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空洞的现时”到“英雄的现时”

2023-11-12 02:48吴浪平别睿
荆楚理工学院学报 2023年5期
关键词:现代性鲁迅

吴浪平 别睿

摘要: 鲁迅的“中间物”思想表明他对于以进化论为核心的现代性的深刻反思,这种反思在时间意识上表现为一种被法国学者伊夫·瓦岱称之为的“空洞现时”感。这种“空洞的现时”,在鲁迅那里经常转化为“沉默”的主题与意象。“无声的中国”成为鲁迅笔下的中国现代性表征。然而鲁迅的“空洞现时”感并未导向彻底的空虚和沉沦,而是在对于“空洞现时”的揭露、表现和批判中,与这个时代构成了一种被福柯称之为“英雄现时”的关系。鲁迅在悲观与虚无之中奋起反抗,使悲观与虚无成为现代人的意义的试金石,使“空洞的现时”变成了文化意义上的“英雄的现时”。鲁迅以其对“空洞现时”的克服与超越完成了自身的英雄化。

关键词:鲁迅;中间物;空洞现时;英雄现时;现代性

中图分类号:I210.96        文献标志码:A      文章编号:1008-4657(2023)05-0027-06

在鲁迅的众多深邃思想中,“中间物”思想是重要而独特的一个。在20世纪80年代以后得到很多学者的高度重视。学者王乾坤认为“‘中间物构成了鲁迅全部思想的一个轴心概念。其他思想可以看作这个轴心的一个个展开。”[ 1 ] 14从进化论思想角度理解鲁迅“中间物”是首先和自然的一种思维,也是众多研究者立论的基础和起点。许祖华认为,鲁迅这里所使用的“中间物”的概念,虽然针对的是“一切事物”,具有所谓“一种把握世界的具体感受世界观”的属性,但所使用的依据则完全是生物进化论的知识,所依据的思路也是生物进化论所提供的“无脊椎”动物与“脊椎动物”之间都有很多中间物的思路,所以完全可以说,鲁迅关于“中间物”的思想,得益于他所积累的生物进化论的知识[ 2 ]。但更多的研究者将“中间物”赋予了哲学化内涵。汪晖在1986年的一篇论文中就把鲁迅的“中间物”转换处理成“历史中间物”概念[ 3 ],后来《反抗绝望》一书又做了更加丰富的展开,他认为“历史中间物”表明了鲁迅对个人历史地位的自我意识以及他把握世界的具体感受方式,从历史哲学与生命哲学的角度对鲁迅作了现代性的阐释。王乾坤《鲁迅的生命哲学》一书明确从生命哲学的角度把鲁迅的“中间物”阐释为“存在论中间物”,认为它是鲁迅生命哲学的基础性概念,表达的是鲁迅对生命的觉解、对生命本真的领悟。钱理群以《心靈的探寻》为代表的一系列著述则体现了文化哲学的思考,他从文化变革的角度,在“传统—现代”“中国—西方”的纵横坐标中理解鲁迅的“中间物”,从而深入鲁迅自身作为历史中间物的复杂而矛盾的心灵。但这些研究过于致力于鲁迅的哲学思辨的建构,塑造一个“哲学鲁迅”的意图十分强烈,同时在著述本身的话语方式与运思方式上也体现出明显的形而上气质,使得这些鲁迅研究出现了一种玄学的倾向[ 4 ]。

其实鲁迅并不是思辨型的哲学家而是情感型的文学家,从发生学角度看,“中间物”的思想不是逻辑推衍出来的理论,而是敏感丰富的情感情绪体验升华的产物。正如宋剑华指出“中间物”是鲁迅经验理性的思想结晶,它不是形而上学地去阐释某种哲学概念,也不是对自己的灵魂去进行深度拷问,而是在碰了许多“钉子”之后,痛彻肌骨的生命感悟[ 5 ]。而这种生命感悟是在现代的时空之中的现代之思,无论从哲学层面还是从体验层面都有深刻的现代性意义。本文在肯定、继承和吸收上述各家基本观点的基础上,尝试从鲁迅的现代性体验和表达方面作一点补充。

一、“中间物”:鲁迅的现代性之思

1926年鲁迅从北京来到厦门大学,在厦门的石屋里,度过了异于北京的相对“闲静”的一段时间,然而他并无多少闲适舒心之感,相反,“对着大海,翻看古书,四近无生人气,心里空空洞洞。”(《故事新编·序言》)在这种枯寂的环境与心境中,鲁迅的思想又有了调整和深化。

11月11日的晚上,鲁迅写下这样一段话:“……以为一切事物,在转变中,是总有多少中间物的。动植之间,无脊椎和脊椎动物之间,都有中间物;或者简直可以说,在进化的链子上,一切都是中间物。”而这些中间物,“至多不过是桥梁中的一木一石,并非什么前途的目标,范本。”(《坟·写在〈坟〉后面》)

《写在〈坟〉后面》的这段有点哲学意味的话表明了鲁迅对当时居于中国思想文化界主潮的进化论思想的修正。鸦片战争后,中国知识分子开始向西方吸取思想资源,以推动中华民族的革故鼎新,进化论(在本文中主要指社会进化论)被作为一种西方现代文化中先进的价值体系和现实状态,为国人普遍接受,以至成为我们民族现代意识形态的主要内容。鲁迅也曾经服膺过进化论思想,但他一开始就对进化论持有一定的保留。也许,童年受到的冷眼和歧视让鲁迅始终对这个人世保留一定的怀疑和悲观。在早期《人之历史》《科学史教篇》《破恶声论》《文化偏至论》等文中,鲁迅一方面热烈描绘人类历史的进步图景,以进化论的“自然法则”鼓吹中国文化传统的变革,但同时又以道德的观念“道德准则”处理中国民族和国家与西方民族和国家的关系,反对民族、国家之间的弱肉强食,显然对进化论的社会达尔文主义有一定的警惕[ 6 ] 68-83。

进化论建立在线性时间进步论基础上,客观的时间先后变成价值高下的评判,成为进步与落后的分野,同时“进步的观念以其对至善之境的信仰而预设了‘历史的终结的神话,所谓至善的信仰,意味着相信人世可以成为神界之境,‘对完美的这种信念已经深契于现代世界各种各样的实验中。”[ 7 ]但是辛亥革命之后的中国现实给了鲁迅一次次无情打击,使鲁迅继十年沉默之后再次由呐喊而至彷徨,由希望而至失望乃至绝望,不断瓦解他原本就不十分坚定激进的进化的时间观念。在《坟·写在〈坟〉后面》这篇文章里,鲁迅对那种完美的神界之境表示了怀疑与拒绝:“一切都是中间物”。既然“一切都是中间物”,那么过去、现在和将来都不过是意义有限的过渡,它们的价值就不一定有高下之别,起码不是那么一目了然无可争辩。这样,建立在线性时间观基础上的历史进步论就遭到了质疑;“一切都是中间物”,那么就不会有一个完美无缺的鼓舞人心的终点,笼罩在历史身上的进化论的乐观主义的虚假外衣就被揭开,露出了悲观主义的底色,“称为神的和称为魔的战斗了,但并非争夺天国,而在要得地狱的统治权,所以无论谁胜,地狱至今也还是照样的地狱。”(《集外集·杂语》)“有我所不乐意的在天堂里,我不愿去;有我所不乐意的在地狱里,我不愿去;有我所不乐意的在你们将来的黄金世界里,我不愿去”。(《野草·影的告别》)鲁迅,包括他笔下的狂人、夏瑜、N先生、吕伟甫、疯子、魏连殳都应该是这样的历史“中间物”的象征,他们的共同精神特征正是建立在人类社会无穷进化的历史信念基础上的否定“黄金时代”的思想,或者说是一种以乐观主义为根本的“悲观主义”认识[ 6 ] 115。就像王富仁先生所说,我们总是幻想通过一次有声有色的思想启蒙,或者一场轰轰烈烈的革命运动,就能实现中国社会历史的根本转变,从此中国就是一个光明的中国,世界就是一个黄金的世界。而鲁迅不相信黄金时代的到来,不相信人类社会能够臻于至善,他把世界永远看做一个矛盾的世界,一个徘徊明暗之间的世界[ 8 ]。

二、“空洞的现时”:鲁迅的现代性时间体验

汪晖把鲁迅“中间物”思想理解为“历史中间物”,将其中对进化论的矛盾心态归结为“现代性的悖论”[ 6 ]  3,认为这是鲁迅批判思想的双重历史基础之一,即“现代思想对于现代性自身的怀疑”[ 6 ] 15。应该进一步追问的是为什么会在鲁迅这里产生这一悖论呢?如果落实到具体的历史场景,鲁迅的这种心态源于新文化运动的退潮与阵营的分化、国共的分裂、高长虹的攻击等等各种因素。不过,如果我们把这种情感放置在更为深广的现代性背景中去思考,就会发现这种情感显然来源于某种深入骨髓的现代性体验。或许,从这个角度去思考,我们更能品味出蕴涵于其中的耐人寻味的现代性意味。

法国学者伊夫·瓦岱在其《文学与现代性》一书中指出:

现代性是一种‘时间职能:没有比这更好的说法了。从定义上而言,现代性的价值表现在它与时间的关系上。它首先是一种新的时间意识,一种新的感受和思考时间价值的方式。……一种更加敏锐的时间意识——一种使人对进步进行思考的发展的时间意识,也是一种对每个被迅速发展的历史运动所左右的时刻所表现出的独特性意识[ 9 ] 43。

在伊夫·瓦岱看来,现代性体验首先就是一种时间意识,一种时间的感受和思考方式。那么,怎样来概括和命名这种时间意识呢?

伊夫·瓦岱接着指出:

在属于意识形态范畴的历史时间与涉及作家的想象与感知的现实之间存在一些“感知时间的集体形式”。这些形式一方面与不同的意识形态(任何人都不能避开它们)有关,另一方面与更能反映个人色彩的作品与创作有关[ 9 ] 50。

伊夫·瓦岱把这样的感知时间的形式称作“时间类型”,继而在对“时间类型”的划分时提出了“空洞现时”的概念,用来指时代新旧转换之际人们在难以脱离的传统生活方式与难以接受的当代社会价值之间的困惑[ 6 ] 51。这是处于过渡性时代的人们的一种失落感。“人们感到他们失去了一个渐渐远去的、摇摇欲坠的过去……与此同时,当时的整个时代都为一种未来的世界面貌所吸引,这个未来的世界人们只能预感到它,但却永远不能接近它。”[ 9 ] 53为进一步说明,伊夫·瓦岱引用了夏多布里昂《墓外回忆录》中的一段话:“我们这几代人只不过是过路客,我们是中间人,是身份不明的人,是注定要被遗忘的人,是通往未来的桥梁。”[ 9 ] 54

显然,鲁迅“中间物”的思考与夏多布里昂的思想不谋而合。这样,所谓“中间物”,这个概念标示的不仅仅是鲁迅个人的客观历史地位,也不僅仅是鲁迅本人深刻的自我定位,也应该还代表了一种具有普遍性的现代性时间意识。根据伊夫·瓦岱的观点,我们可以把鲁迅在“中间物”思想中所隐含的时间感受类型同样称之为“空洞的现时”。

“一切都是中间物”,表明鲁迅视他的时代为一个过渡的时代。一方面鲁迅的时代是一个革新革命的时代,在“五四”新文化运动摧枯拉朽般的扫荡下,传统被弃若敝履,过去已经失去;然而对于未来,鲁迅确并不如另外一些“五四”先驱和后来“革命文学”旗手们那样信心百倍豪情万丈;对鲁迅而言,否定了过去,看不清未来,现时也就可疑起来,时代的不完整性不确定性很容易让人产生失落感和惶惑感,而中国的现实又似乎尤为的混乱与空虚:各种思潮主义的沉浮,各种标语口号的更替,各式新旧人物的走马轮流,时代的大潮卷起又跌落。原本鲁迅和其他“五四”先驱一样,都曾经是进化论的信奉者,相信将来必胜于过去,青年必胜于老年,然而许多残酷的现实粉碎了这一浪漫的信念,对黄金世界的放弃,对抗争之后的失望,对现时的困惑与迷茫,终于化为无聊的空洞。

这个空洞的时代,成为无法直面的人生,如同巨大的无物之阵,耗空所有的理想与激情,剩下的只是无穷的虚空。正如《奔月》中的后羿,在从狩猎时代到农耕时代的进化中失去了时间感,变成了一个多余人,一身的本领只是昔日的荣光,在现实面前却毫无用武之地,而对于现在又无新的力量可以把握,于是思维行止便如唐吉·诃德般滑稽可笑。对于后羿,鲁迅的态度是矛盾的,一方面他深刻地指出了不能适应新时代的可悲,另一方面又对这个过去的英雄表示了极大的同情,又有对现时的针砭。后羿正是“中间物”的象征,而《奔月》也成为“空洞现时”的隐喻文本。

鲁迅的社会思想、心理情感都是悖论式的存在。这种内在的紧张来源于鲁迅在传统与现代两种文明之间、也是两种时间之间的特殊的“中间人”身份。传统文化模式失效,旧有标准失范,对未来的重新想象意味着对自己的知识、信仰的重组,面对中与西、传统与现代,哪一种价值处于现代历史的中心?认同的危机,不仅对过去的传统,也对西方、新知与未来道路。于是“空洞现时”时间意识与体验便成了“中间物”这一“现代思想对于现代性自身的怀疑”之“现代性悖论”的根源,而鲁迅也籍此抵达了现代性的深处。

三、“无声的中国”:鲁迅笔下的中国现代性表征

这种“空洞的现时”,这种无聊的空洞感,在鲁迅那里经常转化为“沉默”的主题与意象。

“当我沉默着的时候,我觉得充实;我将开口,同时感到空虚”(《野草·题辞》),这是鲁迅自己的沉默。鲁迅的沉默无语,当然不是在“空洞的现时”中丧失了自我意识的表现,恰恰相反,无话可说正是对处于“空洞的现时”中的自我处境的最清醒地认识。实际上,在此之前,鲁迅是曾经有过有话可说的阶段的。留学日本,从科学(医学)救国到文艺救国,办《新生》,译介《域外小说集》,挥笔《摩罗诗力说》、《文化偏至论》,鲁迅像千千万万有志青年一样有话可说,然而辛亥革命失败、二次革命失败、袁世凯称帝、张勋复辟,鲁迅只能“十年沉默”;新文化运动时期,为钱玄同打动,怀着“毁坏铁屋的希望”,“听将令”而奋力呐喊,以小说和杂文向守旧势力黑暗社会猛烈开火,然而“五四”的退潮、新文化阵营的分化、各种惨案的发生、自身遭到的迫害,使鲁迅再次感到自己面对现实时言说的无聊和行动的无力。“业已颓败的历史蛀空了‘呐喊话语的内容,历史的话语无可挽回地归于穷尽了”[ 10 ] 37。“空洞现时”的感受再次深入肺腑。“中间物”的思考正是对于“空洞的现时”最敏锐最清醒的反应。

“无声的中国”,这是鲁迅身外世界的沉默。“无声的中国”,一般都被理解为经过千年封建统治阶级的精神奴役和剥夺后的国民的愚昧麻木,但是如果我们把它和时代联系得更緊一些,再抽象一点,这不也可以理解为一个失败的民族在现代性漩涡中惶惑失语的写照吗?“直至近代,中国人面前第一次出现了一个强大的‘他者文明。这个‘他者以暴力的方式,强行插入中国文化封闭式的结构之中,并迅速的分解了中国传统文化。‘他者的打击突如其来,又如此强烈,迫使中国人不得不重新面对世界,重新面对自身。面对一个新的世界,中国人必须重新开始学习‘倾听和‘言说。”[ 10 ] 9然而患了“无声”的“文化遗传病”[ 10 ] 35的中国人,在还没有被启蒙之光照亮心灵也就是还没有学会“倾听”和有效地“倾听”之前,新的“言说”也就不可能。“在近代的历史语境内,古老的言辞显得格外的贫乏,古老的声音已然喑哑,‘老调子已经唱完。”[ 10 ] 9就像阿Q,“他在路上走着要‘求食,看见熟识的酒店,看见熟识的馒头,但他都走过了,不但没有暂停,而且并不想要。他所求的不是这类东西了;他求的是什么东西,他自己不知道。”(《呐喊·阿Q正传》)在这个新旧转换的混乱时代,阿Q实际上有了一点潜意识中的言说冲动,然而蒙昧的心灵无法自我照亮,启蒙的声音又传不到底层,直到死前他也没有想明白,始终处于无声的失语状态。阿Q不就是那一时代国人现代性失语的象征吗?而启蒙的时代就这样可悲地变成了空洞的时代。

其实不仅仅是蒙昧的普通民众沉默,即使是启蒙的主体——那些以鼓与呼为己任以鼓与呼为能事的知识分子不也已经处在沉默和将要处在沉默之境了吗?“当我沉默着的时候,我觉得充实;我将开口,同时感到空虚”(《野草·题辞》),鲁迅本人不就早已深深体味了这一灵魂的煎熬?文学革命的发难者胡适之要钻到故纸堆里“整理国故”了;同为新文化主将的周作人,也正从“叛徒”退为“隐士”,在他的苦雨斋喝茶听雨……空洞的现时无情地吞噬知识分子,所谓“寂寞新文苑”不就道出了曾经众声喧哗的文学界思想界复归于无声的荒原这种深深的悲哀吗?

“沉默呵,沉默啊!不在沉默中爆发,就在沉默中灭亡!”(《华盖集续编·记念刘和珍君》)这是鲁迅的警语;“在将来,围在高墙里面的一切人众,该会自己觉醒,走出,都来开口”,(《集外集·俄文译本〈阿Q正传〉序及著者自序传略》)“我们要说现代的,自己的话”,“青年们先可以将中国变成一个有声的中国。大胆的说出来,勇敢地进行,忘掉了一切利害,推开了古人,将自己的真心话发表出来……只有真的声音,才能感动中国的人和世界的人;必须有了真的声音,才能和世界的人同在世界上生活”(《三闲集·无声的中国》),这是鲁迅的期望;但是处于现代性转折中的中国民众能找到他们要说的话吗?千千万万的平民大众又该怎样开始他们的言说呢?他们在变法维新时没有发出声音;在辛亥革命时没有发出声音;在“五四”启蒙时没有发出声音;当无产阶级革命的风暴刮过,那终于爆发的改天换地的呐喊是否就是中国获得新生的“真的声音”?历史似乎给出了答案又似乎没有答案。

四、“英雄的现时”:鲁迅与时间的现代性搏斗

“中间物”的提出,表明鲁迅对于历史、现实和未来持有悲观的心态,然而,“一切都是中间物”,又表明历史始终在向前发展,无穷无尽,终点虽然看不见,道路却在不断延伸。因此鲁迅又是前进的,虽然深深感到“现时的空洞”,却并没有因此坠入绝对虚无的深渊。鲁迅的价值不仅仅在于通过意识到“空洞的现时”而得出“中间物”的结论,更在于他意识到“空洞的现时”之后的行动选择。

鲁迅敏锐地发现了空虚,并勇敢地剥离掉遮饰这空虚的狂热眩迷。虽然如汪晖指出的那样,那种透过一切迷人的梦幻、一切喧闹的表象把握住冰冷现实的方式,往往把自己抛入深渊般的孤独,那是鲁迅为他的“深刻”付出的精神代价[ 6 ] 83,但鲁迅并不惮于此。鲁迅将他毕生的精力都投入到了对“空洞现时”的揭露和批判之中。鲁迅曾经批评“一切理想家,不是怀念“过去”,就是希望“将来”,对于“现在”这个题目,都交了白卷,因为谁也开不出药方。”(《两地书·四》)而鲁迅则牢牢扎根在“现在”之中。

早在1918年7月15日他以“唐俟”的笔名在《新青年》五卷一号上发表了一首题为《人与时》的诗:

一人说,将来胜过现在。

一人说,现在远不及从前。

一人说,什么?

时道,你们都侮辱我的现在。

从前好的,自己回去。

将来好的,跟我前去。

这说什么的,

我不和你说什么。(《集外集·人与时》)

这首用白话写成的新诗表现出一种特别的时间感,它通过人与时间的对话,表达出鲁迅对于“现在”这一时间概念的高度重视。应该注意的是,鲁迅的“现在”,并不是孤立的“现在”,而是更多的与“过去”联系的“现在”。执着于“现在”,就是执着于“过去”,因为在现在中最能把握清楚的只能是过去,“知今”需要的是“鉴古”,能揭示今天之实质的只能依凭“过去”之映衬参照;而在鲁迅眼里,“将来”或者是不可想象不可掌握的,或者也无非是过去的轮回重复。因此在鲁迅的作品中,最多的是昔日的场景,是“夕拾”的“朝花”。当然,这种执着“过去”不是留恋过去不肯面向现在与未来的那种守旧,而是对“过去”永不放弃、纠缠不休、不遗余力的深揭猛批。

鲁迅对于“现在”特别重视,但是对于“现在”持的是深刻的悲观性体验。事实上鲁迅着力描写“现在”更多的是在揭示“现在”的空洞与虚无,鲁迅的目的是以其深刻的“空洞现时”感受与表现来提醒人们盲目的乐观并不足取。过去的“空洞现时”虽然在时间上已经成为过去,但未始不附体于现在,如何意识到现在的空洞并加以扭转,从而避免将来也变成新的“空洞现时”,才是现代中国人的真正现实问题。理解了这一点,才能真正把握鲁迅的现实主义的独特性,才能真正理解鲁迅与太阳社、创造社在“革命文学”论争中关于“过时”与否分歧的真正原因。

更重要的意义是,在对“空洞现时”的反复揭露和批判中,鲁迅以“反抗绝望”的战斗姿态超越了“空洞的现时”,虽然越反抗越绝望,但是越绝望越反抗,这种屡败屡战式的不屈精神使他和“空洞现时”之间建立了一种英雄化的关系。

福柯认为:

人们往往以对时间的非连续性的意识——与传统的断裂、对新颖事物的感情和对逝去之物的眩晕——来表示现代性的特征。这正是波德莱尔用“过渡、瞬间即逝、偶然性”来为现代性下定义时所要表达的意思。但是,对他来说,成为现代的,并非指承认和接受这种恒常的运动,恰恰相反,是指针对这种运动持某种态度。这种自愿的、艰难的态度在于重新把握某种永恒的东西,它既不超越现时,也不在现时之后,而在现时之中。……现代性是一种态度,它使人得以把握现时中的“英雄”的东西。现代性并不是一种对短暂的现在的敏感,而是一种使现在“英雄化”的意愿。……现代性不仅是相对于现时的关系形式,它也是一种应同自身建立起关系的方式[ 11 ] 652。

鲁迅走的正是这样的一条“艰难而自愿”的英雄的道路,他在悲观与虚无之中奋起反抗,使悲观与虚无成为现代人的意义的试金石,使现在得以“英雄化”,使社会意义上的“空洞的现时”转变成了文化意义上的“英雄的现时”。也正是在这种意义上,鲁迅肩起了黑暗的闸门,成为连接黑暗与光明、绝望与希望、过去与未来的“中间物”。

鲁迅勇敢地承担起了“中间物”的历史使命,正如他笔下的过客,在明知前路只是“坟”的时候,毅然拒绝任何人的挽留与布施,依然决绝地走了下去。(《野草·过客》)又正如他所赞美的战士,在“空洞现时”的无物之阵中举起了投枪!(《野草·这样的战士》)套用他自己的话来说,他终究是以“一丛野草”,“在明与暗,生与死,过去与未来之际,献于友与仇,人与兽,爱者与不爱者之前作证”(《野草·题辞》),完成了一个伟大的文学家、思想家的卓然建树。鲁迅籍此完成了自身的英雄化;同时以其自身最集中体现出“现时”的过渡性、矛盾性和“未完成性”,更以其对“空洞现时”的克服与超越,他也成为中国现代性的最典型象征。

参考文献:

[1]王乾坤.鲁迅的生命哲学[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99.

[2]许祖华.鲁迅积累的进化论知识及对鲁迅思想的影响[J].长江学术,2017(4):28-34.

[3]汪晖.历史的“中间物”与鲁迅小说的精神特征[J].文学评论,1986(5):53-67.

[4]袁盛勇.九十年代以来鲁迅研究的玄学化倾向[J].甘肃社会科学.2002(6):12-15.

[5]宋剑华.“中间物”与鲁迅自己的生命哲学[J].华中师范大学学报(人文社会科学版),2017(2):90-99.

[6]汪晖.反抗绝望[M].石家庄:河北教育出版社,2002:109.

[7]陈赟.困境中的中国现代性意识[M].上海: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2005.

[8]王富仁.摸索鲁迅的灵魂——读解洪祥《近代理性·现代孤独·科学理性》[J].鲁迅研究月刊,2005(2):76-79.

[9]伊夫·瓦岱.文學与现代性[M].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01.

[10]张闳.声音的诗学[M].北京: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03.

[11]汪民安.现代性基本读本:下册[M].开封:河南大学出版社,2005.

From Empty Present to Heroic Present——A Modern Interpretation of Luxuns Idea of Intermediate

WU  Langpinga, BIE  Ruib

Abstract:Luxuns idea of Intermediate indicates his deep retrospection on evolutionism-centralized modernity. This retrospection is called “Empty Present” by a French scholar Yves Vade. Luxun often turned the “Empty Present” into the theme and image of “Silence”. Thus, “silent China” became the symbol of Chinese modernity in Luxuns works. However, “Empty Present” in Luxuns wok did not lead to complete emptiness and despair. Instead, it lay in the discovery, expression and criticism of it, which constructed Foucaults “Heroic present” with this era. Luxun struggled with society in depression and vanity, making them the touchstone of the meaning of modern mens life, as a result, turning “Empty Present” into culturally “Heroic Present”. Luxun completed self -heroism by conquering and transcending “Empty Present”.

Key words:Lunxun;Intermediate;Empty present;Heroic present;Modernity

[责任编辑:马好义]

收稿日期:2022-03-11

基金项目:湖北省教育厅人文社会科学研究项目“中国现代作家批评与中国现代文学意识”(13g440);荆楚理工学院校级科研项目“中华优秀传统文化创造性转化与创新性发展的社会实践路径与机制研究”(YB202228)

作者简介:吴浪平(1970–),男,江西石城人,荆楚理工学院副教授,博士,主要从事中国现当代文学、文艺学与地方文化研究;别睿(1983–),女,湖北潜江人,荆楚理工学院讲师,硕士,主要从事中华优秀传统文化与高校思想政治教育研究。

猜你喜欢
现代性鲁迅
建筑设计中的现代性观念
复杂现代性与中国发展之道
鲁迅,好可爱一爹
浅空间的现代性
由现代性与未来性再思考博物馆的定义
鲁迅《自嘲》句
鲁迅的真诚
浅谈梦窗词之现代性
她曾经来到鲁迅身边
科学发展观的现代性分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