他即位后,削藩,勤政,免税,做了很多好事。他肯定是一个好皇帝。但现在情況变了,燕王的部队已经攻入了南京城,南京城不再是他的了,王朝也不是他的了。就像他现在已经脱去了皇帝的冠冕和服饰,穿着最普通老百姓的布衣,潜藏在民间一样。[11]
曾经作为人间至尊高高在上的建文帝,和现在作为逃亡者像普通老百姓般的朱允炆,既不是同一个人,又还是同一个人,就像侠客“我”、老林、红莲的不同与相似一样,在历史和侠义精神的演绎下,最终都要回归到某个原点。假如能够把侠义精神放置于更为广阔的时间和空间,那么,它可能幻化成更为丰姿且独特的存在。就是这种力量,在无形中引导和推举着人类的志趣、志向与前进方向,成为永不熄灭的正义和正道火焰。所以,就算是高不可攀的城墙横亘在眼前,就算是建文帝发出“这下,我是插翅难逃了”的绝望感叹时,命运仍然赋予小说中最为可敬可爱的女侠红莲以通天绳技助力逃亡:
红莲解开了绳圈,然后把半卷绳子交到了我的手上。她站开来,距离我们一丈远,开始把手里的绳头向天上抛。
一下,两下,三下,四下,五下,六下,七下,八下……
她越抛,那绳头飞得越高,直直地飞上天,就好像天上有一个人在接她抛上去的绳子一样。即使在黑暗中,我们也能看见,那绳子抛着抛着,就斜斜地越过了南京城那高大的城墙。我用力一拉,绳子绷直了。
“走了!”我喊。只见红莲把建文帝的手一拉,建文帝就已然腾空而起,红莲在前面腾跃,双脚走着,建文帝在她手拉着手的助力之下,两个人沿着绳子斜斜地向前走去。[12]
这是《绳技》这篇小说写得最为动人的片段。与其说是三位侠客运筹帷幄、舍生忘死的一切努力得到了回报,让女侠红莲完成了最后的神奇助力,不如说是“侠”的“为国为民”大义精神感动了天地,让一切灾害和苦厄留在了身后,同时,也让新的道路与希望,沿着这条通天之绳,走向了重生和光明。
就在女侠红莲借助绳技,成功帮助建文帝朱允炆越过高墙逃出南京城之后,“我”收起如死去长蛇一样的绳子放入背囊,笑了。作为一名留守到最后的侠客,“我”,既无名无姓,又处处在场,正是这种高义精神,让整篇小说对于侠的群体态势展现,更彰显出“大象无形”抑或“大音希声”的光辉。因此,“侠”在历史流变中呈现的“为国为民”态势,就像小说结尾最为感人的片段一样,让人心绪难以平静,却又充盈着慈悲与欢喜:
我转身向那火光冲天的内城而去。
在那里,燕王的士兵正在杀伐,而鲜血在泼洒,兵器在格击,火焰在燃烧。我的使命完成了。即使是死亡在等待着我,我依然向那个方向返身而去。[13]
义薄云天
——《剑笈》中的“侠”
《十侠》的最后一篇《剑笈》,从结构上分成上阕、中阕和下阕;从侠客人物形象塑造上,有男女侠客、老少侠客、正邪侠客;从小说主题上,没有了国家战争、知己死士、出世入世、超绝神技;从叙述方式上,全部采用第三人称,完全恢复到中国传统讲故事的形式……所有这些变化,预示着《剑笈》所写的侠客,是真正回到日常生活中的侠客。这样的侠客,会受伤也会死亡,会忠义也会背叛,会犯下错误也会改邪归正……正是这些有血有肉,贴近大地、贴近历史的侠客,将中国传统的侠义精神,进行了一番惊心动魄的曲折演绎。
作者以此篇作为《十侠》的收尾是别有深意的。这篇小说选择的年代是清朝,既是中国封建社会时期的最后一个王朝,也是中国农耕文明的末期,以这样的时代背景讲述“侠”,无疑具有挽歌的味道。毕竟在这之后,随着历史变迁,“侠”慢慢走向衰落。“侠”和武功在未来的现代化社会,自然会丧失冷兵器时代行走江湖、行侠仗义的传统属性。“侠”因此发生着巨大转变,其外在传统形式注定逐渐消亡,但“侠”的精神,却内化成为更为宽泛且珍贵的独特存在。
或许正因为如此,作者有意化用《古今怪异集成》“技勇类”精短故事中的一篇,将雍乾年间,蜀中剑客金飞携妻女教化秀才徒弟郑树浪子回头的故事,写成了这篇《十侠》的压轴之作。不过,《剑笈》远比《古今怪异集成》中的精短记叙复杂精彩得多。它以现代性眼光,重新组合设计出一部曲折繁复、精彩绝伦的侠客救赎记。小说叙述了以女主人公梁如云和男主人公邱伯仁为代表的剑客们,围绕一函剑术秘籍进行的侠客世界的特殊斗争,不但展现了中国传统武术的博大精深,而且还将“义薄云天”的侠义精神,通过一个又一个故事,进行了充分的呈现与阐释,最终让正义得以伸张,让侠义精神得到彰显,从而形成了历史流变中“侠”的第十种态势。
《剑笈》的上阕,主要讲的是邱伯仁的第一任妻子女侠梁如云的故事。在这个故事中,邱伯仁尚未成为剑侠,甚至连武林中人都算不上,仅仅是清乾隆年间的一个秀才书生,因为几次考试落榜,又到了结婚年纪,于是媒婆给介绍了江对岸蜀山脚下大城镇的大家闺秀。这为故事设置了一个悬念,也为后来角色反转作了一个极好铺垫。既然是大家闺秀,平时都不太出门,如何会是剑中高手呢?而且,作者有意对这位大家闺秀进行了细腻的外貌描写,强化了角色反转前的固化设定,让情节更具悬念和张力:
姑娘家长得很秀美,她的脸是瓜子脸,皮肤很白,如同皎洁的一弯月亮,还有一点羞涩。女人一旦有了羞态,那就是有了一种扭捏和含蓄的美感了。四目相对,目光的躲闪、追逐和逗趣的一刹那,两个人心领神会。[14]
作者颇为高明地使用了“障眼法”。梁如云的美丽娇羞,以及两人相亲时的心意缠绵,让人无法看得出这会是武林高手即将成婚的迹象。特别是定亲完成,梁如云偷偷送给邱伯仁一个定情锦盒,更为后面的故事发展,埋下了一个关键的伏笔。不仅如此,作者还巧妙地选择了大婚喜庆的时机,让突然而至的意外,逼迫剑术高手出场(角色由大家闺秀突然反转至豪情女侠),这种一唱三叹的巧妙结构设置,为小说渲染了氛围,使得“侠”的出场,更具偶然和反转的分量与张弛。
长须白髯老人带着一阵黑色旋风直冲邱伯仁和梁如云的婚礼现场。这个时候,婚礼礼仪上的夫妻对拜仪式尚未完成。在众人惊诧之际,梁如云的角色开始从外貌描写处反转了,先是面容苍白,然后花容失色,继而表情冷峻起来了:
白髯老人唰地一下子就把背上的宝剑拔了出来,对新娘子梁如云说:“看剑!”而新娘子也一下子就跃上了二楼,不见了。[15]
这是一个有些梦幻般的角色反转,一切设计得都太偶然和太突然。这样写,非常大胆,然而要真正表现“义薄云天”的“侠”的真性情与真豪情,如此又正合适不过。正当两人酣战之时,邱伯仁这个不会丝毫武功的人,竟然在情急之下,不顾生命危险,“忽然冲进去,在旋风般缠斗的两个人之间一下子立定,说:‘停下!你们为什么要打,还得我这个新郎知道吧。”[16]正是邱伯仁的奋不顾身,让打斗暂时停了下来。白胡子老头也被逗乐了,笑着说,梁如云乃是剑术高手,而他此行的目的是要取回旋风剑派的镇派之宝——一函剑术秘籍。听到此言,邱伯仁的第一反应是让梁如云将剑术秘籍归还,这体现了邱伯仁虽不是武林中人,但性格的豪迈大气与光明磊落,也为其日后练成剑术高手,成为心怀仁义的大侠,作了一个很好的铺垫。
或许是因为梁如云有师门之托,并不想承认有什么剑术秘籍,故而两人又开始了新一轮的打斗。当看到自己的老婆真是剑术高手时,邱伯仁的态度也变了,他放心了,还变成了一个好奇的观察者。在令人眼花缭乱的斗剑中,两位剑客也将中华武术中的高妙进行了充分展示:
这一刻,剑之所指,身形随之。刺、劈、砍、点,挂、挑、提、拦,绷、截、抹、粘,梁如云的剑法是行云流水,收放自如。白胡子老头也应对自如,一转身,他的头发散开,本来十分柔顺的白色长发这时却像一根根的铁丝一样坚硬,剑光碰在白色的铁丝头发上,火星四溅。[17]
按理说来,白胡子老头想要回自己门派的剑术秘籍无可厚非。但梁如云的师父宝珊(白胡子老头的师妹),或许是当年迷恋剑术但又得不到真传,便偷了此函剑笈练习,并自创了襟袖剑,且毫无保留地从梁如云六岁开始便传授她武功。更为关键的是,宝珊可能因为这套剑笈已经被同门找到并清理门户(白胡子老人已杀害了宝珊),所以,梁如云坚决不承认有此剑笈,更不会将剑笈还给杀害自己师父的凶手,哪怕是宝珊输理在先。当然,这是一段复杂的纠葛,各有道理又皆有过失,但这些剑客身上都遵循着传统的师门义训,并且无论出于何种目的,皆能为“道义”以身赴死,这便是“侠”的可贵特质,也是“义薄云天”态势的具体体现。
梁如云和白髯剑客第一天的打斗,一直持续到天黑也难分胜负,说明两人武功的确十分高强,功力也十分接近。在约定第二天再战后,白髯剑客离开,婚宴也被搅黄了。梁如云体力耗尽很是疲惫,新婚之夜也被夫妻两人“答疑解惑”消耗掉了。这个时候,邱伯仁才明白整个事情的来龙去脉,也知道了梁如云给他的定情礼物就是那函珍贵的剑术秘籍(说明梁如云对未婚夫的绝对信任)。作者围绕剑笈,花了一定的篇幅,通过对话,白描般地突出了梁如云和邱伯仁见情见性的相似个性(梁如云有着女侠的硬气豪气,只认师父不认门派;不会武功的邱伯仁,用真诚大气克服突发事件带来的恐惧心理),这样的品格,才是“侠”能产生“义薄云天”态势的基础和条件。此外,作者通过一些略带调侃的闲笔,比如强调生娃话题、分房休息、几个“坏小子”听房的失落、半夜拿银子去寻求丁统领的帮助等,传神地将邱伯仁随和宽厚、仗义负责的男子汉性情准确地刻画了出来,为日后他成为真正的剑侠作好了性格方面的铺垫。
第二天再战前,白髯剑客和梁如云的一番对话颇具深意:
到了上午,吃罢早饭,参加婚礼的人还没有来赶中午的婚宴,那个白胡子老头又来了。他站在院子外面,朗声说:“梁姑娘,把我们旋风派的剑法秘籍给我,我就走了。”
梁如云今天换了一套蓝色长裙,“老人家,您这是干扰我出嫁啊,闹到了现在,我的婚礼都没法进行下去。太过分了!这是旋风派一贯的作风吗?”[18]
白髯剑客执着地想履行好师门的遗命,维护师门尊严,所以一而再再而三地找梁如云追讨剑笈,但话语始终还是礼貌客气的,体现了一名剑客的修养。梁如云因为杀师之恨,尽管采取了揶揄的口吻接话,却也始终保持着尊重,同样也展现了女侠的素质。但此事关乎门派和师道大义,两人不得不当着镇上几百人再次打斗起来。邱伯仁作为武术的门外汉,既对妻子担心,又恨白髯剑客搅了婚宴,只得督促马副统领带来的人马助战。或许是乱箭惹恼了白髯剑客,他下了杀手,导致梁如云肋下被刺,当然,他自己也被乱箭射中肩膀和胳膊,落荒而逃。作者通过梁如云经过简单治疗后的神色淡定,凸显了她的女侠豪气,但也通过一些细节描写,让这次剑伤变得非同寻常:
梁如云眉头小蹙,毕竟受伤了,她和邱伯仁挨着桌子敬酒。邱伯仁很骄傲,自己娶了一位武艺高强的老婆,长脸啊,这可以意外之喜啊。梁如云此时也是娇艳如花。女人在出嫁之时,最是美丽非凡。梁如云笑靥频频,不过,她的眉头不时也紧蹙一下,显然身体受伤还是牵动了她的感觉。[19]
晚上,夫妻两人乘兴同房后,邱伯仁闻到了一点不易察觉的古怪香气,这时候,他误认为是梁如云的体香。作为武林高手的梁如云,心中明白是怎么回事,但依然处乱不惊,而是想着如何把剑笈绝学传承下去,体现了“侠”罔顾生死,以武道侠义为根本的精神,也是對“义薄云天”态势另一番身体力行的阐明:
梁如云这时忽然感觉到急火攻心,头晕目眩。定了定神,她说:“老公啊,我在想,那个老头刺伤我,可能用了梅花毒剑。我中毒了。假如我真中毒了,就会不久于人世,你会如何?”
邱伯仁这下子完全是瞠目结舌了。
梁如云说:“那我会教你剑法,让你成为绝世高手,你得把这剑术秘籍传下去,知道了吧?”[20]
小说上阕,主要以女侠梁如云作为“侠”在历史流变中“义薄云天”态势的第一层解读,表现的是女剑客梁如云原本深藏不露(不张扬),在白髯剑客突然闯入的争斗中(同时展示了中华武术的绝妙),不惧强敌,凭借自己高超的剑术,为维护师父的遗命和尊严而战,丝毫不落下风;即使是在受伤中了梅花剑毒的情况下,也毫无小女儿之态,照旧忍痛和邱伯仁把婚礼办完;面对梅花剑毒可能带来的死亡,毫不畏惧,却寻思着如何教会邱伯仁以便把剑术秘籍传下去。梁如云的身上,体现着中国传统的侠义精髓,也体现着在男权社会女性侠客更为不易的生存之道。但梁如云“义薄云天”的言行,为女侠客正了名,更为中国武侠画廊增添了一道靓丽的风景。
《剑笈》的中阕,开始讲述贯穿小说始终的男主人公邱伯仁。如果说在上阕里,相对说来不会武功的邱伯仁反而像女性,而剑术高手梁如云更像个男性的话,到了中阕,由于梁如云的武术教导,以及邱伯仁经历的人生无常,慢慢使得他无论是从武术,还是武侠精神上,都变得越来越成熟,这是对“侠”在历史流变中“义薄云天”态势的第二层解读展示。正因为有了“侠”的这个成长锤炼的过程,邱伯仁才能化解人间侠义危机,成功挽救走向邪路的另一个剑术高手栾树,最终为“侠”正了名。
梁如云是在身体经受梅花剑毒侵蚀,后来又怀有身孕的情况下,忍受着巨大的痛苦折磨,一点点让邱伯仁成为绝世高手的。在小说的诸多场景中,作者除了描写夫妻恩爱(皆有侠心),也不忘作为侠义精神依托的剑笈。因此,剑笈似乎成为一个象征,一个承载侠义之道的魔方:
夫妻俩如胶似漆。几个月之后,梁如云就有了身孕,但她的眉头不时紧蹙,看着夫君邱伯仁的剑法不断提升,她很欣慰,说:“嫁给你,我从来都没有后悔。夫君啊,只是,假如我没法给你生个孩子,在生孩子之前就走了,你不要悲伤啊。你就再娶一个老婆,多生几个孩子,继承我们的剑法。”[21]
作为女侠,更作为女人的梁如云,当自己的生命一步步走向尽头时,念念不忘的仍然是武侠之道,仍然是那函剑笈,甚至主动提出,让丈夫续弦多生几个孩子,为的是要把剑笈传下去。这份豪气干云的情怀,着实令人动容,难怪已练成剑法的邱伯仁,在梁如云梅花病毒发作,与肚中孩子双亡之时,哭肿了眼睛:
他手里拿着那函装着剑术秘籍的锦盒,仰天大叫:“我不要这剑术秘籍!我只要我老婆和我的孩子!还给我老婆和孩子!苍天啊,你还有眼没眼啊!”[22]
作为新的武林高手,这是侠骨柔肠,更是邱伯仁对于剑客妻子的无限哀痛。梁如云不但是邱伯仁的妻子,也是实际上的武术师父,并且,邱伯仁见证了梁如云从一个大家闺秀,突然角色反转成为一个超级女侠,为维护师父宝珊传授的剑笈而不得不与白髯剑客打斗,最终不幸受伤,身中五朵梅花剑毒死去的整个过程。这种打击显然严重影响了邱伯仁,故在其父母染病去世又考举人不中后,便家道中落一蹶不振了。为了生存,或者说更为了纪念妻子,他开设了一家剑术馆。这是侠义精神的某种传承,尽管这种传承是在夫妻之间。对于剑客最好的纪念,按照武道精神,便是发扬其剑术。所以,小说的这个转换对于侠客之间侠义精神传承的延续,有着巧妙的设置与衔接;对于作为“侠”走向邪门歪道的栾树的出场,也设置好了道场。
作者以不短的篇幅,详细写到要成为一名剑客的不易,其中就包含邱伯仁特殊的训练方法(也是习武耐心和信心的考验),以至于原本跟随他的一大群徒弟,由于受不了极其枯燥的训练,到了第三年中,基本都跑光了,剩下的也纷纷怀疑邱伯仁是否只是徒有虚名。从另一个角度来看,作者一定要这么写,是有着充分考虑的,一来是让前面这些急功近利的徒弟成为“侠”的修炼品格的反面教材;二来,也为练武奇才栾树的出现,作了一个有效的对比反衬。这期间,有一段众徒弟试探师父邱伯仁武功的对话,十分具有现代感,这也是《十侠》各篇不时呈现的独特写作风格:
徒弟们都很高兴,“撒豆打您,等下您就是斑点狗了!”
邱伯仁微微一笑:“只怕你们到时候成了呆呆狗了。”[23]
很明显,“呆呆狗”“斑点狗”属于现代用词,放在历史特定场景中,显得陌生和新奇。当邱伯仁使出高超剑法,真的让这些徒弟惊呆成为“呆呆狗”后,更大的考验“看水托砖”练习,吓退了所有人。邱伯仁仰天长叹,自己继续琢磨剑术,创造了新的剑法,写成了剑笈的续篇。这是借练习剑法的艰难,完成了真正脚踏实地的侠客精神,以及对急功近利俗世风气的反抗。并且,邱伯仁还创造性地发展了剑笈,体现了侠客生生不息的追求精神,以及武学永无止境的融合道路:
从读庄子《论剑篇》开始,遍读哲学、武学书籍,他总结出“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来”。一招两式,三节四套,五往六还,七削八刺,十二套三十六步,一百八十手,全部写下来。[24]
同是乡亲,且同为落榜生的栾树的到来,让邱伯仁心中升起了些希望。而有着相当习武天赋,以及吃苦耐劳精神的栾树,也没有让邱伯仁这个师父失望,基础功夫一年就出道了;又一年,基本上把旋风派剑法和袍袖剑法学到手了。但某种直觉让邱伯仁对栾树留了一手,没有教他男式袍袖剑和女式襟袖剑之间的区别。这是小说很有意味的地方。作为剑客,或许武功高强就能说明问题,但要作为一名侠客,特别是“义薄云天”的侠客,是不是在此基础上,还需要具备更为重要的素质呢?小说从此处开始了对这个问题的探寻。邱伯仁先前教授纯剑术时就对栾树说过:“庄子说,夫为剑者,示之以虚,开之以利,后之以发,先之以至。”[25]不过,栾树的纯剑术现在已经达到了预期,邱伯仁当然不想自己的爱徒只停留在剑客这个阶段,而是想让他成为侠客,这就有了更高的要求。作者也借邱伯仁之口,道出了作为一名侠客的核心要义:
有一天,邱伯仁说:“栾树,你看,你跟着我学习了两年多了,剑法基本都学到了。你很聪明,學得快,我就这些本事了。不过,我想叮嘱你一句,学剑之人,一定不要好勇斗狠,要把这武艺藏在身上,不能轻易显露。你知道吗,少林寺庙里面,可能一个扫地僧的功夫恰恰是最高强的,而人家平时是不显山不露水的。所以,你要谦虚谨慎才好。”[26]
这个时候,栾树并没有领会师父邱伯仁的点拨,反而试图探询那函剑术秘籍,这让邱伯仁比较反感。但这一问,又勾起了邱伯仁对妻子梁如云的怀念。这份深情,也成为他无法另娶的主要原因。栾树假意跪拜服从邱伯仁的指教,但其争强斗狠的本性日渐显露。邱伯仁外出回来悄悄跟踪,看到栾树与人打斗胜利后口出狂言:“笨蛋!把你们师父喊来,我全都能打得过!告诉你师父,我叫栾树!”[27]邱伯仁对此十分失望。不过更为严重的是,后来栾树乘机偷了剑笈远走高飞。此刻,邱伯仁气得大叫:“老婆梁如云啊,我对不起你!”[28]作者设计的这些个情节,更加突出了剑客与侠客的区别。邱伯仁念念不忘维护妻子梁如云传下来的剑笈(代表“侠”之精神),对比栾树虽然武艺学成但品性极差的武德(背离“侠”之精神),更加显示出邱伯仁作为“侠”的“义薄云天”态势的正统可贵。不过,正是他教会了有着卑劣人品的栾树绝妙剑术,那又该怎么办?如何再用“侠”的正统和“侠”的义气,唤醒拯救走向歪门邪道的无耻剑客,让其迷途知返,重新成为“侠”的一员?这就是这篇小说下阕所要讲述的故事,也是“侠”自身净化的一个极好案例,更是对“侠”在历史流变中“义薄云天”态势的第三层解读详叙。
栾树的奸猾,在作者讲述他如何识破师父存放剑笈的秘密中得到了充分体现。他盗取剑笈后一路北上,找了一处荒弃的寺庙练习。虽然栾树沉浸其间,但终因心术不正,应该还是没有参透最为上层的那部分。不过,半年之后,他自我感觉已经是天下无敌了。在栾树下山之际,他的狂傲自私与冷酷无情更加显露了出来。这心魔也助长了此后他一系列令人不齿的不义行为:
他心里想:“师父,你是不对的,男人就应该知道江湖之远才对。海阔凭鱼跃,天高任鸟飞,我走了!”[29]
下山后,栾树到处挑战武林高手,适逢乱世,他斩杀了不少剑客和强盗,且行事张扬,自然把黑白两道都得罪了,但因剑术实在高明,别人也奈何不了他。在朝着东北方向走的一路上,他除了杀人,還嫖妓,反正尽做些坏事下流事,这也导致他有一次在洛阳城中的妓院里睡觉时,险些被杀并弄丢了剑笈。不过第二天,当栾树发现几个追杀他的人在酒馆喝酒炫耀“战果”时,便用高超剑术一一将他们斩杀了。这段描写,不但突出了栾树行事的狠辣与低下,更为“德不配剑”必然导致灾祸作了很好的证明。自然,这样的剑客,内心必然会越活越空虚,甚至是空洞,小说也由此再次提出了作为“侠”必须具备的基本内涵,就像梁如云、邱伯仁,或许还可以再加上白髯剑客,都具备为各自立场“侠义”的奋不顾身,而皆显现出“义薄云天”的大侠态势。
栾树吸取了教训,不再像以往那么张扬放肆,继续北上到了北京,越上宫墙却被护卫的一阵箭雨吓跑,最后不得不为躲避众多仇家追杀而深藏剑术,在天津葛沽开了一家车行帮人家拉货挣钱。一晃就是十多年,栾树也已四十开外,并渐渐领悟到师父邱伯仁当初的教诲。作者从主观上让剑客栾树通过时间和经历,在日常的生活中有所体悟,有所反省,但这是远远不够的,栾树属于不见棺材不掉泪的冥顽份子。他开车行赚了些钱,决定去杭州,路过济南时,改变他命运、完成对他救赎的客观转机设定出现了。作者通过大量的笔墨,将剑客栾树在江湖上走投无路的窘迫之境一步步收线。接下来,小说借用了《古今怪异集成》的一些情节,但却天衣无缝地和前面诸多虚构情节进行了精妙衔接。并且,作者用更为详尽的文学笔法对此进行了拓展,让人读来一唱三叹,不忍释卷。不过,最终救赎之路背后的一切,都是师父邱伯仁计划安排的。这么多年来,作为真正剑侠的邱伯仁,为了挽救这个走向邪路的徒儿,真可谓费尽心机。当然,我们也不妨将此看作是邱伯仁对“侠”的一次拯救和正名。或者说,正是由于邱伯仁“义薄云天”的大侠义之心,不但不计前嫌,而且还想方设法让栾树真正做到了浪子回头,从精神上、从内心中回归正统的侠义之道。这或许是这篇小说最为重要的主旨。且看作者如何高妙地借用古典,化为今文。
栾树到了济南逛了大明湖出来,遇到一个四十多岁的妇女,带着一个十多岁的女孩舞剑,扬言只要谁胜了这姑娘,就可以娶之为妻。让栾树动心决定一试身手的原因大概有三点,一是女孩剑法高妙,作为深藏多年的高手剑客,不免技痒;二是妇女略带蜀地的口音,让离家出走多年的栾树感觉亲切;三是这个女孩子实在是太水灵粉嫩漂亮,对于单身汉栾树来说,就像是块天上掉下来的肥肉。可是一阵比试下来却难分胜负,妇女因此提出此处人多换个地方再比的要求。栾树尽管有些戒备,但还是被小姑娘一个令他心乱如麻的笑破解了,他仗着自己的剑法高,答应了下来。再次比试时,栾树色心大起,随后又预感到自己被包围,情急之下试图使用袍袖剑绝招,但女孩似乎早有准备,闪避过后反而以衣襟之下的剑,削伤栾树的左手腕和右脚踝,废了他的武功。这时,从树林里和茶店里走出来一堆拿着各式武器的人,要取他性命。一个穿白衣的中年人,挡住了大家:
“且慢,且慢!我看看他的伤。栾树,你还认得我吗?”
此时,栾树的左手腕的筋脉和右脚的脚筋都被姑娘的剑削断了,疼痛难忍,他听说话人的声音很熟悉,抬头一看,大叫一声:
“师父,是您啊,师父!邱师父!”[30]
这个白衣人当然是邱伯仁。那么多年来,他为了寻找和制服栾树,让其痛改前非,更为了“侠”的正名,几乎想尽了一切办法。这时他已娶了彩霞为妻,生下了邱彩云,也就是与栾树比剑的女孩。当然,还有两件关乎着侠义之道的大事,那就是必须将剑术秘籍物归原主;另外,这些年来,栾树杀死杀伤不少人,导致众多仇家追踪复仇,必须也要有个交代。那么,作为栾树授业恩师的邱伯仁,就不得不替栾树“擦屁股”,答应找到栾树,要回剑笈并废掉其武功,以化解所有恩怨情仇……小说写到结尾所展现的邱伯仁的深明大义,完全是建立在其“义薄云天”的大侠风范之上。的确,真正的大侠,不是能杀多少人,而是能救多少人;不是埋下多少恨,而是种下多少爱;不是只图自己逍遥快活,而是心系天下苍生困苦……《剑笈》塑造的大侠邱伯仁,达到了这样的境界,正是有了这般人物的成功塑造,才使得“侠”在历史流变中“义薄云天”的态势,宛如朝阳冒山,令大地一片金光灿灿。在小说结尾,作者用一段别致的对话,写尽了沧桑人世中,因为对“侠”的救赎正名,武功尽废的栾树,从灵魂深处彻底悔悟改过;因为对“义薄云天”侠义精神的托举,让人与人之间,人与乡土之间,有了别样的真情、深情和温度:
栾树恍然大悟,他给师父邱伯仁磕了三个头,泪流满面,“我对不起师父啊,我的德行不配当您的徒弟啊。”
邱伯仁和彩霞把栾树搀扶到旁边的茶棚那里,说:“你的武功已经废了,你的恩怨了结了。你拿走的剑书还给他们了。现在,马车也备好了,你妈要你回家,回蜀地的家!你说,你还想怎么样?”
栾树说:“叶落要归根,浪子要回家。我现在已经是废人一个了。那就听师父您的,我就和你们一起,回四川老家吧。”[31]
注释:
[1] 張廷玉. 明史[M].中华书局:201601.46.
[2] 邱华栋. 十侠[M].人民文学出版社:202011.262-273.
[3] 邱华栋. 十侠[M].人民文学出版社:202011.275.
[4] 张廷玉. 明史[M].中华书局:201601.47.
[5] 邱华栋. 十侠[M].人民文学出版社:202011.276.
[6] 邱华栋. 十侠[M].人民文学出版社:202011.277.
[7]邱华栋. 十侠[M].人民文学出版社202011.282.
[8]邱华栋. 十侠[M].人民文学出版社:202011.283-284.
[9]邱华栋. 十侠[M].人民文学出版社:202011.284.
[10]邱华栋. 十侠[M].人民文学出版社:202011.287.
[11]邱华栋. 十侠[M].人民文学出版社:202011.287-288.
[12]邱华栋. 十侠[M].人民文学出版社:202011.288-290.
[13]邱华栋. 十侠[M].人民文学出版社:202011.290-291.
[14]邱华栋. 十侠[M].人民文学出版社:202011.295.
[15]邱华栋. 十侠[M].人民文学出版社:202011.297.
[16]邱华栋. 十侠[M].人民文学出版社:202011.298.
[17]邱华栋. 十侠[M].人民文学出版社:202011.299.
[18]邱华栋. 十侠[M].人民文学出版社:202011.302-303.
[19]邱华栋. 十侠[M].人民文学出版社:202011.305.
[20]邱华栋. 十侠[M].人民文学出版社:202011.305-306.
[21]邱华栋. 十侠[M].人民文学出版社:202011.207.
[22]邱华栋. 十侠[M].人民文学出版社:202011.307.
[23]邱华栋. 十侠[M].人民文学出版社:202011.309.
[24]邱华栋. 十侠[M].人民文学出版社:202011.311.
[25]邱华栋. 十侠[M].人民文学出版社:202011.312.
[26]邱华栋. 十侠[M].人民文学出版社:202011.313.
[27]邱华栋. 十侠[M].人民文学出版社:202011.314.
[28]邱华栋. 十侠[M].人民文学出版社:202011.315.
[29]邱华栋. 十侠[M].人民文学出版社:202011.316.
[30]邱华栋. 十侠[M].人民文学出版社:202011.323-324.
[31]邱华栋. 十侠[M].人民文学出版社:202011.32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