内容提要 人才籍贯地理分布是近年来学界探讨的热门议题。以1942年和1944年国民政府教育部两次对全国专科以上学校教员资格的审定结果为数据来源,统计得出我国近代教授群体集中分布于12个省份。运用人才地理学相关分析方法,发现教授群体籍贯具有一定的地域分布规律,其省内分布格局大致可归纳为分散均衡式、单(双)中心式、中心-外围式、多中心式和网络式5种类型。总起来看,地理环境作为人类活动的空间区域,对经济社会有着重要影响,而区域经济社会发展水平在很大程度上形塑着区域文教资源分布格局,从而影响人才群体的形成。从接受初等、中等和高等教育角度,对河南、福建、湖南、浙江、江苏5种分布类型典型省份教授群体籍贯地理分布进行深入考察,发现区域文化教育资源属于集聚还是分散状态直接影响了教授的数量。依教育经历考察教授群体籍贯分布是一个新的研究视角,在某种意义上修正和丰富了人才籍贯地理分布研究,也可为当今制定人才培养战略提供历史的借鉴。
关键词 近代教授 籍贯 人才地理学
邵俊敏,南京师范大学社会发展学院讲师
近代,梁启超、丁文江、潘光旦等知名学者对人才地理问题就曾做过富有开创性的研究。近年来人才地理学逐渐兴起与发展,大多集中于对古代及近代早期科举人才地域分布的考察。传统科举制度消亡后,西方大学制度被引入中国,1912年国民政府教育部《大学令》规定大学设教授、助教授,是为近代聘任教授之肇始。教授群体构成了近代高级知识分子的主体,取代了科举人才群体,成为新的历史时期人才概念的重要内容。本研究旨在从人才地理学视域出发,对近代教授群体籍贯的地理分布及其形成机理进行深入分析,探究人才分布的规律与成因,揭示近代知识精英群体与地理环境之间的深层关系,以期为当代制定人才培养战略提供历史的借鉴。
一、大学教员资格审查的梳理考辨
抗日战争进入中后期以后,国民政府教育部投入大量人力物力,两次对全国专科以上学校教员资格进行审查,第一次自1941年2月至1942年10月,第二次自1942年11月至1944年3月。此举对规范高等教育师资队伍具有积极的意义,教育部编订的《专科以上学校教员名册》(共两册,以下简称《教员名册》)具有较高的史料价值。以下本文将对教员资格审查的缘起、经过做脉络梳理,并对《教员名册》本身做必要的考辨修正。
1.大学教员资格审查的历程梳理
1927年6月15日,南京政府教育委员会公布了《大学教员资格条例》(以下简称《条例》),第十二至十四条规定:“凡大学教员均须受审查”;“大学之评议会为审查教员资格之机关,审查时由中央教育行政机关派代表一人列席”;“前项教员资格审查合格后,由中央教育行政机关认可给予证书”[1]。但许多院校均依其学术地位与传统,自行聘请教员,《条例》未能切实推行。1931年9月,国联组织教育考察团奉国际文化合作委员会之命来华考察教育,共考察公私立大中小学校数以百计,撰成国联教育考察团报告书——《中国教育之改进》(以下简称《报告书》),指出:“中国所谓‘教授二字,除使人联想其荣誉及较高之薪金外,常不易确定其正确之意义。不论国立或省立大学聘请教授之条件,政府既无规定,而一般习惯又无可遵循;故实际上各大学彼此相异。就一般而论,教授皆由各大学校长自行聘任……”[2]并建议“国立高级学校(即指大学及专门学院)之校长及教授,应根据一特种大学委员会之推荐(将来即根据大学团体之推荐),由教育部长任命”[3]。不过此后很长一段时期内,国联教育考察团相关建议并未引起教育当局的重视。
1937年以后政府和学界对高校教员资格审查一事多有论议,蒋介石曾亲自电令教育部长王世杰,敦促尽快设立大学教授审查机关。1938年国民参政会通过“全国专科以上教员资格由教育部审定”的决议[4]。1939年第三次全国教育会议通过设立全国最高学术审议机关“教育部学术审议委员会”的决议。直至1940年3月,教育部始设立学术审议会,并于同年8月颁布了《大学及独立学院教员资格审查暂行规程》(以下简称《暂行规程》),《教员名册》是《暫行规程》的副产物,因为《暂行规程》第九条和第十一条规定:“大学及独立学院教员资格之审查,由各校院呈送教育部提交学术审议委员会审查之”;“审查合格后,由教育部给予载明等别之证书(相当于《报告书》建议中的‘教育部任命)”[5]。《暂行规程》在一定程度上体现了国民政府在战争环境下发展高等教育的坚定态度,更坚定了高校教师维护共同体的信心[6]。关于教育部对教员资格及职称等级审查一事,历史学家吴相湘教授给予了较高的评价,认为“这是促进中国大学教育最基本的一项重要措施,也是提高学术研究水准必需的步骤,在对日抗战中开始实施尤具特别意义”[7]。不过这种审查制度一经公布便遭到部分教员的反对,他们认为这有伤大学教员和高等学术的尊严。西南联大闻一多教授曾回忆:“有一次教育部要重新‘审定教授们的‘资格,教授会中讨论到这问题,许多先生发言非常愤慨,……”[8]总的来讲,教育部对高校教师进行资格审查,剔除混迹于教师队伍中的“南郭先生”,对于规范大学师资聘任条件,保证教师水平及资格的整齐划一,还是值得肯定的。
2.《教员名册》文本信息的考辨修正
教育部将资格审查合格的专科以上学校教员进行登记,依不同门类、专业进行归类,分别列出教员的姓名、字号、年龄、籍贯、职称、学历履历、服务学校等信息,编订为两册《教员名册》。由于历史条件的局限,《教员名册》在文本上存在瑕疵,需要做必要的考辨修正。
教育部两次审查登记的时间段从1941年2月至1944年3月,统计学上属于短期数据,未能登记有些于1941年教育部资格审查之前脱离大学教职的学人,《教员名册》更多体现的是抗战中后期教授群体的情况。由于《教员名册》统计的是教授群体的存量数据,根据《教员名册》的登记,以1944年为基准,教授最长者76岁,最幼者26岁,二者相差50岁,甚至有父女、师生同期通过教员资格审查的情形。根据对全国年龄可考的2410名教授群体年龄统计可知:26~36岁364人,37~52岁1788人,53~63岁238人,64~76岁20人;平均年龄42.5岁。教授群体中既有已在大学获评教授数十年的年长者,也有新近晋升者,构成了获评教授的时间梯度,从这个层面看,《教员名册》一定程度上反映了近代教授群体的构成情况。
教育部《教员名册》中教授群体登记的籍贯,存在标准不一的问题。上海和天津籍教授中有的籍贯登记为“江苏上海”“河北天津”,有的仅登记为“上海”“天津”。婺源籍教授共6人,其中3人登记为“安徽婺源”,另3人登记为“江西婺源”。西南联大姜立夫教授籍贯登记为“浙江温州”,而他实际上是原温州府平阳县人。西南联大朱自清教授是交通大学朱物华教授的胞兄,前者籍贯登记为“浙江绍兴”,后者则登记为“江苏扬州”[1],出现了同一家庭成员籍贯不一的情形。需按统一标准进行必要的处理,将1927年后设立的特别市,仍然分别计入原隶属省份;对跨省区划调整的情形,仍归入原省份;对籍贯登记为原州府级政区名称的情形,统一按县级政区名称统计;对家族成员籍贯不一的情形,则统一归入人们公认的籍贯地。
另外,应当承认教授之间的学术水平、身份地位存在高下之别,不过近代学者朱君毅通过对历代人物地理分布的考察,提出以下见解:“然此种人物高下之评判,事业大小之估量,本非完全客观之事。与其欲求精细,反生疵病,不若得其大体之为愈。”[2]近代地质学者丁文江更认为,“假如拿省替省比,大小人物混在一齐,各省同时吃亏,同时占便宜;虽然不能全公道,也并非全不公道”[3]。也就是说,在研究人物地理分布的时候,不宜过于追究个体之间的差异,宜粗不宜细。
二、教授群体籍贯地理分布状况
在研究教授群体地域分布问题时,首先需要考察总量指标,因为它反映了教授群体的总规模、总水平。通过对国民政府教育部《教员名册》中的教授[4]籍贯做严密的考证,并对错讹之处做一定的补充和调整,本文最终统计整理出了近代教授群体籍贯的全国分布格局。
1.教授群体籍贯的全国分布统计
据教育部《教员名册》统计,第一册中有教员2252人,第二册中有教员2297人,共计4549人。除去外籍教员,共计4505人。重复统计76人,其中因错讹造成重复2人,即同一人在同一册里出现两次;1人兼任两个门类的教授;1人转校转学科门类晋升教授,20人转校晋升职称,7人转校未晋升职称,46人于本校晋升职称。减除重复统计人员后,还有4429人。《教员名册》第一册审查通过正副教授1239人(其中重复统计者已减掉),第二册审查通过正副教授1182人,共计2421人,分布于25个省份。
2.教授群体籍贯的重点省份分布统计
根据教授群体的全国分布情形,可将25个省级行政区域分为两档,一档为50人以下,共有13个省级行政区域;另一档为80人以上,共有12个省份(50~80人之间无省级行政区域)。12省份教授群体省内分布统计如表1。
采用行政省份作为地理单位展开研究虽有瑕疵,但相对而言已经是最优方法了,正如有近代学者所言:“此不得谓之完全无疵,因每省之中,往往人民性情不同,文化悬殊,缺乏纯齐之性;而此省与彼省,又复面积大小不同,人口多寡不同。然不用行政省分,更无其他较好之地理单位。”[1]总量统计分析有助于对教授的规模和分布状况有大体的了解。
三、教授群体籍贯地理分布类型特征
为探讨教授群体籍贯空间分布的特征,对12省份内部不同县份教授数量分布展开考察。通过统计数据和政区地图比对后发现,近代教授群体的省内籍贯分布具有一定的地域分布规律,大体可以归纳为5种分布类型。
1.分散均衡式分布格局
分散均衡式分布格局下,教授数量一般相对均衡地分布于大多数地域内。此种格局以河南、山东两个省份为典型,两省教授数量呈较为均衡的点状分布格局。以河南省为例,教授群体数量4人及以上的县份仅4个:省城开封县仅5人,占全省比例为5.7%;原彰德府城安阳县6人;普通县份中唐河县5人、汲县4人。其余6个县各3人,11个县各2人,27个县各1人。可见,河南省教授群体籍贯的县域分布相当均衡。
2.单(双)中心式分布格局
单(双)中心式分布格局下,省内往往存在一两个具有特殊地位的文教中心,產生数量较多的教授。此种格局以福建、江西、四川、河北4个省份为典型,其中河北省属于双中心分布格局。以福建省为例,教授群体数量以省城闽侯县居首,多达77人,占全省比例为50.3%;原兴化府治莆田县12人;普通县份中最高者为长乐县,仅9人;其余4人及以上的县份仅有4个。福建省教授群体籍贯分布的极化现象明显。
3.中心-外围式分布格局
中心-外围式分布格局中的“外围”指教授数量分布中除“中心”之外的其他区域,二者构成了统一的教授数量分布态势。此种格局以湖南、湖北、广东3个省份为典型。以湖南省为例,教授群体数量分布以省城长沙县为中心,多达35人,占全省比例为21.0%,围绕省城长沙分布的有湘潭、醴陵、攸县、湘乡、宁乡、浏阳、湘阴、平江、益阳、衡山等县,各县均地处湖南湘江流域,且呈南北向带状分布。
4.多中心式分布格局
多中心式分布格局表现为省城或州府城影响范围内县份的文化教育规模分化,等级关系弱化。此种格局以浙江和安徽两省为典型。以浙江省为例,教授群体主要分布在沿海及中北部,一般以州府城为中心。据统计,省城杭县教授31人,占全省比例为8.8%;原嘉兴府城嘉兴县34人,围绕嘉兴分布的有海盐、海宁、嘉善3县;原绍兴府城绍兴县29人,围绕绍兴分布的有余姚、上虞2县;原宁波府城鄞县27人,围绕鄞县分布的有慈溪、奉化2县;原温州府城永嘉县10人,围绕永嘉分布的有平阳、瑞安、乐清3县;原金华府城金华县9人,围绕金华分布的有兰溪、义乌、东阳3县。浙江省形成了嘉兴、绍兴、鄞县、永嘉、金华等多个教授数量的分布中心,且大多为州府城。
5.网络式分布格局
网络式分布格局由多中心分布向高一级形态过渡而来。多中心之间的点(普通县份)的文化教育因中心的辐射而获得发展,同时各点之间的文化教育联系得到加强,共同发展,从而构成区域文化教育的网络空间结构。江苏籍教授群体主要分布于苏南及苏北沿江地区,这一区域内仅启东、靖江、江浦、高淳、溧水、溧阳、句容、太仓、奉贤等少数县份教授数量少于4人。大体上形成了网络式的教授群体分布格局,且总体上相对均衡。这个区域范围相当于梁启超所说的“江苏近代学风发轫于东南濒海之苏、常、松、太一带,以次渐扩而北”[1]。
综上所述,在省域内部,教授群体籍贯存在相对均匀分布和相对集中分布两种情形,并且呈现出从分散均衡到网络式分布递进的格局演变,这种演变存在一定的规律性:人才具有质的规定性,当“点”上积累达到一定规模后,一方面向四周扩散,另一方面又在更高的质量、较优的结构上进行量的积累,达到一定规模后,产生更高层次的扩散。如此循环往复,形成不同层级人才组合的区域人才网络[1]。一定程度上体现了人才空间分布的阶段性与连续性的统一。
四、教授群体籍贯地理分布的影响因素
探讨教授群体籍贯地理分布的影响因素,主要涉及两个方面的问题:一是这些省份为何能够成为教授数量较多的省份?二是为何这些省份教授在省内的分布格局又存在差异?造成教授群体这种籍贯地理分布状况的因素很多,其中地理环境和文化教育资源分布是最为重要的两个影响因素。
1.教授群体籍贯分布的地理环境因素
从全国层面来看,地形西高东低呈阶梯状。教授数量排位前12的省份中,除四川省外,其余均处在第三阶梯或者第二阶梯向第三阶梯过渡地带。第三阶梯的“华北平原、长江中下游平原以及东北平原、珠江三角洲等农业发达,物产丰富,成为哺育中华民族和中国文明的地理环境”[2],全国层面影响教授群体籍贯分布的地理环境因素可以概括为两个主要方面:
一是平原地貌。通过考察发现,教授群体大多分布于各省的平原地带,典型情形如下:江苏省主要分布于太湖及沿江平原的原松江府、苏州府、常州府、江宁府以及苏北平原南部的原扬州府和南通直隶州属各县。广东省主要分布于珠江三角洲平原的原广州府属番禺、南海、三水、东莞、顺德、中山、新会等县。安徽省主要分布于沿江平原及江淮丘陵的原安庆府、庐州府、太平府,以及皖南丘陵的原徽州府、宁国府属各县。湖南省主要分布于湘中河谷平原的原长沙府属长沙、湘潭、醴陵、攸县、浏阳、益阳、湘阴、宁乡、湘乡等县。福建省主要分布于福州平原的原福州府属闽侯县、长乐县,以及兴化平原的莆田县。湖北省主要分布于江汉平原的江陵、汉川、武昌、黄陂以及鄂东沿江平原的鄂城、浠水等县。江西省主要分布于鄱阳湖平原的原南昌府屬南昌县、新建县。四川省主要分布于成都平原的成都、华阳等县。河北、河南和山东3个省份平原辽阔,教授群体亦主要分布于平原县份。
二是以水系交通为主的地域开放性。铁路兴起以前,地域交通联系主要依靠水系维持,水系发达与否很大程度上决定了地域开放性的强弱。多数省份的教授都分布于大江大河沿岸,长江流域的江苏、安徽、江西、湖北、湖南等省,闽江流域的福建省以及珠江流域的广东省皆为水系发达、交通便捷之地。而且广东的广州、福建的福州在清代是重要的对外贸易港口和海洋贸易中心,上海是国内最繁华的通商口岸,3个地方开风气之先,形成了较强的对内对外开放性。地处黄河流域中下游的山东、河南两省由于水系不甚发达,遂成社会风气相对闭塞之区域。
地理环境作为人类活动的空间区域,对社会经济发展有着重要影响。有学者认为平原地貌和交通便利区域“不仅土地肥沃,气候优越,物产丰富,而且交通方便,这就为文明的生长提供了最好的条件,也为人才的培育提供了优质的环境”[3]。这里所讲的“环境”主要指经济社会发展水平,它在很大程度上影响着区域文教资源分布格局,而文教资源分布格局往往又是影响人才群体形成的直接因素。对近代教授群体来说,在青少年时期接受良好的文化教育是其成才的必备条件。
2.教授群体籍贯分布的区域文教资源因素
从教授籍贯5种地理分布类型中各选取1个典型省份,分别是分散均衡式分布的河南省、单中心式分布的福建省、中心-外围式分布的湖南省、多中心式分布的浙江省以及网络式分布的江苏省南部及北部沿江地区,重点分析区域文化教育资源对教授籍贯数量分布的影响,并将其他因素贯穿其中,做深入探析。
一是分散均衡式分布的河南省。根据查阅各种文献资料[1]后的统计,河南省87名教授中2人出生于外省,如历史学教授黎东方籍贯登记为河南正阳,却出生于江苏东台,早年就读于上海南洋大学附中,后考入清华学校[2];2人出生于河南,自小在外省求学;2人在省内接受初等教育,赴外省接受中等教育。上述几种情况皆不予考察。初等或中等教育方面54人可考,其中有未接受新式教育,获得秀才和举人功名者3人,另有2人就读于1905年创办的河南公立旅京豫学堂。其余49人,占河南籍教授样本总量的56%。非开封籍教授在家乡接受初等或中等教育者28人,其中在家乡接受初等教育而在开封接受中等教育者14人;开封籍教授在开封接受中等教育者仅1人。另有来自各州府、县的15名教授于家乡获得高小文凭后进入设在开封的河南留美预备学校就读,该校独立于国家教育系统之外,是教育界的特例。高等教育方面,81人中有1人未接受过高等教育,即开封籍教授许钧,于1897年参加府试中秀才,纳优“贡生”,并于1907至1909年任河南优级师范学堂监学[3]。80人中在省外接受高等教育或在国外获得学位者[4]70人,省内接受高等教育者10人。省城开封中等教育相较于省内其他地区具有优势,省立河南第一中学、第二中学及私立中州公学,吸引省内各地学子求学。高等教育方面,河南籍教授在省内求学的10人皆就读于河南大学及其前身诸校。省城开封仅有教授5人,仅1人毕业于省立第一中学;原开封府属各县也仅有3人在省城开封接受初等或中等教育,高等教育毕业于河南大学者仅1人。原开封府城及附廓县甚至扩大到原开封府辖县的广大区域,竟未形成教授分布的集聚区,教授数量的首位度极低。部分原因在于近代以来自然生态条件恶化、灾害频繁以及河道的淤塞,造成开封府城及下辖县的衰落,境内战事频发又造成政局动荡,人口逃亡,破坏极大。自然生态及社会经济环境甚至不及省内的南阳、安阳等州府,更遑论与作为通商口岸的省城福州、长沙相比较了。种种消极因素影响了近代开封人才的涌现,造成了河南省教授分布处于低水平均衡状态且数量上相对落后的状况。
二是单中心式分布的福建省。据统计,福建省153名教授中有7人生于外省,1人幼时辗转在广州、南京、上海等地接受初等和中等教育,7人在省外接受中等教育,于省内接受教育者有138人。初等或中等教育方面,138人中有89人可考,其中7人接受了旧式教育,其余82人中,在省城福州接受教育者多达51人。51人中,私立英华中学及其前身英华书院15人;省立福州中学及其前身诸校11人;华南女子中学5人;格致中学及其前身格致书院4人;其他学校16人。51人中,原福州府城及附廓闽侯县即有27人,原福州府所辖区域共有45人,其他州府辖县仅6人。不过原福州府城周边各县中除长乐和古田2县外,其他福清、永泰、闽清、连江等县教授数量极少,原福州府城及附廓闽侯县形成了一枝独秀的局面。高等教育方面,据统计,除去3人仅接受过中等教育外,在省外接受高等教育或留学海外获得学位118人,在省内接受高等教育24人。24人中厦门大学5人、福建协和大学13人、华南女子文理学院5人(均为女性)、福建法政专门学校1人。值得注意的是,福建籍教授中女性教授多达13人,说明福建女子教育开风气之先。原福州府城及附廓闽侯县在福州城内接受高等教育9人。省城福州[1]既是全省的政治中心,也是文化中心,省立第一中学、格致中学和英华中学是全省办学水平最高的中学;设有福建协和大学、华南女子文理学院等高等院校。福建全省多山,各地交通阻隔,信息闭塞,其他各州府、县与省城福州的经济文化交流并不密切,即使原福州府属各县与省城的水陆交通也极为不便,省城丰富的文化教育资源大体上为附廓闽侯县所独享,福州对各州府、县并未形成有效的辐射,从而形成教授群体的单中心式分布格局。
三是中心-外围式分布的湖南省。省城长沙及周边湘潭、湘乡、湘阴、攸县、宁乡、浏阳、益阳、衡山、醴陵、平江10县共有教授104人。据统计,104人中仅有1人生于外省,另有2人读小学以后迁居外省。初等或中等教育方面,有59人可考,其中3人接受旧式教育,6人在省外接受中等教育,其余50人中在长沙接受中等教育者45人,在其他县份接受中等教育者5人。45人中长沙籍学生16人,周边县份29人;就读于长郡中学及其前身长沙第一联合中学9人,明德中学及其前身明德学堂7人,雅礼中学5人,湖南省立第一师范学校及其前身湖南中路师范学堂5人,妙高峰中学3人,其他学校16人。高等教育方面,有86人在省外就读或留学国外,省内就读仅15人。15人中就读于湖南大学及其前身诸校7人,湘雅医学院及其前身湘雅医学专门学校6人,雅礼大学2人。总体上省城长沙的文化教育发达。中等教育方面,“由省设立者仅麓山高等学堂,实际等于现在的高级中学,……亦有私人集资轫办者,明德、楚怡、岳云、兑泽、妙高峰、周南、广益、复初、成章、道南、雅礼等校是也”[2]。高等教育和实业教育方面,设有湖南高等学堂、高等实业学堂、医学堂、优级师范学堂、公立法政学堂。还有美国雅礼会开办的雅礼大学、湘雅医学专门学校[3]。沿湘江呈带状分布了原长沙府、衡州府和岳州府,长沙处于中间部位,文化教育不仅辐射原长沙府属各县,甚至触及原衡州府属衡山县和原岳州府属平江县。省城长沙中等教育的辐射力要高于高等教育。长沙发达的文化教育和便捷的湘江水运条件促成了教授数量的中心-外围式分布格局。
四是多中心式分布的浙江省。浙江籍教授在浙北、浙中和浙南地区构成了多个地理分布中心,从3个区域分别选取1个典型州府进行考察。以教授数量超过4人为统计标准,原嘉兴府有嘉兴、嘉善、海盐、海宁4个县份;原金华府有金华、兰溪、义乌、东阳4个县份;原温州府有永嘉、瑞安和平阳3个县份。3府各县教授接受教育情况不完全统计情形如下:第一,对浙北原嘉兴府来说,府城的初等或中等教育仅对附廓县具有辐射力,原嘉兴府城及附廓嘉兴县籍教授中,初等或中等教育可考者13人,10人就读于府城,3人就读于外地,而原嘉兴府其他3县仅有2人就读于府城。就读于府城的原嘉兴府及辖县的12人中,就读于嘉兴秀州中学5人,浙江省立第二中学及其前身嘉兴府中学堂4人。各县受到杭州、宁波、上海、苏州辐射。高等教育阶段就读于省内4人,均在杭州;就读于省外42人,江苏一省就占了28人,其中上海和南京两地多达24人,是杭州的6倍。原嘉兴府地处杭嘉湖平原,水陆交通便捷,极易与外界沟通,教育方面易受邻近地区辐射。第二,对浙中原金华府来说,府城初等或中等教育对各縣的辐射存有差异:原金华府城及附廓金华县5人中有4人就读于府城;义乌县6人中有4人就读于府城;而东阳县5人中仅有1人就读于府城,4人就读于东阳县内。在府城求学的9人均就读于浙江省立第七中学,东阳县内求学的4人均就读于东阳中学。原金华府16人中共有14人求学于辖县之内。高等教育阶段就读于省内5人,均在杭州;就读于江苏8人,分别为南京6人、上海2人。第三,对浙南原温州府来说,3县在府城求学者分别为附廓永嘉县5人、瑞安县3人、平阳县5人,其中10人就读于浙江省立第十中学;瑞安县4人就读于瑞安中学。3县籍教授均在省内接受初等或中等教育,除1人求学于杭州外,其他均就读于原温州府辖县之内。高等教育阶段就读于北京8人、南京11人、杭州3人。省内就读3人均在杭州,省外就读19人中江苏占11人,均在南京。浙中原金华府和浙南原温州府的情形极为相似,多山地形造成水陆交通相对闭塞,府城对各县初等或中等教育形成一定的辐射力,不过个别文化教育基础较好的县则不然。总而言之,初等或中等教育阶段,绝大多数教授就读于原州府区域以内,跨区域求学的情形极少,具有封闭性特征。高等教育则受北京、上海、南京辐射较大,甚至远超省城杭州。浙北、浙中和浙南的文化教育资源分布状况及地理特征引致浙江籍教授群体多中心式分布格局的形成。
五是网络式分布的江苏省(南部及北部沿江地区)。此处选取原常州府属江阴县、宜兴县和原苏州府属吴江县共3个典型县份展开分析。原常州府江阴籍教授初等或中等教育有9人求学于县内,均就读于南菁中学及其前身南菁书院,高等教育则受南京辐射最大,上海次之。原常州府宜兴籍教授初等或中等教育有8人求学于常州,均就读于江苏省立第五中学及其前身常州府中学堂。高等教育除北京外,受南京、上海的辐射较大。原苏州府吴江籍教授初等或中等教育求学于上海7人,苏州3人;高等教育除就读于北京5人外,就读于上海4人,南京、苏州各1人。初等或中等教育,甚至高等教育皆受上海和苏州较强的辐射。3个县份教授接受初等或中等教育的总体情况为:江阴本地中等教育资源丰富,宜兴所属州府中等教育发达,吴江处于中等或高等教育发达的州府及现代化大都市之间,3个县份教授接受文化教育情况构成该区域内3种典型类型。虽然存在省内地域流动,但是无人生于外省,且均在省内接受初等或中等教育。就读学校有上海复旦大学附属中学、圣约翰中学、南洋公学附属中学等;苏州东吴大学附属中学、苏州中学师范科、江苏省立第一师范学校;常州江苏省立第五中学及其前身常州府中学堂;江阴南菁中学及其前身南菁书院;等等。3个县份教授接受高等教育的总体情况为南京20人、上海13人、北京15人、苏州2人、武昌1人,江苏省内占69%。就读学校有上海圣约翰大学、复旦大学、交通大学及其前身南洋公学、暨南大学;南京中央大学及其前身诸校、河海工科大学、金陵大学;苏州东吴大学;等等。总而言之,江苏南部和北部沿江形成了由上海、省城南京、7个州府城与腹地县份相结合的一整片文化教育发达区域,内部产生了聚合效应。与之形成鲜明对比的是,广袤的江苏北部平原区仅分布原徐州、原淮安和原海州3个州府,且相互间距离数百里,原徐州府和原海州直隶州均地处苏鲁边界。江苏北部平原区难以形成文化教育资源的有效聚合,各州府对周边县份的辐射力也极其有限,一定程度上造成了该区域教授数量稀少的局面。
综上,大中城市特别是省城、州府城或重要通商口岸作为文化教育集聚区,极大地影响了区域整体文化教育发达与否。教授数量分布密集省份的省城和州府城大多是文化教育中心。区域文化教育资源属于集聚还是分散状态直接影响了教授的数量。一般来说越是集聚的地区,教授的数量越多。另外,教授群体成长路径一般为:少年时代接受优越的中等教育,在芸芸众生中脱颖而出,考取高等学校,继而留学获得学位,回国后再到高等学校担任教职。中等教育和高等教育是影响教授群体涌现的两个重要环节,其中中等教育尤为重要。正如有学者指出的,“作为人才分布研究的基础,……就是各个作为人才的人物是在什么地方接受使之成为人才的影響或教育的”[1]。籍贯虽然与出生地非完全吻合,不过根据对5个典型省份的统计,出生于外省的教授数量分别为:河南省2人,福建省7人,湖南省长沙及周边诸县份1人,浙江省嘉兴、金华、温州3个州府3人,且均在嘉兴府,而江苏省江阴、宜兴、吴江3个县份无1人出生于外省。可见教授家庭的跨区域迁徙现象为数极少,并未出现“古人传记或自述中的籍贯大多是祖籍,但由于种种原因,真正是在祖籍渡过这一段关键时期的反而不一定是多数”[1]的情形。通过教授群体籍贯地理分布来考察区域文化教育因素对人才成长的影响是行之有效的简便方法。
五、结语
以往一些学者在人才数量、地理分布特征等方面进行过全面的统计与叙述,其研究颇有学术价值。不过在探讨人才分布的影响因素时往往大而化之,一般从区域经济、文化传承、家族风气等方面提出种种解释,大多未能运用足够的文献资料进行印证;还会囿于固有的认知,认为人才普遍分布于“风清气爽,山清水秀”“民性活泼”的区域,“沿海地区的自然条件明显比内陆地区优越”等(这些是较为模糊的说法);甚至将人才分布差异归结为宗教信仰、衣食住行的地域差异,“这些意思与这些数目间的关系,只是联想,不是相决定的‘因数”[2]。本研究从全国和省域的双重空间维度对近代大学教授群体籍贯的地理分布状况、特点与类型进行全面统计,从更为深入的维度对教授群体籍贯分布的影响因素进行较为清晰的论证,认为其是地理环境和文化教育资源相互作用而产生的“合力”推动的结果。两种因素之间存在有机的联系,地理环境影响着经济社会发展水平,后者又深刻形塑着区域文教资源分布格局。依教育经历考察教授群体籍贯分布是一个新的研究视角。
从全国及省域尺度对近代教授群体的地理分布展开研究,属于宏观和中观的研究,全面的研究还应包括微观层面的研究,这类研究需要下沉至县域甚至村镇和家族层面。近代著名社会学家潘光旦曾经做过尝试,根据对苏州府属各县人才分布特征的分析,归纳出决定人才分布的因素。他这样论述道:“人才的问题很复杂,因缘当然也很多,但归纳起来总不出地理、生物、文化三种”[3]。不论潘氏的观点是否符合地域实际情形,但他的研究是最早下沉至县域和家族尺度的。从微观层面展开细致的考察,有助于了解近代教授群体的成才规律,也可以为当代人才挖掘和培养提供历史借鉴。这是需要进一步深入研究的问题。
教授群体籍贯地理分布状况还会对地方文化教育格局产生影响。主要体现在以下几个方面:第一,对地方高等教育和人才培养的影响。除北京和上海两个地位特殊的城市,考察发现如中央大学、浙江大学、中山大学、武汉大学、厦门大学、湖南大学、四川大学、河南大学等各省标志性大学的规模和办学水平与各省教授数量大体呈正相关,原因在于这些大学容纳了数量较多的本地籍贯教授,促进了本省高等教育发展,这与当地人才培养又是密切相关的。第二,本地前辈学人引领后学者,产生示范效应。教育部《教员名册》中教授数量排名靠前省份的讲师和助教数量同样排名靠前,一方面由于本地前辈学人为后学者做出了表率,激发后学者发愤图强,另一方面本地前辈学人还对后学者提携指导,进而造成该地人才源源不断地涌现出来,经久不衰。第三,对文化交流和西部人才培养造成正向影响。近代高等教育呈东强西弱的格局,抗战以后东部大学纷纷西迁,如国立西南联合大学、中央大学、武汉大学、西北联合大学等都在西部延续办学,造成东部籍贯教授大量涌入西部。这一方面改变了高等教育的地区分布格局,加强了西部地区的高等教育实力,另一方面有利于东西部的文化交流和广大西部地区的人才培养。如若对上述问题做进一步深入研究,可对近代文化教育形成较为全面系统的认识。
〔责任编辑:史拴拴〕
[1]《教育法令汇编》第一辑,商务印书馆1936年版,第145页。
[2][3]国联教育考察团:《中国教育之改进》,国立编译馆译,国立编译馆1932年版,第168页,第52页。
[4]李红惠:《民国时期国立大学学术休假制度研究》,商务印书馆2017年版,第182页。
[5]《大学及独立学院教员资格审查暂行规程》,《教育通讯周刊》1940年第3卷第36期。
[6]王建军:《民国高校教师生活研究》,湖南教育出版社2018年版,第95页。
[7]吴相湘:《现代史事论述》,(台北)传记文学杂志社1987年版,第301—304页。
[8]闻一多:《八年的回忆与感想》,林文光选编:《闻一多文选》,四川文艺出版社2010年版,第19页。
[1]据文献记载,朱自清祖籍浙江绍兴,生于江苏海州,童年后随祖父、父亲定居江苏扬州,其弟朱物华则出生于扬州。
[2]朱君毅:《中国历代人物之地理的分布》,中华书局1932年版,第6页。
[3]丁文江:《历史人物与地理的关系》,《史地学报》1923年第2卷第4号。
[4]本文中统计的“教授”是广义的概念,包括国民政府教育部审查合格的“教授”和“副教授”。
[1]朱君毅:《中国历代人物之地理的分布》,中华书局1932年版,第6页。
[1]梁启超:《近代学风之地理的分布》,《清华学报》第1卷第1期。
[1]叶忠海:《人才地理学概论》,上海科学技术出版社2000年版,第63页。
[2]《中国通史》编委会:《中国通史》,中国书店出版社2011年版,第8页。
[3]曾大兴:《中国历代文学家之地理分布》,商务印书馆2013年版,第553页。
[1]为统计5个省份教授群体接受教育情况,查阅各类文献资料300余本,包括地方志、地方人物志、人物传记、学校纪念册等(注释中不具列),仍有部分教授接受教育情况不详。
[2]周川:《中国近代高等教育人物词典》(增订本),福建教育出版社2018年版,第664页。
[3]刘卫东:《河南大学百年人物志》,河南大学出版社2012年版,第297页。
[4]本文统计的留学人员仅限于接受中等教育后直接出国留学的情形,而于国内接受高等教育后留学者计入国内接受高等教育一类。
[1]为凸显州府城的中心性,福建省城闽侯县仍称福州。以下江宁县、吴县、武进县、江都县等仍分别用南京、苏州、常州、扬州地名。
[2]《第一次中国教育年鉴》丙篇,开明书店1934年印行,第223页。
[3]冯家钦等:《湖南教育简史》,岳麓书社2004年版,第118页。
[1]葛剑雄:《葛剑雄文集五:追寻时空》,广东人民出版社2015年版,第215页。
[1]葛剑雄:《葛剑雄文集五:追寻时空》,广东人民出版社2015年版,第215页。
[2]傅斯年:《评丁文江的“历史人物与地理的关系”》,《国立第一中山大学语言历史学研究所周刊》1928年第1集第10期。
[3]潘光旦:《近代苏州的人才》,《社会科学》1935年第1卷第1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