蒋磊 冯铁山
道家认为,天下之道,不可名言言之,其视而不见、听而不闻、抟而不得。“老庄之谓道,既不像古希腊存有论那种不落入变化的形而上实体,也不必是神秘不可名状的消言境界,而是不离变化历程、不离物化脉络的千变万化、并行不悖之道。”于是,老庄将道的终极指向水。《老子》第八章言:“上善若水。水利万物而不争,处众人之所恶,故几于道。”老子以水喻道,认为天下之物,唯水可作道之具象化表现,唯水的品质可作上善,能驭万化,存不悖,成为引人向上向善的力量源泉。古今变迁,“水善利万物而几于道”这一思想早已悄然淌入中华民族的血液里,化为生息所不可避视的精神养料。
作为中国本土作家,阿来所作不少名篇皆隐含道家思想,其撰写的《一滴水经过丽江》便充分体现了这一点,彰显了有关“水善利万物而几于道”的独特理解。文章被选入语文教材八年级下册第五单元,与一般游记作品不同,阿来把感官、意识和行动依附于一滴水,“使之既成为丽江之行的观察者,也成为丽江故事的讲述者”。结合课文编者所提供的课后阅读提示,“注意想象这滴水的奇幻生命旅程,体会作者写景中饱含的情感”,不难发现,水走过丽江的过程其实就是悟道、言道的过程。水迹留痕处,留下的是生命之道:谦省之道、变化之道和时运之道。
一、谦省之道:避高趋下,去刚处柔
道家推崇水的品性,是因为水抱持“避高趋下,去刚处柔”的特质,这种特质既体现为由内而外发散而生的谦省之道,也暗含了以退为进、以柔弱胜刚强的处世哲学。《一滴水经过丽江》一文在描写水的踪迹时,有意保留了该特质,传讲出“处下不争,可名谦谨”“守柔自持,躬省自察”的人生智慧。
(一)处下不争,可名谦谨
道家思想强调处下不争,在道德畛域内指向谦虚谨慎之道。水之天性含趋下性,趋下是为了不争,不争则能克服存于表里的、不同程度的损耗。《老子》第六十六章云:“江海所以能为百谷王者,以其善下也。”究其根本是“夫唯不争,故天下之莫能与之争”。阿来用一滴水所具有的特征——持续下流和不以自多,使感悟的谦谨之道得以显露。这一滴水从高空云层落到海拔伟岸的玉龙雪山顶,再到地势稍低的玉龙雪山冰川,经过玉龙雪山脚下的丽江坝,跌落至落水洞,随即流过游客众多的古城四方街,继而跌落至玉河,最终历经波折跃入喧腾奔流的金沙江,奔向大海。“落”“跌落”“跃入”“奔向”等词的运用无不彰明这一滴水对“西高东低”地势之理的恪守,同时暗流就下的意图和智慧,居善地,向下奔流而不复还:处所恶,无人去处而我自去。在经过售卖纳西族的东巴形象文字的字画店时,这一滴水产生过两次情感波澜,“我想停下来看看”“我确实想停下来”,但青睐和欲望在“不以自多”这一理想的冲击下徒为暂留,水重新谨慎地环顾自身境遇——奔赴更旷阔的大海才应是最终归宿。《庄子·秋水》曾道出过不以自多的处下之法:“方存乎见少,又奚以自多?”这一滴水无论在旅途何处凝滞,裹胁而生的都只能是未见大海后的自多的夸耀之心和自负的无知之念,阿来深谙其理,以水之曲折历程生发观览趣味的同时,传讲处下不争的谦谨之道。
(二)守柔自持,躬省自察
柔,柔弱也。道家认为自持柔弱不是一味被动示弱,而是坚守躬省自察之道,以期逆而胜刚强。“天下莫柔弱于水”,水有柔弱性,“柔弱才能为其他保有余地,同时也为自己留下余地,以至于不陷入“柔”与“强”相争的输赢逻辑中,这是一种‘保留转圜的余地哲学”。《老子》于第四十三章谈:“天下之至柔,驰骋天下之至坚,无有入无间。”无有,即对自身的不间断思索,以求取虚心弱志而克服主宰意志。文章中的一滴水正因具备柔弱的特质,方能一路畅快,恍入“无人之境”。如水安身于阻挡的闸口,不选择蛮于冲撞,而是削减力量,等待用柔和的劲道洗净街道,这是对积聚而成的迅猛势头的转身思考,也是人对水的因势利导;乘借水车之功扬到高处挥洒,是为安谧静思后的再次出发,所至是恰到好处的清凉意和风景图;从渠中入壶轻抚兰花到借微风之势返回花壶,重新跃入江流,饱含对以退为进,以静制动的虑念和沉想,水壶此时也变成了这一滴水的藏身密器和思想容器。詹剑锋认为:“老子所说的柔弱是指新生的充满生命力的东西。”所谓充满生命力的东西,其实就是意指对水能守持柔弱,逆而善思的思考。一言以蔽之,水的柔弱并非水的软弱无能,正在于水无为而为、躬省自察后激发出來的更为强大的内在创生性。阿来借此观水言水,自省之道化于其中。
二、变化之道:遇物赋形,不留于一
“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道家认为“道”具有变化性,而世间万物,水无疑是最为接近变化之道的。水不论所遇任何,都能遇物赋形,不留于一,需留心的是,这里的“一”指的是水的形态或特征,而非不变的本质。阿来在塑造这一滴水时,着墨于“形化万物,存与共生”“反昭原始,无变本性”特点的体现,将水所保有的“万化归于生息”及“万变不离其宗”之大道娓娓诉出。
(一)形化万物,存与共生
化,即性质或形态的改变。《庄子·齐物论》言:“天地与我并生,而万物与我为一。”庄子所说的“我”就是“道”,也就是具象层面的水,天地由水而生,水能形化万物,合而为一,此为道家所说的共生观,也是自然界所存之实情及演化之道。阿来为这一滴水的前世今身费尽笔墨,使其在有形和无形两种形态之间频繁自如地切换,借此宣讲两种共生之道:水与自然之物的共生及以水为媒介的文明与文明的共生。从水与自然植物的共生的角度来看:水流过处有松、杉、杜鹃、山茶、兰花之类的植物,有落水洞、黑龙潭、森林、田野、草甸之类的景观,这一滴水在行走过程中其实记录了部分水的归处,“水不仅以有形的形态流动于江河湖海之中,还以无形的形式存在于、隐藏于一切可见的事物中”,即这部分水在流动时与所经之物合而为一、共存一体,消失、融合等字眼虽不曾显露,但水与自然共生,使万物生长繁荣的奥秘已尽含其中。文明与文明的共生具体体现为:以纳西族东巴象形文字“水”为代表的当地传统文化与以前来游玩且说着不同语言的游客为代表的外来现代文化的交织:以及作者隐晦显现的伴生文化——嘉绒藏族文化和旅游地纳西族文化的交融。当然阿来并未选择置身某一场域去赞扬或贬斥另一种文明,以评头论足其好坏,而是以水为主体,穿梭于文明中,感受碰撞与融合的袅袅弦音。或者说阿来本人就与种种文明交织在了一起,他勘探着水的化之道之于生命共生的重量,万化归于生息,而非简单线性的历史长短。
(二)反昭原始,无变本性
变与不变一直是道家思想所探讨的母题,这一问题的答案在水上有所体现。《庄子·天道》有日:“水静则明烛须眉……水静犹明,而况精神!圣人之心静乎!天地之鉴也,万物之镜也。”水的本性即为宁静,所以清澄明澈,可作清楚照见万物的镜子,使万物的原始面得以反映和昭明。文章有意赋予这一滴水反昭的属性,其一,借水之眼看到不同模样、特点不一的人,视线处还有心生向往的风景:玉龙雪山、象山、狮子山、丽江城……;其二,借水之耳听到不同方式、种类多样的语言,耳畔处还有朴实友爱的声音:叮叮当当敲打着的银器声、演奏古代曲目的音乐声、主客之间的相互问询声以及茶楼酒吧的欢歌声。就描写的层面来看,阿来有意删减了自己作为人的独特体验和感情陈述,“基本都如镜子般平面反照出丽江城的外表和风土人情的外貌,既很少触及当地人的内心世界,也很少展现游览者的真切体验。”作者几乎还原出事物的真实样貌和本来面目,而非过度生硬的解读,一切自然景观、历史沿革和风土人文只是简单纯粹地浮现于眼前、耳边,连成一幅幅画面。此外,阿来发挥水清明如镜的特质,不光旨在展现水变的一面:干净地反昭原始万物,以及不变的一面:本性持静以有清,说明万变不离其宗的变之道;还指向了丽江当地人和前来丽江的游人的内心世界,丽江的一切美景风俗使人的心灵变得宁静和纯净,用原文的话来说:“心可以像一滴水一样晶莹”。
三、时运之道:冬凝春泮,固不失节
正因为时运的内涵深邃,机理难明,道家先哲们便常常通过感悟水“冬凝春泮,固不失节”的时运之道,进而总结出人所需明确的时运之理。《-滴水经过丽江》中,阿来借水之于四季的表现以观照自己的人生,深刻地将“不失节期,随时而动”“周而复始,顺应自然”的时机之道和命运之道印刻在字里行间。
(一)不失节期,随时而动
不失节期,即对时令的不逾矩,水会遵照“归而不盈,泄而不虚”的自然规律,随时而动。《老子》第八章也言明了此理:“上善若水……动善时。”水,善于选择合适恰当的时机,而后有所行动,具有就时性。这一思想集中体现于这一滴水的三次沉睡和苏醒中:第一次沉睡发生在变为雪片降落山顶之时,苏醒之后变成了冰川的一部分——坚硬的冰;第二次沉睡发生在落水洞,遭遇很深的黑暗、曲折的水道、安静的深潭,苏醒之后从象山脚下的黑龙潭冒出来;第三次沉睡比较特殊,这一滴水怕被太阳蒸发,于是沉睡于院子主人的浇花壶里,苏醒之后回到渠水,奔向江流。在阿来的笔下,每一次沉睡都不是漫无目的之举,而是包容了积攒力量,蓄势待发的智慧,形态的交替、高低的升降、能量的转换都需要时间的沉淀:“许多年”“时间过去好几百年”“从太阳出来到黄昏来临”,虽然这里的时间长度被刻意的模糊,但可以明晰的是,水的每一次出发都遵循了时节之道、时机之道。或许是改变自身的等待,或许是伺机而动的蛰伏,或许是避危向生的保全,但水仍旧坚定地秉守着按时出发的法则,做到不盈和不虚。由是观之,阿来捧出水生息不止的密钥,是为了借机提点所需效仿、体悟的随时而动的时机之道。
(二)周而复始,顺应自然
“周而复始,顺应自然”,乃万物存在之根本,也是水必经的命运之道。《老子》第二十五章言:“有物混成,先天地生……独立而不改,周行而不殆。”“有物”即为道,也可谓水。由此可知,水的特点为无需外力独存而永不停息,循环运行而永不衰竭。阿來笔触之间,正是通过水之形态、历程、荫蔽的循环往复,表明“周而复始,顺应自然”的思想。这一滴水被太阳蒸发成高空雾气,下落变为一片雪,慢慢移动成为冰,最后又回到一滴水,遇冷而成的露珠与水蒸气的转换,圆融了水的形态变化因四季变迁、昼夜更替而循环不止的道法,四季和昼夜本就是自然界周而复始的有力演化者和践行者,也是使水遵守规律,发生形态变化却不曾增减的催化者和推动者;再者,水从山顶由高而下,历经重重闸口、水道,注入大海,不论于奔流的过程还是于奔赴的终点,都会受到太阳等影响,化为水汽、生成云层,重新依据地势高低和气候温度,以雨、雪、露珠等方式返回世间,完成再一次的流动历程;当然,更应讲明的是水衍生的荫蔽作用的周而复始,从古远的纳西族古族人,到现今的族人,再到外来的游客(包括作者),甚至是华夏未来的子孙们,无一不享用着丽江水滋漫而生的清凉、滋润而生的美景以及滋养而生的纯粹与宁静,只要丽江的水不停歇,中华儿女人性中的水性便会一如既往,周而复始地存在着。阿来言明水周而复始的特性,归根到底是为了点破人之于个人或整个族群所要明确的顺应自然之意涵。
综上所述,从写作原点的角度考虑,《一滴水经过丽江》避免了游记作品中常见的游踪步履的追随和人为意志的侵蚀,取而代之的是借水之经历所感悟、言说的生命之道:“避高趋下,去刚处柔”的谦省之道、“遇物赋形,不留于一”的变化之道、“冬凝春泮,固不失节”的时运之道。在这篇文章中,阿来朴拙的笔下不仅闪烁着生灵景致的自然美、人文物产的历史美以及道家思想的文化美,更是将“文化自信”之根和“思维深度”之花深植于品读者的心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