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钟山,作家,编剧。迄今创作长篇小说《大院子女》《春风十里》《五湖四海》《向爱而生》共计36部,中短篇小说300余部篇。计1500万字。根据本人小说改编及原创的电视剧30余部,1500余集。其作品曾获中宣部“五个一工程”奖四次、飞天奖三次、百花文学奖三次。
一
夜生和春草是脚前脚后爬行出村的,之前他们已经约好,在后山那片松树林里集合。他们已经这样约会几次了,每一次都轻车熟路。这一次不同的是,夜生已经下了决心,要让春草成为自己的人。
他们的约会在正午时分,正值盛夏,天气奇热,从天不亮就出门劳作的村民,正昏昏沉沉地睡着,鸡和狗在树影下也无精打采,漫上来沉沉的倦意。
夜生和春草几乎没有惊动任何人和牲畜,他们悄无声息地向后山梁爬去。夜生这一年18岁了,四肢健硕,他像只猿猴,左右腾挪,跨过了一条水沟,抓住了一块岩石,轻松地攀跃上去,不远不近地就看到了春草。春草比他早出村,正蹲在一棵树下等他。春草年方十六,看见他的身影出现在视线里,脸红心跳,害羞地把头低垂下去,一缕刘海儿耷拉在眼前,春草的样子娇羞无比。夜生就爱看春草这个样子,他为她着迷。
两个人是一年前好上的,在这之前,两人一直眉目传情。夜生的目光大胆,春草在触碰到夜生火辣辣的目光时,像受惊的小鸟,无处飞无处落的样子。就在一年前,春草在自家田地里摘棉花,夜生在自家田垄里锄地,两人在一条河旁相遇了。那会儿天已擦黑,一切都变得朦朦胧胧的,上游也许是下雨了,不宽的一条小河,突然涨满了,来势汹汹的样子。来时这条小河还很平静,潺潺淙淙的,春草记得,自己还在河边洗过脸,梳了头,她冲水面上的自己笑了,她也被自己标致的眉眼打动了。她一直相信自己是个美人。
暴涨的河水拦住了两个人的去路,夜生会水,别说这条河水涨成眼前这样,就是再涨一倍他也能游过去。春草则不然,她还没见过这么大的河水。犹豫间,夜生在她身边说:我背你过去。声音不大,口气却坚定。春草把目光投过来,有几分紧张和娇羞。夜生爬过去,捉住了春草的手,突然发现春草的手又细又滑,他的身子不由得哆嗦了一下,他拉过她的手,把自己的后背亮给她,她半推半就地伏在他的背上。她嗅到了一个即将成熟的男人的味道,这种陌生的气息,差点儿让她晕厥过去,她无力地伏在他的背上。他说了句:抱紧我,咱们过河了。她醒悟过来,双手从他脖子下缠绕在一起。夜生自然也体会到了她的存在,她在他的背上,化成了一股软香的气体,令他意醉神迷。他不知自己是怎么游过河的,当他四肢触碰到对岸的土地,才觉得时间太短了。短得他似不曾体会,没来得及玩味就结束了。他们的身体分开,他还恍怔着。
就是这一次迫不得已的身体接触,两个人的关系就变了,他们的目光经常寻找着对方,然后蛇样地缠绕在一起,难舍难分又激情似火。他的胆子就大了起来,主动约她,他们在后山那片落满松针的树林里,约了几次会,听着风声吹着林涛,发出奇怪的声音,嗅着松树特有的气味,这片松树林就變得圣洁起来。
他四肢着地,轻松地一跃就来到了她的面前,两人的呼吸都开始变得粗重,他伸出臂膀把她揽到怀里,她顺从地贴紧他,他瞬间就涌上了某种冲动。他耳语说:我背你。她“嗯”了一声,翻身又爬到了他的背上,正如两人第一次身体接触一样。在这一年时间里,两人每次约会,都会重复这样的游戏。他驮着她,像一匹马一样向山梁那片松树林奔去。他觉得自己浑身是力气,左腾右挪,身体腾云驾雾一样。很快来到了那片松树林,微风吹过,树枝摇摆,风穿过松针又发出奇怪的轰鸣。地上落下的松针,干燥洁净松软,他突然把她压到身下,这次约会,他已经下定了决心,要让春草成为自己的人。她在他的身下娇喘咻咻,面红耳赤。他伸出前肢去解她的粗布衣服,她一惊,双手本能地护在胸口,他俯下身,把自己的脸贴在她的耳旁,一遍遍地说:春草,我要你,我要你,我受不了了……啊啊……他笨拙地去脱她的衣服,最初的惊恐过去之后,她在配合着他,让他把自己的衣襟解开,又褪去裤子。当两人赤着身体相拥在一起时,他们感受到了林间阴凉的风,浓郁的松树气味,刚才在来时路上,两人身上出的汗,立马就干爽了。两人相拥在一起,放纵地在松针上滚动着,松针在他们的身下听话又顺从。她的尖叫惊飞了林间一群歇息的鸟。他们的呼吸和松树林的嗡鸣融合在了一起,后来他们就被松树的香气融为一体了。
他们仰躺在松针上,像铺了厚厚被子的床,松软舒适,他们看到了头顶上的树冠,树冠空隙处露出的蓝天,他伸出上肢,狠狠地又把春草搂在胸前,两人耳鬓厮磨。他微喘着说:春草,你是我的人了。春草似乎要睡着了,梦呓般地应和着:夜生,我是你的人了。她的手在他健硕的胸前游走着,游到他的嘴边,他突然含住她的手指,用力地吸吮着。她的身子又一次酸麻起来,化成了一摊水,软着浸着,天地在摇晃。
当傍晚来临时,日头向西隐去,松树林的涛声大了起来,他们汗湿的身体被风一次又一次吹干。暮色终于四合了,他们开始穿衣服,当一切停当,相互打量着,确认和来时并没有什么两样了。他说:咱们回吧。她又“嗯”了一声,目光望着他就多了种眷恋和不舍。
他说:我回去就和我爹说,让他去你们家提亲。
她点点头,咬了一下嘴唇,又一次扑在他的胸前,湿湿地把他罩住,两人又温存了片刻,他终于放开她。她说:那我先走。他说:好。她在他的视线里轻快地爬出树林。她爬行的样子优美无比,高高翘起的臀,修长的双腿,两只手臂因为从出生就爬行,此时饱满而又结实。她隐去的样子,似在跳舞,轻盈、协调,像头小鹿,俏皮又灵性。
待她的身影消失在林间,他才从松树林爬出去。得到满足的身体有些懈怠,却无比畅快幸福,曾经绷紧的神经松弛下来,有一种说不出来的轻松。他爬在山梁上,望着山下各家各户屋顶上升起的炊烟,一种巨大的幸福在他身体里绽开了。他心想:最美不过人间。这么想过了,他向前爬去,四肢灵活,他知道自己的样子像匹马,健康、壮硕、协调有力,他对自己年轻的身体充满了自信。他心里多了事,盘算着如何向父亲开口,让父亲去春草家提亲。爬行的速度就慢下来,心事重重的样子。
二
夜生是在夜晚的时候出生的,于是就有了夜生的名字。从有记忆开始,他就是爬着走路的,村子里除了木家的人,所有人都是爬着走路的,他从小到大没觉得爬有什么不好,父亲母亲、哥哥姐姐,所有人都爬着走路,在夜生的印象里,爬着走路是天经地义的事。爬行村四周都是山岭,除了山岭他们没见过别的,山外的世界他们没看过,没见过的世界是不存在的,于是,爬行村的人一律认为自己就是世界的中心,是这个世界上唯一存在的一种会说话的爬行物种。当然,爬行村外面的虎豹豺狼还是有的,它们也在用四肢行走,和爬行村的人类所不同的是,动物们是不穿衣服的,一身皮毛就是它们的装扮了。他们这些爬行人类是穿衣服的,他们能把棉花纺织成粗布,用树叶把粗布染了,粗布裁剪的衣服穿在他们身上,不仅遮羞,还御寒凉。一年四季温度不同,衣服薄厚也不同。這就是爬行村人和动物们的不同。
夜生与好朋友雷声年龄相仿,两家住得很近,只隔着一条小河沟。两人从小就对眼,还是顽童时,两人就隔着一条水沟一起哭,又一起笑,他们学说话时,河沟这边一个、那边一个地咿呀学语。再大一些,他们觉得隔河相望的确是劳神费力,他们要走到一起玩耍。不知是谁先发起了过河的动作,两人一边爬,一边冲对方笑着,同时爬到了河边,水沟不宽,几米的样子,但很湍急,哗哗啦啦的流水声把两人的笑声淹没了。两人隔河建立起来的感情与日俱增,他们此时的信念就是爬过水沟来相见。他们没有料到,水太急,他们又小,两人相向着爬到水里就被水冲走了。他们的手已经握在了一起,那天有许多爬行村的村民看到夜生和雷声手牵着手,在湍急的河沟里翻滚,他们本能地把头探出水面,浪花声还没有淹没两个人欢快的笑声。他们不知道危险即将来临,水流再转过一个山弯,就是一个深潭,如果两个人被冲到潭水里,将必死无疑。
那个深潭被村民称为死鬼潭,每年都会淹死几个孩童和大人。盛夏的时候,村民都会去潭水里游泳洗澡,这是全村唯一洗澡的天然好地方。人们遵守着一条规矩:男人当日洗,女人就次日。盛夏的傍晚,在山弯处的水面上,都会传来一浪又一浪的欢笑声,有时是男人发出的,有时也会是女人。他们在水里寻找到了快乐,但仍有人游到潭水中央,游着游着,有的就会沉下去,在水里挣扎一番,冒出几个气泡,人就不见了。人们就相传,这是水鬼在给自己找替身,找到替身的水鬼,自己就转世托生了。虽然每年都会有人淹死在深潭里,但这仍然阻止不了人们避夏消暑的热情,每到傍晚,全村人大呼小叫着,拖家带口地来到潭水边,洗澡纳凉。人们都很谨慎,只在水边嬉闹一番,很少有往水里游的人。村里有几个水性好的年轻人,试着游到潭中心,一个猛子扎下去,想探明这潭到底有多深,不论他们怎么努力,终是不能触碰到潭底,然后他们只好悻悻而归,坐到岸上,冲着潭水发怔。
当夜生和雷声在水沟里翻滚嬉笑时,雷声的父亲应声爬了过来,四肢着地,像马或狗一样狂奔过来,腾空一跃,一手抓住一个孩子,甩在岸边的草地上,仍心有余悸的样子。两个孩子并不知道危险,他们觉得刚才的一切很好玩,也很刺激,他们躺在草地上,舞弄着四肢,咯咯地笑着,扭着脸望着对方,他们牢牢记住了刚刚建立起来的生死友情。
后来,他们又大了一些,隔在两家人中间的水沟已经成为不了两人友情的障碍了,他们四肢着地,只轻轻一跃就到了对岸,或者他们故意把身子弄湿,就爬行过去。水还是那么湍急,他们四肢健硕,孔武有力,这点儿水对他们已经没有任何威胁了。
在夜生和雷声八九岁的时候,两人相约着上山割猪草,他们从懂事开始便参与劳动,所有的孩子都是这样,在劳动中认识了自然,大自然也成了他们最好的老师。割完猪草后,两人就坐在林边歇息,雷声突然看到一片桑葚林,桑葚正结满枝头。他们从小就喜欢吃这样的果子,桑葚从青转黑,饱满又沉甸甸地坠在枝头上。雷声拉了一下夜生的衣襟,夜生也看到了,两人欢呼着飞快地爬过去,当他们抬起头伸起前肢去够枝头的桑葚果时,却够不到,枝头下的果实早就被人采过了。但眼前让人垂涎欲滴的果实,他们又岂能轻易放过。
雷声和夜生踮起脚,抬起上身,攀着枝杈竟站立了起来,他们那天采了很多果子,吃得嘴唇都乌紫了,肚子鼓胀起来。当他们离开树下,雷声惊奇地叫了起来:夜生,你看我。夜生看见雷声站立起来,高大而又威严的样子,夜生学着雷声的样子,也站立起来,世界在他们眼里一下子就变了样子,以前他们认为高大的树木矮了一截,地上的花草也变小了,他们看到了更远的地方。雷声还用力跳了起来,伸手去抓头顶上的空气,雷声咧着嘴说:夜生,我都摸到云彩了。两人如同发现新大陆一样感到新奇,他们鼻子下的空气似乎也和往日不一样了。
雷声用手拍着脑袋,冲夜生眨着眼睛说:我不是在做梦吧?
夜生把雷声的手抓过来,找到他一只手指咬了一口,雷声叫了一声道:你咬疼我了。夜生吐了口水说:那咱们就不是在做梦,梦里不知道疼。两人拥抱在一起,他们躺在地上打滚儿,他们的身体压倒了一片蒿草。两人躺在草地上,隔着林隙望着蓝天,抑制不住兴奋。
夜生说:雷声,咱们可以站起来的。
雷声说:站起来眼前就不一样了。
他们又想到了父母和其他亲人,他们突然疑惑了,他们能站起来,亲人和村民都能站起来,但为什么不站起来呢?站起来世界大了,还能采摘他们以前不曾采摘到的野果,把上肢解放出来,他们还能干许多事。两个少年在草地上困惑着。
后来,他们爬起来,又试着站了起来,果然他们再一次成功了,发现并没有费太大的力气。
他们那天就直立行走着走出树林,越过山岭,把割到的猪草背在背上,一路向村里走去,当他们看到村民时,就大声地喊:我们能站起来了。我们站起来能采到许多果子,还能摸到天……他们一路喊叫着,双脚生风地向村子里跑去。
看到他们的村民,伸长脖子,像看到两只怪物,眼里流露出惊讶惶恐的神情。两个少年不在意村民的眼神,他们向家里狂奔而去,要把这一发现告诉亲人,他们要让亲人站起来。当夜生闯进自家院子时,母亲正蹲在墙根补衣服,见到夜生的样子,竹针刺破了她的手指,接着她惊叫一声:快趴下。夜生来到母亲身边,不由分说,拉过母亲的手,又蹦又跳地说:娘,你也能站起来,和我一样。夜生没料到,遭到了母亲一掌,这一掌打在夜生的脸上,他的脸火辣辣地疼着。夜生猝不及防,捂着脸,吃惊又委屈地望着母亲。
母亲呵斥道:趴下,你这不听话的孩子。
夜生从没见过母亲发这么大的脾气,不解但还是趴了下来,他又恢复到原来的样子了。
父亲回来后,夜生看见母亲和父亲嘀咕着什么,母亲的话还没说完,父亲的目光就转了过来,寻找到角落里的他,然后怒不可遏地四肢着地奔过来,狠狠地扯过他,提起一根木棍朝他打来。有几下打在他的脸上,也有几下打在他的腿上,他发出撕心裂肺的叫声。他的叫声还没有消失,他听见河沟对面的雷声也发出同样的号叫。
那一次,夜生在屋里躺了足足有一个月,不仅腰疼、腿疼,心也疼。他知道自己的腰断了,腿也断了。他在屋里曾大声喊过雷声,河对岸一点儿声音也没有,他想,雷声挨的打不会比自己挨的轻,也许被他爹打死了。他爹是个暴躁的人,经常打孩子,还顺带着把他娘也打了。
一个多月后,夜生终于能爬行了,他艰难地爬出门去,爬到河边,他一声又一声地叫着雷声。雷声家的门开了,爬出雷声,两人隔河相望。他们从对方的脸上都发现对方变了,变得和以前不一样了。
三
夜生的哥哥天白,已经是个大小伙子了。父亲把夜生打残时,他就蹲在一旁冷冷地看着。这次不同于以往,夜生更小的时候,因为顽皮经常不听话,惹得父亲举着木棍修理他,天白每每这时,总是护着弟弟,把夜生护在身下,央求着父亲:爹,夜生还小,要打就打我吧。父亲的棍子抡起来,虚张声势地落下来,因为哥哥天白横挡竖挡的,并没有落在夜生的身上。渐渐地,夜生知道,父亲是爱自己的,还有母亲、哥哥、姐姐也爱自己。夜生感受得到一家人带给他的温暖和幸福。
唯有这一次,因为自己站立行走,父亲是真的生气了,打折了两根木棍,他骨头的断裂声比木棍劈裂的声音还要响亮。父亲没皱眉头,哥哥姐姐也袖手旁观,母亲不忍心看他受苦,爬进屋门,还死死地把门关上了。
夜生在那一刻把对一家的仇恨都记下了,从前的温暖呵护都是假的。养伤期间,他蜷缩在屋内的角落里,只有母亲把一日三餐端到他的面前,母亲并不走,蹲在他的面前,用复杂的目光把他笼罩了。他在母亲的目光中感受到了爱,他叫了一声:妈,爹为啥不让我站着走路?他把一直困惑的问题抛给了母亲。
母亲泪眼汪汪的,想说又哽回去,只留给他一声长长的叹息,半晌答非所问地说:以后你想站也站不起来了,你的腿被你爹打折了。
他难过地把头垂下,和着自己的眼泪,把眼前的食物吞下,一团气就压在心里,怎么也吐不出,胀胀地憋着。
在他伤好后的一天傍晚,他蹲在院内的一个角落里,望着西天的夕阳,心口里那团气还在,硌着他的五脏六腑。哥哥天白就是在这时爬到了他的身边,哥哥也才十几岁,已经学会了吸烟,烟是地里种的,哥哥把烟叶卷在一起,呈棍状,哥哥的腰间还揣着火镰。哥哥先是费力地在镰石上摩擦出火花,再把茸草凑过去,火花把茸草点燃,烟也就点燃了。天白的身上有一股浓烈的烟草味道,像父亲。
天白把一只空手搭在他的肩上,也向西方瞟了一眼才道:夜生,你是不是恨我?夜生用肩头拱了一下天白的手,天白并没有把手移开,天白咳了一声,换了个姿势,把腿上的粗布裤子撩开,粗布是母亲纺织的,用的就是地里长的棉花。夜生看见天白腿上的伤疤,一条条一道道的,呈暗紫色。夜生从来没有仔细地看过哥哥的腿,他总是穿着裤子,不论冷热,就是睡觉,也没见他脱下过。夜生就倒吸一口冷气,浑身哆嗦了一下。再抬眼望天白时,在哥哥眼里他看到了一缕绝望。不用问,他明白了哥哥腿上的伤是怎么来的。他眼里突然蓄满了泪水,带着哭腔道:哥,这是为啥呀?木家的人能站着走路,我们为什么不能?
哥哥长嘘了口气,气息一唱三叹,拐着弯,一点儿也不顺畅,他收回绝望的目光,又恢复到了逆来顺受的样子说:咱们怎么能和人家比,咱们种的地,都是木家的,木家的人和咱们不一样。他又问:哪里不一样,除了他们有土地,有权势,有钱,还有啥不一样?哥哥狠狠地说:骨头不一样,咱们骨头是弯的,人家是直的。哥哥天白说完就快速地爬出门去,向东面的山坡上爬去,不久,东山坡地上就传来呜呜咽咽的声响。夜生知道,那是哥哥用树叶含在嘴里吹出的声音。这阵子,哥哥经常一个人跑到山坡上,用树叶含在嘴里发出声音,却不成调调,吹得人心里乱七八糟的。
当夜生和雷声又一次相见时,他们撩起粗布裤子向对方展示腿上的伤痕,夜生在雷声的腿上看到了一块凸起物,他伸出手去按,发现是硬的,是块骨头。雷声就悲哀地说:我爹把我打坏了,骨头没有接好。雷声又去查看夜生的腿,皮肉已经长好,并不见异样,雷声就说:还是你爹对你好,下手轻。夜生摇摇头:骨头断了,像木棍断掉时发出的声音一样。
又一个炎热的夏季来临时,夜生和雷声学会了游泳,就在那深不见底的潭水里。水让他们自由快乐,两个半大的孩子,像两条鱼在水里自由欢快地穿梭着,他们兴奋地嗷嗷叫着,游到深处,还伸出上肢撩出水花攻击对方。有一次夜生在水里兴奋地拉住雷声,激动得磕巴道:我,我又站起来了,不信你摸我的腿。雷声一个猛子扎下去,顺着夜生的腿往下捋,夜生没有骗人,他果然身子笔直地立在水中。雷声钻出水面,吃惊地望着夜生,口吃似的说:你真的立起来了,跟那天一样。你摸摸我直溜没有。这回轮到夜生一个猛子扎到了水里,他也顺着雷声的腰摸下去,半晌才从水里站出来,安慰道:你爹下手太狠了,你的小腿还是弯的。雷声眼圈突然红了,他背过身去,抹了一把脸上的水和淚。
从那以后,雷声就很少和夜生一起游泳了,轮到男人洗澡时,他也会陪着夜生来到潭边,自己并不脱衣服,就半蹲半坐在潭边看着夜生游。爬行村水性好的人并不多,原因可能是他们的下肢长年爬行,受到了限制,已经伸不直了,蹬水的力量就少了许多。于是总是游不远,只在浅水处扑腾,他们一边搓着身上的泥,一边唠着家常,水的刺激让他们消暑,还是很享受。唯有夜生总是在潭水里游得很远,他游泳的姿势常常惊呆看热闹的人们。人们就议论:这是谁家的小子,游了那么远?还有人说:这小子游得比鱼还快……突然就有人想起来了,便道:这不是夜生吗?然后人们就隔着很远喊夜生回来,怕他游得太远发生意外,在众人的喊声中,也夹杂着哥哥天白的喊声。夜生都听到了,但他不会理会这些人的喊叫的,他游到深处,远离了岸边,没停下来,踩着水,身子直立在水中,他发现这是一天最美好的时刻,因为直立才浑身放松,他一遍遍地提醒自己:自己还是可以直立的,如果到了岸上,也能像木家人一样,站立走路。哥哥说自己的骨头和木家人的不一样,他当时就对哥哥的话产生了疑问。自己本来能站着行走,哥哥为什么说自己的骨头是弯的?在水中他发现了自己的骨头是直的,不仅能站立,双腿有力,能游出很远也不累。父亲把他的腿打断,腿又严丝合缝地长好了。他为自己的发现兴奋了好一阵子。有一次做梦,还梦见自己真的站立走路了,和木家人一样,挺胸抬头的。还梦见春草水汪汪地望着他说:夜生哥,你怎么也站着走路了?他答:我的骨头也是直的。然后扬起下巴,骄傲地从春草面前走过去。
他游泳又远姿势又漂亮,不仅引起了爬行村男人的注意,注意他的人还有春草。有一次他上岸,村里的男人都散得差不多了,他四仰八叉地躺在岸边的草地上,望着天上的星星和月亮,心里涌动着一股不可言说的兴奋。直到风把身上的水珠吹干,他才慢慢地把衣服穿在身上,然后向前爬去。过了一片树林,就是通向村口的那条土路了。这时他听到树林里有动静,他机敏地绕到树林后,他以为雷声在搞恶作剧,虽然雷声后来很少游泳了,但大多数时候都会在岸边等他。这次雷声并没有出现,他想一定是雷声和他玩什么把戏。他绕到树丛后,出其不意地向发出动静的树丛扑过去。然后他听到了一声尖叫,这声叫又尖又嫩,还有一丝嗔怪,他捕获的不是雷声而是春草。那一次他才知道,春草一直躲在树丛的角落里观察他,窥视他。那一次,春草惊慌失措地跑掉了。她爬行的姿势又美又快,像只迷失的小鹿。
就是这一次,春草走进了他的心里,他也学着春草的样子,观察过春草洗澡。到深潭里洗澡,单日是男人,双日是女人,自古就是这个规矩,全村人都恪守着这样的安排。怕被人发现,他很早就潜进了岸边的树丛,有蚊子、飞虫,还有几次他看见了脚边爬过的长虫,他一直忍受着,为了隐藏成功,他不发出一丝半点儿的动静。夕阳西下,凉风袭来,直到光线昏沉,一队队结伴的女人,大呼小叫地来了,有许多妇女还带来了衣服,把半边身子泡在水里,然后开始洗衣服。春草也来了,和与她一样的半大女人躲在妇女一旁,叽叽喳喳说着什么秘密,不时地发出她们才懂的窃笑。他的目光都被春草吸引而去了,黄昏中,暗沉的光影里,春草的身子是那么光滑,她似乎已经开始发育了,胸前凸起丘陵,还有她的下半身,勾勒出一条迷人心魄的曲线。他看了一次春草的身子,便再也放不下了。
从那以后,隔三岔五地他都会早早潜进树丛,有几次,他听见哥哥姐姐寻找他的呼喊,还有雷声催促他去山后割猪草,他都没有出去。他忍饥挨饿,更要忍受蚊虫的叮咬,就是为了不被人发现,潜伏下来,在傍晚时分看一眼春草。
一直到他又长了几岁,有一天夜里,他梦见了春草,整个水潭里就她一个人,她一边唱歌一边撩动着水花。他也奓着胆子,跑到了潭边,用最快的速度把身上的粗布衣裤褪去,一个猛子扎下去,游到了春草身边,在水里站立起来,先是拉过春草的手,他看见春草一脸娇羞,半推半就地投入他的怀里。他感受到了春草皮肤的丝滑,水珠隔在两人中间润滑着他们的皮肤……他醒了,发现自己遗精了。这是他第一次遗精。他知道自己长大了。
他和春草的爱情就是在那时开始的。
四
夜生记得那天晚上凉风习习,他半蹲在院子里,让凉风吹透油腻的身体,他在身体的表层,似乎又闻到了春草的气息,她身体里有一股奇异的香气。她的身体是那么顺滑,中午发生的事,仿佛仍近在咫尺,他回味着与春草野合时的种种,这是他人生初次体验。先是碎片,记忆像一支强力黏合剂,把碎片粘连在一起,他又想起了松树林里的风,还有身下柔软顺从的松针,以及春草水一样的身体。他痴迷自己的狂浪,他细嚼慢咽反刍着那美好忘我的瞬间。
先是父亲推开门,晚饭后一家人聚在院子里乘凉已经成了习惯,父亲蜷曲着身体,把自己缩在一角,他抖抖地在镰石上打火,火星终于把烟燃了起来,父亲在角落里一明一暗地吸着烟,不时地发出一声干咳。他奓着胆子向父亲身边爬了两步,心脏如鼓地响着。父亲是这个家里的权威,父亲挥起木棍打断他腿的情景他至今记忆犹新,不仅是这一件事,家里的大事小情,都是父亲做主。父亲平时少言寡语,但说出的话每一句都是有用的。父亲总是满腹心事的样子,眉头总是紧锁,阴沉着脸,时时都在思考着什么。在潭水里游泳时,他见过几次父亲的身体,成年人不像半大孩子那么无所忌讳,洗澡纳凉时,仍会用一条粗布短裤把下体罩住。因反复浸水的关系,原本染成草灰色的粗布,已发灰变白了,软塌塌地贴在皮肉上。父亲的身体和所有中年男人一样,腰早就佝偻在一起了,因长年爬行,肩背处高耸起来,和木姓的人比起来,背上的驼峰明显多余。夜生从小就知道,他们爬行村所有的男人和女人都一样,年龄越大身体的形状越不堪。在木姓人眼里,这是一群奇怪的爬行动物。
父亲佝偻着身子,在有滋味地吸着烟,一口又一口,夜生已经闻到了那股又臭又辣的烟味,他不能再等待了,他要把自己心里的大事说出来。他先是试探地说了一句:爹,我和春草好上了。父亲似乎没听清,缓慢地把脖子转过来,木然地望着夜生。他就又说了句:爹,咱们得去提亲。人家春草愿意。父亲的手哆嗦了一下,像被烟头烧着了手。哥哥天白就是在这时推开门爬出来的,他似乎在屋里也听见了弟弟夜生的说话内容。接着是姐姐夏荷,然后是母亲,母亲的手还是湿淋淋的,她无措地在胸前擦拭着双手。
父亲猛地把烟摁灭在石台上,反问了句:你说的话是真的?
夜生当着全家人,用力地点了点头。想了想又补充一句:是真的,晌午时,我和春草说好了。
一家人齐齐地把目光投到夜生的身上。所有人都被惊得有些手足无措。待反应过来,母亲凑过来拉住他的一只手,一边摩擦着一边说:夜生,真是太好了。春草这姑娘,咱们满意,娘答应你。
夜生留意了一下父亲,在夜光中看到父亲眼角有一丝泪光在闪动。
哥哥则垂下头,无地自容的样子,姐姐夏荷也一副释怀的样子,她也凑过来,附在夜生的耳边说:结婚的日子定下来,姐陪你去接春草。
春草和母亲住在村西头一片柳树丛后面。春草的爹五六年前死掉了,是发急病去的。那是一年春天的事,草木林地都绿了,春草她爹和往常一样去田地里播种,春天播种是最累人的,也是最让人兴奋的,种下了满满的希望,等待着秋天的收成。春草的爹在满是希望的季节里,突然发病,说是肚子疼,满地打滚儿,脸色比洗了无数次的粗布还难看。有好心人把他抬回来,还请来了村里的郎中,郎中把看一番,断言说,春草爹得了氣阻病,要上山采药。郎中用大半天时间把药采来,春草爹快不行了,鼻子下只有出气没有进气了,郎中来不及熬制草药,把新鲜的草药递到他的嘴边,春草爹还是半清醒的样子,用尽最后一丝力气咬住一片叶子,突然伸了下脖子,就气绝而亡了。身体像被水泡开的皮条,松懈下来,佝偻的腰也变直了,比平时的身体又长出一截。
春草的母亲是个刚强的人,把丈夫发送完,自己便下地劳作了。肩扛手提,硬生生地把种子播完。那年,春草娘还年轻,俗话说寡妇门前是非多,有些男人想借机占春草娘的便宜,不论白天夜晚,在春草家的院外游弋,有的用言语挑逗,也有胆大的想帮衬春草娘,都被春草娘有理有据地拒绝了。每次春草娘拒绝不怀好意的男人时,都是笑着一张好看的脸,轻言细语道:春草她叔,谢谢你的好意了,你家也有活路,嫂子孩子也需要男人。俺家没男人了,还有女人,这天塌不下来,我自己个儿能撑住这片天。男人听了便红了脸,低眉顺眼地溜走了。久了,人们都知道,春草娘是正派人,不仅人长得年轻好看,还是个烈性子。人们远远近近地都尊重着春草娘。这么多年过去,是她一手把春草拉扯着长大。
夜生的父母早就为两个儿子的婚姻大事发愁了,天白这一年已经二十出头了,全村里连个提亲的都没有。他们想到了用夏荷去换亲,可一个姑娘只能换来一个媳妇,还有另一个呢?为此,父母在夜晚睡不着时,合计了许多次,两人像在下盘棋,不论怎么走,都是死局,为此,两人长吁短叹了好些时日。
夜生突然说要向春草家提亲,这条消息对一家人来说,真是喜出望外。他们做梦也没想到,夜生能和春草有这桩婚姻。春草长相随了她娘,从小就俊俏,不仅是一张脸,身子也是该瘦就瘦,该凸就凸,全村人说春草长相数第二,没人敢说第一。春草从小就懂事,见人不笑不说话,大爷、叔叔、婶子、大娘地叫,她的善意都挂在了脸上,这完全得益于自己母亲的言传身教。
那天晚上,父亲在院子里点起了火把,他们要准备第二天提亲的礼物。风干的山鸡从房梁上被摘了下来,还有墙上挂着的几张狍子皮,这都是去年冬天,一家人狩猎时的收获。囤子里还有大半囤子苞谷,也被父亲用口袋装出了大半,整齐地放在了院子里。
夜生看着父亲倾其所有的行为,自己也有些心疼了。他拉着父亲的衣角小声地说:爹,咱家留点儿吧,都当彩礼送了,咱一家人吃啥?父亲抹一把头上的汗水,咧开嘴说:你的婚姻是大事,要是真能成,我和你娘去喝西北风,我们都高兴。夜生在那天夜晚,第一次见到父亲这么高兴,又说了这么多话。
直到夜半时,父亲熄灭了火把,一家人才安静下来。那天晚上,夜生又做了一个梦,梦见了自己和春草的婚礼。全村人都来了,每个人脸上都挂着祝福的微笑,他牵着春草的手,不断地冲前来道喜的人行礼。那天晚上,夜生睡得很不踏实,醒了,睡去,又醒来,心就像一颗熟透的香瓜,散发着一阵浓似一阵的幸福香气。
第二天一早,求亲的队伍就出发了。父亲在前,身上驮着用袋子装的苞谷,哥哥随后,驮的也是苞谷。然后是姐姐,身上背了几匹棉布,这是母亲和姐姐的杰作,她们不知纺了多少天,也不知染了几回。驮在姐姐身上的布匹,被夏天的草木浆染过了,发出夏天植物的香气,此时驮在姐姐的背上,就像驮了满世界的夏天。夜生爬行在最后,他的身上驮着兽皮、风干的山鸡。母亲负责看家,母亲把他们送出院门,脸上绽放着开心又得意的微笑。
那天,全村人看着一家人爬行在村街上,隆重而又风光地向春草家而去。鸡鸭鹅都被早起的人们放了出来,它们叫着抖着翅膀迎接着新的一天到来。晨光已经大亮,把一家人的影子拉长,光影的错觉,让他们的队伍显得浩浩荡荡。他们向春草家的方向一点点移将过去。
距离春草家还有一段距离时,全家人突然看见慌慌张张奔出来的春草,她似乎刚洗过脸,因为慌张,脸尤其白,前衣襟的扣子都系乱了,有种衣衫不整的样子。全家人还是第一次见到春草这种样子,惊得全家人也止住了爬行的脚步。夜生迎上去,春草过来,气喘又带着哭腔道:木家人到我家提亲了。提起木家,全家人都呆愣在原地,不知如何是好,天塌了一样。
夜生好半晌才缓过一口气来:木家是谁在提亲呢?
春草绝望地说:是木才。
木才是木家的老四,年龄和夜生相仿,木才从出生那一天到长大,全村人都知道,他一直流着口水。郎中说,木才天生唇短,留不住口水。
夜生顿觉天旋地转,他几乎瘫倒在地上,背上的兽皮和风干的山鸡掉在了地上。
爹、哥和姐被施了魔法似的,也定在原地,他们看见木家的家丁从远处的春草家走出来,卸下身体上的聘礼,一身轻松地向前移动着四肢。他们每个人的脸上都喜笑颜开。
五
木家是全村唯一能够站立行走的人家。整个村的土地、山林、池塘,就是天上飞的鸟都是木家人的。人们不知道是先有了这个村的土地才有的木家,还是有了木家才有的土地。总之,木家人和全村其他人都不一样,他们木家人不仅可以直立行走,还有火铳、弓弩,它们分布在家丁手里。家丁都是从全村青壮年人中选出来的,足有几十号人,一应开支当然由木家人负责。全村人种的地,上山打的猎,都要给木家交租子,木家人不需要干活儿,只须分配土地、山林,然后就坐等收获了。木家的院落很大,在村中的高处,高耸的粮仓,全村人须仰视才见。这些囤积的粮食,别说够木家吃,就是全村人什么也不干,也够吃几年。
有一年大旱,爬行村方圆几十里的土地竟颗粒无收,到了秋天,全村人家里已经没有一点儿粮食了。木老太爷曾下令开仓放了一次粮。放粮时,每家每户借多少,都有精确的计数。那一年大旱,让全村人勒紧腰带,还了三年利滚利的租子,才算还清。那一次放粮,木家人只打开一个粮仓,动了一个角落的粮食。
木家不仅富有,还人丁兴旺,太爷爷还掌握着家里的大权,重孙子木才都要娶媳妇了。木才的年龄和夜生几乎相差无几,前后脚出生的。在夜生的记忆里,木才从小就双脚走路,在村街上他们多次碰过面。雷声就扯一下夜生的衣角,小声嘀咕一句:你看,那是木才。两人停下身子,半蹲着立在街边,看木才从自己面前走过。木才从小就养成了目不斜视的习惯,在他的眼里,任何人都是渺小的。虽然在幼年,他的直立不仅让他的身子高大,目光也深远得很。有一次,木才再见到雷声和夜生时,就把步子停下來,弯下腰新奇地看着两个人。两个人把头垂下,目光望着自己膝前爬过的蚂蚁,此时两人觉得,自己就是蚂蚁的同类。那一次,木才问了两个人的姓名,木才点点头,主人般地伸出手在两个人头上抚摸一下道:以后我就是你们的主人了。你们记好了,我叫木才。然后木才就背着手,扬长而去了,木才的做派和他的年龄一点儿也不相符。
夜生和雷声那次上山割猪草,无意中站了起来,他们才陡然发现,原来自己和木才一样也能站立行走,不仅能走,他们还能跑。少不更事的他们,唯一的一次行走后,就被他们的父亲用木棍夭折了他们的行为。他们又大了一点儿,才明白,直立行走是木家人独享的,他们只配爬行。有一次在潭水里游泳,夜生和雷声游到深处,四周无人,夜生一边踩水,一边小声地冲雷声说:雷声,我现在身子是直立的,我还能够行走,没人的时候,我在村子里试过。雷声潜下水,用手在夜生腰部以下的位置摸了一下,然后一脸水花地从水里探出头,长嘘了口气道:我身子不行了,我爹下手太狠,我的腿再也站立不起来了。夜生也潜下水,学着雷声的样子,也摸了雷声一次,他摸到雷声变形的腿,腿上支出两块包,鼓鼓的,像又多生出了两条腿。他也浮出水面,同情地看着雷声,庆幸自己的父亲下手还不太重。
夜生和雷声两人从小就听过一个故事,他们爷爷那一辈人,有人曾试图沿着大山往远处走,他们看到了同木家人一样能够直立行走的人,不仅有直立行走的人,还有闹市,这些人聚在一个像城堡一样的地方生活。看样子这些人也并不富裕,他们的脸上却挂满喜色,他们呼朋唤友,热闹非凡。后来,爷爷这些人,还是被木家派出的家丁抓了回来,他们触犯了天条,回来便被绑在村口的树上点了天灯。听老一辈人讲,那次点天灯的场面异常壮观,树冠都被烧着了,火光燃亮了大半个村子,燃了一夜。夜生和雷声现在仍能在村口看到那几个焦煳的树桩,树桩立在村口已经有几十年了,不腐不烂。每到春天,在树桩的底部还冒出几根新芽,但一到了秋天,这些新芽就枯萎了,不见一丝痕迹,春天一到,仍然冒出。不仅夜生、雷声,全村人都见证了这样的奇迹。
爷爷这辈人冒死爬出林地,只剩下了传说,因为事情久远,没人知道这传说的真假。但外逃的人,的确被捉回来,烧死在了村口。
夜生小时候,曾问过父亲这个传说,父亲依旧倚靠在院内的一角,明明灭灭地吸着烟。他张口问父亲,父亲没说话。半晌,父亲突然恶狠狠地呲了他一句:没事就上山割猪草去,别胡思乱想。
在父亲这里打探不到真相,他就去问其他长辈,长辈听了他的问话,把身子又佝偻下去一些,努力回忆着:当年你爷爷也跟着这些人出去了,走到一半就回来了,没有被点天灯,坐了两年的水牢,出来后不久,人就不行了。
夜生从小就没见过爷爷真人,只在后山坡上见过爷爷的坟。爷爷的坟被雨水冲刷得已辨不出模样了,和其他长满荒草的地方一样。有一次,父亲带他去过,指着一片荒地说:这里埋着你爷爷。
爷爷坐过水牢的事,他是从外人嘴里听说的。他们村子南面,靠近水潭一侧,有一个水牢,水牢就是一个天然水洞,水深半人的样子。他游泳时路过,里面传出一片嗡嗡回响的水声。他从小就知道这个水牢,村里凡是犯了规矩的人,都要放到水牢里,吃喝拉撒都在里面完成。老辈人说,爷爷在水牢里坐了两年,出来时,下半身的肉都没有了,烂掉了,只剩下骨头。爷爷出来没多久,就气绝而亡了。
爷爷是走到半路才回来的,他自然没有看到外面的花花世界,他比那些走得更远的人多活了两年,却多受了两年罪。幼小的夜生,经常仰起头,望着夜空,想象着传说中的外面世界。传说中的外面世界里住着的人,都直立行走,他们勾肩搭背,笑声朗然,到处都是人群,处处皆是热闹,那是怎样的一个世界呀。夜生一遍遍地想象着,外面的世界招引得他一夜夜地睡不着,次日天光大亮时,他竟分不清是在梦里还是现实。
一家人都没料到,木家的少公子木才竟然看上了春草,先一步把聘禮送到了春草家。父亲萎了身子,看到夜生,目光凶狠,钉子一样钉在夜生的脸上。夜生脑子里一片空白,他又想到了几天前那个午后,自己和春草在后山的松树林里滚动的场景,仅仅几天时间,夜生恍然觉得,那不是现实,是自己意淫出来的一场春梦。春草的味道,皮肤的触感,气息和低声呻吟,一切都随风飘散了。
夜生不知道自己是如何回家的。他缩在院内一角,看着全家人的脸都是哭丧着的,都不正眼看夜生,似乎他压根儿就不存在,只是多了一种哭丧。直到夜幕又一次光临,夜生的脑子清晰起来,他想起几天前在松树林里发生的一切,还有木家人求婚时,春草气喘吁吁地向他通风报信,他在春草的目光里看到了惊慌和无奈。这一切都真实发生过。春草已经属于他了,两人立下过海誓山盟。可现实是,春草马上就要成为木家人了,想到鼻孔朝天的木才,夜生妒火中烧,心像刀扎了一样难受。他突然想到了“逃”,传说中的山外,还有另外一个世界,如果,自己能够逃到外面去,就和木家再也没有关系了。他带着春草,在没人认识的世界里,手牵着手,自由地行走。他们融入那些自由的人群中,呼吸着畅快的空气,那将是怎样一番情景呀。
夜又深了一些,他放眼屋内,已经没了动静,全家人一定睡去了。说干就干,带着春草私奔的念头一经生出,便在他的血液中不可遏止了。夜生把18岁的身体融入夜色中,他手脚并用,飞快地向春草家爬去。他要把这一决定告诉春草,两人齐心协力,一起借着夜色出逃。他知道自己能够站起来行走,想到这个,他真的站了起来,世界在他眼里一下子就变样了。他相信,春草也能站起来,她爹娘没有把她的腿打折过,她就一定能够站立起来。两人站起来行走,比爬要快得多,木家的人一定追不上。
他像只地鼠一样,钻进了春草家的院子,春草家的松油灯还燃着,他把腰伸展开来,用小指划破窗纸,看到了眼前的一幕。春草缩在床上,倚着墙角在哭泣,她的母亲跪在床上,正在整理木家的聘礼。夜生看见木家花花绿绿的聘礼堆满了一床,春草母亲不知把这些聘礼整理多少遍了,有布匹,有兽皮,布是细布,在灯下闪着一种奇异的光芒。母亲喜笑颜开地拉起一块细布,在自己身上试了一下,然后闭上眼睛,舒服地哼唧几声,才道:真舒服哇,这要做一件衣服,不美死也得舒服死。
春草无语,一直在流泪。她母亲有些烦了,把刚试过的一块布扔到床上,抬起脸冲春草道:哭什么哭,木家人能看上你,是你八辈子积了大德。以后你嫁给木家,吃穿用度还用你发愁?别说你,你妈都跟着你沾光。
春草倔强地甩了一下头,赌气地说:我不想过什么好日子,我就想过平常人的日子。
母亲爬上床,伸出手搡了一把角落里的春草道:那个夜生有什么好,他怎么和人家木才比。木才是什么人,木家的人都能站着走路,家里有吃不完的粮食,还有那么多家丁护着,风吹不着,雨淋不着。以后你生的孩子也姓木,姓木的人家怎么能和我们一样。
春草仍然没有改弦易辙的意思,抬起脸,一边流泪一边说:我已经是夜生的人了,嫁鸡随鸡,嫁狗随狗,我跟他天经地义。
母亲听了这话,脸白了,慌张地伸出手去捂春草的嘴,哆嗦着声音道:你个死春草,这话可不能乱说。回过头,还吹熄了松油灯。
屋内一下子安静下来。夜生半晌之后听见一阵啜泣之声,那是春草母亲发出的。她压抑着自己,近似哀号道:我命咋就这么苦哇,你从小就死了爹,我一把屎一把尿地把你拉扯长大,就是希望你有个出息。你爹保佑你,让你生了一副好皮囊,就是想让你嫁个好人家,换回你下半生的好日子,你这个该死的,咋就轻易地把自己卖了。呜呜呜……老天爷呀,我咋就这么命苦哇。夜生听到了一个人滚落到地上的声音,连肉和骨头砸在地上,发出复合的声响。然后就是“咚咚咚”一种硬器砸到地上的声音。片刻,夜生听明白了,是春草的母亲跪在地上磕头的声响。他终于听到,春草近乎绝望的一声喊:妈,你别折磨自己了,我答应你。然后是春草悲恸欲绝压抑的哭聲。
春草最后这句话像一面鼓,骤然在热血撞头的夜生心中敲响了。他不知什么时候离开的春草家,他爬行在村街的暗影里,他泪流满面,风吹干了他的眼泪,很快又有新的眼泪涌出来。他心灰意冷,绝望异常,世界在他眼里又变成了另外一个样子,似乎这个世界和他一起已经不复存在了。
六
木家的聘礼下过之后,结婚的日子也定了下来,就在三天后的卯时。
春草在大婚的前一天,又相约着和夜生在后山的松树林里见了一次。松涛声像一层层的波浪,在他们的头顶激荡着。两人的身体在柔顺的松针上翻滚着,松树的香气,让这一对男女迷醉神往。一阵又一阵激情过后,两人终于沉静下来,惊飞的鸟又落回了枝头。
夜生抚摸着春草的皮肤,绸缎一样的丝滑感,令夜生的手停不下来。春草突然在他怀里睁开眼,望着近在眼前的夜生,绝望地说:明天一早,我就是木家的人了。
夜生绝望地闭上了眼睛,心刀扎一般疼了一下。他想象着春草结婚的场面,吹吹打打被迎进木家。然后就是新婚的喜宴。这样的日子,全村人都可以走进木家,他们送礼吃席,向木家的新人送上美好的祝福。入夜时分,新人在全村人的载歌载舞中,走进洞房,先是在灯影下对望,然后松油灯就被吹熄了。然后就百年好合了。这是木家人的传统,前些年木才的哥哥木林就举行过这样的婚礼。那是夜生第一次走进木家的宅院,院子大,房子多,像进入了迷宫,房子周围都是高高的院墙,院墙上还种着带刺的植物,如果不走木家的正门,就连一只鸟飞进木家也困难。可惜好景不长,木林的新娘子在婚后就死了。村子里便流传着一个传说,木林不仅傻,还夜游,他就是在夜游时,把新媳妇用被子捂死的。夜生那会儿还小,不知道这个传说是真是假,木林是傻子这谁都知道,是不是夜游,估计只有木家人自己知道了。总之,木林的新媳妇死了,传说便风一样地在全村流传开来。为此,木林再也没结过婚,木家不论下多少聘礼,再没人愿意嫁给木林了。
夜生怀里紧拥着春草,想着明天早晨她就是木才的新娘了,心便刀绞油煎地难过。可他又有什么办法呢?
春草一边流泪一边说:木家给我妈下了许多聘礼,吃穿用度够我妈生活一辈子了。
夜生咬着牙齿说:我知道。
春草还说:木家的聘礼很优厚,许多东西我们都没见过。
夜生“哼”了一声,似呻似唤。
春草又说:我妈想过好日子,她一直在劝我,可我自己多么想和你在一起呀。
夜生又一次把春草搂紧了,用了力气,他听见春草身体的关节在他怀里发出细碎的声音。春草的一口气缓缓地吐出来,夜生闻见了春草的清新气息。
他再次睁开眼,端详着怀里的春草,幽幽地说:我不怪你,也不怪你妈,谁让咱们穷呢,咱们都是爬着走的人,不像木家人。
春草的泪再一次涌出来,她抽泣着,夜生不忍,伸出手,顺着她好看的鼻翼把泪痕抹去,端详着她。
她平静了一些:我明天就是木家的人了,怕以后再见一面就难了。
他听了,又用手把她的身体捆住。她发誓般地在他怀里说:夜生,这辈子我也不会忘记你。如果还有见面的机会,我还做你的新娘。
夜生顿觉天旋地转,他的心无法用任何语言描述,他喘着气,再一次把春草压到身下,松树林里弥漫着两人垂死的呻吟。
太阳西斜了,春草才软着身子慌张地把衣服穿好,她仔细地把沾在外衣上的松针捡去,拢了一下头发,狠狠地看了眼夜生,一字一句地道:夜生,下辈子我变成鬼,我也会记住你。
夜生用绝望的目光把春草送远,在他决绝的目光中,看见春草好看的身影消失在远处的草丛中。
夜生这一宿不知是睡着还是醒着,天光刚刚放亮,全家人就被一阵鼓乐班子的演奏声惊醒了,不仅是夜生家,全村人都被惊醒了。
木家的门大开,张灯结彩地迎接着新娘。今天是木家的大喜日子,当然也是全村人的喜日子,全村的男女老幼都穿上了新衣裳,排着队,带着礼物走进木家院子前去道喜。
鼓乐声让夜生一个激灵,他不知怎么穿好的衣服,手脚并用,快速地走出家门。在这之前,母亲把全家人的新衣服已经找出来了,本来这个喜日子是他们家的,却被木家节外生枝给夺走了。可他们还得去给木家道喜,全村人都会去,怎么能少了他们这一家呢?他们住的、穿的、用的,种的地都是木家的,他们得罪不起木家,心里虽有苦和不满,还得强装笑颜,爬着去给木家道喜。
夜生来不及穿什么新衣服,他奔出门去,要送春草最后一程。他奔到春草家门前时,还是晚了,春草披红挂绿,被木家人接走了,他只看到了春草的背影,穿一件玫瑰色的细布衣裳,头上盖着同样颜色的盖头。夜生知道,春草穿的衣服,是全村的纺娘精心织出来的,又用春天的玫瑰花染了七七四十九遍,才会有这样的效果。这样的衣服,不论穿多久,洗过几次,还会散发着玫瑰花的气味。只有木家人才能穿得起这样的衣服。
春草沾着一身玫瑰花的香味走进了木家,她的身前身后,是一浪高过一浪的鼓乐声响,每个锣鼓点都透着不尽的喜庆。
夜生不知在村街上呆定了有多长时间,恭贺木家大喜的村民络绎不绝地从他身边经过,走进了木家。
雷声的手掌拍在他的肩上,他才惊醒过来,雷声很不着调地冲他挤眉弄眼地说:走哇,去木家喝喜酒去,还愣在这里干啥?他清醒过来,犹豫着,这时他看见父母、哥哥还有姐姐结队而来,全家人一律木讷着表情,哭丧似的从他眼前经过。全家人都避开了夜生投来的目光,木偶似的向木家大门方向爬行而去。
夜生还木在那里,他没想好,是否应该走进木家大院。雷声用前膀撞了一下他的身子,暗笑着说:春草的大喜日子你该参加,算是跟老相好的最后告别。
他审慎又愠怒地望着雷声,他第一次发现雷声是这么陌生,变得和以前一点儿也不一样了。
雷声就挤眉弄眼地冲他说:你已经把春草睡了,她就是你的女人了,够本了。
他挑起眉毛,脸上充满了疑问。
雷声就小声地说:我都看见了,你和春草睡过两次,就在后山的那片松树林里,对吧?我都知道,但我发誓,不会和第二个人说。要是木家人知道了,他们会想办法弄死你。
夜生把前手抬了起来,不知用了多大的力气,狠狠地向雷声的一张脸甩了过去。他看到雷声从嘴里吐出一颗牙齿。雷声骇然地望着夜生,这是两个发小儿第一次发生激烈的矛盾。雷声委屈着,把一口血水吐在地上,悲哀着一张脸说:夜生,你打我,我不恨你,我知道你心里难受。我这不是想着法地让你高兴点儿吗?
夜生淤积在心底的愤怒,顿时化解了大半,他用力地把雷声抱在胸前,放开,冲雷声道:我打你不对,你还回来吧。今天就是你打死我,我都不会怨你。他伸出脑袋,静等着雷声的暴击,可雷声并没有动,把头扭过去,带着哭声道:夜生,咱们就别相互折磨了。雷声鼓着腮帮子,把最后一口血水吐到地上,拉起夜生向木家大门走去。
婚礼的整个过程,夜生已经不记得了,夕阳隐去时,参加木家婚礼的村民几乎走光了,就连一直陪伴在他身边的雷声也不知什么时候离开了。清醒过来的夜生发现自己躲在一棵树后,这棵树的树冠正茂密着,在他头顶形成黑压压一团。这棵树的正面就是木才的新房。松油灯已经点燃,透过窗纸亮堂堂的样子。就在这时,他听到了动静,一队人走了过来,他无处躲藏,借着树干爬了上去,爬到了树冠处,树叶很快把他遮掩住了。
他居高临下,看见几个下人匆匆地爬过来,这是木家的老妈子,她们走进新房,铺被,用清水又把新房重新擦拭了一遍,才退了出来。
不一会儿,他就看见木才和春草走了过来,说走并不确切,木才是走,春草是爬,两人一高一低。此时,暮色四合,一切都变得朦胧起来,他看不见春草的表情,她只是依顺地爬行在高大的木才身邊。木才似乎喝多了酒,脚步踉跄了一下,他扶住了墙根还是站稳了,打了一个酒嗝,又向前走去,春草跟上。两人很快进了洞房。
洞房被几盏松油灯点燃,亮如白昼,身影和声音会透过窗纸传递出来。木才先是把新房的门关上,似乎坐在了一把椅子上,春草就伏在他的面前,头低垂着。木才挥了下手,大着舌头说:春草,你以后就是木家人了。
夜生没听见春草应声,也许声音小,他没听见。他透过窗纸,看见木才起身,俯下身去,把伏在他面前的春草拉了起来,似劝似警告地说:你可以站起来,只要你以后按木家的规矩办事。你倒是站起来呀。
在木才的拉扯和扶持下,春草站了起来,她似乎还不适应,摇晃了一下,最后扶住床头,还是站稳了。站起来的春草一下子就高大起来,但她还是没有木才高。身子骨也瘦小许多。两个人影,清晰地印在窗纸上。
夜生又看见,木才伸出手,托起了春草的下巴,脸孔很近地冲着春草,嬉笑一声道:你是全村最漂亮的姑娘,我13岁那一年,就下定决心娶你,今天终于如愿以偿了。
他伸出手去抱春草,春草想推拒,又不敢的样子,她在木才的怀里打着冷战。木才的手从她的头顶上摸下去,一直摸到她的臀部,最后停住,双手用了力,春草的身子往前一挺,又要摔倒的样子,最后还是立住了。久久,木才才把春草的身子放开。木才的胸急剧地起伏着,映在窗纸上。木才气喘着说:春草,你能到木家来,是你上辈子修来的福气,以后你可以站着走路,不用爬了,木家人说你可以站着,你就站着。吃穿不用你发愁,你就负责给木家生养后代,吃香喝辣的随你,再也不用穿粗布衣裳了,从今天起你就是木家人了,是我木才的婆娘了。木才一口气说完,夜生看不见春草的反应,她就是怕冷似的在木才面前呆站着。是的,她现在是立着的,双脚踩在地上,上肢像木才一样垂在身体的两侧,此时的春草完全是木家人的样子了。
木才急吼吼地转身,吹熄了一盏又一盏松油灯,新房暗了下去,最后变成漆黑一团了。夜生听见木才用打战的声音说:脱衣服呀,我都已经脱了,你盖上木家的细布织成的被子,保证让你舒服死。接下来,夜生听见一片窸窣的声音,还听见木床吱呀一响。然后就是春草一声叫:天哪……
这一声夜生很熟悉,他第一次和春草在松树林里约会时,他把她压到身下,她也是这么不由自主地叫了一声。
那天晚上,夜生不知在树冠上怎么度过的,他听到新房的声音时而急促,时而压抑,直到东方再次泛白,新房里的声音才安静下去,不久就传出木才的鼾声,他才清醒过来。他在木家过了一夜,他要想活命必须离开。他发现,经过一夜在树冠里的躲藏,早就精疲力竭了。他借着东方冷白的微光望过去,看见这个树冠连着下一个树冠,他就抓住枝叶,荡到另一个树冠上,经过几次接力,他终于看到了木家的院墙。他一狠心,从最后一个树冠上荡到了木家墙外。嗵的一声,他摔在了地上。夜生觉得自己的身子散了架一样。好久,天光已经大亮了,他才试探着爬起来,向家的方向挪过去。
七
春草被木家娶了过去,成了木家的少奶奶,爬行村像过了一个盛大的节日,许久之后,人们还津津乐道那场盛大的婚礼。
受到打击最大的自然是夜生,他似乎变了一个人,不言不语,曾经那个阳光灿烂的少年不见了。他会经常独自来到后山那片松树林里,听松涛阵阵,松木的香气一浪又一浪地涌过来,包围了他。夜生在缅怀曾经和春草的两次约会,就在此地,地面上厚厚的松针还在,如今春草已成了木家的新娘。他想大哭一场,只有默默流下的眼泪。触景生情,夜生流连于曾经和春草拥有过的美好,春草说过的话犹在耳边。
他坚信春草是迫不得已才嫁给了木才,她嫁给木才不仅是母亲的意愿,木家是全村人得罪不起的,他们住的房屋、种的土地,以及爬行村的一草一木,都是木家的,木家想收回这一切,是轻而易举的。木家看中了春草,是给春草家一个面子,是抬举。木家的老爷子,已经五十出头了,已娶过五房小老婆了,他仍然不死心,经常让下人抬着他在村里巡视着,希望再能看上某个女人。每每木家老爷子出门巡视,爬行村的大姑娘小媳妇,都把自己打扮得如过节一样鲜亮,她们似乎不经意地向木家老爷子靠拢,希望木家老爷子能够一眼看中自己,然后明媒正娶地把自己接进木家,过上人上人的日子。
春草嫁给木才好久之后,夜生也没能再与她谋上一面。他除了不时地去后山的树林里缅怀与春草曾经的美好过往,还不断地出现在离木家很近的地方,希望能等到春草出门,哪怕是远远地看上她一眼,也不辜负他的相思之苦。可他一次也没有看到过春草,他见过几个木家的老妈子,低眉顺眼地从木家正门走出来,他忍不住上前去打问春草。老妈子都是村上的中年妇女,和夜生母亲的年龄相当,因为干得一手细活儿,才被木家请去做下人。这些中年女人自然认识夜生,见他这么问,便停下来,一脸喜色地告诉他:你打听春草哇。这些老妈子自然知道夜生一家人那未遂的聘礼,便笑道:少奶奶的日子滋润着呢,有吃有喝,欢笑声不断,少爷对少奶奶也好,两人经常点灯说话到半夜。还是少奶奶命好,是上辈子修来的福,咱们比不了。老妈子说完,便不再理会夜生,重又走进木家大门,看门的下人咿呀一声把小门打开,待老妈子进去,咣当一声又关上,木家就成了另外一个世界。
夜生的心就复杂起来,他矛盾困惑着,既希望春草能有好日子过,又担心春草已经把自己忘了。为能见到春草一面,夜生愁苦着,做梦都想着法子与春草相约。
又一个傍晚,夜生在深潭里游泳,他游了很远,一直游到精疲力竭,他仰躺在水面上望着天空中的星星,星星恒定地亮着,整个天空高深莫测的样子。以前他每次这么望向天空,心便也随之飞去了,他一直相信,远方还有另外一个世界,他想躲到这些发亮发光的星星后,遥看远方。每每这么想,他的心绪总是难平,思绪被牵引得很远很远,脑子里就会涌出杂七杂八的想法。
这天,他停在水面上,望着星星,脑子里想的都是春草,她的一颦一笑,还有她的呼吸,甚至每根头发丝都让他着迷。隐约地他听见雷声的喊声,他收回目光向岸边望去,见到雷声爬上了一棵树,远远地向他招手。他有些不情愿地向岸邊游去,雷声也从树上跳下来,把上岸的他拉到一边,急促地说道:傍晌,我见到春草了。夜生听了这话,眼睛立马就睁大了,同样用急促的声音问:在哪儿,她怎么样,和以前比是瘦了还是胖了,她的样子高兴吗?夜生有太多的问题,太多的担心要问雷声,雷声却说:她下午回家看她娘来着,身边还跟了几个老妈子,春草带了好多礼物回的娘家。夜生不关心礼物也不关心老妈子,他关心的是春草这个人。雷声还没说完,夜生便打断道:我问的是春草。
雷声伸长脖子努力地回忆着,回忆说:春草站起来走路了,她的个子可真高哇,她白了,似乎也胖了,脸上是带着笑的。说完看见夜生在暗夜里拉长的脸,又补充道:春草在木家一定过得很好。
听了雷声只言片语关于春草的消息,夜生不再淡定了,他的思绪混乱起来。原来春草是可以走出木家的,她为什么不找自己,即便不找,寻个人托个话总该是可以的。春草是把自己忘了吗?他又想起拥着春草的身子,她在自己怀里说过的那些海誓山盟的话,心就又刀似的扎疼了一次。
从那以后,他更加勤奋地在木家门口转悠,既然春草能从木家门前出来一次,就会有第二次,他不信从此就和春草诀别了。
天凉了一些,树梢上的树叶泛黄,心急的枝头已有树叶飘落时,他终于等来了春草。两个老妈子一前一后,拥着春草从木家门前走出来,她走进一片树林,又走到一条小河旁,秋天的溪水透亮明澈,正有两条活蹦乱跳的小鱼从水底游过,它们吸引了春草的目光,她停了下来。这时的夜生已顾不了许多了,他快速地穿过草地,越过树林,向春草的方向爬过去。他的身影终于出现在春草面前,他的出现,让春草一惊,他看见春草很快避开了他的眼睛,转过身子想向回走。他嘶哑着声音喊了一声:春草。春草犹豫一下还是立住了,不知和身边的两个老妈子说了句什么,两个老妈子快速地向前爬行而去,在不远不近的地方定住。他不管不顾地向春草飞爬过去,他蹲着,春草立着,两人的目光终于交会在一起。他气喘着说:春草,我想你想得很苦。春草听了他的话,目光受惊地跳了一下,避开,手抚在肚子上小声地说:我怀了木家的孩子。夜生的目光落在春草的腰腹上,果然隆起了,像一个小山丘。他心绝望地又紧了一下,再去寻找春草的目光,春草的目光已落到了别处。她似呻似唤地又道:我一切都好,我现在是木家的少奶奶了,以前的春草死了。我不会再见你了,你走吧。
春草一口气把话说完,不待他回话,便转过身子,向不远处等她的两个老妈子走去。春草变得富态的身子,一点点在他视线里远去。夜生觉得自己的心被掏空了,一点儿力气也没有了。
从天明到夜晚,夜生就瘫在那片树林里,他觉得自己死了。以前和春草的一切就是做了一场梦。现实是,春草是木家的少奶奶,她的日子过得很好,她已经怀了木家的骨血……
三天后,夜生似乎才醒过神来,在他的眼里,眼前的爬行村变了,世界也和以前不一样了。他突发奇想,眼前的世界对他来说已经可有可无了,既然这个世界不需要他了,他也不想再要这个世界了。他想到了远离,再次想起关于远方的传说,远方山外一定有另外一个世界存在,虽然祖辈曾经有人尝试走出去,而没有成功。他相信,自己一定能够走出去,离开这个世界,去投奔另外一个世界。未来不知吉凶,但他也想拼上性命一搏。
夜生决心已下,身心一下子就镇定了,思维又恢复了常态。自己一个人出逃太孤单,遇到困难连个出主意的人都没有。那天晚上,他找到了雷声,神秘地把雷声叫到后山坡上的一棵树下。他把自己的想法告诉了雷声。雷声果然被他的想法吓到了,哆嗦着身子,半晌也没有说话,最后结结巴巴地说:夜生,你这是要找死吗?夜生坚定地说:我已经死过一回了,不怕第二次。雷声声音软下来道:夜生,春草是木家的人了,村里姑娘还有许多,你可以再找别人呢,咱不能在一棵树上吊死,更不能因为春草死了自己的心。
夜生硬着声音,九头牛也拉不回地下定决心道:我想好了,要换种活法。不信就走不出去这个爬行村。
雷声又说:夜生,咱们从小一起长大,看在咱们是朋友的分上,你听我一回,别冒险了,外面的世界是什么样我们还不知道,爬行村也不坏,别人能活一辈子,我们也能。
夜生听了雷声的话,便不再说什么了,他明白,说再多都是多余的。到现在他才发现,雷声虽然和他一起长大,平时两人交往也最多,但他们不是一种人。他最后拍了一下雷声的肩膀,头也不回地向前方爬去。此时,星星已经亮在天边,透过树隙隐约地给夜生指示出一丝光亮。爬了很远,他仍能听到雷声在后面压低的喊声:夜生,你再想想,你这么做就是个笨蛋,你想过你娘你爹吗,你这么做,对得起谁呀?
夜生不再回头,他听见林地里一片呼号,秋天的风,硬硬地从这个世界刮过。
八
夜生手脚并用,使出浑身的招数,在逃离爬行村。爬行了一夜,当晨光透过树林,照在他身上的时候,他长嘘了一口气,试着让自己站立起来。自从小时候,腿被父亲打折之后,他只是在水里站立过,在地面上让自己的身体直立起来还是第一次。他先是扶着一棵树,把腿伸直,觉得自己的两条腿都在颤抖,然后他又把腰挺起来,终于站稳了。他迈出了一步,又迈出了一步,最后他跑起来,跑得眼冒金星,双腿发软。他内心洋溢着空前的喜悦,他想起春草直立行走的样子,此时,他也像木家人,像春草一样能站立起来行走了。眼前的树木、山林在他眼里变了样子。
他一直坚信流传在爬行村的传说——大山之外,有许多人,他们住在很高的房子里,每个人都像木家人一样行走,所有人的脸上都挂着喜悦。他就是在这个美好传说的激励下,迈开大步向前奔走的。他的肚子开始咕咕作响,从昨天下午到现在他还没有进食,路上他随便摘了枝头上的几枚果子,果子吃多了,胃里泛酸,他直想吐。因为肚里没食,他走上一气,总会倚在树上喘息一阵。为了节省体力,他又开始爬行,虽然爬行的速度比行走快了一些,但浑身上下还是没有力气。他心里只有一个目标,那就是爬出这片山林,走到外面的世界,那里有很高的房子,也有很多人,他们的脸上喜气洋洋……夜生不知自己走了几个日出又几个日落,终于一头栽倒在草地上,他闻到了腐朽的枯枝败叶发出的气息。
当夜生再次醒来时,他看见了雷声在摇晃自己,雷声正把猪尿脬里装着的水往他的嘴里倒,一边忙碌一边说:夜生,你醒醒呀,我知道你死不了。看到夜生慢慢睁开眼睛,他冲身边几个人兴奋地道:我说夜生跑不远吧,我猜中了吧。夜生看见雷声一脸讨好的神情。
夜生再把眼睛睁大一些,他看见了雷声身边的那几个木家的家丁。当这些家丁把他捆绑在一截朽木上,他知道雷声出卖了他。他出逃的时间和方向,只有雷声知道。此时雷声不离他的左右,掩饰不住自己的兴奋道:夜生,你就该听我的话,大山外面根本什么都没有,你是爬不出去的。你看看你,要不是我及时赶来,你就死定了,在这深山老林里,鬼都不知道……一路上雷声喋喋不休地卖着好。夜生知道自己的计划落空了,他闭上眼睛,他意识到回到爬行村自己免不了一死。他的身子被捆在朽木上,被木家的家丁拖拽着向前而行,他又有什么办法呢?
果然,迎接他的是水牢。他被关进水牢时,全村的人都倾巢出动了。他的半个身子被塞进了水牢,他看见一双双木然的目光,也有幸灾乐祸的。他也看见了父亲和哥哥的目光,他們的眼里是愤怒和惊惧,但他们的样子无可奈何。还有母亲和姐姐夏荷,她们干脆用手蒙住了眼睛,不敢看眼前这一幕。
他的整个身子被塞到了黑咕隆咚的水牢中,齐腰深的水浸过他的下身,已是深秋时分,刺骨的水刺激得他倒吸了一口冷气。四周都是黑暗的,只有水牢的栅栏门透过一丝微弱的光。他似乎瞬间就到了另一个时空,传说中爷爷辈那几个青壮年,也曾试想逃离爬行村,最后他们还是被抓了回来,就关在这水牢中。出去时,皮肉脱开,不久便死了。他体会到了若干年前先人们的绝望。
不知过了多久,他听见栅栏门有了动静,然后是游水的声音,他还听见有人在叫他。是雷声正用一只手把一个饼子隔着栅栏递过来,一边动作一边说:夜生,我给你送吃的了。隔着栅栏,他看见了雷声一张模糊的脸。雷声似乎并没有急于离去,悔恨地说:夜生,都怪我,当初你要走时,我就该死命拦着你。他不说话,望着陌生的雷声。雷声又说:以后你的吃食都由我来送,你给家人带什么话,也只管和我说。夜生望着雷声一句话也不想说,要不是雷声透露自己的行踪,就是走不出去大山,死也能死在外面。雷声又站了一会儿,望着黑暗中的夜生,欲言又止的样子。他划动着腰间的水,想离开,又想起什么似的说:你家里人正想办法救你。雷声蹚着水,哗哗啦啦地还是离开了。夜生知道自己的结果,会死在水牢里。他把身体靠在石壁上,觉得有些异样,他伸手去摸,发现石壁上留下了一条又一条痕迹,不是建造水牢时留下的,是那几个青壮后生被关押时留下的,他们曾经用手抠着石壁。那是几个不屈不挠的年轻人。可惜,他没有见过,只听过他们的传说。
父亲带着姐姐夏荷蹲在了木家大门口。夜生被关进了水牢,他们全家不能眼睁睁看着自己的亲人无声无息地死去。全家人三天没有合眼,他们商讨着拯救夜生的计划。哥哥从院子里拿过一把镰刀,撸着袖子说:爹、娘,要不然我和木家人拼了,把弟弟救出来。父亲恨恨地从哥哥手里抢过刀,扔在地上,没好气地说:别说你一个人,就是咱全家都上,命都不要了,也拼不过那些家丁,他们手里还有火枪。哥哥不服地梗着脖子说:爹呀,这不行,那不行,你有什么办法?爹把头抱住,蹲在墙角,一副黔驴技穷的模样。一旁的母亲和夏荷早就哭肿了眼睛。他们想不出拯救夜生的好办法。
松油灯在夜风中摇曳着,明明暗暗地笼罩着一张张愁苦无奈的脸。夏荷似乎有了主意,她掀起衣襟把脸上的泪痕擦去,哑着声音却坚定地说:爹、娘、哥,我答应嫁给傻子木林。全家人听了夏荷的话,一律把眼睛睁大。先是母亲反应过来,一把抱住夏荷,凄然地哭道:使不得呀,嫁给木林那就是掉进了狼窝。父亲也反应过来,摆着手说:木林那傻子,下手狠,怕你到了木家,都活不过三天。
全村的人都知道木林不仅傻,对自己的女人下手还狠,曾经的媳妇就是活活被木林给折磨死了。全村人经常看到,木林会疯疯癫癫地从木家门里冲出来,手里提着一把刀,一边流着口水,一边寻找大姑娘小媳妇,然后奔过去,举刀便砍。后来,全村稍年轻一点儿的女人,都绕开木家門前行走。木家曾经派老妈子一次又一次到未婚女性家来给木林说媒,有的人家门槛都快被老妈子的膝盖骨磨平了。夏荷也没能幸免。老妈子曾经拉过夏荷的手,眼睛瞟着夏荷的母亲,眉飞色舞地说:嫁到木家,木家不会亏待你们的,虽说木大少爷脑子有点儿不好使,可他毕竟是木家人,谁能委屈了木家大少奶奶……说媒的老妈子走后,母亲恨恨地说:就是让姑娘烂在家里,也不去木家送死。
此一时彼一时,走投无路的夏荷下定决心,要嫁给傻子木林,来换回弟弟的性命。那天晚上,全家人抱在一起痛哭了一整夜。
他们别无选择,第二天一早,父亲带着夏荷跪在了木家门前。
木家又迎来了一个大喜的日子,张灯结彩,比木才的婚礼还热闹。全村人都涌了出来,奔向木家,他们就是想看夏荷出嫁时的样子。当婚轿出现在家门前时,全家人怀着赴死的心情把夏荷送出家门。鼓乐班子吹吹打打地走了,夏荷留下最后一句话:我进木家的门,你们就去接夜生,要是接不回来,我就死在木家。夏荷在决绝中离开了家门,在鼓乐班子的吹奏中被木家人接走了。
夜生终于被放出了水牢,以前天不怕地不怕的夜生消失了,他变得呆傻起来。出了水牢,得知是姐姐夏荷用自己的婚姻把他换了回来之后,他趴在地上,号啕了一晚。哭过后的夜生,变得沉默寡言,他似乎变成了哑巴。人们看见夜生经常蹲在某处,望着天边,一动不动。别人和他打招呼,他也像没听见一样,只留给人们一个木雕泥塑的身影,人们都说:夜生傻了。
已成为木家家丁的雷声经常会来找夜生,每次见到夜生,他就蹲在不远不近的地方,小声地说:夏荷在木家过得其实挺好的。夜生连眼皮也不眨一下,目光还在远方悬着,雷声就把怀里的火铳抱紧了。雷声自从成为木家的家丁后,便分发到了这支火铳,从此之后,这支火铳和雷声形影不离。
雷声就叹口气道:夜生你傻了。又沉默一会儿,叹口气道:这都是命啊,你有你的命,我有我的命。说完不再搭理夜生,把火铳甩在肩上,向木家爬去。人们还发现,自从雷声成了木家的家丁后,他的爬行姿势都变了,半走半爬的样子。他的姿势在人们眼里总是怪怪的。
夏荷自从嫁到木家后,便再也没有回过娘家。偶尔在夜晚,木家的深宅大院里会传出夏荷凄厉的叫声。
全家人自从夏荷出嫁后,改变了作息习惯,那盏松油灯被父亲摔碎在院子里,天一擦黑,便门户紧闭,沉沉的似乎死了。全家自此,了无生气。
九
若干年后,木家的墓地前又多了座坟茔,里面葬着夏荷。
年迈的母亲初一、十五会去夏荷坟前祭奠,母亲先是哭,哭一会儿,又笑一声,哭哭笑笑好一阵。母亲每次来,夜生都陪在一旁,夜生也苍老了,胡须长满了脸颊,母亲祭奠姐姐时,他就专注地盯着姐姐的坟头,一动也不动。
母亲收拾着祭供品,往回走,看到夜生这样,就大声说:这里埋的是你姐姐。夜生点点头。母亲又说:我不在了,你要想着来看你姐。夜生再次点点头。母亲提着篮子,在前面艰难地爬着,夜生迟滞地想了想也随母亲而去。
爬行村的日子,日复一日地重复着,没有喜庆亦没有悲伤,平淡如村中的水潭,水波不兴。
一日,爬行村人们听到后山传来巨大的轰鸣声,整个地表都在微微颤抖,人们不知发生了什么,齐聚在村口,向发出声响的北山方向望去,却不见任何异样。渐渐地,人们似乎习惯了这种轰鸣,突然在一个早晨,人们发现后山上矗立起一个高耸的架子,比树还高,和南山的山尖齐平了。人们骇然地又齐聚在村口,痴怔地望着那个突然冒出的铁架子。那会儿,全村人还不知道,这是山外来的勘探队,矗立的铁架子是钻井平台,远处模糊地传来人类说话的声音。木家派出家丁驱赶着村民,不让全村人再看了。紧接着木家人开始收拾家当,让家丁和老妈子挨家传话,山里来了妖怪,全村人准备搬离这里。
只有夜生还守在村口,半仰起头,专注地向后山望着。他不仅看到了高耸入云的铁架子,还看到了人影晃动,那是一群和木家人一样站立的人。他定睛看着,眼眶里涌出一串眼泪,突然“嗷”一声,手脚并用,飞快地向后山奔去。夜生的身影一下子又活了过来,还是年轻时的样子,他爬行起来,虎虎生风,他用尽全身的力气,向后山坡上爬去,离那个矗起的铁架子越来越近,他似乎都能听到那群人的议论声:野人,山下来了一个野人。他想喊:我不是野人,这里叫爬行村。他的话还没有说出口,身后的火铳响了起来,他一头跌倒在山坡上。他看到了蓝天,似乎又嗅到了若干年前松树林里散发出的气息。
雷声收起火铳,看着不远处被他击倒的夜生,嘶喊着叫了一声:夜生啊,我不能让你第二次犯糊涂哇。
木家带着全村人,连夜出逃……
责任编辑:张文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