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坚,1954年出生于云南昆明,祖籍四川资阳。“第三代诗歌”代表人物。著有诗集《诗六十首》《对一只乌鸦的命名》《一枚穿过天空的钉子》《只有大海苍茫如幕》,散文集《人间笔记》《棕皮手记·活页夹》《云南这边》《印度记》《巴黎记》《昆明记》《建水记》等40余部。曾获鲁迅文学奖,华语文学传媒大奖年度诗人、年度杰出作家奖,人民文学诗歌奖等。作品被翻译成法、日、德、英等十余种文字。
黄河走东溟,白日落西海。
逝川与流光,飘忽不相待。
春容舍我去,秋发已衰改。
人生非寒松,年貌岂长在。
吾当乘云螭,吸景驻光彩。
——李白
蜥蜴之眼,恪守如下箴言:矛盾互相抵消。
——德里克·沃尔科特
1
太阳出来已快一小时了,正背着发光的背包朝德胜楼爬。(气象测量局的人曾测量过,以确定它照到德胜楼的第一时间,但没有成功。忙乎多年,得到数万个数据,它照着德胜楼的第一时间每天都不一样,今天是7点25分,明天又是7点24分,前天则乌云滚滚,见不着它的一根头发,后天又是7点42分,气象测量局被搞得稀里糊涂,得不出什么结论,局长退休的时候,这件事就不了了之了。)此时,有事要做的松郡人已经穿戴整齐,涂脂抹粉的涂脂抹粉,衣冠笔挺的衣冠笔挺,不修边幅的不修边幅,大多已在路上,赶着去上学、买菜、到单位打卡……各条街道挤满了小汽车,堵住了不少本来就狭小的街道,按喇叭的声音响成一片。一支支水平参差不齐的乐队横七竖八,见缝插针,疯狗或汽笛般叫唤。每天都要叫唤到10点钟左右才安静下来。有些司机将手放在车窗边,拍打着车厢板,仿佛它是一匹马。太阳被遗忘了,似乎它从来不存在或者像某只因为耗光了电池而停摆的壁钟,只是个可有可无的摆设。它每天都是那一套(如果看得见的话)——模仿某位闪闪发光地坐在梳妆台前的寡妇,在7点半左右,先将德胜楼东边的那排砖头砌的垛口照亮,然后再继续慢吞吞地往上爬,像是一只被某位正在装修天空的漆匠掌控着的刷子。城楼东侧渐渐涂满光辉,西南部分还在阴影里。奚无用和诸葛南飞各自将单车靠着城楼露出了砖块的墙根,猫腰钻进了德胜楼。德胜楼是禁止入内的,入口已经用一排蓝色聚氯乙烯围板封了。这个入口是他们几年前私自开辟的,知道的人不多。他们在挡板上撬开一个可容一人通过的口子,再用块同样的板子虚掩着,除了他们几个,一般人不知道,德胜楼就成了他们的私楼。只是在上面不能弄出动静,出入都快10年了,并没有人发现。他们上了台阶,来到楼上的宽处。这里面是用青砖铺的,野草自砖缝丛生,其间有些碎砖块、酒瓶、旧鞋、塑料袋、可口可乐筒、干掉的便溺、鸟粪、避孕套、鸡蛋壳、某人的挎包、旧棉絮、一个生锈的铁皮桶、挂历的一页(一个明星正在灿烂地笑,虫子在她鼻尖上慢慢走着)……太阳刚刚跃过楼上的垛墙,他们看见有团东西在一个垛口下面动,传来叹息声。定睛,一人正趴在另一人身上做那事,阳光正打在那坨结实的、古铜色的屁股蛋上。诸葛南飞在看云彩,没看见。奚无用看了一眼,不动声色,径直朝另一边走去。上面那人听见声音,赶紧完事,站起来,系着腰带。哦,孔老师,来得早嘛。听声音,是赵国强的(他也是天天来德胜楼下棋)。奚无用断喝:你们两个太没有意思啦!不怕屁股烂掉?姑娘不出声,面容姣好。赵国强红了脸,穿好,遮好,留下那张已扁平的报纸和几团纸巾就双双下去了。老莫在干啥?诸葛南飞问了一句。克(方言,去)中甸拉木料了。到了老地方,奚无用轻轻一跃坐回垛墙之间的一个凹处(从前德胜楼开放的时候,许多人都喜欢占这个垛口,砖已经坐得有点儿凹)将两条腿吊着,准备在朝阳的烘托中抽上一支烟。阳光是凉的。他的烟装在衬衣口袋里,那口袋刚好够塞进一包“大重九”,掏出来比较麻烦,衬衣被他扯起一大块,大重九忸怩了一会儿才被揪出来。纸烟盒有点儿瘪,他取出一支,烟丝露馅儿了,撮起两个指头抹抹直,找打火机又费了一点儿劲儿,他不记得塞在哪只口袋了。左右裤袋掏出来抖过都没有,又摸屁股上的那个通了个小洞的口袋,也没有。夹克上的两个口袋也摸了,只有一包纸巾。想起夹克衬布上还有个内袋(他永远记不住自己的衣服有几个口袋),摸了一把,哦,藏在这儿呢。点了烟,吸上一口。今天干点儿什么?下棋,昨天你赢了,今天我要赢。奚无用想起早晨出门时装了100元钞票在裤袋里,赶紧捞,裤袋里只有一把钥匙和那个缠着胶带纸的手机。再次摸遍各个口袋,夹克、衬衣、裤子,都没有。朝身外去找,这才看见它躺在地上,捡起来,如获至宝,心里高兴,仿佛是白捡的。对折起来,用指头抹抹抻拖(方言,展平)凑到鼻子头上闻了一下,有股新鲜浓烈的钱味,塞回裤袋里去。(乌鸦说,他妈见到这一幕,肯定要数落:一辈子就是邋遢。)诸葛南飞说,我早看见了,你不要,我要。
德胜楼从前本是松郡最高的建筑物。坐西朝东,西面是松郡内,东边是松郡外面的田野。“登兹楼以四望兮,聊暇日以销忧。览斯宇之所处兮,实显敞而寡仇。挟清漳之通浦兮,倚曲沮之长洲。背坟衍之广陆兮,临皋隰之沃流。北弥陶牧,西接昭丘。华实蔽野,黍稷盈畴。虽信美而非吾土兮,曾何足以少留……”“登斯楼也,则有心旷神怡,宠辱偕忘,把酒临风,其喜洋洋者矣……”后来西面拆掉,腾出地盘。盖了“欲与天公试比高”的以水泥钢筋玻璃为材料的楼房,城内那些鳞次栉比俯身在德胜楼下的、土木结构的老房子就看不见了,东边的田野里也起了几群楼房,但是田野还看得见。大地很辽阔,几栋鹤立鸡群的高楼可滅不了它。不仅可以看见田野,看见远方的山梁,还看得见梁子上的那个笔尖般的石塔(文笔塔,这种塔世所罕见,为笔造塔,乃中国地方风俗),几块云停在那儿。有些人在藕塘里弯着腰摘藕,其中有个穿绿衣服的女子,看着像是徐一枝(奚无用的中学同学,梅村的,漉族),身材像,脸看不清楚。她家的地也在那一块。唉,大地啊!奚无用叹道。它正在前方的田野上安静地发着光,就像一艘刚刚停下来的巨型航空母舰。松州府就是从它身上涌出来的(层峦耸翠,上出重霄;飞阁流丹,下临无地),瞧,那么安静,恍若隔世。一道长云自北而来,领头的像是一群大象。下面那些正在劳动的人不是在破坏,也不是在获得,倒仿佛是在赎罪呢。(劳动不会破坏大地,道法自然,学而时习之,劳动是一种感恩。乌鸦说。)奚无用说:生活是一位美丽的女神,她有大地的身材,山峦般的屁股,丰满的群山之胸,深邃如沼泽地或河流的私处和看不见的激荡之心。人生的一切努力只是要占有她,热爱她。羌灵魂之欲归兮,何须臾而忘反。诸葛南飞说,早点已吃了?奚无用说,整了一碗老鲁家的肠旺面。诸葛南飞说,天天吃这家呢。奚无用说,吃了20年呢。
松郡是500年前从南京来的建筑大师和堪舆设计的。建成匍匐状,“闾阎扑地”。(建筑师王澍评论,这种建筑是“以院落为基本框架形成的一组建筑”,它不是西方那种单栋建筑。院子是在强烈的儒家礼制背景下形成的,有中轴线,区分层次,有主有次,左右对称,坐北朝南等,很特殊的一个地方在于喜欢使用自然的材料。建筑里面最持久的材料是石头,中国建筑中石头不作为主材,主材实际上是木头。如果以结构作为主体的话,中国建筑的结构主体是木头,因而形成了一种特殊的以木头为主的体系……木结构体系不是一个简单的体系,它是装配式的,而且是用相对不是很大的木头做成的装配式……)城建了十分之一,和堪舆就老了,过世。他儿子接着监造,又造了十分之一,过世。孙子又接着监造,一丝不苟,直到过世,造了十分之一。重孙、玄孙、来孙、晜孙……又接着造,历时500年,才造成了。这个城全手工打造,房子大小不一,都是宫殿式的,石头立基,泥巴砌墙,榫卯结构,没有一颗钉子。东南西北共有八座门楼,各楼通过城墙连接着,最高的是德胜楼。如果从仙人的位置(云彩)上看的话,它们就像一串宝石。城楼是红宝石,城墙是丝带。这串宝石不是准圆,是梅花状的。最为醒目的是德胜楼,一位皇后,其他的是妃子。城内3米一个花园,5米一口水井,巷道街道纵横交错,鳞次栉比,家家户户雕梁画栋,飞檐斗拱,茂林修竹,金鱼假山穿梭其间,果树、香树、鲜花种了不计其数,百鸟集翔。还有菜地、文庙、武庙、城隍庙、土地庙……总之,住在里面的人都觉得好在(舒服),太好在了,身适心安,就不再搬家了,四世同堂,传宗接代。死了就埋在柯山上,山上墓冢到处蔓延,高坟崔嵬,全部朝着松郡方向,日日夜夜望着它。如果在日落时分,登上东门的德胜楼俯瞰松州府,城际坐落着座座小型宫殿,仙宫楼阁沉浸在夕晖间,而周围环绕着大地田园,整个就是一个建造在大地之上的天堂。500年后,八位神仙在天上主持召开建筑评比大会,松州府被评选为第七名,公认是人类栖居方式的典范之一,一时间其建造模式风靡云南各地。
除了府衙、城门之类,城中民居并不规划,顺其自然。儒家的规矩“己所不欲,勿施于人”管着各位。没有人起宅基会坏别家风水,没有芳邻,又怎么能四世同堂。道德操守(孔子提倡的那一套)是一样的,各家根据自家的经济条件、实力、审美趣味,各起各的屋(高低、大小不同,但绝不会造次。磋商、谅解、照顾是常事。一枝独秀、金鸡独立、独占鳌头、出人头地、志在必得地盖房子相当忌讳,时时要考虑他人、邻居的感受。谦虚是普遍的美德,自己好在,别家也要好在。家家户户都要好在。只是你家一枝独秀,那就要出事了)。和氏家族看风水、监造,以保证各家各户随心所欲不逾距。工匠是分等级的,有大师、高手、匠人、木工……按件计价,一般木工,雕个蝙蝠可得五打鸡蛋。若是大师上手,雕一组马鹿撞钟、梅花喜鹊要半年不说,工钱按照精雕细刻时凿下的木屑称重,重量以金子支付。有的时代追求朴素,喜欢素门(什么也不雕);有的时代追求烦琐,流行雕《西厢记》。到了奚大椿的时代,则流行雕“岳母刺字”,因为那时日本人来了。德胜楼等公共建筑则是衙门按照制式雇工精工细作,所以起得慢,盖了18年才一一竣工。德胜楼是一座等腰梯形的三层建筑物,通天接地,没什么实用性,就是为了美观好看,以取悦从不露面、不着边际的诸神。斗拱飞檐、琉璃瓦勾勒出的歇山顶像是在对大地拱手作揖,感激涕零,至少是一种归顺感恩吧,也有点儿正在为自己的孤独、鹤立鸡群于大地而懊悔。城楼上东侧挂个牌子:瞻日。西侧挂个牌子:拜月。楼正中悬一巨匾,刻着:“文献名邦”(颜体,雍正八年进士李茂松题),四个红地描金大字。如果在城外的旷野上远观的话,德胜楼就像一只自天而降的生着朱红色翅膀的凤凰。(乌鸦说,其实它就是一只凤凰变的。老家在昆仑山上,西王母委派它为松郡太守。“西海之南,流沙之滨,赤水之后,黑水之前,有大山,名曰昆仑之丘。有神,人面虎身,有文有尾皆白,处之。其下有弱水之渊环之,其外有炎火之山,投物辄然。有人,戴胜,虎齿,有豹尾,穴处,名曰西王母。”《山海经·大荒西经》)打造这只凤凰的都是当时地方上的良工巧匠,总指挥也是西王母派来的,叫陆吾。他是主管建筑的神仙,“西南四百里,曰昆仑之丘,是实惟帝之下都,神陆吾司之。其神状虎身而九尾,人面而虎爪;是神也,司天之九部及帝之囿时”。凤凰的内脏有三层,48根柱子撑着,每根都是一棵大树。三重檐歇山式屋顶,翅膀上涂着琉璃,在丹炉里烧了七天七夜,流云漓彩,晶莹剔透、光彩夺目。檐头上挂着几十个黄铜耳环(风铃)。自从东汉文人王粲写了《登楼赋》以后,文人都喜欢写登楼赋。以前每到佳節,松郡的文人就要相约登楼作赋,知县、县丞、县尉、主簿、典史、巡检、司狱、课税……跟在后面(都是诗歌爱好者),小厮抬着砚台墨条压条、狼毫兼毫羊毫、小楷中楷大楷、屏笔联笔斗笔、好酒好肉好水……鱼贯而上,面对楼东的良田旷野,远山近树,铺开宣纸就舞文弄墨,将松郡的一切(天空土地、日月星辰、水井花朵、父老乡亲、画栋雕梁、特产美味) 再次感激一番。都是老生常谈,意思无非就是“这个地方太好在了,谢谢”“天地之大德曰生”,云云。许多人都写过,奚大椿也写过:“多媚兮春高献云,葳蕤兮夏浓妆荷。诚实兮秋奥得稻,暖响兮冬远盼雪。若楼下之琼楼玉宇,鳞次栉比、丹楹刻桷、王谢堂前燕者,皆登楼辈之陋室也,又何足道哉!”(《秋吟集》卷一)19世纪的某几个月,门楼上挂过几个被大刀砍下来的强盗的人头,就悬在“文献名邦”四个大字下面,钉子还在。楼下城内瓦楞、土墙、街道、院落、假山、怪石、月季、牡丹、青藤、水井盘根错节,彼此勾连又钩心斗角,珠联璧合,癞蛤蟆般爬在地面。家家户户终日闭门思过,深居简出,一副诚惶诚恐、战战兢兢、谦卑低调、感恩戴德地过着小日子的样子。入夜,松郡的一切赶紧归顺大地,高低长短重返混沌,甘于一片漆黑,几盏油灯像萤火虫那样明明灭灭。看上去,像是一群蹲在黑暗里打盹的乌鸦。
城墙和其他城楼拆掉后,德胜楼就无用了,多余,只有怀旧价值(供乡愁)。城中高楼林立,长颈鹿般日夜伸着脖子,夜晚也目光炯炯,不睡觉,灯火通明如同白昼。城门洞前有一条大道,从省城那个方向过来,车辆开到德胜楼附近就绕过它进城去了。什么县法院啦,消防队啦,气象局啦,消费者协会啦,第一人民医院啦,公安局啦,文化局啦……都在那些楼里面。德胜楼已经在地面上凹下去,几乎成了个盆景。只有东面还勉强居高临下。奚无用知道它正在一天天陷落,阳光照到他脸上的时间一年年不同,在他小时候,8点钟,阳光就能照到他的眉头,现在(他53岁)要10点半(太阳光已经接近垂直而射)才照得到了。诸葛南飞说,走了,玩牌去。奚无用跟着一起下去。赵国强是从哪里上来的?晓不得呢!大猪的牙齿还疼?好些了。今天会不会下雨?晓不得。两个人又说了六句话,就下去了。诸葛南飞(52岁)低眼看见砖缝里爬出来一个油绿色的小东西,就掏出来看,是一个螭。玉的,很温润,老东西,奚无用也看了一眼,不错啊。说话之间,一只手伸出来,一把抓走了诸葛南飞手上的螭,两人转身去看是谁,已经不见了。是上了天还是入了地?天那个方向一般人不太注意的。诸葛南飞说,先下楼去看看,一跃,先奔下楼追去了。奚无用说得对,是天上伸下来的一只手抓走的。那螭本是一条小龙,落地成玉,诸葛南飞过了一下手。
到了楼下,乌鸦从墙根角走过来,附着奚无用的耳朵说,走,去帮我看样东西(乌鸦的话只有奚无用听得见,他戴着个助听器)。诸葛南飞没找着那个强盗,回来了。就跟着乌鸦和奚无用走去德胜楼旁边的米市街。松郡有些地方拆了,有些地方拆不掉,私房,房主不同意。像奚无用家就是。奚无用一直盼着院子里那几家搬走,重新收拾他爷爷的花园。他妈也是,死也要死在老公公的院子里。他妈天天惦记着西厢(房管所的周春占着)那堂门,是奚大椿请木匠王慕堂打的,用了半年,雕了一组水浒故事。以前客人来他家串门,都要来看这堂门。有一天,一个老外逛进院子来,看这堂门看了半小时,问他妈卖不卖,愿意出8万美元。不卖,看看可以的,不卖。三个进了一个焊着铁门的院子。院子里面有几排房子,以前叫作东厢房、西厢房、花厅、中堂,现在看不出来了,破破烂烂、东倒西歪,晾着各种各样的布,垫单、裤子、短裤、衬衣之类。他们掀开一条床单钻过去,还没有干透。到了后面,突然拔起一栋砖混结构的长方形四层新楼,像是单位宿舍。却是独门独户。蔡向前的房子。奚无用说,这地方看着像是梦里面来过。(乌鸦说,你来过的,就是蔡家大院嘛,小时你跟着你爸爸来玩过。)奚无用就想起来,这个院子里面以前有个种着荷花的水池,水塘中间垒着一堆假山。里面有个洞,小娃娃可以在里面钻,从一个口进去,从另一个口出来。他很喜欢跟着父亲来蔡家大院,就是因为这个洞。他对蔡向前有点儿印象,是中学同学,不在一个班。诸葛南飞按了门铃,蔡向前开了门,人清瘦,穿着黑色府绸马褂,留着山羊胡子,念珠、灯笼裤、拖鞋。乌鸦说,我们再来看看那个华宁瓶(古宁州产的,宋代传下来的工艺,盛行于康熙年间,据说釉里面加了磨细的铜钱粉)。进来嘛!坐。好不好坐?意大利进口的。就进另一个有着铁皮门和手纹电子锁的房间去了(他在裤子上揩揩大拇指,在锁面上的一个小框里按了一下),且马上关起门来。奚无用扫了一眼客厅,沙发、茶几、电视机(用个布套着),像个会议室。诸葛南飞去了一趟洗手间,他家有两个洗手间,门上标着男、女。太有钱了!太有钱了!马桶是镀金的!蔡向前抱著一个瓶子出来,40厘米高,纤尘不染。奚无用兜底接过来就摸。宋代传下来的那种粉青,稍微偏点儿莫兰迪黄。丰腴诱人,奚无用不禁动情,细细摸着,想起当年金帝废宋徽宗与子钦宗赵桓为庶人。靖康二年(1127)三月底, 徽、钦二帝,以及后妃、宗室,百官数千人,以及教坊乐工、技艺工匠、法驾、仪仗、冠服、礼器、天文仪器、珍宝玩物、藏书、天下州府地图等被押送北方,徽宗一路抱着个定窑烧的白瓷瓶不舍。仿佛他摸的就是这个瓶。要多少?蔡向前说,3500。乌鸦说,2000。卖给你!乌鸦数了一沓钱递给他,蔡向前接过来扔在茶几上。奚无用说,你的古董放在哪里?蔡向前说,不能摆出来,逗贼。我样样都有,你想看哪样?奚无用说,泥菩萨可有?蔡向前说,我不玩杂件,只收官窑青花。这个华宁瓶不是我的,朋友托我卖的。奚无用道,你家倒像个会议室。蔡向前说,就是,就是,我是按照香港五星级宾馆的标准装修的。奚无用说,那种地方没得灵魂。蔡向前说,林混是谁?诸葛南飞说,不美的生活是不值得过的。什么是财富?对于甲,一件旧衬衫就是一笔财富,而乙有1000万元还是贫穷的。财富是完全相对的东西,不能使人满足的东西……财富意味着对占有物的依附,人们不得不通过新的占有物、新的依附关系保护他的占有物不致丧失。这只是一种物化的不安全感。蔡向前说,就是,就是。再给你们看一样东西。说时迟,那时快,又进了那个房间。关门。一会儿抱出另一个瓶子来,是个青花蒜头瓶,上面的图案是《十八学士图》。你知道值多少吗?类似的瓶子马未都家也有一个,那个在苏富比拍了360万元。哦!蔡向前以为奚无用要接过去看看,哪想奚无用只是虚晃一招,并未接(他不喜欢这个瓶瓶)。差池之间,瓶子哐当一声掉在地上,碎成了几片。奚无用大惊。蔡向前说,算我的,算我的。出去拿了扫把和簸箕来,将碎片扫进去,提到外面倒了。想不想看看我上个月才买的宝马,才开过一次。就带他们到车库里,一辆宝马X3停在暗处,微微有光。你晓得我舅舅是哪个?奚无用说,晓不得。我倒是见过你爹。蔡向前说,过世10年了。奚无用说,那个水池填掉太可惜了。蔡向前说,必须填掉,不然没地方盖房子。奚无用说,你哥哥在哪里做事?蔡向前说,昨天刚刚从澳门回来。告辞时,蔡向前说,吃个饭再走?几点了?12点半,好嘛。一行人就跟着蔡向前出去吃饭。奚无用说,走 ,去桂馨园。蔡向前说,那里人多,乱哄哄的,去五洲宾馆,顶楼有个旋转餐厅。诸葛南飞说,就去桂馨园得啦。好嘛,随你二位(蔡向前看不见乌鸦)。天上有块白云飞过,乌鸦就把瓶子托那块白云保管。白云说,好的,提着瓶子就往昆仑山去了。
桂馨园是一家老店,打烊的时候都有红烧肉的味道。在德胜楼旁边的一条背街上,老房子,两层楼,临街。厨房是公开的,进门就看见大师傅在玻璃橱窗后面炒菜,一股火焰蹿起。呛得蔡向前咳起来。这个地方太乱了,还不干不净,要么换一家?奚无用和诸葛南飞已经上楼去了。奚无用和诸葛南飞最喜欢这家。差不多一个月要来一次。他家与别家不同。别家炒菜都要用电子秤计量,盐巴多少克、酱油多少克、猪油多少克、香油多少克、葱姜蒜多少克,碳水化合物、脂肪、钾、维生素、磷、硫、氯、铁、铜、锰、锌、钴、钙等各多少克,都要称准,不然就要亏本。桂馨园炒菜是玩“少许”,全靠炒菜师傅上手,材料多点儿少点儿他们无所谓。每次端上来的红烧肉分量都不一样,口感也不同。因为每次上手抓的盐巴、辣椒什么的,多少不一,总是有几毫克的差别。这个只有奚无用和诸葛南飞品得出来。大不了少赚几文,老板胡绍麟说。(其实年底结账,他总是多赚几文。乌鸦说。)
好饭馆 大堂里油烟过境
火焰在厨房唱女巫之歌
切韭菜的嬷嬷气味刺鼻
五台高压锅在墙角累得喘气
胖子们找不到座位 走来走去
走来 走去 他们擅长见缝插针
端盘子的小工送错了菜
桂馨园天天爆满,往往桌凳都要蔓延到街面上,严重影响交通。管理部门相当不满但无可奈何,胡绍麟的妹妹就在管理部门上班。奚无用与胡绍麟是熟人,马上腾出来一个小包间,刚够三人入座。蔡向前说,哪样贵点哪样。诸葛南飞说,我会点,哪样好吃我知道。她读菜单的声音就像在读一首诗:红油臭豆腐、两亩地(松郡叫法,玉米粒和青豆米合炒)、老奶洋芋……还点了他们吃了上百次的那几样:粉蒸肉、草芽(松郡特产)、木槌干巴、素炒豌豆尖、香椿炒鸡蛋、茼蒿豆腐汤。奚无用说,多了。蔡向前说,点!我买单。有没有多宝鱼?没有。烤鸭?来一只!好呢。大虾?没有。还要了一瓶茅台酒。菜铺了一桌子。开吃后,蔡向前滔滔不绝说话,声若洪钟,一层楼都听得见。从北京的朋友说到深圳的朋友、香港的朋友,从古巴的雪茄说到波尔多的红酒。无所不谈。天上的事我知道50%,地上的事我知道80%。蔡向前说。这个米,是元阳梯田的红米,来一碗?奚无用说。我很少吃米,碳水化合物,营养价值不大。蔡向前妙语连珠。奚无用和诸葛南飞各自埋头吃,盘算着下一筷子要搛什么,吃得汗淌。好吃!好吃!奚无用在桌子上击掌。诸葛南飞说,今天的粉蒸肉酱油放少了点儿。奚无用说,就是。茅台酒是1993年的,奚无用喝了半瓶多些,诸葛南飞喝了剩下的。蔡向前痛风,不敢喝酒。他挥舞着筷子,借助它来说话。一个话题接着一个话题,抬头看着天花板说,泥沙俱下,震耳欲聋。你们两个太没有意思啦,说两句嘛!另外两个一句话不说,只是低头吃。这个不咸,诸葛南飞夹了一块腌牛肉干巴给奚无用。(他们在吃这件事上喜欢交换心得,评头论足。)蔡向前说,饭局就是来说话的,我半个月没说话啦!听我讲两句嘛!讲嘛,讲嘛!蔡向前只顾讲,奚无用和诸葛南飞只顾吃。席间,蔡向前接了七个电话(进来四个,打出去三个)。奚无用的电话一声不吭,通常只有他妈、他哥哥和两个姐姐会打给他。诸葛南飞没有手机。吃了大约一个半小时。蔡向前夹了一块粉蒸肉(嚼嚼,吐掉),一块鸡(吞下去),一块臭豆腐(咬了一半),说了一大堆话,如果记下来的话,应该有17 000字左右(以语速每分钟150个汉字算,他说话快,一分钟可以达到180字)。下楼的时候,诸葛南飞问蔡向前,这家好吃不?蔡向前说,吃了些哪样?想不起来了。其实我还没有吃饱,不要紧,我正在减肥。桂馨园不贵,一桌子菜,够八个人吃的,才200块钱。最贵的是那瓶酒,3600块。蔡向前掏出手机,买了单。鸭子和多宝鱼一筷子没动,蔡向前打包带走,他说带回去给“林根”(他的狗)吃。后来才想起来,那瓶酒忘在楼上了。
戴着一副墨镜、抽着一支古巴雪茄的大侦探胡尔摩飔一直坐在他们对面的一张小桌听着他们说话,一边在小本子上记着。他11点半才抵达松郡,经人指点,也来桂馨园吃饭。此人身负重任。两个任务,一是调查德胜楼的历史:为什么盖?意义何在?谁是主谋?参与者都有谁?实施者是谁?二是寻找一位绰号叫孔乙己的人的后代的下落。他住在松郡唯一的四星级宾馆里,整天在松郡城里转悠,明察暗访,旁敲侧击。对面包间里这一桌的声音太大了,他不听也得听。他们的谈话从头到尾没有提名道姓,人人都对自己的过往守口如瓶且言不及义,听不出个所以然。他一直注意着那瓶茅台酒,他们一走,他就把瓶子拎了过去往自己的杯子里倒,结果一滴也没有流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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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从作家鲁迅在一篇小说里面调侃过孔乙己之后,这个中年男人的社会地位就一落千丈,到他的孙子辈,孔乙己这个名字仿佛已和秦桧差不多了。当年(1919年)小说在4月出版的《新青年》第六卷第四号上发表。不到半个月,乌鸦就把这本杂志带到绍兴,它用大嘴巴咬着,飞到茴香酒馆,啪的一声摔在那张雕着龙凤、马鹿、大象的鸡翅木酒柜上。有位鲁迅在小说里写到的“穿长衫的”、戴水晶眼镜的、正在酒店靠窗那张桌子上边啜茶边发呆的朱先生见了,取过来就读,几分钟后便一览无余。绍兴人本来是只读律诗和文言文的,不知道什么小说。朱先生读过,发现是话本,只是腔调怪怪的,不像话本那么听着押韵。朱先生大惊小怪,拍案惊奇,什么孔乙己,不就是写的奚大椿嘛!此话一出,恍若惊雷,茶馆里穿短衫的马上围将过来,什么,什么?奚大椿?奚大椿被写了?被写,在绍兴自古以来都是大事,写在布告上,写在碑上,写在讼词里、地契上、收据里、户口册、县志上……那都是了不得的大事。几个穿短衫的就央求朱先生念一遍。“站着喝酒而穿长衫的唯一的人。他身材很高大;青白脸色,皱纹间时常夹些伤痕;一部乱蓬蓬的花白的胡子。穿的虽然是长衫,可是又脏又破,似乎十多年没有补,也没有洗。他对人说话,总是满口之乎者也,教人半懂不懂的。因为他姓孔,别人便从描红纸上的‘上大人孔乙己这半懂不懂的话里,替他取下一个绰号,叫作孔乙己……”听了,大家先是发愣,然后就笑起来,青白脸色、穿长衫的、是了,是了,是的,就是,就是。朱先生干脆扬声用绍兴话朗诵一遍,惟妙惟肖,哄堂大笑。听过的人奔走相告,抬着到处说,对张三李四王麻子赵半仙说,在茶馆里说不够,坐在四合院大门外石头狮子旁边的台阶上说,回家上床说,在茅斯(厕所)里蹲着说,到夜里睡觉的时候,绍兴城已经尽人皆知(绍兴是个小县城,人不多,大家彼此都是认识的——青梅竹马、知根知底、肝胆相照,熟人、东家、帮工……)鲁迅虽然姑隐其名,没明说孔乙己就是奚大椿,还申明“没有专用过一个人,往往嘴在浙江,脸在北京,衣服在山西,是一个拼凑起来的角色……那一篇是骂谁,某一篇又是骂谁,那是完全胡说的”。可是那些细节写得相当之准确,一看就知道说的是谁。鲁迅本来的意思是同情孔乙己,怒其不争,哀其不幸。鲁迅是爱孔乙己的,“幸而写得一笔好字,便替人家抄抄书,换一碗饭吃”,这句可以证明。鲁迅自己也是这样营生来着。可是小说发表后,闲人(小说里写的那些“穿短衫”的)就认定写的就是奚大椿,听出来的都是负面意思:“难懂的话,什么‘君子固穷,什么‘者乎之类,引得众人都哄笑起来”,这不是个背时倒霉的憨包嘛。“多乎哉,不多也。”鲁迅写的这些,当时大家习以为常,绍兴人是以读书识字为荣的,满口之乎者也的人在绍兴城是蛮多的,不仅仅孔乙己这么讲话,识字的人都这么讲话,白话里面夹杂着文言,宋代以来就有的风气。绍兴是文献名邦,咬文嚼字的传统已经有千百年,谁不写字?谁不以知道回字有四样写法为荣?“君子食无求饱,居无求安,敏于事而慎于言,就有道而正焉,可谓好学也已” “君子固穷”“君子坦荡荡,小人长戚戚”。绍兴全城都鄙视小人。奚大椿这个名字来自《庄子集释》,是他父亲奚斯翼取的,不知哪一代,奚家有了这个规矩,子子孙孙的名字都用《庄子集释》取名。奚大椿在茴香酒館一贯就是那个样子:一到店,所有喝酒的人便都看着他笑。(这是真的,大家喜欢奚大椿的脸,诚实亲切、憨厚可信。不只是表面,他不是一般的知书识字,而是博览群书,写一手苏体字。许多人家的春联都是请他写,相信他的字是有神力的,他写的福字,贴在门上,那就是神符呢。)有的叫道:“孔乙己,你脸上又添上新伤疤了!”(这是鲁迅编的,奚大椿的脸干净白皙,有时青白,有时藕白,而且天生唇红齿白,从来没受过伤。“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不敢毁伤,孝之始也。” 《孝经·开宗明义》)“他不回答,对柜里说,‘温两碗酒,要一碟茴香豆。便排出九文大钱。” 奚大椿平时是有点儿邋遢,基本上不怎么洗衣服,长衫上墨迹、油污斑斑点点。大部分时间都在磨墨读书(《易经》《诗经》《论语》《庄子》《花间集》《白氏长庆集》《拍案惊奇》等)、写诗填词,超然物外,信奉“君子固穷”(一个义人所有的虽少,强过许多恶人的富余)。没时间洗衣裳,干脆就不洗,穿得油光水滑。不拘小节,随地吐痰、两手一撮揪住鼻头就擤泡鼻涕,也是分分钟的事。“书中自有黄金屋,书中自有颜如玉”,这是有祖先无数例子和榜样证明过的。读书比洗衣服重要。文绉绉的“多乎哉,不多也”,绍兴人并不以为耻,能这么说话,说明一个人斯文无害,高深莫测,前途无量(范进七十还中举呢),值得尊重。邻居都以与这种人为邻为荣,谁愿意和二流子、瘪棍、阿三、骗子、强盗、武夫、文盲为邻哪。圣人颜回不就是这样的人吗?太仓的吴大师吴梅村不是以“一钱不值”为荣吗?“营生”倒是比较可耻的事,君子固穷,营生乃小人所为。君子喻于义,小人喻于利嘛。在绍兴人看来,奚大椿就是一位君子。“排出九文大钱”,邻居街坊并不觉得有什么异常之处,如果不排,而是“滚出”“掷出”几文大洋,那不是无礼、傲慢、找事吗?鲁迅的本意,孔乙己并不是一种恶,只是一种他不甚欣赏的有碍进步的生活方式。(奚大椿对鲁迅的进步论颇不以为然,进步就一定好吗?太阳进步过没有?奚大椿曾经与鲁迅就此争过几句,不欢而散,后来鲁迅去了日本,争议就此搁置。)那时候在绍兴城里,尊重,甚至暗中敬畏奚大椿的可是不少,他们私下认为他是颜回的转世(何况他还会号脉,只是不想以此谋生)。以消极无用为荣,历史上喜欢这种生活方式的不乏其人,希腊叫作犬儒。第欧根尼、堂吉诃德、桑丘、波德莱尔、卡夫卡、加缪……都是这种人。中国则以庄子、长沮、桀溺、陶潜、王维、李白这些人为代表。诗人多是孔乙己一族。奚大椿自己就是个诗人,他刊有《秋吟集》,印了20册,“秋风昨夜吹真雨,一梦南游到北溟”一句在坊间一时传诵。大隐隐于市,对无用的精神生活的追求(品行却比别人都好,就是从不拖欠)超过了“营生”和“捞”。颜回、奚大椿们的“固穷”“一箪食,一瓢饮,在陋巷,人不堪其忧,回也不改其乐”,并不妨碍绍兴人过日子,或发家致富、我行我素、阳奉阴违……大家彼此尊重,各有各的活法,彼此相安无事。他们过去对奚大椿的唯一的不满,就是总觉得他那种唯唯诺诺的常态,骨子里暗藏着一种傲慢、不屑、刻薄、超凡脱俗,谁都不放在眼里,却从来不说“人不知而不愠”。那种过分的谦卑就像是一种讽刺、一种看不起人,但是大家并不确定。鲁迅妙笔生花,看上去仿佛只是如实白描,里面却暗藏机锋。读出褒义可以,读出贬义也可以。“不能写罢?……我教给你,记着!这些字应该记着。将来做掌柜的时候,写账要用。” “不多不多!多乎哉?不多也。” “你怎的连半个秀才也捞不到呢?”你不说我还不知道,你这一说……读过鲁迅的小说后,大家才发现被鲁迅揭发出来的奚大椿原来是如此落后、低劣、背时、刻薄、酸腐、反动、可笑、可怜、可鄙、可悲、可恨,如此地拖着时代的后腿。根本不值得尊敬,倒可作为镜鉴、反面教员。对于孔乙己,鲁迅自己并没有优越感,更不是憎恨。但是潜意识表露出来的“高人一等”“不屑”“同情”“比你(孔乙己)较为神圣”、较为开化、较为先进……还是矮化了孔乙己。鲁迅为孔乙己虚构了一个未来:“自己发昏,竟偷到丁举人家里去了。他家的东西,偷得的么?”这个情节令绍兴的读者们很是着急、担忧、不安、担心、害怕,奚大椿下一步会不会成了强盗哇?开始,大家还觉得小说嘛,不能认真。但是天长日久,鲁迅名声日著,课本里也收着这篇了。孔乙己成了反面教员。绍兴城不仅爆发哄堂大笑还开始了普遍的自我反省,奚大椿,奚,为什么?这是个什么椿?他觉得自己比谁“大”?莫不是含沙射影?邻居渐渐地疏远起奚大椿来,人人以奚大椿为戒,谁也不想被牵连,成为话柄,影响生计、影响前途。日后大家见到奚大椿,就像是瘟疫来了,远远地装作没看见了(他身材很高大、青白脸色,应该是显而易见的)。奚大椿经常被指指点点,像是贼人。小孩遇到他,就跟在后面,晃着小拳头喊:孔乙己!孔乙己!多乎哉,不多也!绍兴著名的茴香豆也遭人嫌弃,无人再做了。茴香豆成了一个隐喻,只要嚼茴香豆,那就是孔乙己。奚大椿觉得匪夷所思,本来嘛,我奚大椿堂堂正正,我走我的独木桥,你们走你们的阳关道,我邋遢、固穷我的,与你们何干?“是不为也,非不能也。” 生活形式不止一种。穷富不是人生标准。(像萨特说过的,人与物不同,事物或器具的特质可以被预先确定,它们的本质先于其存在:人的存在则表现为种种可能性,经领会、筹划、选择获得本身的规定性,所以人是存在先于本质。而存在决定本质。乌鸦插话。)人生价值、意义不只是一种。孔子是一种,曹操是一种,浮士德是一种,圣女贞德是一种,老子、庄子、奥勃洛摩夫、高老头……都是种种。在奚大椿看来,德高望重,光明磊落,活得开心才是正道,穷途潦倒是无所谓的。“哀莫大于心死,而人死亦次之。”“至人无己,神人无功,圣人无名。”这是奚大椿的教条。奚大椿每天天一亮就洗把脸,有时候脸都不洗就出门,到处去闲逛。逛到哪里算哪里——茴香酒馆、蕺山街、张秀才家、李先生家、“斯万家那边”、小西门、大东门、老槐树、怡红院(他进去瞅瞅又出来)、无名桥、炉峰寺、戒珠寺、柯岩(他喜欢那里的一块石头)、兰亭、西街、义仓(青黄不接的时候,可以讨得几升米)、八字桥、东桥街……当然还要去柯桥的几家古董店(不买,看看,摸摸,帮店家掌掌眼,讨口茶,有时候还得个香饼),天黑才回家。是的,有时候奚大椿会顺手牵羊,小偷小摸。好人家一般都不在意,人到了这个地步,何况是个读书人,那就要行个善了。 “老吾老,以及人之老; 幼吾幼,以及人之幼”,这是厚道人家做事为人的基本道理嘛,像丁举人那样一毛不拔、冷酷无情的在绍兴并不多见。鲁迅不知道的是,奚大椿好庄子,长衫里天天揣着一本上海扫叶山房印行的郭庆藩注的《庄子集释》,每日出门,奚大椿都要抓阄似的随手抓一卷,抓到哪卷就意味着这一天的运气如何,他自创的小游戏。并不一定读,打小儿就已经背得滚瓜烂熟,大多数时候只是护身符似的带在身上。有时会蹲在某条河道边的槐树下或洗衣石上翻几页,他最喜欢的是第二卷中的这一段:“支离疏者,颐隐于脐,肩高于顶,会撮指天,五管在上,两髀为胁。挫针治獬,足以糊口;鼓策播精,足以食十人。上征武士,则支离攘臂而游于其间;上有大役,则支离以有常疾不受功;上与病者粟,则受三钟与十束薪。夫支离其形者,犹足以养其身,终其天年,又况支离其德者乎!”这些线装本日日上手,早已油腻卷曲,乍一看,像是一根已经炸得焦煳的油条。鲁迅不知道的还有,每天出门,奚大椿不仅带着《庄子集释》,还带着一块石头。这块石头非同凡响,据传乃是贾宝玉从荣国府里带出来的那块通灵宝玉。这块石头后来离开了宝玉的肉身,在人世间像瘟疫那样频繁转手,这人转给那人,南京转到苏州,苏州转到无锡,无锡转到绍兴……只是瘟疫会死人,这块石头却活人,谁到手谁石来运转。石头本来拳头大小,好事者嫌它大象无形,就雕成各种吉祥辟邪之态——桃啊,南瓜啊,蝙蝠啊,葫芦啊,灵猪啊,吉羊啊什么的,雕成这样卖掉(价高一筹),再雕成那样卖掉(再次涨价)。石头越来越小,到奚大椿他爹手上的时候,已经成了一条螭。雕得活灵活现,相当之美,可以玩于掌心,也可以挂在脖子上。奚大椿他爹感觉这石头不仅雕功好,而且有一种说不出来的灵性,戴在身上心情立爽,所有惜之如命,日日夜夜戴着,须臾不离身。过世之际,他爹将奚大椿的手捉过来,给他握着:天天要戴啊,子子孙孙永保命!奚大椿小时候就见过这个螭,他爹喜欢,他就喜欢,到手后自然时时刻刻挂在脖子上。出门找个背静处,取下来摸摸。奚大椿虽然穷,但是很从容、很坦荡,就因为身怀《庄子集释》和这条螭。这些鲁迅当然不知道,奚大椿守口如瓶,秘而不宣,人不知而不愠嘛。奚大椿自己也读过《孔乙己》,觉得鲁迅这后生的小说,笔力和深度还不够,说法还欠考虑。(《孔乙己》是周树人37岁时的作品,奚大椿是他的长辈,50多了。)一日在桥上撞见,奚大椿说:太没有意思了嘛,我是长辈,街坊邻里的,这么整,让我这张老脸往哪里搁?周树人脸一红,赶紧走了,并不解释。奚大椿经常与几个闲人蹲在墙根,喝上几口,乜斜着眼睛,古今多少事,都付笑谈中。在茴香酒馆他倒是一言不发,对小说评头论足的事,他从来没干过。奚大椿说不上来那篇小说不足在什么地方,就此专门请教了乌鸦,乌鸦说,这篇小说导致读者对孔乙己的负面评价胜于正面,鲁迅其实应该中立、宽容,就像他写那个拉黄包车的车夫一样。或者在“老中国的黄昏”“传统的善良隐逸之辈的末日”“灵光消逝的时代”……这些更深刻的方面有所发挥。文笔是不错,就是偏激了些。《孔乙己》发表后,奚大椿在绍兴就不得安生了。有谣传说,有些人在茴香酒馆聚会,商议将奚大椿赶出绍兴,以免他继续败坏绍兴城的光辉形象,孔乙己已不是奚大椿一个人的事情,这个名字几乎成了绍兴城的隐喻(乌鸦说,隐喻就是言此意彼、指桑骂槐、含沙射影、指鹿为马)。大家已经忘记奚大椿是一个活人(长期患着风湿,一条腿是瘸的),要吃要喝,有老有小,要过日子的人。而且,人非圣贤,孰能无过。这又不是杀人放火。子曰:强恕而行,求仁莫近焉。以赛亚·伯林也说:浪漫主义的结局是自由主义,是宽容,是行为得体以及对于不完美的生活的体谅。外地隐喻集团的好事者越来越发现绍兴满城都是孔乙己。(他们查出来,绍兴自唐至清登文进士科者共1965人,其中唐12人,五代7人,宋618人,元24人,明560人,清744人;登武进士科者273人,其中五代2人,宋12人,明117人,清142人……还得了。)奚大椿是有家室的人,老妻靠浆洗贴补家用,儿子奚南溟是个裁缝。奚大椿天生好酒,在娘胎里就崇拜李白,李白怎么喝他也怎么喝,喝得分文不名也无所谓,开心就好。开心比宝马轻裘更重要。不开心,那不是畜生的活法吗,又活着干什么 ?(人不学不如物,蜂能咏诗作对,交朋结友,情之至矣。物尤如此,况人乎。——《秋吟集》序)活着干什么?后来成了他穷困潦倒的借口甚至光荣事迹。奚大椿不仅经常问自己,还问别人,奚生(活着干什么)?大家不厌其烦,最怕他问这个,无言以对会显得自己像个傻子。走走走,老子活着干什么关你屁事!鲁迅打小儿就听过奚大椿醉醺醺地问奚生?鲁迅还没回答,奚大椿提起长衫的一角,自问自答:醒时同交欢,醉后各分散。这倒是让鲁迅开始思考起活着干什么这个问题来。鲁迅是从与奚大椿完全不同的方面来理解活着干什么的:“我们追悼了过去的人,还要发愿:要除去于人生毫无意义的苦痛。要除去制造并赏玩别人苦痛的昏迷和强暴。我们还要发愿:要人类都受正当的幸福。” 孔乙己在后面嘀咕,老子曰:众人皆有余,而我独若遗。我愚人之心也哉!沌沌兮!俗人昭昭,我独昏昏;俗人察察,我独闷闷。澹兮其若海,飂兮若无止。众人皆有以,而我独顽似鄙。我独异于人,而贵食母(贵开始)。鲁迅觉得完全是一派昏话,不予搭理。在鲁迅看来,“醒时同交欢,醉后各分散”这种活法是不足取的,即便是李白的活法。这种生活方式不仅无意义,无用,苦痛,不幸福,而且不正当,必须“除去”(李白这种活法不是独一无二,而是一个传统,要“除去”的太多)。奚大椿一家在绍兴住了300多年,“清白家风”,一直过着安贫乐道(能喝上两杯就满足)的生活。现在忽然间无地自容,千夫所指,奚大椿悲从中来,日日闷闷不乐,越发借酒浇愁。忽一日,在一棵柳树的阴影中遇到乌鸦,乌鸦说,不如迁居到云南去。奚大椿说,不毛之地,去得吗?乌鸦说,去了你就知道了。乌鸦的话奚大椿素来是奉为圣旨的。心一横,就举家搬到了云南,那是几十年前的事了。(1919年12月,鲁迅返回故乡绍兴,整理书籍,到祖坟扫墓,周家新台门周宅经全族商议出售给东邻朱某。鲁迅在给许寿裳的信中说:“在绍之屋为族人所迫,必须卖去,便拟挈眷居于北京,不复有越人安越之想。而近来与绍兴之感情亦日恶,殊不自至其何故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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话说奚大椿听从乌鸦指点到了云南,大喜过望。古代云南就像是中国的西伯利亚,但不是冰天雪地的不毛之地而是四季如春、土肥林密、河深兽多的未知地区。有大量荒地、泉水、沼泽、蘑菇、野兽、乌鸦、老虎、豹子、青苔、石头、树木……民风淳朴,“甘其食,美其服,乐其俗,安其居,邻国相望,鸡犬之声相闻,民至老死而不相往来”。大约600年前,有一队中原移民(军队人员、役夫、流民等)跋山涉水,到了这地面,看见大片大片的松树,芳香弥漫天空,松毛覆盖地面,踩上去就像床,可以倒头就睡。夜晚很快降临,“明月松间照,清泉石上流”,这不是王维写过的辋川那种地方吗?(“地势极而南溟深,天柱高而北辰远”,真是“流着奶和蜜的应许之地”呢!)那时候大地还没人测量,地质队也没有成立,派人去一个地方安营扎寨,当事者只是凭个经验、感觉。温故知新,此地的天象、地脉很像他们的家乡,那就不会有错。有司就决定不走了。开荒屯田,立地成家。600年经营下来,此地已经“披绣闼,俯雕甍,山原旷其盈视,川泽纡其骇瞩。闾阎扑地,钟鸣鼎食之家”。 当地人是古铜色皮肤,憨厚老实,木讷强壮,大多不识字,说的是汉人听不懂的鸟语。文质彬彬者不多(有几个,都穿着补服在衙门里做事,不容易见到),杠精、尖酸刻薄者也不多。读过《孔乙己》那篇小说的一个都没有,人们根本不知道当年在海上文化界闹得沸沸扬扬的那些事。奚大椿一家来到松郡,就像是天神下凡。当时的松郡,大多数人还是穿着阴丹蓝土布或者本色麻布。奚大椿一家却穿着五彩缤纷的绫罗绸缎,虽然颜色暗淡,旧了,还通着洞,可是中原派头(他特地洗了衣裳)丝毫不减,再加上满口的吴侬软语,松郡人马上服了,纷纷让路。奚大椿买地置宅(三进院,还有个占地一亩的后花园,两口井)相当便宜,同样面积的豪宅,只要绍兴的一个零头。奚大椿离开绍兴之前,去了一趟无锡,在一家古董行里卖掉了一本何绍基的册页、一幅董其昌画的山水、一幅朱耷画的石头。在绍兴时,奚大椿表面上落魄江湖,其实脚踏实地,他父亲留给他三箱子古董,藏在床底下,比他的命还重要,就是讨饭吃,他也不会出手。奚大椿心高气傲,桀骜不驯还不仅是因为自己天生聪明、才华横溢,也是因为家里藏着这批东西。就像是一种信仰,那些古董在奚大椿看来,就是诸神在世护法。前往云南之际,因为要买房子住,才不得不小卖了一部分。因此有几天魂不守舍,如丧考妣,得了大病似的不思茶饭。“严霜烈日皆经过,次第春风到草庐。”在松郡,奚大椿摇身一变,戒了酒,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心只读圣贤书。在绍兴城里,他不过是个“落魄江湖载酒行”的小文人,到了松郡,山中无老虎,猴子称霸王,就成了奚大师。诗第一,字第一,画也是第一。过了两年,他家种的竹子、梅花、桃花、兰花,养的金鱼,玩的石头也成了松郡第一。又请来松郡手艺最好的陆木匠(他其实就是个雕塑家,只是那时候中国三百六十行,没有这行),这个驼背木匠照着吴梅村的图纸(奚家秘藏之一)刻了几堂门,三年刻成。梅花喜鹊、马鹿撞钟、关公八仙,满室生辉,朝圣者络绎不绝,为松郡一宝。在松郡住了10年,他家成了松郡的第二文庙(第一文庙就是松郡的文庙,康熙年间建的),雕梁画栋,鸟语花香,文房四宝、字画册页、古玩杂件一应俱全。中堂的大条案上,供着天地君亲师和孔子牌位,甚是庄严。不仅松郡,就是各地的文人(落魄不落魄的),到了松郡,都以能够递上名刺,应邀进入奚家大院为荣。过了70岁,除了《庄子集释》,奚大椿又精研《易经》《论语》、杜甫、朱熹、王阳明,终于得道,从此宠辱不惊。得闲(阳光好的时候、花开时节、凉风习习、晚秋落叶中、冬天的正午)就在大院门口支张鸡翅木条案,在铜盆里洗干净了手,为左邻右舍免费号脉开方子兼占卜,十有九愈,十有九中。大家都信任他、佩服他、敬重他,爱他、天天盼着遇到他(他每天都要出来散步:桥旁、花园、林下、城门口、文庙、城隍庙,在福膳居吃面、在水月轩吃烧卖、在鸡市街的露天小摊上吃盘烧豆腐……),好给他请安,请他赐教,皆满心欢喜地回去。临终,奚大椿抱着一只从绍兴一路抱着来的宋代的影青刻花梅瓶(裹在一张儿子已经不用的襁褓里,就是砸锅卖铁,这个瓶也不能卖),说了一句,奚生?多乎哉?不多也!无疾而终。时年八十九。人走了,却不曾松手,稳稳抱着瓶子。乌鸦说,可以放手了,我帮你接着,这才松手。递给跪在床边的奚南溟,放回那只樟木箱子里。那个玉螭,自然也是奚南溟接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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奚南溟带着一家人接着在这个四合院里住,“年年岁岁花相似,岁岁年年人不同”。奚南溟在松郡的灵光街开了个裁缝店,自己帮人做衣服,婆娘缝缝补补,工钱不多,够用。奚南溟偶尔将他爹的古董卖掉几样,日子并不难过。他与王氏生了三个儿子、一个姑娘。奚南溟相当喜欢他爹留给他的这个院子。他爹格物致知,温故知新,总结生活经验,除了四合院的基本格局不变,种种细节都独具匠心,院子设计得相当合理,好在(云南方言,舒适之意)。就是厕所,也是窗明几净。蹲在那里,可以看见外面的罗汉竹和凤凰树,听鸟叫,看蓝天,各个季节的落叶也会飘些进来。春天是桃花瓣,夏天是香樟树叶子,秋天是银杏叶,冬天的叶子最多。蹲坑旁边放了只铁皮桶,里面漂着把木头瓢。院子里林木葱郁,花团锦簇,假山怪石水井不期而遇,窗子走廊隐约可见。奚南溟每每想象自己是一条优游的鲤鱼,游到水草开朗处,停下来望望天空,再潜回深处。他爹别出心裁,梅花和玉兰之间修个小亭,挂着两块薄匾,刻着自己撰写的对联,左边是“瘦园栽竹待雨来”,右边是“老月献座听庄语”。他日日喜欢坐在那儿喝茶看书。腰上挂着一根翡翠白铜杆的旱烟斗,一个绣花真丝袋子,里面用牛皮盒装着烟丝、通条、火柴。偶尔写首诗:鸟鸣天空阔,春耕大地遥。风来庭院静,偶有布衣飘。还有就是那个玉螭。奚南溟甚是喜欢,无事就取下来捉着把玩,包浆油亮,夜里就戴着睡觉。小螭歪着嘴,在漆黑处会像萤火虫那样发亮。没几年,奚南溟长成了个胖子,街坊邻居叫他奚胖子。
37岁的一天,奚胖子正在铺子里烫一块料子(李姑姑的棉袄),好事的来了,撂下烙铁听着。你,三天内搬到东厢房去,其他房间要腾出来。为何呀?你自己不知道吗?装憨啊?奚南溟一骇,手杵到烙铁上,吱吱冒烟。太没有意思了,这是我家呀!人就倒了,脸砸在铺子门口的一棵仙人掌上,戳出几个米粒大的小洞,血流满面,牙齿只剩二十八颗。(他大怒,忽然想起:子曰,血气方刚,戒之在斗。就忍了。)现在就去搬!不然关起来!爬起,赶紧跑回家,包包手,抹抹脸就低头收拾家什。锅、碗、瓢、盆、衣裳裤子、烟灰缸、火柴盒、筷子、鞋子、大米、花生、黄豆、柴火、碎片……落了一地。大堂隔成两半,让给朱开强、李秀英两家住。东厢房腾给了王先进、姜力伟。后院也住进四家。后花园分成几块,砍了树,搬掉假山,填了水池,拉来几车黄土填平,用于为管理局种菜,这几个搬进来的,都在管理局做事。原来有点儿萧条的大院,忽然热闹拥挤起来,院子里晾满各种衣物,割据地盘,盖厨房、厕所。家属天天吵架。奚大椿从绍兴带来的那些瓶子、字画、香炉全部被奚南溟烧掉、砸掉、扔掉,一件不剩。奚南溟慢条斯理,找了个生锈的钉锤。咚的一声砸下去,瓶子通了一个洞,再来几下,do、re、mi、fa、sol、la、si……就倒地碎了。罗汉床、圆桌、月牙桌、乌木边花梨心条案、紫漆描金的山水纹海棠式香几、八仙桌、太师椅……这些就直接砍成柴堆着,慢慢用(很是花了些力气,木头太硬)。从前驼背木匠雕的龙凤呈祥、喜鹊梅花、马鹿撞钟、八仙过海什么的,起火比一般的柴快,因为已经干透,里面还含着油漆、金粉,只是很不耐烧,一个星期就用罄了。舍命藏起来几件东西,那个螭自不消说,还留下了他爹临终抱着的那个瓶子和扫叶山房印的《庄子集释》(卷二,藏进花瓶里)。西厢那堂门,奚南溟找了些硬纸板钉起来,板子上刷了土漆,后来搬进来的周春家在里面住了40多年,都没有发现。奚南溟担心毁掉这些东西乌鸦会报告他爹,乌鸦以前也告诫他,有几样东西:瓶子(他爹临终抱着瓶子不放的样子总是历历在目)、担当的一幅山水、西厢那堂门,还有这个螭,无论如何都要留着,死也不能毁掉(会遭报应,他爹、他家各位祖宗都在天上盯着呢)。奚南溟将瓶子用旧衣衫裹起来,装在一只装清酒的硬纸板盒里,准备将盒子推到床底下最深处。奚无用说(时7岁),不如公然放着,莫当个宝贝,本来就是个瓶子嘛。奚南溟觉得这个主意好,“莫若以明”(庄子),就把这个瓶子放在条案上,好事者进来过几回,每次都要翻箱子、翻柜子、钻床底下,順着梯子爬上墙去看梁子,抖铺盖……到底藏在哪里?对这个旧瓶视而不见(上面没有图案,就是一抹天青色,落着些灰)。担当的画不大,随手一塞就不见了。那个螭,奚南溟将原来的丝带剪掉,换根细麻绳穿起,勒在腰间,倒不碍事。裁缝奚南溟总结了种种教训,归纳出为人处世的六句箴言:好呢好呢、合呢合呢(松郡方言 ,对呢对呢之意)、是了是了、就是就是、随你随你、可以可以。从此麻烦少了,日子凑合。到了“文革”时期,好事者顺藤摸瓜,坐着火车跑到绍兴去调查奚南溟的历史,查出他就是那个用化名奚大椿潜逃的破落地主孔乙己的儿子,就甩开索子把他绑起来,押到东城门下。同去的还有他老婆,娃娃可以旁观。奚南溟下跪的时候烟斗掉出来,几脚踩瘪,翡翠碎了一地。那个螭拴得牢,还在裤裆里。奚南溟不停地磕头,念叨着好呢好呢、合呢合呢 、是了是了、就是就是、随你随你、可以可以。好事者听不见,只见他嘴动,就这样在广场上挺了三小时,当场没了,被抬到城外阜间埋了。子女们(一群小孩)跑来问埋在哪里,好事者指着城外的天空说,那边。他们没找到父亲。
5
奚南溟的子女不再读之乎者也之类的书,毛笔字不会写了,识得几个常用字,刚够参加就业考试,个个考上,个个去上班。几兄妹的口头禅都是:好呢好呢、合呢合呢、是了是了、就是就是、随你随你、可以可以。行为方式跟着奚南溟,说话轻软,走路慢,声音小,任劳任怨,叫干什么干什么。身上长年有一股长期不洗澡捂出来的馊味。(米泔水、狐臭香水混合而成的味道。汉娜·阿伦特说是“平庸之恶” 。院子里没有洗澡的地方,一般就是打桶井水冲两下。)神秘的是,小儿子奚无用却与他的哥哥姐姐截然不同,生下来就识字、能言善辩,耳朵半聋,有些话听得见,有些话听不见,会使毛笔,字写得相当好(柳体),会算命(《易经》倒背如流)。知书识礼,博古通今,出口成章。5岁的一天,正在吃饭,忽然放下勺子,说出一句“多乎哉,不多也”,全家都愣了,这不是活脱脱一个奚大椿嘛。(乌鸦说,孔乙己托生于奚无用。记忆力是会遗传的。在分析心理学中,祖先可将记忆、感情和想法遗传给后代。)因人而异,奚无用的记性相当惊人,不仅他爹读过的书他记得,他爷爷读过的书他也记得。上中学他就开始抽烟喝酒。到30岁,已经成了个酒鬼,整天醉醺醺。弥漫四周的庸俗唯物主义令他目空一切,奚无用生不逢时,上学后,一直被同学嘲笑、轻视、戏弄。他天生一双小脚,小到可以穿童鞋(他家几代妇女都是裹小脚的),穿童鞋的话,他的身材与脚就不成比例了。他穿37码,前面空的部分,用些报纸揉成坨撑着。他一生最怕的事就是体检。体检要赤脚上秤,他的小脚就要暴露,在中学暴露过三次。校医说,哎呀,这么小啊,三寸金莲。只穿着短裤的男生在后面笑得前仰后合,若不是医生笑着指出,他们都没注意。后来又转告女生,女生笑得更开心。给我们看看嘛,三寸!他的新绰号叫三寸。这也是他后来不想在单位工作的原因,单位也要体检,每年两次,大家点名集合去。他找借口躲过一次。一直怀着恐惧,最后逃走了,辞职。他的名字就是个傻子的名字,为同学不齿。老师点名,点到无用这个名,都要咯噔一下,无用?天天教你要做个有用的人,你却要无用。真是有病!有的老师劝奚无用改名。奚无用嗯嗯点头,辩道,奚,何也。为什么无用,自我警告嘛。老师没看过《庄子集释》,也不知道奚是什么意思,就随他。奚无用身高一米五二,细眯眼,白净,像一截藕。比老鼠大些,坐在前排的黎光明说,全班大笑。好呢好呢、合呢合呢、是了是了、就是就是、随你随你、可以可以,从他嘴里说出来,怎么听都让人觉得吊儿郎当的。作文考试:你的理想是什么?奚无用写,找一个叫紫鹃的人做媳妇(紫鹃是《红楼梦》里的人物之一)。老师大惊失色,给他0分。让他妈来一趟学校,问她,你儿子是不是有病?没得嘛。他从来不说为什么,这一点也令老师不快。一个不问为什么的人必是一个弱智。老师说:奚无用,你回答一下,谓语为什么在主语后面?好呢好呢。老师说:主语是谓语的陈述对象,比如我写字,我就是主语。 他耳朵背,使劲儿听也没用。是了是了、合呢合呢、就是就是。老师说:奚无用,上课的时候不要发呆,要看黑板!可以可以!每次答过老师的问题,奚无用都要再次加深老师的这种印象:这个学生智商很低,不知所云。他回答完毕,不再看黑板,坐下来,继续埋着头看自己的书,用本《高中语文课本第二册》掩着。奚无用有点儿大舌头,三分之一的字咬不准(基弗说口吃或结巴乃是一种标志,暗示着眼下人们尚不能理解的更伟大、更重要的东西) 。虽然其貌不扬,但奚无用谁都不怕,丑陋本身就是一种威慑。他会打架(邹家拳),无师自通。从来不吃药,不去医院,无论什么病,无论身体如何难受,只是喝白开水,就是喝白开水、睡觉、休息。他得过的各种病就这样莫名其妙好了。有一次,他牙齿痛得半边脸都肿起来,像个红色小馒头。他便在德胜楼墙根的石块上铺块席子躺着,用个可以装2000毫升水的塑料瓶子灌了一瓶子午门那口井的井水,托着腮,忍痛看着大家玩,看一阵喝一口,他那颗病牙耳朵灵,听见风铃响就要晃一下。他翻来翻去,像是在受刑。一连十多天,天天疼,白天夜晚都是半睡半醒。牙医李慧明终于看不下去,他的诊所就在德胜楼往南300米。走几步就到了。一到我就给你整,免费。奚无用说,要咋个整?李慧明说,钻个洞,把你的牙神经用三氧化二砷杀死,彻底解决,牙齿就永远不会疼了。你看,我一口牙整了四颗,还不是照样吃饭。哦,不会疼还是牙齿?你是满口死牙!李慧明听了不高兴,就不管他了。他无论得了什么病都用水治疗,不停地喝水(井水)。最终到过他身上的病都好了。别人仿效,只是加重病情。奚无用说,我这个是中医,中医要信。你不信,所以无效。我信呢!你是假信,中医要诚信。朱熹说“诚者,合内外之道,便是表里如一。内实如此,外也实如此。诚是实。心之所思,皆实也”,你那个信其实是阳奉阴违,巧言令色,急功近利,所以必然无效。你硬得起来不?那人骂骂咧咧,说奚无用讲的是憨包道理,到医院开药去了。这种憨包道理奚无用一套一套的,大家奈何不得,不想与他争辩,有人给他取了个诨名叫奚大憨人,到中年,这个诨名已经传遍他的熟人圈。大学没考起,奚无用找了份工作(在服装厂当质量检查员)。上了半年班,因为计件的事和车间主任鲁志彬吵了一架,扇了鲁一嘴巴,还挝了一脚,将鲁的踝挝出一块瘀青(挝,方言,踢的意思)。他写不来检讨书这种文体,就辞职了(另一方面,一年两次的体检又要开始了),在德胜楼下面修单车过日子。汽车普及后,社会上盛行开汽车才有面子,最次也要骑个电动车。骑单车成了穷人标志(骑可变速越野自行车的除外),穷人不好意思骑,来修单车的人越來越少。奚无用就学修电动车,马上成了老师傅,生计马虎过得去。每天穿着套油光光的咖啡色皮夹克,骑着单车来德胜门揽活计。松郡大部分认识他的人都看不起他,他不知道,笑呵呵地对个个讨着好。一分钱也不存,挣到够吃上十天半月就不做了。盒饭是10块钱一份,晚饭他妈妈做给他吃。早点吃碗面,5块。一个月挣800块钱足够,最多半个月就能挣到。修一辆单车可以挣5块10块,一辆电动车50块。“千金散尽还复来”,最喜欢李青莲这句。没钱的时候再说。他的说法是,你要吃饱肚子,别人也要吃饱肚子,吃饱就可以了,留着些事情让别个做做,大家都好吃饱肚子。他最见不得连锁店,那些吃独食的,呸!擤泡鼻涕,太没有意思了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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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们下棋的地方是在德胜楼的城门洞旁边。这个门洞宽5米、长12米,从前车水马龙(行人、马车、单车、拖拉机为主,少量汽车),常常水泄不通。现在车不准过了,闲人一堆堆占了地面,熙熙攘攘,像个小集市。奚无用坐在墙根一块青石板上,用张硬纸板垫着屁股。旁边是一个装着白酒的玻璃瓶子,用个玉米骨头塞着,挨着一只铁皮垃圾桶。(铁皮垃圾桶已经满了,边缘上塞着塑料矿泉水瓶,下面是落叶、纸巾、塑料袋什么的,不一而足。上面是块标语牌,用印刷体写着:只生一个。)他刚刚走了一步臭棋,手闲着。对家(苏三顺)掏出烟来抽(软红塔山,7块钱一包),顺便也给奚无用一根。从城门洞里走出来几只心情不好的猫,阴沉着脸,每一只都意味深长地看了奚无用一眼,看得他眼皮直跳,把接过来的那根烟放回了口袋。这几只猫身上住着小鬼。它们都是24小时不睡的,身份已经暴露了。它们成天不是这里痛就是那里痛,心脏痛、肾痛、关节痛、屁股痛、头痛。它们打算开个会,为尿酸指数确定一个标准。一阵风来,城楼上生锈的风铃叽叽喳喳响成一团(本来是清脆飘逸的叮当叮当,风吹雨打百多年,哑掉了些,听着像是更低调的咿咿呀呀),手机也跟着响了。奚无用不知道是自己的手机,诸葛南飞说,你的手机响。他不接。手机要响三次他才接。这样可以避免许多骚扰。一般骚扰电话(央求他买房子或者主动要借钱给他的),响两次就不响了。有事的人会打第三次 。他在裤子上揪起一块布擦擦指头,然后大拇指和中指轻轻一撮,捉出个马,捏着,玩了一会儿,拍回棋盘上一个兵的旁边。马进一,棋盘画在一张牛皮纸上,被风吹起一个小角,他用个车压住。当晚,大侦探胡尔摩飔发出了关于德胜楼的第一份密报。
德胜楼独立寒秋,与周边的建筑物格格不入。有人说松郡的鬼都搬到楼上去住了,它们住不来钢筋水泥的楼房,无法在里面飘来飘去。这些鬼每到七月半就出来唱花灯,红男绿女,涂脂抹粉,站在楼上,妆都不化。有人听到过它们唱:松城景色好迷人,姐姐妹妹去游春;不擦胭脂不打粉,人比山水胜几分。姐,你们听呀,我走过的地方多又多,随便数数几大箩,好吃的东西都尝过……不知真假。个个害怕,没人敢再登楼,好事者就用聚氯乙烯围板将楼梯封了。过几年,德胜楼就开始塌陷,不到10年,已经陷下去1米多,形成一个浅的凹地。一下雨,污水就往这里灌,幸好以前排水的暗沟还通着,雨过后,水也就退了。只是有些垃圾,清理下也就干净了。没有用处,也就没有人管,这块凹地就成了松郡闲人的聚集地。(本雅明说这些人是“不爱整齐的孩子”,还说“闲逛者在人群中寻找自己的避难所”。“他把悠闲表现为一种个性,是他对劳动分工把人变成片面技工的抗议。”乌鸦插话。)松郡人口不多,基本上是熟面孔,大家打小儿就早不见晚见。最近几年,外来人口超过了本地居民(30多万,主要住在开发区),老城范围的本地居民互相之间倒更待见了,无论认识不认识,不知不觉都要互相照顾着、招呼着、共享着。来这里玩的人钱都不多,够用。三顿无忧,许多人每天挣够三顿的钱就要玩。知足者常乐,这是他们的口头禅。领救济金的、退休人员、好吃懒做的、倒卖各种二手货的(旧衣服、日常用品、假古董、来路不明的家用电器)、流浪汉、傻子、残疾人、傻瓜吉姆佩尔、堂吉诃德、奥勃洛摩夫、孔乙己、阿Q、算命的、骗子、暗娼、江湖医生、修单车的、补鞋的、裁缝、做木活儿的、打铁的、做明器的、制香的……贼也喜欢这个地方。(他们不是来偷,是把偷来的拿来卖。人家晾在窗台上的登山鞋,拎着就跑。)大家聚在一起消磨时间,小歇小坐,乱说乱讲,传播小道消息、奇闻秘事。门洞地上的条石被各种屁股磨得贼亮。人人随心所欲,买卖、睡覺、发呆、打拳、玩扑克、唱歌、跳舞、占卜、下棋、弹琴、晒太阳……厕所有点儿远,要走到税务局旁边的公共厕所,10分钟。这里的人的耳朵可以自己调节,想聋就聋,想听就听,想大就大,想小就小。天天赶集,小卖小买、大家互相养着,糊个口。糊口倒不难,向某人讨几个钱啦,倒卖一块仿造的劳力士啦,卖点儿袋装的炒瓜子或花生啦。今日挣得多些,就匀给没挣到的那位一口饭吃。“吃了吗?”这句熟语在德胜楼不是客套话。“没吃就来搭伙吃吧”,人请人吃个便饭是常事,也便宜(买个盒饭给他)。(你吃了吗?一个印度人对这句话非常感慨,他评论:“你知道中国人说什么吗?当他们彼此见面的时候,他问,你吃了吗?那是他们的问候,他们懂得饥饿的滋味。中国人知道那滋味是什么,所以当每一个人遇到别人,他问,你吃了吗?如果你没吃,无论我有什么,坐下,吃。我想请你们这些聪明人扪心自问,你们有这样的品质吗?那是谦卑,以及他们对他人的关怀。”)人们普遍把玩这件事看得比“苦钱”重要(苦钱,松郡方言,赚钱的意思)。(乌鸦对此很是赞赏:玩这件事太重要了!玩,玩物丧志,现在说起来都像是犯罪一样。其实要看是咋个玩法。) 张岱在《陶庵梦忆》卷四里面说:“人无癖不可与交,以其无深情也;人无疵不可与交,以其无真气也。”这里癖、疵、就是一个人一生的玩场,一辈子只是挣钱不是玩,是苦钱。“玩古知今,特可宝爱。” 孔子说:“志于道,据于德,依于仁,游于艺。”游就是玩,这件事在20世纪才被赋予绝对的贬义,“玩,弄也。从玉,元声。”(《说文》)“弄,甲骨文表示手持璞玉,加工处理。”(《象形字典》)玩,由元字和玉字组成。元不仅是形声,也是会意。许慎言:“玉,石之美者。有五德:润泽以温,仁之方也;?理自外,可以知中,义之方也;其声舒扬,尃以远闻,智之方也;不桡而折,勇之方也;锐廉而不技,絜之方也。象三玉之连。”玉不是一般的石头,而是“石之美者”。何谓美,孟子说:“充实之谓美。”再看玩这个字的另一边,元,元就是开始。“大哉乾元,万物资始。”(《易传》)玩就是摩弄玉石、抚摸玉石。通过这种上手、抚摸,“吾日三省吾身:为人谋而不忠乎?与朋友交而不信乎?传不习乎”,天天都要想想你从哪里来,是谁,要去哪里?在干什么,怎么干的?人生如戏,人生是一场游戏。游戏者,玩也。游,上善若水,像水那样玩,随物赋形。玩是对生命的解放,松绑,人生要玩,这是对动物性的黑暗无明的规定性的超越。玩是生命的根本事件。孟子说:“公孙丑问曰:‘敢问夫子恶乎长?曰:‘我知言,我善养吾浩然之气。‘敢问何谓浩然之气?曰:‘难言也。其为气也,至大至刚,以直养而无害,则塞于天地之间。其为气也,配义与道;无是,馁也。是集义所生者,非义袭而取之也。行有不慊于心,则馁矣。我故曰,告子未尝知义,以其外之也。必有事焉,而勿正,心勿忘,勿助长也。无若宋人然:宋人有闵其苗之不长而揠之者,芒芒然归,谓其人曰:‘今日病矣,予助苗长矣!其子趋而往视之,苗则槁矣。天下之不助苗长者寡矣。以为无益而舍之者,不耘苗者也;助之长者,揠苗者也——非徒无益,而又害之。”这就是玩。(以上种种为乌鸦补充说)听不懂,长篇大论呢。一只乌鸦说。(乌鸦说,听不懂是你的问题,不是乌鸦的问题。)当晚,大侦探胡尔摩飔发出了关于德胜楼的第二份密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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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地的人不喜欢在24小时内工作,他们并非不喜欢工作,他们只是喜欢无所事事,比如春天、下雨、刮风、夏天、绝早、黎明、下午、落日后、半夜……都不是法定的工作时间。一进入“24小时”,大多数人就昏昏欲睡,几乎不省人事。24小时以外(他们对24小时的定义不一样,仿佛一天远超24小时),他们精神百倍,干劲十足,干什么都津津有味(乌鸦说,杜尚把“无所事事引入艺术”,并为此感到自豪)。24小时之外,生活就是一种艺术,24小时之内,只能干按劳取酬的事。这个之外和之内,乃是松郡的两种风俗。导致说话、穿戴、做事截然不同,比方做爱这件事,24小时之内,必然鬼鬼祟祟,就是有合法婚姻的人上班时做爱也是非法的,哪怕他们夫妻情不自禁,随时可能被捕。24小时之外,那就随便啦,只要两相情愿。可以在房间里,也可以去野外。奚无用有时候借了一辆摩托,带着他的一位相好吴根香去松郡10公里外一个叫蘑菇沟的地方,那里的树林里有一条溪流,是从白马山流出来的。吴根香和奚无用脱光衣服洗个澡,互相擦背,抹胰子。奚无用黑,吴根香白。吴根香说,这里多出来一块疤了,上次都还没有。放羊的周三娃子听见说话声,就喊羊站住。自己扒开树叶看,就看见了奚无用和吴根香坐在石头上,青苔盖着他们的脚底,两个屁股挨着。奚无用说,我会先死。吴根香说,莫乱说。周三娃子又看了一阵,就走了,羊跟着他跑。奚无用和吴根香不知道。他们一直玩到月亮神喊他们回家。(这件事不要告诉别人,奚无用一再交代乌鸦,我不好意思。吴根香的秘密存在只有乌鸦知道,奚无用的母亲都不知道。奚无用并不想娶吴根香,她是个寡妇。吴根香也不想嫁给奚无用,他们只是喜欢在一起玩,她心中另有其人。)当晚,大侦探胡尔摩飔发出了关于德胜楼的第三份密报。
德胜楼就像是一个无用者俱乐部,到处洋溢着知足常乐的欢乐。(尼采评论“昏昏欲睡和满足就像节日里小城深巷里的阳光一样”,乌鸦说。)因为无用,所以比较随便,自暴自弃,不修边幅,散漫无序。在每个场合都要求衣冠楚楚(正装,衣冠不整者不得入内)、名牌吃香的松郡,只有驻守德胜楼的闲人可以胡乱穿些,这是一个衣着打扮的法外之地,时兴穿二手货,穿什么的都有。如今物资过剩,新衣裳并不贵,可是大家觉得穿着刺眼,不舒服,不体贴,不柔顺,要洗多遍才能将那种难闻的化学味、死板、僵硬、紧箍感消除掉。二手货没有这个问题,已经被洗得相当宽松、懈怠,上身总是一拍即合,如鱼得水。(过去穿长袍、短褂、裙子,宽松贴体是自然的。西装进来后,衣服就多了一道手续,松绑。用各种手段,洗啊,磨啊,扯啊,搓啊,才能勉强合体。乌鸦说。)德胜楼的穿着五花八门,一般每种只有一件,独一无二。穿红着绿、花花绿绿 ,红男绿女、红装素裹、裙屐少年、花花公子(中学生),衣不完采、鸿衣羽裳、青衣乌帽、黄冠草履、西装革履(不多,也有),衣不曳地、衣不择采、黄子草呢、黄冠草服、纳屦踵决、衣衫褴褛、披裘带索、奇装异服、解衣般礴、芒屩布衣、乱头粗服、黄冠野服、布衣芒鞋……远远地看就像是集市。男人的衣服单调些,大部分是夹克之类。“劲霸”牌风衣(毛老板穿铁灰色,刘弟弟穿黑色,李守明也穿铁灰色,米斯集穿白色,都是二手货,清仓处理),栗色拉链皮夹克(奚无用经年累月穿着,他只穿这款,20年不换。像个作战参谋,乌鸦说)。女人的衣裳比较丰富。尤其是在夏天,可谓霓裳羽衣。湖蓝色旗袍(某人的结婚礼服,不小心戳了个洞,徐毓英20块买了,补得天衣无缝,依稀可见半根腿,像是一只鹤站在水田里),浅红色府绸迷你连衣裙(周丽华穿着,原价1623块,她买来只花了15块,相当喜欢)。奚无用他妈89岁,穿米黄色的短外衣、蓝裤子、黄毛衣。李悯他妈78岁,穿石榴红外衣、白裤子。看上去就像是八仙一组组下凡。穿睡衣的,他里面什么也不穿,直接穿睡衣。这是桂馨园三大厨师之一,李德贵。厨房里油烟大,太热,炒菜永远热火朝天,尤其在夏天,身体相当难受,酷刑。终于找到了这件帝王色(金色)真丝睡衣,穿着炒菜舒服多了,又还性感。(桂馨园因此发生了几回秘而不宣的风流韵事。)一团金子,像是正在火焰中舞蹈,德贵自此炒的菜更加好吃。食客送他个外号,罗马皇帝。点名:回锅肉一盘,要罗马皇帝炒的。他休息的时候,穿着睡衣直接奔德胜楼,乘凉,喝茶,骂火。就有人告密了。委员会开会讨论后,认为他:成何体统!睡衣就被没收了。但他买了一打(二手货,原价876块,到手价76块),没收了一件,再拿出一件。过了两年,再次被告密。但已经油污点点 ,像是梅花鹿的外套,透气依旧,已经看不出来是下流睡衣了。委员会认为告密者诬陷大厨师,警告了他。有些男子穿得比罗马皇帝还风流,健身衣全身绷紧,像杂技团的。(杂技团很多年都没有来过了,奚无用还记得他们来的那年,踩着高跷,男装女扮。他才3岁。)不过这么穿的人必须身材好,臃肿的可不敢穿。总之,德胜楼的闲人个个穿得油滴油淌、皱皱巴巴(很少洗衣服,也不熨烫),五光十色的旧衣服混为一谈,像是某种纺织品的废墟,包浆与德胜楼的墙面差不多。德胜楼周边总是弥漫着某种气味(就像巴黎春天百货公司总是弥漫着香水味一样),衣冠楚楚的人总是掩鼻而过。当晚,大侦探胡尔摩飔发出了关于德胜楼的第四份密报。
卖水果的、卖茴香豆的、卖香烟的、卖水的、卖豆花米线的、卖木瓜水的、卖小商品的(一根针也能够买到)、卖小吃的、卖香的也在这里转。还有帮人梳头的(5块梳一个)、看手相的、镶牙齿的、起痣的、阉鸡的、掏耳朵的、取鸡眼的……有人憋不住,靠着城墙根撒尿。摆摊的,席地一坐就开卖。这地方太好玩了,天体在这里不受束缚,坐着也可以,蹲着也可以,站着也可以,躺着也可以,呼呼大睡也可以,唱歌也可以,跳舞也可以,打坐也可以,小吃小喝也可以,放屁咳嗽也可以,骂骂咧咧也可以,唠唠叨叨也可以,随地吐痰也可以,斗鸡玩狗也可以,发疯也可以,就像一个祭祀现场,一个愚人节。发疯,一般发作一刻钟也就安静了。后乖得像小孩子,好心人就递个水果或者粑粑给他吃。剪脚指甲的、修手指甲的、织毛线的、绕毛线的。一个女人在抽水烟筒,另一个在抠脚。小孩子很喜欢这里,有几个一放学就来。臭烘烘的、阴沟味、汗味、烧烤味、廉价香水味、臭豆腐味、动物味(一匹马站在那里撒尿),那人在看自己的脚。愚人、傻瓜、大智若愚,在这里不是贬义词。也不是赞美,谁不傻?各种琐碎之音此起彼伏(莫急,嘎!),汩汩(阴沟里的流水声)、吁(某人叹气)、嘤(抱着个半岁的儿子)、嗖(一个弹弓发了一弹,是个少年)、咩(朱伯牵着他的老羊来了,这只羊已经退休)、嚓(划了一根火柴,点烟)、嘟(一个娃娃噘着嘴,悄悄地说出一串嘟系列:咕嘟、嘟噜、嘟哝、嘟囔、嘟嘟、嘟嘟……)、嗡(某人脑袋里的响声)、嘎吱(毕大爷将城楼边一棵凤凰树的枝撅下了一截)、嘎巴(某人喉咙里的声音,他赶紧喝口水)、啾啾(小鸟叫了,它们的声音还有叽叽、咕咕等)、嗷嗷(补鞋匠刘大的指头被自己割破了)、呼噜(杨老憨、赵老憨、王老憨、欧阳老憨的酣睡声)、咕噜(来自肚子里的声音)、嘀嗒(表响)、咔嚓(某人撕断了一种纸,可能是罚款单)、布谷(鸟声三句)、哗啦(有个卖凉米线的婆娘倒了一盆油湯水)、嘿嘿(一段谈话中的冷笑声,另一句是走着瞧)、呵呵(苏东坡式的惯用语,不是苏学士本来的意思,就是呵呵)、哼哧(扛包穿过的民工腰部发出来的声音)、叮当(一个搪瓷盆掉在地上)、呀呀(小孩学喜鹊叫学得不像)、咯噔(某人心跳了一下)、扑通(一个篮球的声音)、扑哧(一个姑娘望着一个小伙子笑)、咔嚓(钢丝钳的声音)、隆隆(一阵雷,没带来雨)、噼啪(他妈妈打他的屁股)、咯咯(一只母鸡在笼子里很不耐烦地叫唤,李秀英带来出售的)、吁吁(喘气声)、哐啷(某人将一扎子瓶装矿泉水摔在地上)、咿呜(哭起来了)、呱呱(老鸦叫)、喳喳(小声说话,他们在揭发某人某事)、呼哧(那人有慢性哮喘,一动就喘)、突突(马蹄声,高地庄的牟三牵着他的马来了,每天牵着来站一个钟头,一句话不说)、咯咯(笑声,来自坐墙根下,正在纳鞋底、绣腰带的几个漉人媳妇)、叽里咕噜(隔一阵,各种声音会响成一片,听不清)、滴沥(那场阵雨后,从德胜楼瓦沟滴下来的声音)、砰砰(学生在模仿一种枪声)、辘辘(轮子声,有时仿佛会在德胜楼门洞里的青石板上响起,其实已经消失多年,很多人还是听得见)、丁零(单车铃,有人一只脚踩着脚踏板,不停地玩他的单车铃)、咿呀(一个孩子碰到另一个孩子)、簌簌(阵风)、呼呼(大风)、橐(一个手机掉在地上)、嘭(一个气球被胡平的儿子吹炸了)、咝(撕开了一张报纸,用来给娃娃揩屁股)、咔嗒(照相机声,有人在拍德胜楼上的斗拱)、咴儿咴儿(一头驴,是马料河李茂家的)、呖呖(一个女子发出的声音,舌头抖动着)、淙淙(像是有流水穿过,看不见)、噔(一个秤砣掉在地上)、咣(碰击声,两物撞上了)、哐(另一种碰击声,稍闷)、哞(牛鸣,它站在云里)、梆(敲击声,卖刀的)、嘣(掉下一个重东西)、噗(忍不住笑出来)、嗒嗒(咋舌)、哇(惊讶声)、砉(两个一直如胶似漆的东西分开了)、噌(脚步声)、唰啦(卖炸土豆的姑娘在洗碗)、咪咪(一只猫摇头晃脑)、叽叽喳喳(几个姑娘在说悄悄话)、呀(你呀!)、吧(好吧)、嘣嘣(有个娃娃放了个炮仗,从春节就藏到现在,每天放一个)、当(赵爷爷敲小锣。他和徒弟天天背着个锣鼓来,年轻时候他是洞经乐队的)、咚(又敲了一下鼓)、哗啦(卖凉米线的婆娘倒了一盆洗碗水)、哈哈哈哈(有人在笑,看不出来是哪个)、叽叽叽(一只鸡叫了,梨花村的农民抱着来卖的)、咔咔咔(卖糕点的小伙子在踩纸箱)、啪嚓(有个土碗掉在地上碎了)、呜呜(一个娃娃的姐在装哭,他揪她的辫子)、喵喵(有只猫来了)、淅淅沥沥(下了一阵雨,松郡属于亚热带,雨来得快也去得快)、轰轰(远方传来的声音,不知道是什么在响,充耳不闻)、唧唧唧唧(有几个虫虫住在德胜楼的砖缝里)、扑哧(放了一个屁)、嘈(咀嚼声)、铮铮(有人在磨什么)、萧萧(在各种物件之间穿堂而过的声音)、铿铿(来了一双大皮鞋,打着掌的)、轰隆(地下似乎也在响,充耳不闻,还能咋的?)、咕哝咕哝咕哝(几串声音同时来,像是沼泽地冒泡)、扑棱(一只旁观的鸟忽然飞了)、喃喃(燕子在说北方话)……就像一个布鲁斯乐队。(这里的一切都像是某位不现身者虚构的,不过是一些家常话,没有多少意思。乌鸦说。)当晚,大侦探胡尔摩飔发出了关于德胜楼的第五份密报。
8
奚无用后半生都是德胜楼的常客,不是在回家的路上,就是在来德胜楼的路上。在松郡,他只有两个去处:家,德胜楼。别的地方他都不想去,没有玩场。他的屁股兜里永远别着一本油腻的线装本《庄子》(换过几个版本,都是《庄子》),有时翻开看几段。旁边的闲人没有一个看得懂,他们也伸头来看,字认得几个,意思不明白。奚无用说,这是外语。由于没有单位,奚无用自己对自己负责。口无遮拦,想说什么就说什么。但是也并非在哪里都可以随便说,德胜楼除外。这里可以敞开说,“古今多少事,都付笑谈中”。这句是吴根香对奚无用说的:“喝两口嘛,西庄朱耷家酿的苞谷酒,没勾兑过。”这句是丽萍对白姐说的:“我老公离过婚,60多了,每晚都要折腾,关键是这个年纪,不过几分钟,有哪样意思?如果我不干,他又不高兴。天天吵架。我又没得工作,一个都不挨我玩呢,只有来找你玩。”这句是做豆腐的毛二狗对费明亮说的:“你喝茶用什么杯子?赵启送我的那个是刘伟烧的。”“但假如一个人打算发明重新做个孩子,它也许足够接近于变成活着的遗物,来拯救这个东西,靠落下帷幕,不让它尴尬。”这是阿什伯里说的。姜宝山对晟宝山说:“东门李老三家的卤猪头肉最好吃,就是贵点儿。”“好东西嘛,贵也要吃。”这句是穆爱萍在下午三点一刻(没有下雨)说的:“你的伞借我用用。”这句是毛桂英对李招娣说的:“我妈今天要炒干巴菌啦,你来吃晚饭嘛!” 吕革新、辜红等四人说:“昨天我们小区有个人从17层跳了下去,摔成五截。”“咋个要跳?”“他买的房子在二楼,下面是水泵房,那个房子根本不能住人。卖房子的骗他买,老实人,贷款5万付了首付,搬进去才发现住不成。小两口儿天天到售楼部去问,人家不理。闹了一年,有一天男的提着刀就冲进去,杀了两个。然后坐电梯上到楼顶,跳下来。”“唛唛!”(几个松郡人的叹气声。)“鸭嘴兽是什么东西,我从来没见过。”玉玲珑说。杜大同对李其爱说的:“我的房子卖掉了,在维多利亚小区买了一套,29楼。”“看好你的囡!”不知谁说的。这句是孙里仁告诉窦红玉的:“这个夏天太热了,我小时候的夏天没有这么热呢!”这句是柯蓝给艾青说的:“你家在哪里?松毛坝。”这是汤霹过去的同事鲁继蓝对汤霹说的:“哭个哪样嘛,烂掉嘛有换嘛!”“少欲知足,不多贪求,不多积聚。”一位和尚说。“他是个好人,住在大板桥。”李二说。“无积聚故,离诸过患。”《宝云经》说。“少欲者,不求不取。知足者,得少之时,心不悔恨。” 堪布说。“牙齿疼?”“哪颗?”“这颗。”“哦,有个洞。回家用颗花椒塞进去,包你好!”“不行,要用蜂胶牙痛水。”朱桂英、马梅、麻成英在聊天儿。“后天去筇竹寺烧香,我在小板桥那棵树下等你!”“得利不当喜,不得利亦不当忧。”这是李茂林在背诵《佛经》。“杜尚,杜尚,我拼命地爱着你,你就是我想要的男人。”一个崇拜杜尚的女人说(他用她的旧单车的前轮做了一个作品)。“多奇怪的下午,一个病人。”劳淑珍说。“风很凉快。”洪安瑞说。“你看她的耳环。”玛莉说。“什么在响?”刘克说。“拿来给我!”大朱说。“今天睡得很好,把酒坛碰翻,打坏了,揩揩,收拾收拾。”托尔斯泰说。子曰:“己所不欲,勿施于人!”“理解自己的渺小,是多么好的事情啊。”过了一会儿,抽够了烟,托尔斯泰又说。“和朵香一同骑马走得很远,非常愉快。简直是个不晓得怎么说才好的愉快的春天。虽是常事,却简直使人不能相信。这种美丽,果真是凭空生出来的吗?”还是托尔斯泰说。“在对旁人生气的时候,你要想一想这是否因为自己不好。在对动物生气的时候,十之八九首先是因为自己的心中有不好之处。在对物品生气的时候,因为一切都在你自己的内心当中,要知道应该很仔细地查看自己。”托尔斯泰又说。“且慢。”托尔斯泰又说。“你给见着我爹?”小娃娃李刚说。“一个有钱人!”白里面说。博尔赫斯说:“美国的一种荒唐的考试模式,这类考试的考题中一般会问,比如:‘哪本是穆斯林圣典?学生需要在提供给他们的几个答案中,在他们认为正确的那个前面画叉(例如,《圣经》《易经》《古兰经》《奥义书》)。这种模式容易让学生拿分,可分数又有什么用呢?为了凸显考试的严格吗?并非所有知识都必要。” 王姑姑掐掐莫大娘的肩膀说:“你的病好了吗?”“那只蚂蚁长得像个英国园丁。”克劳斯说。“那是个傻B,终其一生我也没告诉他。”胡露说。“太没有意思了嘛!”奚无用说。“这么说对威尔斯不公平,威尔斯并不是一个哭唧唧、爱耍无赖的人,不是一个自怨自艾、虚荣到颤抖的人,他从来不是一个过度戏剧化的人。”博尔赫斯说。“好,我等你。”蓝白鸽说。“我奶奶是麻镇的人。”朱晓三说。“那些生活之敌啊,穿着红裤子!”诗人蒲飞说。“世界上最美丽的女人正在奔赴愚蠢的爱情,橱窗里展示着完美而无用的商品。”卡尔维诺说。“她是一个小学老师,教体育。”黎阳说。“回来的时候,帮我捎几个烧饼。”三姑妈说。“从前,有一个人从牧羊村那边来。然后他去了紫村,从此住在那里。”金老师说。“万一我们走运呢。我们肯定会走运,因为他们肯定会因为缺钱的问题把我们留在旧楼里,旧楼多漂亮啊。”博尔赫斯对他的朋友比奥伊说。“你要摘几个瓜吗,可以呢,要先挨我说一声噻。老弟!”李老爹对丘木匠说。“都是用手画的吗?”吴爱农说。“冒险必须从离家出走开始。” 萨万说。“这只狗太烦了。”吴语说。“他多大了?”赵兵说。“我想吃花生米。”毕键说。“一觉睡到天亮。”古劳说。“父母在,不远游。”孔子说。“那时流行把门刷成大红色。”柯力說。“我在学校的时候,数学很差。”露德温说。“你几岁了?”“虚岁53。”史留芳与路伟明对谈。“听他的口气,像是个大人物呢。”赵顶说。“你穿多了!”毛利人对奚无用说。(奚无用就脱了皮夹克,只穿里面的格子衬衣。)“你懂的。”玉清说。“也太那个了吧!”辜远东说。“莫挡着我的路。”万熙说。“他妹妹吗?叫毛美好。”柯丽群说。“他说星期三来。”阿老师说。“我的磕膝头一到冬天就不舒服。”祁连民说。“你要把他说成女人的话,把他改成她就是了。”毛脉对严瑾飞说。 “我们可以不做那种事,只是住在一起。”65岁的安菲菲对70岁的李建秋说。“不行,要在一起就要真正地在一起,精神要在一起,身体要在一起,不能假扮夫妻。”李建秋说。 “一对夫妇久婚不育,急啊。老袁推荐,就去看了一个医生。女的就怀上了。小徐高兴得不得了,对陆小曼说:‘终于有孩子了,你真行!陆小曼说:‘不是我行,是那个医生行!杨勇说。“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祝中、祝华二兄弟和柯老大说。“大家被领进一个小房间,两排姐姐任选。我吓傻了,回去又不敢。里面有我的老板。坐着喝闷酒,看他们左搂右抱,有个阿姨看出我不适应,就凑过来对我说‘就当是社会学习吧,如坐针毡一个多小时,终于结束回家,二话不说第一个上车钻到最后一排。回到酒店谁也不理就进房间,洗洗睡了。”小钟说。“这件事到底有没有意义?” 曹寇说。“我吃到一个很甜的果子,第二个果子没有这个甜。”韩东说。“红灯熄了以后,又重新亮了,红灯亮了。”杨黎说。“更多的人也来了。”吕德安说。“苹果红得不正常,不像脸,也不像桃子,我喜欢香蕉,一口吃下去,愤怒得不得了。”小安说。“我们歌舞厅的小秦,手里拿着一把梳子。”吉木狼格说。“我喜欢的动物是老虎而不是骆驼。”何小竹说。“哪个唱的?邓丽君。”朱蕴宽说。以下不知道是谁说的,有声音,不知其名:“我想吃青头菌了。”“一张苹果般的脸。”“语言立法者。” “鸡屎堆。”(形容某人的发型。)“你的手怎么这么脏?”“收了一个月的苞谷。”“说句话嘛,莫闷的。”“小翠。”“你妈妈出院啦?”“出啦!”“那部电视剧太难看啦!”“你结婚了吗?”“太阳落山的时候,一切都会变成金子。”“她有一颗狂野的心。”“太没有意思了嘛!”云云。总之,德胜楼就是个话篓子,各种小话大话说来说去,前言不搭后语,难以计数。许多话说过就蒸发了,来不及一一记下。当晚,大侦探胡尔摩飔发出了关于德胜楼的第六份密报。
德胜楼的闲散人员,无业游民永远搞不清楚奚无用到底是个智者还是在装疯卖傻。说他是傻子,半瓶酒喝掉,讲起道理来就一套一套的(不喝酒他不说话)。说他是智者,他动不动要数数自己的手指头,“多乎哉,不多也”。或者指着天上的一块云、地上的一块石头说 “多乎哉,不多也”。这是他的口头禅,每天至少要说九次。他唯一可以交谈的只有乌鸦和诸葛南飞。他们无所事事,说话就像贝克特剧本《等待戈多》里的爱斯特拉冈和弗拉季米尔。
弗: (伤了自尊心,冷冷地)允不允许我问一下,大人阁下昨天晚上是在哪儿过夜的?
爱:在一条沟里。
弗:(羡慕地)一条沟里!哪儿?
爱:(未做手势)那边。
弗:他们没揍你?
爱:揍我?他们当然揍了我。
弗:还是同一帮人?
爱:同一帮人?我不知道。
弗:我只要一想起……这么些年来……要不是有我照顾……你会在什么地方……(果断地)这会儿,你早就成一堆枯骨啦,毫无疑问。
爱:那又怎么样呢?
弗:光一个人,是怎么也受不了的。(略停,兴高采烈地)另一方面,这会儿泄气也不管用了,这是我要说的。我们早想到这一点就好了,在世界还年轻的时候,在90年代……”
“太没有意思了嘛!”没听清是爱斯特拉冈还是弗拉季米尔说的,也许两个都说了,也许两个都没说过。
诸葛南飞是个隐居在德胜楼一带的高人,比奚无用小一岁,生下来只有一只乳房,诨名独奶。她是诸葛亮的后代,足智多谋。祖辈明洪武年间来到云南。奚大椿在世的时候,她父亲诸葛玄机经常去聊天儿、喝茶、品酒、吃饭,谈古论今。诸葛南飞喜欢文学、历史,崇拜李清照、萨福、狄金森。《诗经》《唐诗三百首》《古文观止》等背得滚瓜烂熟,《左传》看了五遍、《史记》看了五遍、 L. S. 斯塔夫里阿诺斯的《全球通史》看了两遍、布罗代尔的《15至18世纪的物质文明、 经济和资本主义》看了一遍、马克斯·韦伯的《新教伦理与资本主义精神》看了一遍……总之,此人博览群书。本来在税务局当会计,因为上班时间看书,屡教不改,被辞退了,属于社会闲散人员。不知道她靠什么谋生,不偷不抢不贪污,吃穿不愁。(这就是高人,千金散尽还复来,李白的千金哪里来的?自古以来都是个谜。其实很简单,他诗写得好,让人通透、明白。笔落惊风雨,诗成泣鬼神,他的诗像一座寺庙让人魂有所依。天下谁人不识君。所以天下就养着他。乌鸦说。)诸葛南飞有一天在德胜楼遇到奚无用,一见如故,不是男女间那种好感,是朋友的那种好感,从此天天跟着奚无用玩。“多乎哉,不多也”,要抓紧玩啊,时不我待!奚无用比爱斯特拉冈和弗拉季米尔有玩场多了。“他两个在一起只会灌嘴。”诸葛南飞说。奚无用说得少,做得多,不仅字写得好,还会修单车、安电灯、养鸡、写格律诗、画画、吹笛子、炒菜、看手相、做衣服、刻印、號脉、辨别古董(都是无师自通,除了他父亲,他没有老师,老师不教这些)。喝了酒的话,他的话可以从“帝国主义是资本主义的最高阶段”扯到“彼窃钩者诛,窃国者为诸侯;诸侯之门而仁义存焉”,前半小时讲《基度山恩仇记》,后半小时讲《拍案惊奇》。孔乙己被他说成一个仙人(第九仙),大家慢慢都知道他爷爷是孔乙己的原型,语文课本里就有,很是佩服(过了100年,孔乙己不再是反面角色,同情他的人越来越多)。大家干脆就叫奚无用“孔乙己”。奚无用一生有过五个绰号,中学时代:三寸、老鼠;单位上:奚无赖、奚大憨人;德胜楼:孔乙己;到了45岁以后,知道他本名的人已经不多,奚大憨人随着那些人年纪大,逐渐疏远,没人叫了。现在大家都叫他孔乙己或者老孔。(好的,我也入乡随俗,叫他孔乙己。乌鸦说。)大侦探胡尔摩飔终于找着了孔乙己,不像嘛!他在一旁暗自观察。有时候孔乙己也很霸道。袁老倌儿喜欢提个油漆桶,里面整些水,用根棍子绑个布头,蘸着在地上写汉字。有一天被奚无用撞着,袁大爹,您老人家莫糟蹋字啦,字,生也。是可以随便写,拿脚踩的吗?袁大爹是个退休干部,65岁开始描红,就不好意思再写了。诸葛南飞说,莫听他的,他是个苛人,自己写着高兴就是,何况你是用水写,马上就干了,踩不着。袁大爹才又写起来,倒是越写越潦草,他只要一来写,就有人围观。猜猜他写的是哪个字,还没有猜出来,水就干了,字也消失不见。看袁大爹写字,也成了德胜楼的一个玩场。只是他一直写到死,那块地上还是没有留下一个字。当晚,大侦探胡尔摩飔发出了关于德胜楼的第七份密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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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了晚上,德胜楼更热闹了。老猴子、乌鸦、熊、豹子、孔雀、野鸡、大象、蛇蝎、小鬼、女妖、狗、猫、喜鹊、夜莺、鸡、马,王秀英啊,李志窥啊,毛小毛啊,杨子琦啊……都来这里乘凉,说话,发呆,开会,骂某某,读贴在墙上的租房广告、征婚书、房地产招贴、暗示暧昧之事的条子(一个电话号码),打牌、下棋、捶背、抠脚丫子、喝茶、喝酒、喝矿泉水、喝可口可乐……勾勾搭搭,建立关系或者重温旧梦,想说话的就说话,想不说就不说,想唱歌的就唱歌,想跳舞的就跳舞。跳舞在星期六最为盛大,天一黑,酒足饭饱,心安理得,闲人就纷纷入场,围成许多圈,开始跳各式各样的舞:大地上学来的、电视里看来的、书上看来的、旅行时看见的……除了闲人浪子,下了班的人也加入进来,场面相当乱,明目张胆、活力四射、手舞足蹈、挤眉弄眼、无所顾忌、生龙活虎、欢蹦乱跳、不拘小节、矫揉造作、搔首弄姿、一板一眼、自告奋勇、心猿意马、踌躇、徘徊、扭捏、彷徨、趑趄、逡巡、让步、撩逗、胡搅蛮缠、含羞、面红耳赤、神采奕奕、眉开眼笑、哑笑、憨笑、莞尔、嫣然、雀跃、前仰后合、痛改前非(拘束了一天,现在身体又活泛了)、瞻前顾后、招蜂引蝶、裹足不前、俯首帖耳、相敬如宾、太岁头上动土(男科员竟敢抱着女上司公开跳)、风姿绰约、轻举妄动、落落大方、摇头摆尾、搔首弄姿、水性杨花、眉来眼去、左顾右盼、战战兢兢、道貌岸然(跳贴面舞,身子紧凑,目不斜视,互相不看)、不拘一格、丑态百出、肆无忌惮、飘逸、轻柔、依样画葫芦、将错就错、雄赳赳气昂昂、龙腾虎跃、长吁短叹,蝴蝶舞、鹤舞、猴子舞、豹子舞、瘸子舞、哑巴舞、蘑菇舞、老虎舞、大象舞、熊舞、蛇舞、云彩舞、荷花舞、鸡冠花舞、华尔兹舞、迪斯科舞、交谊舞、芭蕾舞、踢踏舞、花灯舞、摩登舞、维也纳华尔兹、西班牙探戈、快步、狐步舞、锐舞、街舞、啦啦队舞、狮子耍龙灯舞(在春节跳)、独舞、双人舞、三人舞、群舞、组舞、赛乃姆舞、多朗舞、萨玛舞、盘子舞、顶碗舞、大鼓舞、铁环舞、普塔舞、热巴舞、战旗舞、丹不尔舞、祭神树舞、卡吉德玛舞、查玛舞、灯舞、十二属相舞、萨满舞、筷子舞、长缨舞、假面舞、剑舞、扁鼓舞、扇舞、拍打舞、阿细跳月、铜鼓舞、摆手舞、对脚舞、羊皮鼓舞、鱼舞、刀舞、花环舞、象脚鼓舞、嘎光舞、大鹏舞、鱼舞、刀舞、花环舞、芦笙舞、长鼓舞、东北秧歌、凤阳花鼓、安徽花鼓……各舞其舞,群人乱舞,不在于好看,而在于身体的解放,个个找个借口(跳的是某种舞),挺身而出。各种乐器嗓音响成一片:笛子箫、琵琶、男中音、帕瓦罗蒂、才旦卓玛、二胡、京胡、古筝、三弦、古琴、柳琴、月琴。“长亭外,古道边”“外婆的澎湖湾”“穷人的孩子早当家……”“轻飘飘的旧时光就这么溜走……”,各种歌曲都有。笙、铙钹、大鼓、小堂鼓、锣、雅马哈电吉他(几个中学老师自发组建的“小溪流乐队”弹)、红棉牌小提琴、大提琴、中提琴、低音提琴、双簧管、单簧管、长号、大号,录音机、唱机、卡拉OK机、磁带、光盘,崔健、邓丽君、李双江、郭兰英,花灯、流行歌曲、健美操、布鲁斯、爵士乐……大家各放各的、各跳各的。跳舞跳得最多的是本地传统的围圈跳的烟盒舞,跳舞的人拿着两个竹制的圆形烟盒,不要盖子,用指头在盒底弹出有节奏的声音。嗒嗒、嗒嗒嗒,扭着屁股。路过的人见了脚都痒起来,不知不觉就加入进去跟着跳。大家围着德胜楼转,德胜楼自己也跳起来,不过它只是原地起舞,像非洲大象跳的那种。跳舞唱歌是人类最古老的求偶方法,人生大事,不会唱不会跳的人往往是光棍儿。松郡自古就有跳舞的风俗,从前是在森林空地上,河边、寨子里的晒场上跳,中间点着篝火,大家举着明子围着它转,巫师吹着笛子在前面带着,从一个开始走到一个结局。再次开始,再次结局。(人要生活,就一定要有信仰。信仰什么?相信一切事物和一切时刻的合理的内在联系,相信生活作为整体将永远继续下去,相信最近的东西和最远的东西。乌鸦说。)一直跳到天亮,跳得热了,彼此有感觉的人就去黑夜里躲躲闪闪、搂搂抱抱、起起伏伏。掏包包的(小偷)也有几个。偶尔,孔乙己跟着人群跳几圈,很快出汗,退出人群,站在一边凉快。“老狗,进去跳嘛!”他对杨老憨说。一般玩到9点半,他就回家睡觉了。10点过后,德胜楼就冷清下来。几盏探照灯扫来扫去。住在中和殿里的鬼魂说,该我们登场了,走,看月亮去。此时,大侦探胡尔摩飔发出了关于德胜楼的第八份密报。
10
德胜楼城对面的新楼开着一家松郡最大的超市。每天都有许多顾客在门前的广场上接受训练(要求穿正装,禁止抽烟,禁止饮酒,禁止随地吐痰,禁止交头接耳),一位超市保安人员(英姿勃勃的年轻人,大学毕业)负责指挥他们,每个顾客发个蓝色编织袋(印着商场的英文缩写“YD”)提着(要求用左手),排队,男的一排,女的一排。跟着一段曲子(瓦格纳作曲),做各种动作:大家眼睛朝上,保持目光炯炯。任何情况下都不要看自己的脚。背好手臂。下蹲五次,抱头三次,可以起来了。放松,稍息,坐下,收腿。张嘴,伸出舌头来,不吐一字!向右扭头,向左扭头,眨眼3次,伸舌5次,搓捏耳朵10次(提高听力),提肛82次。前进五步,后退八步,稍息。左转,右转,齐步走。侧身,脸朝左侧,脸向右侧。正脸看着我,牌子放低一点儿。下蹲!可以起来了。挺胸抬头,前进三步,后退八步 。错了,重来。红灯亮,站住!绿灯亮,走!每场训练差不多半小时,最后,全体高呼“身体健康!长命百岁!更高更快更强!”三组,每组喊三次。然后一人发一张纸,上面印着四个问题:1.拉科齐有几个厕所?A. 1738个,B. 65个,C. 90个,D. 197个(标准答案:1738个)。2.一把椅子是怎样的?A. 长的,B. 短的,C. 歪的,D.正的(标准答案:歪的)。3.一张纸是什么颜色的?A. 红,B. 黄,C. 黑,D. 脏(标准答案:脏)。4.向右走会走到哪里?A. 德胜楼,B. 人民东路,C. 铁匠街,D.白云巷(标准答案:人民东路)。全部答对可进入商场免费领取十个鸡蛋、一个口罩。答对三题可领取五个鸡蛋、一瓶矿泉水。答对两题可领取一个口罩。答对一题可领取一个鸡蛋。全部答错的话,就站在门口,前进五步、后退十步,向左转,然后可以进入商场。孔乙己他妈每星期都要来领一盒鸡蛋。(他妈每次都全答对,他妈总结出了答对这些试卷的诀窍,哪个选项不合常识就选哪个选项,回回答对。太没有意思了。)她也顺便锻炼身体。领到鸡蛋就到德胜楼下找块石头坐着,看着她的小儿子玩。(其他几个看不着,都在单位上班。只有小儿子“父母在,不远游”。)当晚,大侦探胡尔摩飔发出了关于德胜楼的第九份密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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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2年前,他21岁,正当谈婚论嫁的黄金时间,他妈对他说,你要找个紫鹃那样的,不能找林黛玉那样的。孔乙己牢牢记住了,到52岁,孔乙己还没遇到紫鹃,也没有一个人愿意主动嫁给他,嫌他没有存款,其貌不扬,个子小、脚小、说话声音小、房子小(和他妈住在奚家大院的西厢房里,房间里没有抽水马桶,解手要去院子里的公厕,只有一个蹲坑,男女共用),喝酒抽烟、满脸粉刺(到40岁上才消退,留下一脸的浅坑)。孔乙己说,我这辈子就是断子绝孙的命了。自然,前前后后也有数不清的人为他介绍过对象。总之,人们只想把那些嫁不出去的介绍给他:斜眼、大舌头、石女、寡妇、聋哑人、癫痫病患者、高血压患者、二婚、博士后……他都不为所动,一心想着紫鹃。
孔乙己,本名奚无用,男。月收入4000元(多写了一倍),相貌正常,身高合适,为人正直可靠。有房。有意者致电:172876。这是他母亲贴在德胜楼墙上的征婚启事。现在时兴这种征婚方式。松郡人大部分都搬到新建的小区里了,家家都安着防盗门,居民来自五湖四海,互不相识,互不信任,互相防着,不来往。住上十年八年,还是陌生人。但是婚姻怎么办?情急之下,有人发明了这个办法,将征婚启事贴在德胜楼,德胜楼闲人多,喜欢打听各种小道消息,传得快。可惜奚无用的征婚启事一贴出来,就被他自己撕掉,贴一次撕一次。他母亲不知道,还问“怎么没人打电话过来”。他母亲对他的婚事总是放心不下,“要抓紧,我心脏不好”。一方面悄悄地在德胜楼继续贴征婚启事,另一方面托李姐姐、赵姐、张嬢、武大郎为他介绍对象。这个星期六,又让孔乙己到德胜楼来相亲。这次的对象是个43岁的老姑娘。“我可以去见见面再说,您老人家不要跟着来,不然我不去。”“是了是了。”约好11点钟在德胜楼左边那个石头狮子旁边见面。孔乙己特地洗了个澡,打桶水,用毛巾狠狠地擦,再涂抹肥皂,褪了奥糟(方言,污垢之意)。还去毛老倌的铺子上剃个头,脱掉皮夹克,换了件新衣裳穿着(浅蓝色华达呢夹克,稻草人牌)。一双天蓝色的李宁牌运动鞋(他妈帮他买的,还用布头帮他填好了鞋头),黑裤子。他穿好扣好,朝他妈眨眨眼,他妈望着高兴。孔乙己在那个石头狮子的下巴底下站着,狮子用一只眼睛看着他。狮子歪头说,你今天打扮了下。孔乙己说,是了是了。十一点一刻了,老姑娘没来。(他妈给他看过照片,是张柔光照,姑娘梳着辫子,“到时候她穿一身绿”。)来了个没化妆的老姑娘,穿一身红(连衣裙),长辫子,高跟鞋,挎着个天蓝色的女士皮挎包,握着一只手机站在他旁边,默默张望。这个老姑娘长得甚好,像《红楼梦》里曹雪芹写的那个谁(不是紫鹃),微微发福的脸上有一对浅酒窝。(她不是靓丽,是好看。因为害羞,还有点儿结巴,所以一直单身。她妈妈认识奚无用他妈,才同意见面的。奚无用耳朵有点儿背,将一身绿听成一身红。)来疲了(方言,迟到了),狮子说。又过了一阵,狮子问老姑娘,你等哪个?可是等奚无用?姑娘面不改色心不跳,没有嘛,哪个是……是奚无用,认……认不得!说着又将手机当镜子照照自己。狮子看着孔乙己笑。孔乙己摸出梳子来,梳了一把分头,用头发盖住秃掉的部分。从裤带里摸出手机,拨了他妈给的老姑娘的电话号码。旁边站着的老姑娘的手机就响了。就是她啊!孔乙己早已看在眼里,脸一红,老姑娘的声音已傳到他的右耳了,仿佛早春一种鸟的口音:哪……哪个?他不说话,过了几秒,挂掉。狮子大笑,说,这个老姑娘要得呢。孔乙己说,我配不上。手机挂断后,老姑娘发愣,打电话给她的人不多,基本上是她妈妈、她妹妹、她堂姐。今天接着一个不出气的,这种电话她是第一次接着,她想象中的“小奚”不是站在旁边的孔乙己。石狮子旁边还站着几个左顾右盼的男人,他们都不是“小奚”,她知道。太没有意思了,又站了几分钟,她就走了。孔乙己他妈在门楼的另一边坐着等他。见到了没有?没见着。她来了的,穿一身红。孔乙己说,没看见呢。他妈拉着他的手,走去石狮子那里瞅,没见到穿一身红的。就问石狮子,可有见着个穿一身红的?石狮子笑而不语。他妈说,算了,下回再约,我先回家去。将腕子上的玉镯头抹上去些,拎着鸡蛋走了。孔乙己回去下棋,里三层外三层,挤不进去,就站在外面抽烟,等着一盘下完,人散了,才蹲下去。他一出现,大家又拢过来,鼓掌,现在有的看了,孔乙己是松郡的棋王。这是他在德胜楼下的第1227盘棋(乌鸦帮他记着,赢1206盘,输掉21盘),这盘他输了10块。几只心情不好的乌鸦从挽月街那边走过来,提着塑料袋,里面兜着萝卜、鸡蛋、豆腐、白菜和长长的芹菜什么的,有一只拎着一口崭新的锅,另一只边走边啃着一根甘蔗,顺便歪头吐掉。天阴,乌鸦们心情不好。当晚,大侦探胡尔摩飔发出了关于德胜楼的第十份密报。
7月25日,大侦探胡尔摩飔把诸葛南飞带到松郡宾馆的1293房间,与她进行了一次谈话。诸葛南飞起先不说,我不卖马。(胡尔摩飔听不懂卖马这个方言,马上打个电话给蔡向前:“什么是卖马?”“就是告密。”)大侦探胡尔摩飔说,你听好,今天,我不是来征求你的意见,不是来和你讨论。这匹马你卖也得卖,不卖也得卖。你要想清楚不老实交代的后果。我会问你一些问题,你只要回答是或者不是。然后倒了一杯宾馆免费的茉莉花茶给她,清香扑鼻。诸葛南飞就开始交代。胡尔摩飔做了录音,并在一个黑壳笔记本上记下要点。这种本子诸葛南飞从来没有见过,黑沉沉的,那些字一写上去就石沉大海。胡尔摩飔提高了声音,他声音洪亮,在卡拉OK他唱男高音。第一个问题,孔乙己是谁?说普通话!奚无用。为什么他的脖子上会有颗黑痣?不知道。穿几码的鞋子?好像是34。为什么剃个光头?我认识他的时候他就是光头。身高是多少?好像是一米五七。听力如何,听得见吗?有时候听得见,有时候听不见,你骂他,他就听见了,说他的好话他听不见。人不知而不愠。他来自何处?礼巷27号大院里面的西厢房。他父亲是谁?好像叫奚大椿。他母亲呢?万贵英。兄弟姐妹几个?一个哥哥,两个姐姐,他是老四。哪个单位的?无单位。月收入多少?大概2000块吧。家庭出身?不知道。政治面貌?群众。为什么要喝酒?不知道。我认识他的时候他就在喝着。一般喝什么酒?苞谷酒、糯米酒。他的心向着哪边?看不出来。肝功能如何?不清楚。中指长于食指吗?是的。大便是干的还是稀的?这个得问问他。有没有痛风?有。他后腿上那个疤是咋回事?不知道,这个你要去问他。他一般都唱什么歌?他不唱歌,喜欢听爵士乐。他为什么穿那件皮夹克?我认识他时他就穿着了。是什么牌子?凯撒牌。他平时吃不吃药?不吃。有没有高血压?好像没有。他为什么不穿袜子?穿了脚更臭(扑哧一笑)。他每天几点到德胜楼?8点前后。他来德胜楼干什么?坐着看看日出,修车,下象棋,说话,喝酒,睡觉,吃饭。中午在楼下面铺块席子睡半小时。脚很臭(诸葛南飞又扑哧笑了一下)。下午继续下棋。他为什么要下棋?这个就不知道了。与他一起下棋的是哪几个?毛大爹、王瘸子、李志明、张老板、钢水、鸡蛋、赵断肠,主要是这几个。除了下棋还干什么?一般傍晚6点就回家了,有时候会参加晚上的活动。什么活动?跳舞。和谁跳?李桂英、杨桂英、周桂英、毛妹、鲁嬢嬢、我……还有些想不起来,过路的。他结婚了没有?没有。有没有女朋友?不知道呢!我也许算是他的女性朋友,不是情人。他饭量如何?尚可。习惯用左手还是右手?左手。小便颜色?不清楚。血压?有点儿高。尿酸?偏高,有时候会痛风。你的乳房是怎么回事?天生如此。他平常都说些什么?多乎哉,不多也。好呢好呢,合呢合呢,是了是了,就是就是,随你随你,可以可以。他骑的是什么牌子的单车?飞鸽。除了德胜楼,他还去过什么地方?回家。平常他和哪些人来往?他和乌鸦有联系吗?大侦探胡尔摩飔问了大约120个问题,诸葛南飞都耐心地一一作答。胡尔摩飔最后问,你和莫正康是什么关系?“太没有意思了嘛。”诸葛南飞笑而不答。两人聊得很开心,其间还喝了房间里免费赠送的云南小粒咖啡。胡尔摩飔不加糖,诸葛南飞加了两块。谈话进行了大约三小时。两人互相留了微信,胡尔摩飔特别交代,今天的房费你付,350塊。诸葛南飞说,当然了。就提着那个红色小挎包,拉开门走了。胡尔摩飔打开电脑写报告。当晚,大侦探胡尔摩飔发出了关于德胜楼的第十一份密报。至此,他的任务圆满完成,第二天一早就离开了松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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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个一身红的老姑娘走掉后,蔡向前的弟弟蔡必隆也来了,他也是来相亲的。他有慢性痛风和糖尿病,天天要吃药。外表看不出来,说话声音比他哥哥稍小。他一只手握着手机,在10米开外看到了德胜楼,指着说,这是什么?德胜楼。他感觉是个聋子,但是听电话没有问题。蔡必隆有个习惯,凡事都要问为什么,“为什么不结婚?”“为什么站在这里?”“为什么不打招呼?”“为什么笑?”“为什么不上班?”“为什么穿这种衣服?”他一来,德胜楼的一切都成了为什么。凡事都要问个为什么,打破砂锅问到底。蔡必隆走近德胜楼,大吃一惊,德胜楼这么脏,像一只落汤鸡。松郡人为什么要在这种地方相亲,居心何在?满地纸巾、小广告、鸡蛋壳、空酒瓶、花生壳,瓜子壳、香蕉皮、梨皮、包装盒、塑料袋、茶叶渣、甘蔗渣、鱼刺、鸡骨头、牙签、纸杯、核桃壳、烟头、啤酒瓶盖……太多内容,数不过来。大家也懒得打扫,扒开,一屁股就坐下去。人们一般只是站着,随便在地上坐着。如果有一张桌子的话,就会像古希腊人的飨宴,说不定要摆出酒肉瓜果来大吃一通。清洁工只有在夜深人静时来打扫,他们多次报告上级,这个地方太不讲卫生了。德胜楼是松郡人相亲的必选之地,德胜楼像凤凰,在这里相亲的话,凤就会找到凰,凰也会找到凤。蔡必隆不来德胜楼就无法相亲,与那个佳人约的是下午1点半见面。他的头衔是主簿,人称蔡主簿。他穿着双三接头的黑虎牌皮鞋,深蓝色西装,百里香牌红色格子领带,领着一班和他穿得一模一样的狐狸(领带颜色不同,每个都提着一只手机)。他先在门洞里面伸出脚,让擦皮鞋的王小五给他擦干净。小王扒开围着擦皮鞋用的小木箱周围的杂物,将蔡主簿的脚抬上去摆着,开始抹鞋油。蔡主簿说,你知道我这双鞋子多少钱?狐狸说,在弗维亚里半岛买的。蔡主簿享受着擦皮鞋带来的阵阵快感,转身对诸葛南飞说,你为什么穿这种便宜货?动机何在?诸葛南飞说,我不爱干净。蔡主簿说,她结婚了没有?寡妇(那边电话告知)。蔡主簿说,莫站着,赶紧忙去。诸葛南飞不走。我有个建议,温故知新,《论语》上说,己所不欲,勿施于人。蔡主簿听不见,也不叫小狐狸在电话上复述,命令把诸葛南飞的名字记下来。太没有意思了嘛。小狐狸就在手机上记下诸葛南飞的名字。蔡主簿的约会地点也是在石狮子处(石狮子这个目标相当明显,几百年来,几万对约会的人在此终成眷属),他绕着它走了一圈,问道,这是什么?一只中年狐狸小跑着上来说,狮子,明代嘉靖年间的东西,您望望这身包浆。蔡主簿说,它为什么在这里?诸葛南飞说,这个嘛,一言难尽。有什么用处?温故知新!检查下它的房产证,如果是违章建筑,马上搬走!中年狐狸就打了一通电话。10分钟后,起重机开来了,几个搬运工扛着钢丝索子走过去要绑那狮子。狮子说,不消,我自己会走,摇身一变就回到了真身,活脱脱一头非洲荒野上的金色卷毛狮,只有一只眼睛,另一只是干掉的窟窿。相当恐怖。众人立即围上来,个个举着手机给它照相,做出V字手势,合影留念,自拍留念。狮子已经400年没吃肉了,就挑了几个衣服穿得漂亮的吃了,然后抹抹嘴边的血丝,轻盈一跳就上了天空。独眼并不影响它的视力,它四下望望,骑着一片云往正北方向去了。地面空掉一块,狮子没有了,约好与蔡主簿见面的佳人(赵飞燕,28岁,打字员,长得像演过王昭君的电影演员,略胖,是蔡主簿的办公室主任李绍明介绍的第五个女的)找不到地方,蔡主簿就没有与她见着。狮子刚走,中年狐狸李赣嘀咕了一句,不听老人言,吃亏在眼前。蔡主簿很在意下属的一言一行,看见他的嘴在动,就示意小狐狸给他来电。听见了,当场就开除了李赣的职务。李赣是大兴乡人士,初中学历。大家鼓掌欢呼,李赣拎着包就穿过灰尘走了,穿着双有洞的球鞋。蔡主簿当场任命狐狸刘志军接替李赣的职务(九品),乌鸦赶紧飞过来说,他是个坏人。蔡主簿听不见,也看不见乌鸦。乌鸦急得跺脚,叹气。诸葛南飞也有一个约会,是约在下星期,就整不成了,只能打个电话给那位已经见过一面的小弟,说是改在羊肠街口那棵大榕树下。
蔡主簿不喜欢德胜楼,蔡主簿觉得德胜楼这里的自发活动太疯狂。这里四不规范,建筑不规范(危楼)、路不规范(凸凸凹凹)、人不规范(不三不四)、卫生不规范(脏乱差) 。他主张马上拆掉,清理干净。德胜楼就是松郡脸上的一颗凶痣,这个德什么楼有什么用?小狐狸说:无用。还占地方。拆了!拆不得,年轻人,你看(电话里说)。蔡主簿跟着诸葛南飞走过去,看见楼前面插着块灰乎乎的牌子,依稀可以看出上面写着:重点文物保护单位。不注意看不出来。好吧,先留着。话说德胜楼虽脏兮兮的,但是耳聪目明,早听见了,说,要拆就拆,痛快些。我在这里难受得很,天天吃灰。蔡主簿说,你以为我不敢,时候未到而已。蔡主簿手里握着一根棍子(孙悟空送给他的,还送了一箱好酒,请他帮忙办女儿上幼儿园的事),指着什么就要跳起来,尖叫、抱头鼠窜(像被赶出洞子的老鼠到处乱跑),他无法控制它,用个塑料套子套着,以免它乱来。有个女子(磨盘村的李桂芝)蹲在德胜楼下面的门洞里卖石榴(红彤彤,像是两箩筐大宝石),她卖10块一斤(不贵),已经卖掉了半筐。买石榴的人都要挑挑拣拣,每个人的挑法都不一样,有人喜欢大些的,有人喜欢小点儿的,有人喜欢火红的,有人喜欢偏黄的。凡卖一次,她就要把凹下去的部分再垒起来,浇点儿水(她带着一瓶井水,是在染布巷那口井旁边向一个打水的汉子讨的),石榴在箩筐里垒成两个红宝塔。她一边称,一边说:多好看呢,又红又甜。她是个古铜色皮肤的农妇,像是凡·高画的那种。有人挑了五个石榴放在秤盘上,她又压上去两个。那人说,这个婆娘,你莫压我,我只要五个。她又把压上去的两个拿下来。蔡主簿办妥了石狮子那件事(他星期六也不休息,星期天也不休息,继续上班,住在办公室里,是个远近闻名的“兢兢业业”),转身看见李桂芝的石榴,就用棍子敲着箩筐说,这里不准卖东西。李桂芝不理,她也是个聋子(半聋)。蔡主簿又说了一遍,李桂芝还是没有反应。蔡主簿就朝箩筐一脚挝过去,倒了,滚了一地。有一个滚到孔乙己的棋盘上。“多乎哉,不多也”,他抓起来就剥。康老砍说,莫乱,是那个婆娘的。孔乙己这才看见一个婆娘,正在一地石榴上爬着,四脚四手张开,用高挺的胸部护着她的满地石榴。蔡主簿伸出一脚,蹬着她的背又扯她的秤,她死抓不放。孔乙己握着那个石榴走过去,整哪样?脚让开!孔乙己说话是可以发功的,如果他想的话。蔡主簿感觉到腿上挨了一脚,但看不见是谁挝的。于是他缩回了脚,踉跄一下,才站稳。蔡主簿用普通话说,你知不知道我是谁?孔乙己用方言警告:你晓得我是哪个?蔡主簿说,你说啥?孔乙己又用普通话说了一遍:你下面硬不?蔡主簿说,你又是谁?哪个是你的上司?孔乙己说,我是孔乙己。蔡主簿说,我是蔡主簿。他转身对一个狐狸说,这句话记下来。小狐狸就用手指头划着手机屏幕,一边问一边在记事本一栏记着:“8月28日下午3点10分,空以及在德胜楼说:你晓得我是哪个?”孔乙己说,你记清楚了,是孔子的孔,甲乙的乙,自己的己。小狐狸耳背,听成了空以及。奇怪的名字。不奇怪,你上过中学?小狐狸是松郡第一中学的前三名,大学气象学系毕业的。好啦,你等着!孔乙己说:好呢好呢。蔡主簿看见有人在门洞里擦皮鞋,就把脚支到那人被鞋油弄得黑漆漆的小木箱上,说,擦!那人手艺好,手上牵着块布,蝴蝶般翩跹了一阵,鞋就亮闪闪,像两把刀。蔡主簿抬脚就走,那人追上去说,5块钱!蔡主簿说,给他。小狐狸就扔给他一张5块的票子。那人没接着,掉在一口痰上,拾起来,摸出张纸巾擦擦干净,装妥了。蔡主簿走了几步,发现鞋带散了,系一下。小狐狸就蹲下去帮他系了鞋带,打个蝴蝶结。蔡主簿说,漂亮,漂亮!小胡做事就是认真。李桂芝正在把石榴捡回箩筐,众人都帮着她捡,剩下的刚好拢在一个筐里(卖掉了一筐)。小狐狸说,放着!没收了。李桂芝放声大哭,一树石榴就收得这两筐,我和我儿子等了一年呢。边哭边掏出手机,给她儿子打电话。她儿子在广东一家工厂当保安,电告,不怕的,不怕的,明年还会结呢。蔡主簿说,把这个婆娘帶回去教育教育。李桂芝说,合呢合呢,是了是了,可以可以,教育应该,也不消用脚挝嘛。欺 怕恶不好,是不是?太没有意思了嘛!小狐狸就把那筐石榴搬到车上(一辆小面包车),再回来拉李桂芝。孔乙己说,莫拉人家,她是你姐姐。小狐狸脸一红,就放了手。蔡主簿说,算了,下不为例。李桂芝拍着身上的灰说,我的石榴被你踩烂了8个,赔我18块。蔡主簿就叫一个狐狸递给她20块,不要她找了。蔡主簿转身对孔乙己说,自己找块镜子照照,鼻屎渣还挂着呢。你们几个又把这里弄脏了,这是下棋的地方吗?这是文物!要吐痰拿块纸巾兜着嘛。到处乱吐。不像话!孔乙己边卷着那张脏兮兮的牛皮纸棋盘边说,好呢好呢,合呢合呢,还要咋个整?蔡主簿说,这次饶了你,下次就要关起来。孔乙己说,我快60岁了,子曰,六十耳顺。我年纪比你大,你应该尊重我。蔡主簿说,子曰是哪个单位的,叫他来见我。又对小狐狸发布了一个指示:关公搭台,蔡必隆唱戏。孔乙己问,你是哪里人?蔡主簿说,克罗托斯的。来多久了?三天。晓得德胜楼上的那几个字“拜月、瞻日”是什么意思?雍正是哪一年的?蔡主簿说,取掉!拿大锤来。几个手脚麻利的狐狸就上去取牌子。匾托已朽多时,轻轻一掰就掉下来,直接砸到地上,碎成几片。诸葛南飞看见“月”字正好自成一块,就说,这块我要了。小狐狸说,拿回去煮饭吗?全部给你。诸葛南飞就收拾了,赶紧抱走,一身灰也不顾。蔡主簿其实并不想对那几只在德胜楼非法下棋的乌鸦如何,对小狐狸说,只是唬唬他们,甩甩尾巴,让他们害怕就得了,不必处理。李桂芝拎着剩下的那个空筐,站着没事。蔡主簿对李桂芝说,你长得不错。太没有意思了嘛。一个小狐狸说。李桂芝听不见蔡主簿说什么,她转身对孔乙己说,我喜欢你呢(李桂芝是个32岁的寡妇)。孔乙己心里一动,这种感觉从来没有过,就留了这位妹妹的电话号码。蔡主簿围着德胜楼视察,手上的棍子指指点点,这个门洞里面要铺上地毯,蓝色的,要和麦克风的颜色有所区别。这棵树必须砍掉。乌鸦跳到他肩膀上附着他的耳朵大声吼道:砍不得呢,哥哥,这是松郡的神树,已经800年啦。砍掉要出大事。蔡主簿一个字也听不见,命令一个小狐狸去取锯子。好呢!好呢!小狐狸蹦蹦跳跳地去了。这里必须挖个坑,这里必须安个广告牌。这块再提升打造下,搞成绿化带,要种上荷兰进口的郁金香……还有板蓝根。一干狐狸在后面小跑着、紧跟着,记着。好呢好呢、合呢合呢、是了是了、就是就是、随你随你、可以可以,还加了一句:必须的!必须的!孔乙己说,跑哪样跑嘛。子曰“巧言、令色、足恭,左丘明耻之,丘亦耻之。匿怨而友其人,左丘明耻之,丘亦耻之”, 蔡主簿说,太没有意思了嘛,他说的可是外语?我也听不懂。小狐狸说。蔡主簿还发布了如下规定:不要随地吐痰!听话的蟋蟀才是好狐狸。硝苯地平一天要吃几片?等我查一下,小狐狸说,就低头看手机。两片。今天中午就不吃饭了,加个班。小狐狸都记下来。蔡主簿的指示还有:开会不要看手机;要学会用计算机语言说话,这个比普通话还高级,机器语言难读、难编、难记和易出错。需要更高级的智慧。遵命!“他的一举一动都要随时汇报!三会议室的麦克风没有声音,找个人修修。”“革新路的路灯一到晚上就不亮,白天才亮,要调整一下。” “等着我撒泡尿!”“生产科订购的两吨韩国化妆品到了吗?放在车库里。”“开会要说普通话,普通话要卷舌,松郡人太土,说话不卷舌,口齿不清,影响业务进度。”“要爱干净,要讲卫生,任何时候都不得随地吐痰。”“吐在哪里?”“纸巾上。”“上班时间不要吃零食。”“我们的计划和目前的目标和方向这一句在第330页倒数第二行。”“如果我们能通过一种商业化的角度来看待这个问题,我们其实就可以有效地解决掉这些问题的。”“把洗衣机搬进来。”“每个人发三瓶洗洁精。”“向澳大利亚纸业公司采购200吨A4打印纸。”“两个月之内,20口井要填掉,20条路要完成绿化带,20个菜市场要搬走集中到一处。”孔乙己在后面咕哝了一句:我妈买菜就远了,她又不会开车。小狐狸出个主意,吃方便面嘛。孔乙己说,合呢合呢,可以可以。“德胜楼在三天内,必须粉刷一新。”一个狐狸来电,说德胜楼10年内就要倒了,值不得。蔡主簿说,那几根大梁可以提升一下,换成钢筋水泥的。要让游客的眉毛鼻子在百米开外就被德胜楼的灯照亮。诸葛南飞说,使不得,我知道你是好心,但是德胜楼不仅仅是隐喻、象征,那几根金丝楠木的柱子一旦锯掉,整个楼就歪了。小狐狸说,闭嘴,小心找你麻烦。蔡主簿提着裤脚(由于这个地方不干净,裤脚边已经粘着污物),指着门洞说,这里要修条20米宽的大道,铺上地毯。诸葛南飞说,德胜楼倒是不会倒,但是也不能惊动它,否则它就飞走了,它是只凤凰呢。蔡主簿说,你知道哪样。我这个是有科学依据的。诸葛南飞就背诵了一段《庄子》,一段《山海经》(西王母派凤凰来松郡当太守的委任状)。蔡主簿笑得眼泪直流:口齿不清就不要发言,神神道道的,让开!诸葛南飞说,不服吗,我两个比比嘛(一句方言,诸葛南飞要和蔡主簿打架)!蔡主簿挥挥那根棍子,四只狐狸就扑上来。诸葛南飞原地起步,腾空而上,小狐狸没抓到她,原来她是一只乌鸦。
一个小狐狸就开着挖掘机朝门洞里冲,吼声隆隆,浓烟弥漫,怪味刺鼻。挖掘机的履带在石板地面打滑,那些石板因为几百年车马进进出出,布满了车辙。乌鸦说,弟弟,小心门楼倒下来埋掉你。小狐狸赶紧刹车。转个头,从城门洞外面绕,遇到块绊脚石,就按那个开关,铁齿戳下去就啃,撮起来几块石头和半铲子泥巴,转个身又吐出来,倒在地上,里面竟有几块骨头。蔡主簿说,是哪个的?乌鸦电告,乾隆十七年进士庄牧田的。蔡主簿说,太没有意思了嘛,不管是谁的,都不能乱埋嘛,土葬是禁止的,赶紧送去火葬场烧了。几个狐狸就将庄牧田的遗骸捡出来,用个塑料袋装了,丢上车和那袋石榴放在一起。
蔡主簿觉得布置得差不多了,说,由于时间关系,今天的会议到此结束,散会!就領着一干狐狸往下一个点去了。前脚才走,德胜楼忽然拍拍翅膀,抖下漫天的灰,呼啦一声就飞起来。众人抬头看时,德胜楼已经变成一朵彩云,往昆仑山飘去了,蓝天空空如也。小狐狸派工人来,忙了两个多小时,用聚氯乙烯围板将这个大坑挡住,下了几场雨后,这个坑又积水,成了一个水塘,蚊子成群地在水面上飞,像是微型芭蕾舞团。德胜楼不在了,众人没有玩的地方,一哄而散。“各回各的家,扁担开花。”(明代童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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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肥皂大的小机器(蚂蚁牌,二手货)在孔乙己的裤兜里哆嗦,不停地撞着孔乙己的家门钥匙。第三次响,孔乙己掏出来按了一指头:说嘛!是他哥哥奚荣子打来的。说是他老母亲心脏病发了,让他赶紧回家!孔乙己说着了。(他爷爷搬到云南后,一直都是说绍兴方言。他父亲也是,他也是。着了,就是某事发生了的意思。)他取过靠在城墙边的单车,跨上就飞。一路上都在施工,路上到处是洞,旁边堆积着渣土、水泥袋、撬棍。这些洞已经探明,下面埋着乌鸦。本来这种路面他早就习惯了。今天因为心慌,几次差点儿翻车。还撞着一块黄色交通标志牌,那位交通助理员没有说话(他有时候骂骂咧咧,心情不好则一言不发)。他好不容易颠簸着回到了家里(回到家就没人叫他孔乙己了,叫用儿,叫弟弟),母亲正躺在床上,死神在她旁边徘徊,她呼吸急促。她的模样慈祥得像个松郡观音庙里的观音像,一点儿都不着急。孔乙己陪母亲坐了一会儿,帮她揩揩嘴。老人家说,杨老三来了没有?她说的是子午门送水的杨老三。子午门旁边有口500年的井。在松郡,大家公认子午门的井水味道最好,天天喝。杨老三靠运送这口井的水谋生。每天,杨老三赶着驾马车,在车上安装一个铁皮汽油桶。父子两人坐在桶上,湿漉漉地穿街过巷。一路上吆喝着,子门水!子门水!一角钱一桶,大小不分。“来了,倒在缸里了。”“舀一瓢来。”奚无用就用他祖父留下来的那把冬瓜木瓢子舀了半瓢,扶着母亲喝。喝了半口,妈妈头一歪就过去了。孔乙己将母亲的头,放回枕头上,找出那颗藏在红木盒子里用绸子裹着的珍珠,给她含着。珠子一放进他母亲的嘴里,整个牙床就亮起来。
兄弟姊妹几个坐下来说母亲的后事怎么办。哥哥姐姐各自买了房子,住在别处。奚无用与母亲住在老宅,还用着他祖父买的那张花梨木八仙桌。怎么葬?哥哥姐姐一致主张火葬,奚无用主张土葬。哥哥姐姐不同意。土葬在40年前就禁止了,是违法的,太危险。如果棺材抬出城去,一旦被发现,罚款不说,还羞辱母亲在天之灵。抬着棺材走大街上是绝对不可能的。大哥说,只能火葬了。我是上班的人,必须遵守规定。奚无用靠着母亲的棺木(这口棺是他母亲在世的时候,就请棠梨村的木匠马三打的,楠木,花了300块钱),这件事我得做主,虽然我是小的,但是我和母亲住在一起。母亲生前一再交代要土葬。大哥说,火葬我也于心不忍,火烧啊。可是怎么葬呢,怎么办呢,要把这口棺材弄出城去可不是说着玩的,抬着在大街上走吗?二姐说,是啊,要走一条街,过五个红灯。出城至少要15分钟,这段路不远,但是一窝人抬着口棺材,大白青天披麻戴孝地在大街上走,会引起轰动呢,动静太大了。大姐说,城里面几十年都没有见过棺材了,路上会骇着学生。即便路上没遇到城管,也肯定有人要去报告,被挡下了的话,相当不吉利。奚无用说:太没有意思了嘛,你们可是孝子?是的话,无论如何都要土葬,这是老母亲的心愿。你们这样说,怕不怕妈听见?赶紧回头看了一眼,老人家躺在床上,一动不动闭着眼,又像是在听着呢。哥哥姐姐就不说话了。诸葛南飞说,有一个办法,挖个洞,把棺材从洞里面运出城去。挖洞?像《地道战》里面那样挖洞?你疯了?孔乙己说,这个办法不疯,是呢,挖个洞运出去,行得通。诸葛南飞说,挖洞这种事,古人经常干。《左传》里面不是有个黄泉认母的故事吗?“遂寘姜氏于城颍,而誓之曰:‘不及黄泉,无相见也。既而悔之。颍考叔为颍谷封人,闻之,有献于公,公赐之食,食舍肉。公问之,对曰:‘小人有母,皆尝小人之食矣,未尝君之羹,请以遗之。公曰:‘尔有母遗,繄我独无!颍考叔曰:‘敢问何谓也?公语之故,且告之悔。对曰:‘君何患焉?若阙地及泉,隧而相见,其谁曰不然?公从之。公入而赋:‘大隧之中,其乐也融融!姜出而赋:‘大隧之外,其乐也洩洩。遂为母子如初。”这个故事诸葛南飞是用白话文讲的。孔乙己说,我们也来个黄泉送母,挖条暗道将妈妈送出去。“大隧之中,其乐也融融!”大哥说,我们也不是不孝,如果这个办法可行,就依你。可是要挖多久,时间也不能太长啊。乌鸦说,从你家挖的话,到城外面的直线距离大约700米,挖五天差不多。奚无用说,无论如何,都要挖哪。与其空谈,不如马上动手。也只有这个办法啦。钱咋个出?母亲的存款有3000,全部办下来,要两万。哥哥姐姐几个就各出了5000。诸葛南飞也出了5000,当场微信转给了奚无用。奚无用又打电话给杨老三、马志、赵刚、鲁红卫、毛小兵、周春的儿子周勇,不到半小时,他们都来了。就开始动手,锄头有的是,都在后院放着。奚无用还打了个电话给朱大常,叫他买些冰块带来。又叫李克带几个箩筐、绳子来。又去隔壁朱二哥家借来他的翻斗手推车。要整哪样?挖个洞。样样都齐了,一干人就搬开那张八仙桌,按照乌鸦指点的方向,拉起一盏2000瓦的电灯就挖起来,挖土的挖土,抬土的抬土。奚家大院如今只剩孔乙己和他妈住在西厢房里。以前分进来的住户都分到新房子搬走了,老房子的产权还是他们的。房间空着,锁起来,等着这块地面升值再卖掉。所以就是挖个山摇地动也神不知鬼不觉。奚无用的两个姐姐和李桂芝负责煮饭烧水,都是大鱼大肉。(李桂芝也来了,在孔乙己妈过世那天,她忽然想念,就打电话给孔乙己。听说了,就过来帮忙。从磨盘村走到奚无用家,步行要两小时,她是搭同村沈小二的马车来的。马车不得进城,她下车又走了20分钟。)大家干劲十足,你追我赶,生锈多年的锄头、镐子重新磨得铮亮。干了五天六夜,大院里堆起了一座3米高的小山。一个直径2米左右、长700米的洞已经完成,洞子通到城外的一个停车场。母亲的身体早已洗干净,穿好了新衣服。母亲身体不大,装进棺材还空着一大截,又塞进去她在阴间要用的被子、衣裳、鞋子、冥币等,塞得满当当,生怕她老人家不够用。李桂芝说,鞋子有几双?一双。妈妈没的换呢,要放两双。奚无用亲自封棺。几颗大钉子钉下去,母亲的棺材就严丝合缝了。丑时(3点)用绳子绑妥,就拖着进了洞。奚无用已经约好了接应的,前拖后抽,磨磨蹭蹭两个时辰,到了停车场下面,扒开盖着的铁板,手电筒一晃,一股光从黑暗的地下射上来,接应的农民(小兴村的)就看见了,绳子放下绑牢就拉上去了。此刻是寅时,外面还是漆黑一团,停车场亮着一盏灯,没有一个人,空场上停着七八张黑面包般的车子,还在睡着,窗子像眼睛一样发亮。车场值班的早就打点过了(给了他500,他睡得呼噜呼噜)。不由分说,一干人趁着夜色尚浓,抬着棺材就朝柯山跑,自古松郡人都埋在那里。大棺在前,其他人拎的拎,抱的抱,扛的扛,跟在后面,可谓浩浩荡荡。月亮在天上笑眯眯地看着,将柏油路面照得跟镜子似的。请来的风水先生(小兴庄的周老师),已经在路边等着,也拎着一包东西。一伙人小跑了半个时辰,终于走完了那段柏油路(两公里半)。到了进山的土路上,树也来了,石头也来了,溪也来了(小兴村那几个农民搁下棺材,蹲下去喝了几口),影子也多了。风水先生就不怕了,边走边唱,放着炮仗,响彻天地。磨磨蹭蹭,到了那块早已看好的荒地。天已大亮,太阳从南边的松树林子里露出半张脸来,几个壮汉就开始挖坑。挖到差不多的深度,竟然露出来几根白骨,原来这地以前也是埋过人的。奚无用一眼就看见白骨之间有个小东西,跳下去捡起来,抠掉泥巴,手心一凉,那物亮了,却是个玉螭。莫不是他父亲戴过的那个?心中一动,就悄悄塞在裤带里。太阳当头,棺材落地,周老师围着洒酒、跳舞、念念有词、上香。然后大家将挖出来的土还回去。大地里面多了一样东西,就凸起来一个包。(奚无用早已请人刻着碑,过一个月再来安装。)周围草色青青,只有这个包是新土。松郡是红壤地带,土堆是猩红色的,阳光照在上面,略微灰了些。奚无用跟着哥哥姐姐摆上供品,一个大碗盛着白米饭、一个盘子盛着一条金黄色的糖醋鲤鱼、一个盘子盛着母亲爱吃的桂香村的米糕、一碗红烧肉、一碗粉蒸肉、一盘凉鸡、一碗豆腐、一盘炒茭瓜、一盘洋芋片、一小碗豆豉、一块卤腐(腐乳)、两个咸鸭蛋,还有一篮子水果(宝珠梨、石榴、香蕉、枣子),又摆上筷子、黄酒,点香,点烛,烧纸钱。一时间已经香烟滚滚。大家就开始磕头,哥哥姐姐先叩,然后是奚无用,九叩。诸葛南飞磕了三个。我也磕一个,李桂芝说着就跪在地上磕了一个。其他兄弟也各自磕了一个。奚无用早已用报纸包3000块钱,从军用书包里取出来递给周老师。数数。不消,周老师和那几个农民就先回去了。
奚无用他们慢走一步。几个人坐在泥巴上,抽烟的抽烟,喝水的喝水,抖鞋腔的抖鞋腔,不说话,静悄悄,有只鸟在什么地方叫。
奚无用又摸出那个玉螭来看,那东西却又不像螭了,是条翡翠蜥蜴。
责任编辑:杨晓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