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来美
(南开大学外国语学院,天津300071)
敦煌学作为一门国际显学,敦煌文献的整理与研究从一开始就是国际性的学问,在运用敦煌文献研究历史方面,国外学者也作出了很大贡献。俄罗斯是世界四大敦煌文献收藏地之一,因其所藏文献数量大、类别广、时间跨度大而受到广泛关注。自20世纪初起,俄罗斯学者开始系统整理敦煌吐鲁番文献,并用以研究唐代的社会历史,取得丰硕成果。他们整理、刊布与考释文献、撰写系列著述、开展国际交流合作,既为俄藏文献的利用提供了便利,又丰富了唐代社会历史研究的内容。但受语言限制,长期以来俄罗斯的很多敦煌学研究成果未得到全面介绍。本文通过整理与分析苏联及当代俄罗斯学者的原文著述,全面总结俄罗斯敦煌吐鲁番文献的收藏与研究成果,以便形成较为系统的认识,把握发展新趋势。
俄罗斯联邦科学院东方文献研究所与中国、英国及法国国家图书馆为世界敦煌文献的四大庋藏地。孟列夫在《俄藏敦煌汉文写卷叙录》的序言中说明了所藏文献的来历:
这是奥登堡院士1914—1915年间领导的俄国西域考察团带回来的。……为数不多的一部分写卷,是以奥登堡为首的1909—1910年第一次吐鲁番考察团带回来的。还有部分写卷,是驻乌鲁木齐俄国总领事Н.Н.克罗特科夫于1909—1910年收集的,以及С.Е.马洛夫的和阗考察团带回,交给该研究所文献馆的。但是,收藏的文献除少数写卷以外不登记来源,也没有另外编号的记载。[1]
经分析,俄藏敦煌吐鲁番文献主要来源于考察与搜购两种途径。首先,考察是俄藏敦煌吐鲁番文献的主要来源。19世纪末20世纪初,俄国派出多支考察队赴中国西北地区,包括:1893—1895年罗波洛夫斯基(В.И.Робровский)与科兹洛夫(П.К.Козлов)、1898年克列门兹(Д.А.Клеменц)、1906—1907年别列佐夫斯基(М.М.Березовский)以及1909—1911、1913—1915年马洛夫(С.Е.Малов)等考察团,在新疆盗走大批历史文物。1881年普尔热瓦尔斯基(Н.М.Прежевальский)与1894年罗波洛夫斯基的考察队还曾前往敦煌地区,在二者的考察报告中均提到千佛洞。(1)参见Меньшиков Л.Н. К изучению материалов Русской Туркестанской экспедиции 1914—1915 гг. Петербургское востоковедение, 1993(4):321-331.1914—1915年奥登堡(С.Ф.Ольденбург)的第二次西域考察更是为专门研究千佛洞的莫高窟佛寺石窟而组织的(2)参见Попова И.Ф. Вторая Русская Туркестанская экспедиция С.Ф. Ольденбурга (1914—1915).Российские экспедиции в Центральную Азию в конце ⅩⅨ века, 2008:158-175.,大多数俄藏敦煌文献也正是这次考察所获。1934年,奥登堡的遗孀叶莲娜奥登堡(Е.Г.Ольденбург)将奥登堡的部分文献移交至俄罗斯科学院档案馆圣彼得堡分馆,形成奥登堡馆藏;1957年,奥登堡的孙子Г.Д.果罗瓦切夫(Г.Д.Головачев)将部分材料转交至档案馆,其中,有部分是奥登堡的手稿与书信、学术生平材料及其妻子的回忆录。[2]其次,俄国驻中国西北地区的外交人员的搜购也极大地增加了俄藏文献。从1844年起,俄国外交部拨出专款供驻亚洲的人员收购东方善本、抄本和刻本[3],俄国驻中国新疆各地区的外交人员也积极参与。例如:1882—1904年俄国驻喀什第一位总领事彼得罗夫斯基(Н.Ф.Петровский)、1906年俄国驻乌鲁木齐总领事馆的医务官科哈诺夫斯基(А.И.Кохановский)以及1909—1911年俄国驻乌鲁木齐领事克罗特科夫(Н.Н.Кротков)的吐鲁番文物与文献搜购活动等。
对俄藏敦煌吐鲁番文献的整理与刊布最早可追溯至20世纪初。奥登堡考察队成员杜金(С.М.Дудин)率先使用考察材料,出版有关敦煌寺庙建筑的著作:《中国突厥斯坦古代建筑(摘自行程札记)》(Архитектурные памятники Китайского Туркестана〈Из путевых записок〉,1916)、《中国西域古代佛教石窟壁画和雕塑技术》(Техника стенописи с скульптуры в древних буддийских пещерах и храмах Западного Китая,1917)。奥登堡仅发表了一些小篇幅的介绍性文章:《俄国在新疆的考古调查》(Русские археологические исследования в Восточном Туркестане,1921)、《千佛洞》(Пещеры Тысячи будд,1922)、《沙漠中的艺术概况》(Искусство в пустыне.Очерк,1925)。值得注意的是,日本学者较早地关注到俄藏敦煌文献:1928年狩野直喜根据阿理克(В.М.Алексеев)提供的奥登堡敦煌文献中的《文选》照片发表《唐钞本文选残片跋》,几乎同时该文由楚紫气(Ю.К.Щуцкий)译成俄语,以《俄国科学院亚洲博物馆藏〈文选〉手稿残片研究》(О фрагменте старой рукописи 《Литературного изборника》,хранящегося в Азиатском музее Академии наук)为题刊于苏联科学院《纪要》(3)参见(日)高田时雄:《俄国中亚考察团所获藏品与日本学者》,《丝路文明》第1辑,2016年,第215-224页。。直到20世纪30年代,苏联学者弗鲁格(К.К.Флуг)才开始初步清理俄藏敦煌文献,发表《苏联科学院东方研究所藏古代汉文佛经简明目录》(Краткая опись древних буддийских рукописей на китайском языке из собрания Института востоковедения Академии наук СССР,1936),为俄藏敦煌佛经写卷编目。之后,加科诺娃(Н.В.Дьяконова)在《敦煌佛教艺术品》(Буддийские памятники Дуньхуана,1947)中简介奥登堡考察的敦煌佛寺洞窟。自20世纪50年代起,苏联汉学家开展系统的整理工作,以孟列夫(Л.Н.Меньшиков)为代表的一批年轻学者投入敦煌学研究中,前后参与的有丘古耶夫斯基(Л.И.Чугуевский)、沃罗比耶娃—杰夏托夫斯卡娅(М.И.Воробьёва-Десятовская)、古列维奇(И.С.Гуревич)、斯皮林(В.С.Спирин)、什科里亚尔(С.А.Школяр)、杰米多娃(М.И.Демидова)、佐格拉芙(И.Т.Зограф)、马尔丁诺夫(А.С.Мартынов)等,编著了两卷本的《俄藏敦煌汉文写卷叙录》(Описание китайских рукописей Дуньхуанского фонда Института народов Азии в 2 вып.1963—1967)。进而,对俄藏敦煌文献开展分类整理与专题研究:孟列夫专注于俗文学文献,著有《敦煌汉文写卷佛教俗文学文献》(Китайские рукописи из Дуньхуана.Памятники буддийской литературы сувэньсюэ,1963),重视变文的翻译与研究;丘古耶夫斯基则侧重敦煌经济文书的整理与研究,编著首部俄藏敦煌社会经济文书专著《敦煌汉文文书(第一卷)》(Китайские документы из Дуньхуана вып.1,1983)。此外,除汉文文献外,俄藏敦煌吐鲁番文书中还有丰富的回鹘文、粟特文、藏文及其他多民族文字写本。俄藏回鹘文文献的整理以拉德洛夫(В.В.Радлов)与马洛夫合著的《回鹘文献汇编》(Uigurische Sprachdenkmäler,1928)为代表,收录33件回鹘文书。俄藏粟特文文献主要由拉果扎(А.Н.Рогоза)和利夫希茨(В.А.Лившиц)整理刊布:一方面,拉果扎系统地整理与刊布俄藏考察资料中的粟特文文献,在《苏联科学院东方学研究所中亚藏品中的粟特文献残片》(Согдийские фрагменты центральноазиатского собрания ИВ АН СССР,1980)中刊布142件粟特文文献,并附有注释和词汇表;另一方面,利夫希茨则重点整理穆格山出土的粟特法律文书,代表作为《穆格山粟特文书2:法律文书与书信》(Согдийские документы с горы Муг.Выпуск 2:юридические документы и письма,1965),为研究唐代粟特本土提供重要资料。俄藏藏文文献主要由沃罗比耶夫—杰夏托夫斯基(В.С.Воробьев-Десятовский)、沃罗比耶娃—杰夏托夫斯卡娅与萨维茨基(Л.С.Савицкий)整理。其中,以萨维茨基编著的《苏联科学院东方研究所藏敦煌藏文写本叙录》(Описание тибетских свитков из Дуньхуана в собрании Института востоковедения АН СССР,1991)为代表,刊布214件藏文文献。此外,钢和泰(Александр фон Сталь-Гольстейн)在北京大学任教期间还曾获得带和田文与古藏文两种文字的文书,挪威学者柯诺(Sten Konow)与英国学者托马斯(F.W.Thomas)对其进行研究,其成果收录于《敦煌所出两种中世纪文书》(1929)。(4)参见黄盛璋:《〈钢和泰藏卷〉与西北史地研究》,《新疆社会科学》1984年第2期,第60-73页。
正如施萍婷先生所说“俄藏敦煌文献是藏经洞出土物的缩影”[4],包括由汉文及其他民族语言书写的佛经与各种世俗文书,这是唐代社会历史研究的重要史料。但由于俄藏敦煌吐鲁番文献刊布时间晚,研究不充分,仍具有巨大潜力。
苏联汉学家对中国展开全面系统的研究,其中,以孟列夫为首的敦煌学家,整理刊布俄藏敦煌吐鲁番文献,在唐代社会历史研究方面取得丰硕成果。孟列夫专注于敦煌俗文学文献研究,通过解读变文及王梵志诗考察唐代社会生活;丘古耶夫斯基侧重于敦煌社会文书研究,基于寺院文书、借贷文书等分析社会生活、社会阶级与社会组织等问题;杰米多娃致力于敦煌藏书史研究,全面考察了敦煌佛典的来源与流通情况;克里昂什多尔内、吐谷舍娃等则通过解读多民族文字写本研究唐代的民族问题。这一时期的敦煌学家主要关注了唐代的寺院与民众生活、社会阶级、社会组织与边疆民族等问题。
俄藏敦煌文书以佛经为大宗,其中“多为寺院藏经或信徒捐赠寺院的佛经……佛经戒律和佛经论释比例亦不小;其他经变文,祈愿文、礼忏文、戒牒、勘经目录及寺院名册帐册等在数量上也不少”。[5]这些文书直接反映了敦煌地区的寺院生活,包括寺院的宗教与经济生活。
关于寺院的宗教生活,一方面,孟列夫为最早从事敦煌变文研究的俄罗斯汉学家,整理、注释并研究俄藏写卷中的重要变文作品《维摩诘经变文与十吉祥变文》(Бяньвэнь о Вэймоцзе.Бяньвэнь 《Десять благих знамений》,1963)、《报恩经变文》(Бяньвэнь о воздаянии за милости,1972)与《妙法莲华经变文》(Бяньвэнь по Лотосовой сутре,1984)等。其中,孟氏以变文考察敦煌地区的佛教传道形式,在《妙法莲华经变文》的前言中提供有关变文讲唱方式与讲唱人的若干新资料,描述演讲的具体过程,为探讨佛教传道形式提供重要资料。
另一方面,杰米多娃与孟列夫从古字体学角度分析敦煌佛典的来源与流布。杰米多娃从古字体学角度考证敦煌藏经洞藏书的年代、来源及获取方式,指出:多数文献成书于5—11世纪,主要来自长安、洛阳等地,是敦煌县与邻近地区的寺院及私人收藏,通过捐赠与购买的方式获取。[6]继而,她全面梳理4世纪末—9世纪上半叶的敦煌书籍史,将其分成三个阶段(公元4世纪末至6世纪70年代;公元6世纪80年代至8世纪70年代;8世纪80年代至9世纪40年代);并对不同阶段的俄藏敦煌文献开展古字体学研究,考察敦煌佛典的流通情况。[7]杰氏的研究不仅具有书籍史意义,而且还为思想史、历史文化方面某些问题的探讨提供依据。同样,孟列夫在《公元一千年间的中国抄书业》(Рукописное дело в Китае I тысячелетия,1988)中也从古字体学角度考察千年以来的中国抄书业发展史,其中包括唐代敦煌地区的佛典收藏史。
关于寺院的经济生活,丘古耶夫斯基重点关注寺院及僧尼的数量、经济概况与经济来源问题。首先,依据俄、法、英藏8—10世纪初的寺院文书统计敦煌地区的寺院及僧尼数量:在吐蕃占领与归义军时期敦煌地区的寺院数量为16—17个,僧人总数在9世纪初特别是9世纪末明显增加。丘氏指出,这与统治阶级对佛教的态度密切相关:9世纪中期敦煌摆脱吐蕃人的统治,政权转入支持佛教的归义军手中,这促使僧人数量增加;并以敦煌名籍S.2669中记载的女尼来源驳斥了美国学者赖肖尔(Edwin O.Reischauer)的武宗会昌灭佛原因说。其次,分析敦煌地区的寺院经济概况,探究寺院收入来源。丘氏强调经济文书对研究寺院经济的重要价值,有关佛教寺院经济管理的敦煌文书,特别是一些财务报销单据,以及各种各样的契约,明显说明寺院拥有多少像麦、黍、豆、油、面之类的大量物资。[8]继而,通过解读经济文书中的术语,丘氏指出,寺院收入主要来源于农业、加工业、借贷收入与施舍捐赠[9]:(1)寺院田产收入包括向寺院农奴征收的税款与“伪滥僧”的“寺课”。(2)寺院拥有自己的风磨(硙)、油坊(梁)和其他加工工业,可通过加工获利。通过分析Дх-1443、Дх-1448文书中的“硙户”“酒户”等术语,确定寺院向梁户和硙户提供工具并收取固定数量的面粉或食油。(3)寺院还通过高利贷获得相当可观的收入。(4)寺院利用其社会影响力,常以礼物、遗嘱等形式从佛教徒那里接受捐赠与资金。[10]最后,关注寺院经济的直接生产者——寺院的雇工、佃户以及农民(吐蕃时期的“寺户”,归义军时期的“常住百姓”),探究他们如何与寺院建立生产关系。[11]丘氏指出:依附寺院的农民在经营农业的同时,还受到寺院剥削性质的租赁条件、行动限制、缔结婚姻与高利贷等形式的束缚。
丘古耶夫斯基在《敦煌汉文文书(第一卷)》中刊布了贷粮文书19件,为唐代民间借贷问题研究提供重要材料。首先,将借贷文书分为贷粮文书与借贷契约两类。[12]继而,以俄藏贷粮文书为例,通过分析借贷物品、借贷人的身份、借贷利率、偿还时限与违约处罚等,再现唐代民间借贷原貌:[13]借贷物品通常为谷物、豆类和经济作物,首先是粟,其次是小麦、大麻、黄麻、豆类;借贷人多是小户人家,以农民为主;所贷数量不多,但借贷利率很高;如若违约,则处以重罚。丘氏指出,农民在庄稼收割前以高额的利率贷粮,这证明其生活十分艰难。而借贷契约则是当地居民与寺庙、僧侣甚至农民之间订立的,具有固定格式,其高利贷盘剥的实质进一步束缚了农民与小土地所有者。最后,丘氏还指出,货币交易发展薄弱,当时的借贷利息尚不以现款征收,而是以实物相抵,有时也以加工产品支付;买卖交易也是在某种交易物的基础上进行的。[14]
孟列夫则通过分析俄藏敦煌变文与王梵志诗,考察敦煌地区的民间思想与生活状况。首先,在分析《报恩经变文》的思想内涵时,孟氏重点解读其中所反映的唐代民间孝观念。在唐代,佛教为避免与民间思想的冲突,尝试将佛教中的孝思想与民间对孝的理解相结合,即拯救父母免于苦难的救赎佛教孝思想与关心父母的富足安康的民间实用孝观念的结合。《报恩经变文》所反映的孝思想正是如此:“服从父亲命令的态度,保护父母财产的做法都符合民间的实用孝观念。”[15]继而,孟氏在《俄藏敦煌汉文写卷叙录》第四部分“文学作品”中著录编号1456的唐大历六年五月沙门法忍的“王梵志诗一百一十首”抄本,丰富和充实诗人的全集;还从俄藏敦煌文献中辑录十六首王梵志佚诗,收录在《清流:唐代诗歌(7—10世纪)》(Чистый поток:Поэзия эпохи Тан (Ⅶ—Ⅹ вв.))中,是第一位将这些诗歌翻译成俄文的汉学家。基于此,他对王梵志的生平进行研究,在《7世纪诗人王梵志的生平(重构尝试)》(Биография поэта Ⅶ в.Ван Фань-чжи (опыт реконструкции),1995)中,作者结合史料分析王梵志诗,在前人研究基础上补充了详细信息:王梵志的出生地为黎阳、其父名为王德祖,出生时间为6世纪末至7世纪初,与王绩为友人关系,生活年代为7世纪20—30年代。[16]此外,孟氏还关注王梵志诗的思想,通过分析世俗诗歌揭露唐代社会现实,以诗中所描写的唐初府兵制度实施情况判断百姓兵役沉重。
关于社会阶级,丘古耶夫斯基考察了敦煌地区的人身依附形式,关注寺院依附人口问题。首先,丘氏在《敦煌人身依附关系之形式问题研究》(К вопросу о формах личной зависимости в Дуньхуане,1975)中以俄、法、英藏敦煌文书中的三件卖身契(Дх.1409、P.3150、S.1946)为例,考察敦煌地区人身依附的具体形式,并指出当时在敦煌地区出卖儿童十分普遍。继而,他强调,寺院的雇工、佃户与农民实际上处于农奴的地位。在《敦煌佛寺之农奴(8—10世纪)》(Дуньхуанские документы Ⅷ-Ⅹ вв.о крепостных крестьяна при китайских буддийских монастырях,1976)中,作者揭露寺院高利贷的剥削本质,寺院通过这种方式束缚小生产者,使得寺户在经济上依附寺院,在法律上归寺院所有,这种依附形式与农奴制相似。而寺院依附人口——常住百姓则具有一定的独立性,Дх-1409中记载的常住百姓从押衙处购买奴婢的内容可以证实常住百姓能够拥有自己的奴隶,在经济上并不比小官员贫穷,在契约关系中双方法律地位平等。[17]此外,丘古耶夫斯基最早刊布与翻译Дх-1409文书,并基于此分析敦煌人身依附的形式。此后,《俄藏敦煌文献》将其订名为《贞明陆年十一月二十四日典物契》,后经乜小红考证,将其重订名为《后梁贞明六年(九二〇)辛奴子典腹生男胡儿契》。(5)参见乜小红:《俄藏敦煌契约文书研究》,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9年,第106页。
丘古耶夫斯基刊布俄藏敦煌社文书——转帖,基于前人成果继续探究“社”的组织形式、活动及其与寺院、地方政权的关系,对唐代社会组织问题研究具有重要价值。首先,重点研究了佛教信徒社,考察其形成原因与组织形式。丘氏认为,社首先是与佛寺密不可分的,在其直接领导和保护下开展活动。[18]信徒社的产生既有宗教原因,又有经济原因,并结合俄、法藏敦煌文书加以论证。继而,依据转帖探究社活动,社成员需要参加佛教节日、仪式与诵经等活动。其次,还探究了社与地方政权的关系,认为信徒社不仅要接受佛寺的领导,还需接受世俗民事机关管辖。丘氏通过解读大谷文书2838号《敦煌县下诸乡农务责罚决判》确定地方衙门参与社的管理:社官与乡官、里正共同劝课农桑,若农务违时,也要与乡官一起受责罚。而社官不仅负责课税事宜,而且“在与官方的往来中,既代表所附属寺院的社团,又是官方在基层组织中的全权代表”[19]。最后,关于渠社,在《敦煌县的灌溉系统》(Оросительная система в дуньхуанском уезде,1980)中以Дх-11196《某年十月九日渠人转帖》考察渠人组织的构成与管理:渠人社每组为10—12人至20—25人,由录事直接领导,并向地方行政机构汇报工作。[20]
历史上的敦煌为多民族聚居地区,民族构成复杂,不同的民族共同创造了古代敦煌文明。苏联学者基于丰富的文献收藏考察突厥、回鹘与粟特等民族问题。
关于突厥与回鹘的研究,一方面,拉德洛夫、马洛夫与吐谷舍娃(Л.Ю.Тугушева)从语言学角度解读俄藏突厥与回鹘文文献,为各国学者进一步研究提供了可靠的材料。拉德洛夫为著名的德裔俄国突厥语言学家,在《古突厥文献研究》(Alttürkische Studien,1911)中通过和突厥碑铭文献语言进行比较,揭示了回鹘文文献语言的特点,为世界上第一个明确提出要对回鹘文文献语言与突厥碑铭文献语言进行科学区分的人。[21]同时,他还积极从事古突厥碑文解读工作,在《蒙古发现的古代突厥碑文》(Die Alttuerkischen Inschriften der Mongolei,1894)中,拉氏发表了《阙特勤碑》《毗伽可汗碑》的拉丁字母和斯拉夫字母的转写和德文译文;在1895年出版的分册中,又刊布了《翁金碑》。(6)参见耿世民:《古代突厥文碑铭的发现和解读——纪念汤木森解读古代碑文一百一十年》,《西北民族研究》,2004年第3期。随后,其学生马洛夫基于考察资料编著《古代突厥文献》(Памятники древнетюркской письменности,1951),其中收录了完整本的回鹘文《金光明最胜王经》,海内外学者以此作为进一步研究的依据。在突厥语的分类法上,马氏将某一语言与突厥文献语言和回鹘文献语言作一比较,根据该语言保留古代语言成分的多少而将突厥语分成最古突厥语、古突厥语、新突厥语、最新突厥语;并把回鹘文文献语言划归为古突厥语。[22]吐谷舍娃也发表多篇研究回鹘语言的论文(7)参见Тугушева Л.Ю.:О порядке слов в тюркских языках // Тюркологический сборник,1966;О структуре древнеуйгурских текстов // Тюркологический сборник, 1981;Ol в раннесредневековом уйгурском литературном языке//Turcologica 1986等。,并在《回鹘文文献〈玄奘传〉研究》(Фрагменты уйгурской версии биографии Сюань-Цзана,1980)中刊布回鹘文《玄奘传》,为各国学者研究回鹘语言文字提供重要材料。另一方面,伯恩斯坦(А.Н.Бернштам)与克里昂什多尔内(C.Г.Кляшторный)基于俄藏敦煌吐鲁番文献开展突厥与回鹘的历史研究。伯恩斯坦在《六至八世纪鄂尔浑叶尼塞突厥人的社会经济制度》(Социально-экономический строй орхоно-енисейских тюрок VI—VIII веков,1946)中重点研究了突厥、回鹘等民族的社会制度和经济。克里昂什多尔内在《古代突厥卢尼文碑铭——中亚细亚史原始文献》(Древнетюркские рунические памятники как источник по истории Средней Азии,1964)中详细分析了碑铭所处的历史背景,深入研究了碑文所涉及的历史事件,进一步考证了碑文中出现的疑难词语。[23]其中,作者对比两唐书考察粟特与突厥的相互关系,论及唐与突厥关系、突厥汗国中的粟特人、粟特人在朔方的侨居地等问题。
关于粟特的研究,首先,丘古耶夫斯基较早关注到敦煌的粟特聚落分布问题。在《关于敦煌粟特人聚落的历史新文献》(Новые материалы к истории согдийской колонии в районе Дуньхуана,1971)中,刊布三件俄藏敦煌文书(Дх-1282-б,Дх-3127-б,Дх-3851),为敦煌粟特聚落与粟特后裔问题的研究补充了新材料。他基于文书所记载的姓氏人名分析其族属:Дх-1282-б中包括3个胡姓汉名(康成会、何山草与何亮亮),Дх-3127-б的右侧(1—5行)记载了14个汉姓,内容与粟特聚落直接相关;Дх-3851则为735年张掖县户籍文书残片,其中的“曹致失鼻”为粟特人姓。[24]经分析,丘氏发现文书中常见康、安、罗等粟特人姓氏,强调这对粟特后裔问题研究的重要价值。其次,萨维茨基在《苏联科学院东方研究所藏敦煌藏文写本叙录》中关注俄藏《大乘无量寿智佛陀经》202个卷子中的抄写者与校对者姓名,尝试根据姓氏辨别其族属,认为其由藏族、汉族及敦煌地区的其他民族代表组成;继而,基于梅锡库夫汉语释读的17个姓名,推测名字以康、安、石开头的抄写员为来自敦煌从化乡的索格底亚那家族。[25]在文末还附有97个抄写者与62个校对者的名单,为民族问题研究提供珍贵材料。此外,利夫希茨基于穆格山文书研究七河流域的粟特人,发表《七河流域的粟特人:语言与碑文证据》(Согдийцы в Семиречье:лингвистические и эпиграфические свидетельства,1981)一文,关注唐代粟特本土的粟特人。
进入21世纪,当代俄罗斯汉学家延续传统,继续整理、刊布与考释文献,为研究者提供新资料;同时,积极拓宽研究领域,深化研究内容。正如俄罗斯联邦科学院东方文献所所长波波娃所强调,致力于将“西夏学、敦煌学与吐鲁番学打造成俄罗斯汉学名片”[26]。
新世纪以来,吐谷舍娃、沃罗比耶娃—杰夏托夫斯卡娅、佐林(А.В.Зорин)、丘娜科娃(О.М.Чунакова)继续整理刊布俄藏敦煌吐鲁番文书,为唐代社会历史研究补充了新材料。吐谷舍娃对俄藏回鹘文《玄奘传》进行了卓有成效的研究,出版专著《回鹘文〈玄奘传〉》(Уйгурская версия биографии Сюань-Цзана,1991),刊布与释读回鹘文《玄奘传》第五、六、八、十卷,使学界了解了这部分文献的内容和保存情况。沃罗比耶娃—杰夏托夫斯卡娅继续刊布部分俄藏新疆考察资料,发表《马洛夫收集品中的新写本》(The S.E.Malov Collection of Manuscripts in the St.Petersburg Branch of the Institute of Oriental Studies,1995)、《奥登堡藏品中的佉卢文残片》(Фрагмент письмом кхароштхи из коллекции С.Ф.Ольденбурга,2006)、《俄罗斯联邦科学院东方文献研究所藏彼得罗夫斯基藏品》(Материалы Н.Ф,Петровского,2011)与《1900—1910年中亚佛教珍品》(Буддийские рукописные раритеты из Центральной Азии(1900—1910 гг.),2011)等多篇论文,为学界了解俄藏吐鲁番文书情况提供重要信息。俄罗斯联邦科学院东方文献研究所高级研究员佐林积极整理俄藏藏文佛典,在2019—2020年间出版了三卷本的《俄罗斯联邦科学院东方文献研究所藏藏文佛经目录》(Каталог сочинений тибетского буддийского канона из собрания ИВР РАН),其中收录藏传佛教经典《甘珠尔》和《丹珠尔》,并附目录和索引,为研究者使用俄藏藏文佛经提供便利。最后,丘娜科娃对俄藏中古伊朗语文献的刊布具有突出贡献,发表《新疆出土的摩尼教文献》(Манихейские рукописи из Восточного Туркестана:среднеперсидские и парфянские фрагменты,2011)、《新疆出土文献:俄罗斯东方文献研究所藏中古粟特语、帕提亚语和粟特语文本残片》(Рукописи из Восточного Туркестана.Среднеперсидские,парфянские и согдийские фрагменты в собрании Института восточных рукописей,2019)、《奥登堡藏品中的粟特文献残片》(Согдийские рукописные фрагменты из коллекции С.Ф.Ольденбурга,2021,2022)等著述。
基于新文献,以克里昂什多尔内与吐谷舍娃为代表的当代俄罗斯学者尝试从语言学视角探讨宗教问题。首先,克里昂什多尔内分析古突厥文文献中所反映的摩尼教问题,发表《古突厥文〈占卜书〉中的摩尼教母题》(Манихейский мотив в древнетюркской 《Книге предзнаменований》,2005)与《敦煌与图瓦突厥卢尼文文献之摩尼教母题》(Manichaean Motives in the Turkic Runic Texts from Dunhuang and Tuva,2012)等多篇论文。克氏在肯定前人关于古突厥文《占卜书》的摩尼教性质的基础上,进一步揭示距叶尼塞河岸不远的图瓦Elegest-II所发现的碑铭中的摩尼教因素。这是黠戛斯可汗侄子的纪功碑,其中有文句提到“月亮之子”,作者由此呈现出9世纪后半叶摩尼教在叶尼塞河到西域和中原地区广泛流行的面貌。[27]其次,吐谷舍娃从语言学的视角考察回鹘文文献所反映的中亚宗教情况,在《单词的书写形式对其发音的影响——以中世纪早期的回鹘文文献为例》(On the Influence of the Written Form of the Word on its Pronunciation (According to Early Medieval Uighur Texts),2012)中,她从一个单词出发讨论中亚宗教混同与演变情形,讨论伊朗宗教中的重要神祇名词Zervan 10—13世纪回鹘文中发生的音变,同时在西域强大的佛教势力影响下,其词意也随之变化。[28]
波波娃(И.Ф.Попова)整理、刊布与考释俄藏西域文献,2008年编著论文集《19—20世纪之交的俄国中亚考察》(Российские экспедиции в Центральную Азию на рубеже XIX—XX вв.,2008),汇集了俄、中、日、英四国学者的研究成果,为唐代社会历史研究补充新资料。波波娃关注俄藏西域文献中的汉文文书,在《俄罗斯联邦科学院东方文献研究所西域藏品中的三件汉文文书》(Три китайских документа из сериндийского фонда ИВР РАН,2010)中首次刊布三件俄藏西域文书SIO/14№1(4386)、SIO/32(4112)与SIO/6№2,对其进行描述、注释与翻译,并附图版,为研究者提供了全新材料。继而,在《俄罗斯联邦科学院东方文献研究所SIO/32(4112)号与Дх-18923号文书考释》(Remarks on the Documents SIO/32(4112)and Дх-18923 of the IOM RAS Collection,2012)中,作者依据唐律中的家畜管理法规分析牒文书,重点描写、翻译与注释俄藏西域文书SIO/32号《死官牛牒》与敦煌文书Дх-18923号《杰谢首领萨波思略牒为寻驴事》,考察唐代牲畜的实际情况。两件文书中均提到家畜的遗失与死亡的处罚问题。依《唐律疏议》卷十五,蓄意造成官畜死亡的判处一年半徒刑,非蓄意的死亡或损失则需提交报告。[29]可见,在唐代遗失家畜可构成刑事案件,需由负责军事民政方面的乡级长官(主帅或首领)上报;虽然乡级长官负责所管辖范围内的家畜,却无权审理刑事案件。[30]
迄今为止,俄罗斯联邦科学院东方文献研究所的敦煌吐鲁番文献收藏已有一百多年的历史。从内容上看,俄藏文献主要包括汉文与不同民族语言的佛教典籍、经济文书与俗文学文献,几乎涵盖了社会历史研究所必需的材料。一直以来俄罗斯联邦科学院东方文献研究所都具有良好的文献收藏和研究传统,一批杰出的语言学家、敦煌学家,如:拉德洛夫、马洛夫、弗鲁格、孟列夫、丘古耶夫斯基、克里昂什多尔内、吐谷舍娃等积极整理、刊布与释读俄藏敦煌吐鲁番文献;同时,他们还从语言学、历史学、古字体学等多角度开展研究,取得了丰硕的成果。但由于俄藏敦煌吐鲁番文献整理难度大、研究人员老化断代与科研经费不足等原因,俄藏文献的刊布规模仍较为有限。20世纪60—80年代出版的俄罗斯敦煌学代表作《俄藏敦煌汉文写卷叙录》与《敦煌汉文文书(第一卷)》未完成全部俄藏文献的整理,尤其是俄藏吐鲁番文献的刊布十分有限。20世纪90年代,“苏联的突然解体以及由此引发的社会动荡和经济凋敝严重打击了包括俄罗斯汉学在内的所有人文社会科学。汉学研究机构从此失去了来自国家的充足的资金支持和出版保障,汉学家的生活水平也因为收入缩水而下降。即便如此,一些老汉学家还是惯性般地从事着他们的研究,在穷厄中延续着苏联汉学的传统和精神”[31]。可是这些俄罗斯敦煌学中坚力量大多年老力衰,许多人永远离开了这个世界:丘古耶夫斯基(1926—2000)、孟列夫(1926—2005)、克里昂什多尔内(1928—2014)、吐谷舍娃(1932—2020)、沃罗比耶娃—杰夏托夫斯卡娅(1933—2021)。随着他们的谢世,俄罗斯的敦煌学研究也在一段时间里定格在他们达到的高度。而在国内,自20世纪90年代《俄藏敦煌汉文写卷叙录》与《敦煌汉文文书(第一卷)》翻译出版以来,学界对当代俄罗斯的敦煌吐鲁番研究成果则关注较少。因此,为更大限度地发挥俄藏敦煌吐鲁番文献的价值,应在充分运用俄罗斯敦煌学经典著述的基础上,重视当代俄罗斯学者的研究成果,尤其是他们在本国期刊、论文集等出版物中发表的论文,对于掌握俄藏文献研究最新动态具有重要价值。例如,以波波娃、佐林等为代表的当代俄罗斯学者不断在《东方文献》(Письменные памятники Востока)、《彼得堡东方学》(Петербургское востоковедение)等出版物上刊布新文献,为学界提供新材料。此外,值得注意的是,近年来俄罗斯联邦科学院东方文献研究所与日本学者积极开展合作,整理与刊布全新俄藏文献,例如,2012年在高田时雄主编的《涅瓦河边谈敦煌》(Talking about Dunhuang on the Riverside of the Neva)中刊布多件俄藏敦煌吐鲁番文书,并附清晰图版,具有重要价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