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钰韬
(首都师范大学,北京 100000)
传统的符号学指出,“符号”就是语言的能指与所指的统一体,它既具有“能指”的语言形式,又被赋予了“所指”的内容或意义。罗兰·巴特用黑色石子作为例子,认为主体的人可以在能指层面通过各种方式赋予其意义,但如果要使之变成符号,就要让石子拥有某个确定的所指,就比如用黑石子作为宣判死刑罪的表决工具。
在传统符号学的基础上,罗兰·巴特进一步挖掘语言的指称作用,研究语言系统在社会历史背景或意识形态背景下获得的全新的意义层次及其表达方式,巴特用“神话”来命名这种表达方式。神话塑造的过程即是抽象塑造的过程,神话语言的能指与所指系统作为次生系统,是作为初生系统的自然语言的能指与所指系统与神话抽象意义的再次结合,即形式与内容的联结再联结的过程。
由此,以罗兰·巴特的符号学理论为基础进行的符号分析要从两个层次展开,即初生系统中词语形式与对象意义的联结,和次生系统中词语抽象意义与神话意义的联结。
克苏鲁系小说(简称克系小说)是由美国作家洛夫克拉夫特创作的一系列恐怖题材短篇小说,这些小说虽然内容各有不同,但都归属于洛夫克拉夫特所打造的“克苏鲁”世界观之下。在克苏鲁世界中,整个宇宙的主旋律是混沌与疯狂,一切存在的最终意义都是走向无序和毁灭。宇宙掌管者——所谓的“神祇”也和传统神话中以人为中心的、亲近人类的神明不同,它们的形象远远超越了人类理智所能接受的范畴,且往往是以毁灭为存在目的,呈现出反人类的特征。而作者洛夫克拉夫特也正是通过塑造这些带有神秘主义色彩的古老旧神和光怪陆离的神灵眷属,带给读者别样的阅读体验。
为了塑造出生动且特别的克苏鲁形象,洛夫克拉夫特一反寻常作家们注重形象摹写的创作手法,他所采用的语言往往含混模糊,词语大多是带有不确定性和变化性的形容词语,诸如“不可名状”“无法理解”“违背理性”等等词语甚至成了克苏鲁神话的代名词。而构造出的克苏鲁生物也往往没有具体清晰的形象,充满了未知的神秘。《克苏鲁的召唤》一文中就有这类的环境描写:“他曾说自己在梦中见到的场景违背了几何原理,不属于欧几里得空间,令人惊恐地联想起球面和与我们这个世界迥然不同的维度……天上的太阳像是被扭曲了,变态的威胁和危险潜伏在巨石那难以捉摸的疯狂角度之中——第一眼望去是凸起,第二眼却成了凹陷。”①作者通过这种模糊化、陌生化的描绘手法,塑造了一座超越人类理解范畴的疯狂城市——拉莱耶。尽管使用的词语在语言初生系统中都有明确的所指与能指,但通过使用这些“理性”语言进行组合,建立起了“非理性”的暗示。在这场“非理性”的语言游戏中,作者使用语言打破了以往的现实逻辑,这就体现在我们在阅读过程中并不能从词语本身的意义中获取直接的具体的形象,无法与客观现实产生明确的对应关系,只能依靠自己的想象来塑造一种模糊的、近似的场景。而所有这些非理性的场景描述,都是为了虚拟塑造出克苏鲁之城——拉莱耶的形象。
“R'lyeh”(拉莱耶)——这是洛夫克拉夫特笔下的海底神话之城。在《克苏鲁的召唤》故事中对“拉莱耶”的形容是这样的:“这些声音有着不可思议的情感冲击力,但内容永远难以分辨。”②。洛夫克拉夫特用毫无逻辑的字母组合造出的名称从词语构成形式上是混乱而无序的,故事的设定就是这种文字来自无人知晓的远古与深渊,以人类的构造无法读出这些神祇语言的发音,拉莱耶只是模糊中可以辨识的唯一声音。抛去科幻故事的外衣,洛夫克拉夫特通过模糊化、陌生化的塑造手法,赋予了“拉莱耶”一词以某种神秘的内涵,这座“古老城市”的似是而非的名称就象征着同样隐藏在神秘的海底深处的城市。换句话说,作者的意图并非通过塑造具体的形象,让人接触形象后唤起主体的心理变化,或恐惧或害怕,来实现小说的情感塑造过程;作者直接将模糊的形象与意图塑造的情感直接相连,通过非理性的环境直接表达了非理性的情感,其中就包括了神秘感、恐惧感、未知感等等恐怖小说所追求的情感。这种情感与对象的联系与“移情说”有着很大的相似之处。此时,形象与情感开始融合,“拉莱耶”一词被赋予了代表恐惧与神秘的意义,并且已经具备了符号学意义,成了一个独立的符号。
与“拉莱耶”这一符号类似的符号也频频出现在克苏鲁小说中。《疯狂山脉》中塑造的南极外星人文明“古老者”、《皮克曼的模特》中塑造的地底生物、《星之彩》中闪烁着人类无法描述之光芒的超自然来客等等,所有这些文学形象都超乎理性的范畴,无序与混乱的叙事方式和描写手法在克苏鲁小说中体现得淋漓尽致。
然而就是这种毫无条理可言的乱糟糟的文字,却成就了恐怖小说史上重要的一座里程碑。洛夫克拉夫特被斯蒂芬·金评价为二十世纪最伟大的古典恐怖故事作家,其创造的克苏鲁神话体系也激发了许多科幻作家和恐怖作家的创作灵感,并以克苏鲁之名诞生了一种独特的恐怖文学方法论。由此可见,洛夫克拉夫特不仅仅创造出了一系列影响深远的恐怖符号,同时这些恐怖符号经过抽象统一,并与某种现实意义或价值融合,已经成了时代中的一种“神话”。而这种“神话”的核心便是“克苏鲁”。
在上一节中,我们已经讨论了克苏鲁神话中的怪诞形象是如何经过语言的初生系统成了象征着神秘与恐惧的符号,而“克苏鲁”本身也是这些神话小说系列中比较常见的符号之一。在洛夫克拉夫特的《克苏鲁神话》一书推出后,后世作家与读者将“克苏鲁”一词公推为代表这一系列小说的标签,甚至将类似的文学世界观都统称为“克苏鲁”神话题材。从这一点来看,“克苏鲁”体系已经具备了罗兰·巴特认为的“神话”特征。
当某些符号或符号体系具备了潜在或明示的社会性与历史性,以自身的自然属性来表达某种社会历史属性,即巴特所说的神话的原则:将历史转变成自然——那么这种符号就获得了神话意义。换句话说,罗兰·巴特的“神话”就是语言的意识形态化。
克苏鲁的“神话”色彩首先体现在反人本主义的立场。在克苏鲁的世界观中,人类文明在浩瀚的宇宙间只是尘埃一粒,黑暗的空间中有无数人类无法知晓与洞悉的奥秘和真相。而克苏鲁所代表的种种奇闻怪谈,便是对人类理智的无情的嘲讽。洛夫克拉夫特在小说中抛弃了以往文学传统中以人为中心展开的叙事,故事的主人公仅仅是故事本身的传声筒,其中的角色往往只扮演讲述者或经历者,真正的主角始终是未知的神祇或恐怖生物,故事内核也始终是克苏鲁式的恐惧与疯狂。在阅读过程中,作品中的人物形象往往会随着情节发展失去理智或陷入癫狂,当宇宙的黑暗奥秘在人类面前铺展开来,人类就会意识到自己的无知与渺小,而这种与现实强烈的反差感就是故事主人公陷入癫狂的原因。
二十世纪初期,欧洲爆发的第一次世界大战让全世界人们第一次深刻地认识到战争的无情与残酷,在这场人类历史上空前惨烈血腥的世界大战面前,以往任何的战争都黯然失色。由此,反对过去以人为核心,推崇人的至高无上地位的思想开始出现,人对外部世界的绝对控制理念逐渐动摇,反人本主义的思潮也再度在社会各个领域涌现。人们逐渐认识到世界并非依靠人而存在,整个宇宙对人类来讲可能都是无意义的、不以人的意志为转移的,由此产生了以海德格尔为代表的存在主义。海德格尔肯定了人的“存在”,但同时也指出外部世界永远是无法被理解的,即非理性的、荒诞的世界。人类的内部世界与外部世界是割裂的,面对永远也无法走入其中的外部世界,人类最终只能走向恐惧与疯狂。不过海德格尔也正是通过肯定了这种“恐惧”与“疯狂”,从而提供了另外一条人类发展的道路——对自我存在的追寻:“人有自我选择和自我控制的自由,忧虑、恐惧使人通向存在。”③洛夫克拉夫特正是在这样一种思想背景下于二十世纪二十年代开展了大量的小说创作,并基本完成了克苏鲁小说与克苏鲁神话体系的塑造。作家在克苏鲁小说中同样强调了外部世界的不可知和非理性:“我们生活在一个名为无知的平静小岛上,被无穷无尽的黑色海洋包围,而我们本就不该扬帆远航。”④并通过塑造毫无秩序可言的克苏鲁生物作为代表非理性的符号,从而试图唤醒人们心底的恐惧与癫狂。不过需要指出的是,洛夫克拉夫特并未完全深入存在主义精神,他仅仅看到了疯狂的外界,并没有认识到海德格尔对人本身的肯定。洛夫克拉夫特极端的悲观色彩和反人本观点就体现在故事中的人类面对非理性世界大多最终走向疯狂,或融入非理性成为克苏鲁怪物,其实都是作为人的直接的自我毁灭。不过这也是克苏鲁神话仅仅停留在供人取乐的通俗文学恐怖小说层面的主要原因,故事中只有对人本世界观传统的消极逃避态度,而并未真正提出反对意见,也没有建立起与之对立抗衡的新本体和新对象。
在克苏鲁小说中,反人本主义色彩不仅仅体现在人的文学地位的下降和人的自我毁灭,同时也体现在克苏鲁神话体系中人神关系的塑造方面。在传统的作品中,神的形象往往与人相似,这一文学传统在许多古老神话体系中均有体现,比如希腊神话的众神普遍有着人类的外貌,行为习惯也俨然和人类一样。这种以神明为中心的叙事实质上就是现实生活的文学映射,是马克思眼中“已经通过人民的幻想用一种不自觉的艺术方式加工过的自然和社会形式本身”。因此我们就不难理解为何传统神话中的神明如此亲近人类,与人类的行为习惯是如此相像的了,这些所谓的神明其实就是人类的理想自我,也可以被归类为一种符号。
反观克苏鲁神话中的神祇,首先从外貌描写中就能看出它们与人类完全不同,更完全违背着人类的审美取向:“比谷仓还大……全身都是蠕动的粗绳……地狱里的东西,形状像个鸡蛋,但比什么都大,有几十条腿,和木桶一样粗,一迈步就会半合拢……完全不是固体的——就像一团果冻,像是无数蠕动的粗绳打结纠缠在一起……浑身都是鼓出来的眼睛……侧面长着十几二十张嘴巴或象鼻,比烟囱都大,甩来甩去,一张一合……身体是灰色,有蓝色或紫色的环……天上的上帝啊——顶上还有半张人脸!……”⑤除了这种非理性的造物形象,克苏鲁神祇对待人类文明的态度也绝非善意,它们往往抱着混乱与毁灭的目的无差别地降临到每个文明之中,人类也只是其中之一。这些恶灵神祇会欺诈人类、利用人类,让失去理智的人们献祭来取悦更高一层的克苏鲁神祇。这和传统的神本善或神中立观念大相径庭,克苏鲁神被塑造成了代表着混沌邪恶的象征,它们不以人类为中心活动,而是有着反人类的价值判断。洛夫克拉夫特在这一点上表现出强烈的反宗教色彩和无神论,他通过塑造一个极端的反面形象来表达自己对传统宗教与有神论的抗议。其中不乏对虔诚祈祷仪式的讽刺和对狂热信仰的贬低。
从反人本主义出发,克苏鲁小说塑造了当代恐怖小说的新“神话”。而在这个“神话”之中,洛夫克拉夫特也探讨了恐怖情感的内核和恐怖小说的创作精神。
“人类最古老、最强烈的情绪是恐惧,而最古老、最强烈的恐惧,是对未知的恐惧。”⑥在克苏鲁小说中,恐惧感正是源自那些我们无法真实触摸到,无法从文字中获取具体形象的未知生物,相比起某些真实存在的可怕形象,比如令人恐惧的血腥场面或猎奇镜头,一些充满神秘未知色彩的象征与暗示所能带来的恐怖氛围和窒息感往往更能起到恐惧的作用。克苏鲁小说正是洛夫克拉夫特描写未知恐惧的实验作品,从结果来看,这种创作手法十分成功,克苏鲁风格成了后世的恐怖小说、科幻小说作家们一致的模仿对象,而洛夫克拉夫特也被人们当作恐怖小说的支柱人物。
此外,克苏鲁题材的“神话”性还体现在作为恐怖小说的审丑倾向方面。随着人类审美理论的发展和审美产品的不断丰富与普及,传统审美趣味愈发难以满足人类的情感刺激需求,因此大众文学逐渐分化出了部分以审丑为内容的产品,来迎合大众的猎奇心理。克苏鲁神话无疑是其中典型代表作之一,故事中吸引人们的往往是各种丑陋恶心的形象描写与恐惧、惊悚的环境塑造。克苏鲁神话的审丑倾向与独特的创作手法相结合,注定了其作为恐怖小说历史上的里程碑地位。
罗兰·巴特在《神话修辞术》中谈道:“神话属于已扩展到语言学的一般科学领域,这一般科学就是符号学。”⑦他将自己的神话学理论融到符号学中,阐明了神话的符号意义,并通过能指与所指关系,建立了语言与神话互为融合又互相区别的二级符号学系统。此外,巴特结合时代哲学发展提出的神话学理论使“神话”超越了传统的文学范畴,获得了社会历史意义,成为一种特殊的交流体系。通过使用“神话”这一交流体系,以及体系内部的二级符号学系统,我们就可以形成一种新的文艺批判方法,来解读符号背后的含义以及这种符号是如何演化为一种“神话”的过程。这种方法不仅适用于超越时代的传统经典文学,也适用在时代内部的通俗文学、大众文学对象之上。
克苏鲁神话作为非主流文学形式的一种,同样可以且值得我们进行解读与批判。克苏鲁神话中对符号的模糊化、陌生化塑造是罗兰·巴特的符号学理论也适用于通俗文学的证明。而反人本主义、无神论倾向作为时代背景下的文学现象,同二十世纪初哲学领域的存在主义发展有着不可忽视的联系。洛夫克拉夫特在克苏鲁神话中提供的恐怖小说创作新思路,也为后世的通俗文学与大众文学的多元化发展提供了丰富可借鉴的经验。
注释:
①[美]H.P.洛夫克拉夫特.克苏鲁神话[M].浙江文艺出版社,2019-02.
②[美]H.P.洛夫克拉夫特.克苏鲁神话[M].浙江文艺出版社,2019-02.
③何仲生,项晓敏.欧美现代文学史[M].上海:复旦大学出版社,2002.
④[美]H.P.洛夫克拉夫特.克苏鲁神话[M].浙江文艺出版社,2019-02.
⑤[美]H.P.洛夫克拉夫特.克苏鲁神话[M].浙江文艺出版社,2019-02.
⑥Lovecraft H P.Supernatural horror in literature[M].New York: Dover Publication Inc,1973.
⑦[法]罗兰·巴特.神话修辞术批评与真实[M].上海人民出版社,200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