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寒交岁

2023-11-09 08:27葛良琴
安徽文学 2023年11期
关键词:天柱山潜山苏东坡

葛良琴

1

近来天气晴暖,夜间拥被读书,竟不知何时渐渐打盹,惊醒过来,感到寒意袭人,看看时间,已是凌晨,此乃今昨交接之时也,听见有风雨砸窗之声,查看日历,正是 “交大寒”。

民间认为,世间万物有序,每年都由不同的神掌管。大寒乃旧岁之尾,紧随其后是立春,乃新年之始,因此,到了大寒,旧神就要准备交权于新神,这大概就是“交”的含义。老百姓欢喜在节气前缀加一“交”字,如交冬至,交清明,故而我想,岁有岁神,是不是每个节气也有节神?

交大寒对于民间有很重要的意义,像新宅起脚,老坟山动土、立碑,无需特别请地师看日子,只需等交了大寒,就可以自行安排。这是因为旧神马上要离职,而新神还没来得及上任,正是新旧交接的时候,故而这半个月,是个空当,无神管事,老百姓可以乘机打个抢手快,待新神上任,老百姓的事已经搞定,神也就不会计较了。对此,我颇觉得有疑点,虽然是一年里最后一个节,不是也该善始善终,站好最后一班岗的吗?难道天上的诸神也会偷懒耍滑头不成?然而民间的事,几千年传下来,终归是说不清的多,也许是老百姓一年到头,循规蹈矩,本本分分,按照老黄历行事,到了年末岁尾,允许自己稍微放纵一下,但又找不出由头,于是乎,想出这么一出,也未可知。

大寒交年,古俗有藏彄(k u)之戏,彄者,《艺经》作“钩”字。据《三秦记》记载,藏钩起于汉昭帝的母亲钩弋夫人,当时的人,腊日之后,男女各按辈分做藏钩游戏,分二曹比勝负,负者起身拜谢胜者。

这段文言文倒是通俗得很,不难理解,读“盖妇人所作金环以套指而缠者”句,我甚至开始胡乱推测:今人戴戒指之俗或许就源于此吧?我为自己这个发现而兴奋,心中不免有窃喜,也算是深夜读书的一点小小收获。读书人原没有什么大的奢望,夜深了,茶已冷,肚也空,于稻梁之余得此一额外的心得。也就这么一点小小的心得,环顾空室,竟无人可以分享,聊以自娱耳。

然,藏钩游戏为什么没有流传下来?另一本古书《荆楚岁时记》解释说此戏令人生离,有禁忌之家则废而不修。读到这里,我有点明白了,这一古俗没有流传下来,原来因其有令人生离的忌讳。细想,不难理解,试想一想,大过年的,一大家子,男女长幼,分二曹比胜负,负者还要拜谢胜者,胜者若是长辈,若是男性,还好办,如若负者是长辈,是男性,你让他们起身拜谢,叫他们面子如何挂得住?真是情何以堪。

大寒乃十二月节,交了大寒,年已经离得很近了。辛丑年腊月十八交大寒,正月初四立春,故是年的大寒,将“岁”整个儿包含了。各种好吃的,好玩的,加上雨雪时来,与其他节气相比,大寒故而别有韵致,显得有些闹纷纷的了。除了上面的藏钩之戏,北宋时又流行起“打夜胡”的傩戏,历史悠悠,此时距离《荆楚岁时记》的成书年代(《荆楚岁时记》成书于南北朝时梁朝,距今1500余年),千年已过去一半矣。孟元老在此一节里所记北宋的岁节诸物及风物故事,有一半流传至今,其中的内容我很喜欢。

从孟元老的书中,我们知道腊月二十四过小年,送灶神,家家张贴门神和桃符的习俗在北宋就有了。至于打夜胡的习俗,吾乡人至今用“麻胡佬来了”,以吓唬夜哭的孩子,我小时候就被此吓得不轻,以至于至今不敢独自走夜路。那时的老宅子,从东头到西头,要穿过又长又暗的巷弄。一到黄昏,我走在巷弄里面,老想回头看,总觉得背后有麻胡佬,穿着大红大绿的长衫长袍,披头散发,拖着血腥的红舌。

寒气之逆极,故谓之大寒,老派人又说:“月初寒尚小,目下还只是‘不出手而已,半月之后,寒气则大矣。”我们皖西南的人家,极冷时未必大寒节,倒是小寒有时反比大寒冷,但辛丑年的冬天,一冬晴暖,我在纸笺上的记录,“晴好,不冷”的话直到腊月十八有变:“大寒,不知哪来的大风,吹了一天一夜,檐下风铃也响了一天一夜。夜里开始下雨,那种小雨,沥沥淅淅地一直下,天地之间,突然多了一种声音,有种静气在流淌。我住的屋子,虽然不是瓦屋纸窗,但一方小院,也有些年头了,要说听雨,还是这种旧屋别致些,明明不太大的雨,却能听出雨色万峰来,雨急山溪涨。”我记录时是夜里十一点多,估计雨声让我反觉得安静,故感。从那天开始,一直到我写这篇文章,天气都是阴阴暗暗,不是风雨就是雪花六出,倒是应了《授时通考》的言说了。

2

写一写苏东坡。

为什么是苏东坡,而不是别人?苏东坡与大寒有什么关系吗?非也,无他,仅因为我在大寒节里读了一本书——整个大寒节,我都在读《苏东坡传》。既然要写大寒的文章,自然有些技痒,权当现学现卖了。

年前,雪霁,独访城西石牛洞,拜谒东坡别苑。

苏东坡有没有到过潜山?一直以来,是有争议的。唐人元稹有首写大寒的诗,其中有“大寒宜近火,无事莫开门”句,适逢学校放了寒假,围炉静坐,闲来无事,日日闭门读书,一时兴起,不妨也来凑个热闹,遂找出有关志书,一头扎进文章里。屋外雪水滴檐,滴答作响,似我拳拳之心,在书籍的空谷壑涧里,寻找古人的足音。

元符三年,苏东坡被任命为舒州节度副使,但实际上并未在舒州任职,此事在民国九年版《潜山县志》卷九“秩官志”条目下写得很清楚,“不过,苏东坡于来舒途中,又被改任,因而未在舒州任职”,县志重印时特地在后面做了如此标注。

潜山域内多山,风景秀雅, 如此好山,唐代的李白、白居易,都为之留下了诗文,与苏东坡有时空重叠的王安石、黄庭坚、李公择等人,也是对此山乐而忘归。苏东坡终其一生,爱林泉之胜,虽未在潜山任职,但与众好友乐游此山,也不是完全没有可能。《苏轼文集》里有一篇名为《记李公择天柱山分桃》的短文,里面提到天柱寺和司命祠。为找出这两处古胜迹,我翻出了民国县志,得知天柱寺在清照乡,潜山城北30里,今天柱山镇天寺村内,为崇慧禅师于唐开元年间开山。关于司命祠,据县志载,在真源宫内,而真源宫在城北十五里山谷寺(今三祖寺)左,离祭岳台遗址不远。

“舒州潜山,乃司命真君所居。”司命真君是掌管人间寿命的。尽管说得有些神乎其神,但有一点很明朗,天柱寺和司命祠确为潜山天柱山所有,虽坍圮,但今人仍能访其遗迹。旧年秋天,我和几个有志于此的朋友,驾车循着山间小道,探访两处。天柱寺重建的时间不太久远,但烟火气太盛,没有承接崇慧禅师昔日“天柱家风”的真味,而真源宫则只剩一堆旧石头了,落在群山环拱的松冈之间。一个太俗,一个又太荒,都让人怅惘得很,无望得很。

李公择是黄庭坚的六舅,曾任淮西提点刑狱,两人都是苏东坡的好友,黄庭坚更是苏的铁粉,乃苏门四学士之一,当时苏被贬黄州,与李黄二人结游天柱山的可能性其实是很大的。

《苏轼文集》里还有一首诗,与天柱山也有关系,诗本身虽不能直接看出什么名堂,但补记里说李通直劝其卜居于舒,明确地表达出想把天柱山作为养老之所的愿望。

另外,苏东坡在贬谪惠州时,在《与李惟熙帖》中说道:“倘得生还,平生爱舒州风土,欲卜居为终老之计。”这些都成为本地文人的有力证据。当然也有人反对,证据是苏东坡年表上没有到过潜山天柱山的记载。但我想,有没有一种可能,苏东坡当时是贬官,他到天柱山是和李公择偷偷来的,故没有记录在年表里。

但我自然无意卷入这样的公案,因为,他到没到过潜山,毕竟对于一个读书人来说,意义并不大,我自然也不想落个拉名人作大母舅的嫌疑。学术界的争论且让他们争论去,我这个大寒节,注定是只想在苏东坡的文字里徘徊流连了。

决计在年后购买《苏轼全集》。总是这样,就像红薯藤,我看书是一本连着一本,互相牵扯羁绊,某本书里提到另一本书,如同老鼠嗅着气味,我就一路嗅着找来读。我如今是只愿意把银子花在买书上面了。年岁大了,有些关系不大看得重了,只想把有限的时间花在读书上面,写文还在其次,一切都顺其自然吧。苏东坡说过“着力即差”,我的理解是,不单是为人,还包括为文,都不要太用力,用劲过大,容易弄巧成拙,平淡而真实的文字,反而久远。苏东坡说他的为文之道是行于所当行,止于不可不止,这一点,对吾辈这些耽于小技者,其实是很值得思考和借鉴的。

何为人生之乐?苏东坡对一个朋友说:“我一生之至乐,在执笔为文之时,心中错综复杂之情思,我笔皆可畅达之。我自谓人生之乐,未有过于此者。”

愿得东坡之乐,伴我过大寒节,伴我过年节,伴我过每一个节。

3

大寒既然交年节,就不可不写吃食。

中国人对于吃食的讲究,由来已久,清人袁枚有本专门写吃食的集子,叫《随园食单》。袁枚是个不折不扣的美食家,不愧是乾隆才子和诗坛盟主,他的《随园食单》不仅是一部简单的菜谱,可以说是一部优美的写吃食的散文随筆,他自己写的序我尤为喜欢。他似乎很怕人误解他对于饮食的热爱,不惜搬出周公和孔子,引用大量古籍,以饮食来比喻治国,用古人对饮食的重视,来证明饮食的重要。他引用《中庸》和《典论》的句子非常好,大意是说:没有人是不吃喝的,但很少有人能真正懂得食物的美味;一代富贵之家知道住什么样的房子,只有三代富贵之家才懂得着装饮食之道。

当真是这样的。一天,我在路上看到一个奇怪的现象:几个工人在挥洒汗水地砌路牙石,树荫下站着一个高个子男人,脖子上系着一根粗粗的黄金项链,大太阳底下,直晃人的眼睛,正悠闲地扭动腰肢,哼着小调。我走近想一睹仔细,不料被他认出来。彼此打过招呼,他就迫不及待地告诉我,我单位旁边那座最大最豪华的房屋就是他家,赶上拆迁,得了好几百万。末了,又提出加我微信,邀请我唱歌。我笑笑,赶紧溜。

不过,能把吃喝说得如此冠冕堂皇的,袁枚当数第一。但袁枚绝不是第一个写菜谱者,更早时期的还有南宋人林洪编辑的《山家清供》,区别在于林洪侧重于收录山野美食,文学性并不亚于《随园食单》,似乎清雅更胜些许,烟火气也更重些。我读《山家清供》,一半是冲着其中含有烟火气的小故事去的,比如他在《苜蓿盘》里,写了一个因为吃食而丢官的小故事,很有意思。说的是唐代开元年间,担任左庶子的薛令之写诗抱怨清苦生活:“朝日上团团,照见先生盘。盘中何所有,苜蓿长阑干。饭涩匙难绾,羹稀箸易宽。只可谋朝夕,何由保岁寒。”薛令之也太大意了,写这样的“怨诗”也不藏好,巧的是,被来到东宫的玄宗看到了,于是在旁提了两句:“若嫌松桂寒,任逐桑榆暖。”薛令之当然不笨,看了皇帝的题诗,惶恐不已,当即辞官归乡了。

这似乎与大寒节有点远了,不急,《山家清供》里收录了一种叫“雷公栗”的吃食,与大寒节最是相契,也是儿童们最喜爱的一种边吃边玩的山野至味。记得我小时候,山里的冬天特别冷,大寒时节,手捧火团,或者围着炭火盆,将毛栗埋进火堆里。不一会儿,就听见噼啪一声响,用手拨开火灰,只见栗壳咧开嘴,露出金黄的栗肉,倒在手里,那个烫啊,两只手不停地倒过来倒过去,嘟起嘴巴吹气,好一会儿才凉下来,咬一口,又粉又香,顿觉香气盈袖。看了《山家清供》,才知道像林洪这样的文人,也有赤子之心,居然创造出更安全的吃栗法子:只用一栗蘸油,一栗蘸水,置于贴铫内,然后将四十七颗栗子覆盖其上,用炭火煨之,只等候铫内响起噼里啪啦的雷声就好了。

不过,栗子很难保留,山民们想了很多保留栗子过冬的办法。吾乡讲究的人家,多是连蓬一起储存在红薯洞里,因为红薯洞较深,恒温,一层细沙,一层毛栗,可以叠很多层,吃时一层一层地取出来,这种方法储存的毛栗保留时间长,可以留到过年待客,吃时甘脆异常。我在读张岱的《陶庵梦忆》时,看到他写的保留橘子的方法:用黄沙缸藉以金城稻草或燥松毛收之,阅十日,草有润气,又更换之。金城稻草不知道是否与吾乡稻草有何区别,但燥松毛并不难谋,山上有的是,我用这方法藏毛栗,效果不及红薯洞。

北宋时,大寒节的吃食也很丰富,《东京梦华录》载街市有卖撒佛花、韭黄、生菜、兰芽、薄荷、胡桃、泽州饧的。泽州饧估计是一种糖果吧?撒佛花是怎么也想像不出来为何物。

如今,大寒节的吃食是更加丰富了,但我还是很回味山居生活时的年节吃食:冻米籽、红薯角、欢喜团、糖粑……单听听这些饱含烟火气的名字,就叫人回味无穷,觉得还是山居的生活有真味。

责任编辑 黄月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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