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 凌,田传玺,薛崇祥,李 争,王 晶,郭杏林,亢泽峥,董立硕,李修洋,赵林华,陈 建*
(1.中国中医科学院广安门医院,北京 100053;2.北京中医药大学,北京 100029;3.新疆医科大学附属中医医院,乌鲁木齐 830000;4.天津中医药大学第一附属医院/国家中医针灸临床医学研究中心,天津 300000;5.长春中医药大学附属医院,长春 130021)
慢性阻塞性肺疾病(chronic obstructive pulmonary disease,COPD)是一种常见的慢性肺部疾病,其特征是由气道异常(支气管炎、细支气管炎)和/或肺泡(肺气肿)引起的慢性呼吸系统症状(呼吸困难、咳嗽、产痰和/或加重),通常导致持续进行性气流阻塞[1],慢性阻塞性肺疾病及相关疾病每年导致全球300 多万人死亡[2]。2019 年底暴发的新型冠状病毒感染(corona virus disease 2019, COVID-19),可造成肺、心、肾脏等多器官组织受累[3-4]。罹患慢性阻塞性肺疾病等基础疾病的老年群体为易感人群,临床症状明显,且更易进展为重症肺炎、急性呼吸窘迫综合征(ARDS)甚至多器官衰竭[5-6]。本案例是国家新冠中医医疗救治专家组参与救治的1 例慢性阻塞性肺疾病合并重型新型冠状病毒感染患者,通过中西医结合治疗新冠病毒感染有效,但因高龄,基础疾病严重,初期治疗介入截断扭转不及时,在新冠核酸转阴后因肺部基础疾病合并慢性呼吸衰竭急性加重去世,现探析其诊疗过程中的经验与不足,期望为临床诊治此类患者提供借鉴。
患者,男,80 岁,主诉:持续咳嗽、咳痰、气喘伴发热10 日。患者2022 年10 月20 日核酸检测呈阳性,居家隔离期间出现持续咽痛、咳嗽、咳痰、气喘伴发热,最高体温达40 ℃,自行服用复方甲氧那明胶囊、孟鲁司特片,并自服7 d 布洛芬、散列通退热,剂量不详,疗效不佳。2022 年10 月30 日就诊。体温38.5 ℃,脉搏每分钟90 次,指尖血氧饱和度90%,查胸部CT:双肺纹理增多,双肺胸膜下见多发斑片、片状磨玻璃样渗出影,以右肺及左肺下叶为著;右肺上叶见薄壁透亮影,直径约17.5 mm,主动脉局部钙化。双侧胸腔未见积液。血气分析:PH 值 7.42,PaO260.6 mm Hg ↓(1 mm Hg ≈0.133 kPa),PaCO230.2 mm Hg↓,19.1 mmol/L↓,AG -2.8 mmol/L。既往史:慢性支气管炎病史10 余年,诊断慢性阻塞性肺疾病 3 年,冠心病病史40 余年,前列腺增生症10余年,未接种新冠疫苗。刻下:神志清晰,精神萎靡,咳嗽、白黏痰,不易咳出,痰喘伴周身发热,心悸,纳寐欠佳,二便可,吸氧后舌红、苔黄腻、脉滑数。西医诊断:新型冠状病毒感染(重型);中医诊断:疫病,痰湿壅肺证。予持续高流量吸氧35 L/min,氧浓度45%(由70%~80%下调至45%);俯卧位(俯卧位通气血氧饱和度在95%~97%,平卧在92%~95%);胸腺法新注射提高免疫力;依诺肝素钠注射液抗凝治疗预防栓塞;盐酸氨溴索注射液化痰;人血白蛋白补充蛋白;布地奈德加异丙托溴氨雾化化痰解痉平喘。中医治以芳香散寒、化痰燥湿,予化湿败毒方加减,处方:苍术15 g,陈皮10 g,藿香12 g,佩兰12 g,薏苡仁30 g,羌活10 g,厚朴10 g,苦杏仁12 g。5 剂,日1 剂,水煎,早晚分服。
11 月4 日患者咳嗽咳痰及气喘仍明显,双下肢水肿。11 月5 日查胸部CT:与前比较明显进展,双肺新增大片实变,以右肺及左肺下叶为著。遂转入ICU 继续治疗,11 月4 日至6 日体温平稳,吸氧后SaO2波动在92%~95%。11 月7 日查生化:ALT 67.05 U/L ↑,AST 76.18 U/L ↑,TP 57.00 g/L ↓,Alb 28.28 g/L ↓,ALP 148.10 U/L ↑,γ-GT 94.80 U/L ↑,ChE 2 345.10 U/L ↓。全血细胞分析:LY% 7.00%↓,NEUT% 86.00% ↑,LYMPH 0.41×109/L ↓,HGB 114.00 g/L↓,IL-6 46.01 pg/mL↑。11 月8 日血气分析:PH 值 7.47↑,PaCO232.00 mm Hg↓,PaO273.00 mm Hg↓,24.90 mmol/L ↑,Na 132.00 mmol/L ↓。
11 月8 日复查胸片:两肺纹理增多,两肺见多发片状渗出影,边界模糊。两肺门外形不大。两膈面毛糙,左侧肋膈角模糊。与前片比较双肺多发渗出,较前进展。患者病情进展,邀仝小林院士带领的国家新冠中医医疗救治专家组会诊(二诊)。症见:精神萎靡,咳嗽、白黏痰,难以咳出,气喘明显,伴周身发热,咽痛,纳寐欠佳,二便可。舌暗红,苔黄厚燥,底瘀滞。西医方案,加予纠正电解质,俯卧位通气,机械辅助排痰。调整中医方案,治以养阴清热、宣肺通腑、化痰活血,方选子龙宣白承气汤加减,处方:太子参30 g,玄参30 g,丹参30 g,石膏30 g,瓜蒌皮18 g,苦杏仁9 g,地龙30 g,麦冬30 g,赤芍30 g,知母30 g,黄连18 g,槟榔9 g,生大黄9 g,生姜30 g。3 剂,日1 剂,浓煎频服。药后患者整体情况好转,11 月10 日患者咳嗽、咳痰较少,轻度气短、气喘,较前好转,纳眠可,二便调。
11 月12 日复查胸片:两肺渗出较前吸收,密度减低。血常规:LY% 7.00%↓,NEUT% 85.40%↑,LYMPH 0.42×109/L ↓,HGB 104.00 g/L ↓。凝血四项+D-二聚体:Fib 5.75 g/L ↑,D-Dimer 2.01 g/mL ↑。生化:ALT 79.00 U/L ↑,AST 83.30 U/L ↑,TP 58.88 g/L ↓,Alb 31.25 g/L ↓,γ-GT 78.40 U/L ↑,ChE 2 118.20 U/L ↓。动脉血气分析:PH 值7.48 ↑,PaCO234 mm Hg ↓,PaO270 mm Hg ↓,SaO295%,Na 130.70 mmol/L ↓。11 月12 日三诊,症见:神志清,精神尚可,经鼻高流量吸氧,咳嗽、咳痰较少,轻度气喘,较前好转,间断发热,体温37.4 ℃,较前下降,纳眠可,二便调。院内中医辨证为气阴两虚、痰湿阻肺证,治以益气养阴、宣肺理气、消积化痰,方以温胆汤加减。院内调整处方:炒枳实10 g,竹茹10 g,猪苓15 g,茯苓15 g,泽泻20 g,炒白术15 g,桂枝10 g,法半夏10 g,黄芩10 g,黄连3 g,北柴胡10 g,石菖蒲10 g,远志10 g,浙贝母12 g,焦麦芽15 g,焦山楂15 g,鸡内金13 g,甘草10 g。3 剂,每日1 剂,水煎,早晚分服。
11 月13 日患者精神较差,余症状大体同前,夜间呼吸频率持续偏快,波动在每分钟35 ~50 次,SaO2波动在60%~85%,呼吸急促费力。11 月14 日凌晨2 时患者呼吸频率仍波动在每分钟35 ~45 次,指尖血氧饱和度波动在60%~80%,伴血压下降,给予无创呼吸机辅助呼吸后患者呼吸窘迫不能恢复,予经口气管插管,有创呼吸机辅助通气,仍见血压、心率持续下降,11 月15 日6 时抢救无效病故。
新冠病毒感染重症患者常出现呼吸窘迫或休克,若为伴有严重基础疾病的老年群体,其重症率和病死率显著增高[8]。《灵枢·天年》述“五十岁,肝气始衰……八十岁,肺气衰……九十岁,肾气焦,四脏经脉空虚。”本案患者高龄,身患多种基础疾病且时间较长,可见肝肾本虚。在此基础上复感新冠疫毒,加之延误治疗10 d,致使肝肾之阴亏耗,心肺气阴不足,发为重症肺炎。患者肺部CT 影像显示肺炎明显进展,在1 周内肺部渗出、实变迅速蔓延。因其心肺基础功能差,在祛痰、抗炎、高流量吸氧等对症支持治疗后,需及时介入中医治疗以疏调肺气,保证患者肺功能。患者新冠核酸持续阳性近二十日不转阴,为正虚日久,卫阳不足所致,扶正益气应在治疗全程占据重要地位。此外,患者11 月6 日出现舌暗红,苔黄厚燥,舌底瘀滞,提示有化热内耗津液,入营化瘀动血可能,在治疗时需注意顾护阴津,加入滋阴润燥,活血通络之品。
专家组会诊处方秉承仝小林院士提出的“寒湿疫”分期辨治体系,通过态靶辨治,迅速改善患者整体情况。新冠病毒感染属中医“疫病”范畴,仝小林院士在抗疫实战中,最早提出了从“寒湿疫”视角防治新冠病毒感染的中医用药策略,明确“分期-分证”以立“寒湿疫”之“病-期-证”体系,不断深化完善对寒湿疫“郁-闭-脱-虚”四期的认识。本案患者属“闭”证期,邪盛正虚,湿、热、痰、瘀、毒交织盘踞上焦,咳痰、喘憋加重,加之治不及时,终至疫毒闭肺。患者正气不足,肺气本虚,虚老态显露,故神志清,精神萎靡,纳寐欠佳;疫毒侵袭,盘桓膜原,寒湿与伏燥搏结,壅塞胸肺,郁态明显,致使肺气郁闭不降,故见咳嗽、痰喘、白黏痰不易咯出;疫伏膜原,卫阳受遏,正邪交争剧烈,故患者长期发热;仝小林院士认为激素为火毒燥烈之品,易伤阴液,加之寒湿内郁日久化热,内耗津液,化瘀动血,故患者表现出燥态、热态、瘀态,见咽痛、舌暗红、苔黄厚燥、舌底瘀滞等症[8]。
会诊时患者属闭证阶段,邪伏膜原,发于太阴,尤以伤肺为重,观肺之片影,寒湿延扩成斑片,化热网格聚成痰,湿痰热瘀互阻,呼吸交换有效面积骤减,终成疫毒闭肺,子龙宣白承气汤主之。以养阴清热、宣肺通腑、化痰活血为治则,针对燥、热、瘀、郁诸态,方用生石膏清泄肺热,杏仁宣肺止咳,瓜蒌润肺化痰,大黄泻热通便,方中宣白承气汤合承气、白虎之意,诸药同用,使肺气宣降,腑气通畅,痰热得清,咳喘得止。肺部基础疾病引起长期血氧供应不良,故舌底瘀滞明显,加地龙开通血道,赤芍凉血祛瘀,患者贫血,加丹参养血活血,为血象异常之靶药。“逐邪勿拘结粪”,吴又可指出“承气本为逐邪而设,非专为结粪而设也。必俟其粪结,血液为热所搏,变证迭起,是犹养虎遗患,医之咎也。”故本案患者虽二便正常,仍需使用大黄通腑逐邪,但需辅以滋阴益气之品,以防下后夺气。患者虚老态明显,兼疫毒久郁化燥伤阴,宜补气养阴之品,加西洋参、玄参、丹参、麦冬增液滋阴。槟榔芳香疏利,知母滋阴,黄连清热燥湿,诸药合用,合达原饮之意,开达膜原,驱邪外出,伍以生姜温阳补中,温肺止咳。本方西洋参、玄参、地龙、麦冬等均用到30 g,超出一般临床用量,力求重剂起沉疴,以挽倾颓于一刻,毕其功于一役。诸药合用,态靶同调,量效并举,患者仅服三剂药量即核酸转阴,胸片影像、症状好转。
患者最终转归不良,虽可部分归因于病势严峻及基础疾病严重,但仍需分析其治疗局限性。初诊患者心率加快,轻度发热,舌红、苔黄腻,已有疫毒久郁化热趋势,而初诊所用化湿败毒方加减,减原方中生石膏、生大黄等清热凉血药,加用苍术、薏苡仁、厚朴、羌活等药,性偏温燥,此方对于疫毒内闭已化热者应慎用,故疗效不明显。同时患者本虚日久,而补益较少,难以扶正逐邪。此方用至二诊时患者虽肺部渗出明显,但患者苔燥示津伤已显,属过用温燥之药,故无法起到截断扭转作用,反使患者正气难复,津液受损,病情加重。三诊温胆汤加减,药效不佳,转归不良,析其原因,一因效未守方,患者津液稍复即用温燥之品,使津液又伤,肺喜润恶燥,津伤明显故肺功能受损,进而出现呼吸窘迫。二因患者正虚本重,本有较重基础疾病,处方又未充分予以补益之品,加新冠疫毒伏而又发,故预后不良。
“闭”证期是新冠病毒感染病程发展的重要转折,若平稳度过则邪气渐退、正气渐复,若病情加重,则疫毒闭肺,宗气外脱,终至内闭外脱。本案患者二诊使用子龙宣白承气汤化裁,上开肺闭,下通肠腑,药后核酸转阴,症状及胸部影像学均有好转,为逐步过渡至新冠病毒感染的虚证阶段,此时应调理肺脾、益气养阴、缓清余邪[9]。综前所述,对于多基础疾病的高龄群体感染新冠病毒,若已疫毒内闭,久郁化热者,不宜过度使用温燥之品,同时应注意滋阴益气药物的应用。
针对高龄伴严重心肺基础疾病患者感染新冠病毒后出现重症者,相关案例报道较少,缺乏有效的治疗经验,易被误诊误治。本案患者在住院诊疗过程中,除西医对症支持治疗外,分别予3 次中药汤剂治疗,疗效有别,故加以分析。其中,在国家新冠中医医疗救治专家组会诊过程中,从分期分证及态靶结合角度探讨诊疗方案,扶正益气,透邪外出,针对新冠病毒感染治疗有效,现将其病程进展进行整理与分析,总结经验与不足,期望为临床诊治此类患者提供借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