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 小 奇
(商洛学院 人文学院, 陕西 商洛 726000)
园记是记体散文中一个次文类,主要以“记”的文体形式描写园林景观,记述园林活动,表现园主的审美意识,寄托人格理想和志节追求,在内容上有鲜明的园林特性。园记起源于魏晋时期,伴随园林的发展,在中唐创体;宋代大量园记出现,因文立体;明清时期园记数量蔚为大观,走向繁荣。
考察记园文本在史部地理类、子部、总集文献中的收录情况发现,古人已有从园林角度类分的文学观念,不过尚未形成明晰的“园记”文体意识(1)参见李小奇《文心见园:唐宋园林散文研究》的详细阐述,九州出版社2022年版,第10—14页。。园记在古代的文体学著作中一直未作为独立文类出现。如吴讷《文章辨体序说》、徐师曾《文体明辨序说》、姚鼐《古文辞类纂》、孙梅《四六丛话》、林纾《春觉斋论文》等文论著作,论及记体文时都没有提到“园记”。目前学界的古代文体研究,也未充分关注到园记文体。因为园林文学研究兴起较晚,园记作为杂记中的次文类,其文体研究还没有受到足够的重视,其文体学意义一直隐而未发。因此,需要回归原典,溯源以辨体,厘清园记产生、发展、演变的过程,揭橥其文体学价值,推进中国古代文体学的细化研究。
伴随着园林的产生和发展,文人的写作视野中增加了园林这一新的对象。园以兴游,文以记园,于是出现了大量园记作品。这些园记作品详实地记述了园林卜建、园林景观、园林兴废历史、园林生活,表现园林审美观念、审美情趣等丰富内容。这里所说的“园记”泛指以“记”体书写园林之文,非专指以“园记”名篇的作品,还包含以“亭记”“堂记”“池记”“山居记”等名篇的以园林为表现对象的记园之文。“园记”之名的出现、“园记”文体的产生和发展经历了一个复杂而漫长的过程。明辨园记文体既要借鉴新的文体学研究方法,更需要遵循古代文体论的传统,“原始以表末”[1]727,“假文以辨体”[2]78。
从现存文献收录的记园作品来看,早期的园林书写多出现在“赋”“序”中。与诗歌相比,由于“赋”擅长铺排景物,发舒感情,书写园林的空间更大一些,故成为早期表现园林的文学形式之一。如枚乘《梁王兔园赋》、司马相如《上林赋》,都是以“赋”体书写汉代宫苑的。魏晋之后中国自然山水园林迅速发展,私家园林兴起,促进了园林文学的新发展。文人书写园林,表现隐逸情趣,寄托精神追求,如潘岳《闲居赋》以赋体写园,描绘潘岳园林的清幽画境、丰茂的绿植、丰硕的果蔬、悦目的花色,展现园林画卷,表现闲适的园居生活。庾信《小园赋》描绘小园,“榆柳三两行,梨桃百余树”,有“一寸二寸之鱼,三杆两杆之竹”[3]3 921。亦有秋菊、枣酸梨酢、桃榹李薁等。园林虽小,但竹树成荫,花草繁茂,水池鱼游,果木供食,菜蔬丰美,景致丰富。自己翳然林水,有闲居之乐。再如谢灵运的《山居赋》、谢月兆《游后园赋》、裴子野《游华林园赋》等,也是以“赋”写园。在后世的园林书写中,园赋尽管已不是主流文学样式,但是依然存在园赋形式的作品,如唐代吕令问《驾幸芙蓉园赋》、许敬宗《小池赋》、宋之问《太平公主山池赋》,宋代洪咨夔《老圃赋》、胡次焱《山园赋》《山园后赋》、晏殊《中园赋》,元明清时期刘因《山居赋》、唐寅《南园赋》、穆文熙《逍遥园赋》、俞允文《会芳园赋》、沈廉《悔园赋》、吴筠《岩楼赋》等,是对以赋写园传统的继承。
书写园林的散文作品中还有“园序”一体,就是以“序”的形式表现园林。“园序”有两种情况:其一,在诗集序或者宴游序、送别序中表现园林。园林因其优美的环境成为雅集的重要场域,文人游赏园林时常常会赋诗唱和,汇诗成集,以“文”纪事。作为诗集序言,此为“诗序”。如石崇《金谷诗序》,详细记载了金谷园的地理位置、园林景观、园林活动。王羲之《兰亭集序》也是园林活动纪实。金谷遗续、兰亭嗣响在后世依然绵绵不绝。初盛唐时期,也有不少序文来记述园林宴游雅集的活动,既有诗序,也有送别序。有的和魏晋南北朝时期的“序”文一样,园林描绘的成分较少,园林只是雅集的背景,但也有较为详细直接的园林景观的描述。如杨炯《李舍人山亭诗序》、卢照邻《宴梓州南亭诗序》、王勃《宇文德阳宅秋夜山亭宴序》,这些序文都较为详实地记述了园林景观及布局。
另外一种“序”,篇名即为“园序”,是为记述游赏园林而作的序文。如王勃《游冀州韩家园序》、宋之问《春游宴兵部韦员外韦曲庄序》、李白《春夜宴从弟桃花园序》、于邵《游李校书花药园序》等等。这些序文中园林描写较少且比较简略,但是这些序不是为园林宴集的诗文集和园林送别而作,而是为记述园林游赏而作。园序在后代依然存在,且记述园林更为详实,如宋徐铉《游卫氏林亭序》、明代王思任的《淇园序》《纪修苍浦园序》等,非常详细地描述园林景观、叙写游览园林和园林修建的过程。这种序文,不为诗集序、宴饮序、赠别序,而是为记述园林而序,文体功能和“记”是相同的,名为“序”,实为“记”。姚鼐对以“序”为“记”的现象早有认识,他在《古文辞类纂》中指出:“杂记类者,亦碑文之属。碑主于称颂功德,记则所纪大小事殊,取义各异,故有作序与铭诗全用碑文体者,又有为纪事而不以刻石者。柳子厚纪事小文,或谓之序,然实记之类也”。[4]14吴曾祺《文体刍言》亦云:“序类凡三种,以之送人者则入之赠序类,以之记事者则入之杂记类,惟以弁诸诗文之首者则入此类(指序跋之序)。”[5]99曾枣庄在《以序名篇 文非一体》一文中也指出了这种情形:“三为记序之序,虽以序名篇,但实属杂记文,如王羲之《兰亭集序》、王勃《滕王阁序》、李白《春夜宴从弟桃花园序》等。”[6]以上材料都说明了以“序”为“记”的文体通用现象。
此外,孙梅在《四六丛话》中还指出了名“书”实“记”的文学现象。“若乃赵至《入关》之作,鲍照《大雷》之篇,叔庠擢秀于桐卢,士龙吐奇于鄮县:莫不摩山水,绘烟岚,列士毛,覃海错。跌宕以行吟,迤逦而命笔,实皆记体,曲被书称。”[7]418由此可见,古人在文体的选择和使用上有界限不甚清晰的情况,更需要“假文以辨体”进行研究。
徐师曾《文体明辨序说·序》云:“按《尔雅》云:‘序,绪也。’字亦作叙,言其善叙事理,次第有序,若丝之有绪也。又谓之大序,则对小序而言也。其为体有二:一曰议论,二曰叙事。”[2]135可见,“序”就是按照次序叙述事理之文。吴讷《文章辨体序说》云:“东莱云:‘凡序文籍,当序作者之意;如赠送燕集等作,又当随事以序其实也。’”[8]42由此可知,“序”的文体功能是叙述事实,这种文体功能和“记”体叙述事实以备不忘的文体功能是相通的,所以古人就有将两种文体混同使用的情形了。以“序”为“记”的文学现象,使得“园记”的源头有些复杂而模糊。
魏晋六朝时期,在《邺中记》《洛阳伽蓝记》《庐山记》等地理著作中亦有园林书写。《邺中记》记载了后赵石虎的华林园、桑梓园。《洛阳伽蓝记》是唐前表现园林比较集中的著述,虽记寺院,但亦有大量园林记录。《庐山记》属名山记,描绘了庐山七峰的壮观气势和不同天气呈现的神奇景象,还记述了作者所居住东林寺的美景,有寺院园林景观的描写。上述著作中的“记”是记述、记录的书写行为,尚不具备明确的文体意义,但可看作是园记的源头之一。
到了唐代,园林发展十分兴盛,与之相应,记园作品更多。记述园林的散文在继承中也悄然发生了新变,其转折点是在盛唐。一变是记园之文数量增加;二变是以“记”体形式表现园林。前者与园林兴盛有关,后者与“记”体文自盛唐开始大量出现有关。徐师曾《文体明辨序说》说,记体之文,“《文选》不列其类,刘勰不著其说,则知汉魏以前,作者尚少;其盛自唐始也”。[2]145孙梅也言:“齐、梁以上,列记不多。”“自唐以后,记始大鸣。”[7]418唐代“记”体文的迅速发展,与其表现题材范围的扩大有密切关系,而唐宋时期园林的繁荣发展为记文书写提供了新的题材,文人开始以“记”体形式描述自园或他园。盛唐时有张说《东山记》、颜真卿《梁吴兴太守柳恽西亭记》、李华《卢郎中斋居记》《贺遂员外药园小山池记》、贾至《沔州秋兴亭记》等。这个时期以“记”名篇的记园作品虽然不多,但园林成为“记”文真正的表现主体,表征出选择“记”体记园的主导倾向和文体意识。
中唐以后,记园之文的数量已十分可观。元结是盛唐到中唐过渡时期的作家,他的“记”文在园记的发展过程中尤其值得关注。元结采用记体文表现园林内容的作品较多,如《殊亭记》《右溪记》《茅阁记》等。他打破骈体,采用散体形式灵活自由地记述园林构建过程、园林景观,表现园林情趣。此外还有白居易《草堂记》、柳宗元《桂州裴中丞作訾家洲亭记》《柳州东亭记》、刘禹锡《武陵北亭记》、穆员《新安谷记》、权德舆《许氏吴兴溪亭记》、皇甫湜《枝江县南亭记》、韩愈《燕喜亭记》等等。此时的记园作品以亭、堂记名篇居多,以局部代整体,记述整个园林。据李浩《唐代园林别业考论》统计,唐代园林就有“山池”“山亭”“林亭”“溪亭”“池亭”“山居”“草堂”等40种之多的别称[9]29-34。这种名篇形式在宋元明清时期一直沿用,在记园之文中占比较大,体现了园记题名的多样性和复杂性。
至宋代,园林艺术发展到新的高度,园林数量较唐代更多,园记作品数量较前也有大幅增加。据笔者统计,仅宋文中就有园林散文七百多篇。不仅有单篇的园林作品,更有《洛阳名园记》和《吴兴园林记》这样按照地域汇集的园录式园记集。到了园林发展极盛的明清时期,尤其在康乾盛世,园林无论数量、类型、艺术手法都达到了空前水平,记园之文随之更加繁荣,以“记”体记园的散文作品更是不可胜数。
由以上梳理可见,园记起源于魏晋时期,中唐之前,园林散文呈现多元文体散漫众流的状况,中唐以后以“记”体写园成为主流文体形式,以“序”“赋”为次,还有少量的“铭”“咏”“疏”“引”“铭”等形式[10]12。这种多元文体形式并存的格局是其发展自然选择的结果,同时也受到园林发展的深刻影响。唐代的园林散文定向选择了“记”体作为记园的主流文体形式,说明文人更愿意舍弃受到原有文体功能束缚的“序”“赋”等文体形式,定向选择表达更加自由灵活的新兴“记”体文来书写园林,于是产生了“园记”新体类。
在以“记”体书写园林的作品中,以“园记”名篇的作品更具有文体学的重要意义,经过后代作家大量的创作实践,因其园林内容的独特规定性而成为杂记文体中一个独立体类。
记园之文存在众多题名方式,如池记、亭记、堂记、圃记、山居记、斋居记等等,何以最终以“园记”统名且成为“记”之分体,是需要寻索厘清的问题。亭记、堂记、轩记、榭记等题名的文章,既有以部分建筑代整体园林的情况,也有单指建筑的情形;而山居记、斋居记之类,既有指宅园一体的,也存在仅有住宅而无园的,都不能确指园林,需要甄别。“园记”之名中的“园”则具有园林内容的直接指向性和规定性。“园记”包含内容和文体的两重规定性,因此具有足够的概括性和包容性,故成为记园之文的最具代表性的名篇形式,在记园书写发展过程中逐渐作为文体被确立。
考究“园记”之体的创立,需要追溯古代文体命名的传统。中国古代文体命名有多种方式,其中一种是由初始的行为动作逐渐生成。胡大雷详细考察《尚书》“六体”等文体的命名方式,其“谟”“训”“诰”“誓”“命”,本来都是行为动作的“做什么”,而“做什么”产生文词,于是以行为动作本身来命名这些文体。这是早期文体命名的一般性方法,也是后世文体命名的一般原则[11]。“园记”之“记”起初即为记述园林的行为动作,当唐代出现相当数量的记园林之文,说明“园记”完成了“由行为方式向文本方式的变迁”[12]29,由记述园林的行为方式正式生成为文体形态。
中国古代文体的另一种命名方式是由单篇文章衍生出文体门类,以篇名成为体名。如“七”体之成立,源于枚乘的《七发》。傅玄《七谟序》云“昔枚乘作《七发》而属文之士若傅毅、刘广世、崔骃、李尤、桓麟……之徒,乘其流而作之者纷焉”[3]1 723。再如“画记”的立体,源于韩愈的《画记》。宋代作画记者“均将韩愈《画记》视作文学典范而有意识地加以师法,多人在文中提及对《画记》的爱赏与主动模仿”[13]107-111。一人创体,后人效法,因大量的创作而立体。而“园记”命名也存在这种传统产生方式,源于中唐时期符载的《襄阳张端公西园记》。此文是最早以“园记”名篇的作品,从内容上看,这篇园记记述张端公西园,先交代襄阳气爽地灵、山水环抱的地理环境,接着叙述侍御史张公在此地修建宅园之实,继之描绘园林周边优美的环境,有迤逦的岑峦、苍翠的松桧,表现园内怡人景色,“前有名花上药,群敷簇秀,霞铺雪洒,潋滟清波。后有含桃朱杏,的皪荫霭,殊滋绝液,甲冠他囿”[14]7 061。园林中有花木、池塘,景观布局超过当地其它园林。每到天晴云净的日子,园主人就会迎来山僧羽客、喜好林泉的达官贵人,一起在园林中开轩设簟,煮茶摘果,共享酣乐,此乃记园林活动。继记述园林景观和园林活动之后,阐发作者议论。最后,记下作文的时间以及作记者的姓名。从文体角度看,这篇园记以叙述事实为主,结尾略作议论,符合“记”之正体的文体特征。此后的“园记”都是沿袭这样的书写模式且比较稳固。从“园记”的文体规定性来看,这篇“园记”具有创体之功。
以此可见,“园记”的命名兼有上述两种生成方式:由早期记述园林的行为方式转化为文体形式;由符载《襄阳张端公西园记》单独篇翰发展为“园记”新的文体门类。一种文体的确立需要大量的创作才可因文立体,逐渐完成经典化的过程。“园记”创体后,因文立体经历了一个较为漫长的发展过程。符载的《襄阳张端公西园记》创体后,“园记”这种题名方式在同时代以及晚唐五代文人中并未引起足够注意,甚至无人仿效。当时的文人依然多沿用“亭堂记”记园的传统写法。直到宋代,“园记”这种题名方式才被广泛使用。
以“园记”名篇的作品到宋代开始大量出现。如尹洙《张氏会隐园记》、欧阳修《海陵许氏南园记》、苏轼《灵壁张氏园亭记》、郑侠《来喜园记》、杨万里《唤春园记》、曾丰《西园记》、袁燮《是亦园记》、冯多福《研山园记》、魏了翁《北园记》等等。据笔者统计,宋代以“园记”“圃记”名篇的单篇园记文多达五十多篇,而《洛阳名园记》和《吴兴园林记》这样的园录集中也有五十多篇,合计一百多篇。除了这样的名篇形式,还有传统的以亭台楼阁记名篇的园记。宋代园记总量多达七百余篇,在写法上多遵循《襄阳张端公西园记》的篇章结构和叙议结合的特点。“园记”创体后在宋代及以后的文人中引起了广泛的关注,并不断效法,成为园林散文的代表性名篇形式。园记文体在宋代成熟,是散文中“因文立体”的又一个典型,表呈出宋代在园记发展过程中的立体之功。
明清时期,集古代造园思想之大成,山水写意园林进一步升华,园林兴造空前繁荣,园林建造艺术达到了精微的程度,出现了圆明园这样的园林奇迹。至于私家园林,不仅数量众多,而且名园辈出。如明代的勺园、拙政园、止园、弇山园、养余园、影园,清代的十笏园、半茧园、个园、愚园、瞻园、网师园、申园、退园等等。与明清园林的繁盛态势相适应,以“园记”为代表的园林散文的发展也进入繁荣期。园记数量更大,既有一园一记,还有一园多记的情况。如:为网师园作记的就有钱大昕、褚廷璋、彭启丰,为岵园作记的有申涵光、申涵盼,为十笏园作记的有丁宝善、张昭潜等等。以祁彪佳为例,仅仅他一个人就为其寓山园作49篇园记。还有其很多亲朋好友的共同书写,如王思任、王业洵、陈遁、陈函辉、陈子龙、董玄等等(2)详见曹淑娟《流变中的书写——祁彪佳与寓山园林论述》,台北里仁书局2006年版。。从园记选集也能看到明清园记数量更多的状况。陈从周的《园综》所选的园记作品中共322条记录,明清时期的就有263条(3)详见陈从周《园综》,同济大学出版社2004年版。。陈植、张公驰《中国历代名园记选注》中共选注57篇,其中明清时期就占43篇(4)详见陈植、张公驰《中国历代名园记选注》,安徽科学技术出版社1983年版。。相关的园林文献著录中的数据量呈共同态势:即明清园记作品最多,既有厅堂记的题名方式,也有更多数量的园记散文沿用的是“ⅹⅹ园记”的名篇形式,写法沿袭《张端公西园记》的模式。园记散文的发展在明清时期达到繁荣状态。
吴承学在《中国古代文体形态研究》中指出,“艺术形式的变化,哪怕是外部形态局部的微小变化,也可能反映出人类审美意识的演化——有时还是相当重大的演化”[15]65。通过对园记发展过程的考察发现,园林日益成为文学的审美客体,园林题材、园林主题、园记文类已渐形成。园记发展明晰地呈现出唐代创体、宋代立体、明清繁荣的脉络。在这个漫长的过程中,中唐至宋代是园记文体形成的重要阶段,“园记”完成了因文立体的经典化过程。
刘勰《文心雕龙·通变》云:“夫设文之体有常,变文之数无方。”[1]519王若虚《滤南遗老集·文辨》亦指出,文章“定体则无,大体须有”[16]452。两种论述都说明体用相函的辩证关系,“体”的传统规范性与“用”的个性创作相辅相成。园记在体用发展过程中也存在文体的稳定性与变化性的统一。
“园记”之体有常,以叙事为主。“园记”记述卜筑园林的原由、营建或改造扩建园林的经过,描述园林的景观布局,呈现园居生活情态,纪述园主或建造者的事迹,兼以少许的议论,此为“园记”之正体。“园记”叙事方式比较灵活,南宋的吕祖谦曾曰,作记有“叙其事于首者”“叙其事于尾者”。[7]419以纪事为主的园记文也有如下几种行文模式:先叙后议;先议后叙;叙议结合。唐宋时期的园记散文,以叙事为主的尊体之文占绝大多数,故而保持着“记”之文体的相对稳定性。
“园记”书写在尊“大体”的基础上也发生了丰富的变化。吴讷的《文章辨体序说·记》言:“窃尝考之:记之名,始于《戴记》《学记》等篇。记之文,《文选》弗载。后之作者,固以韩退之《画记》、柳子厚游山诸记为体之正。然观韩之《燕喜亭记》,亦微载议论于中。至柳之记新堂、铁炉步,则议论之辞多矣。迨至欧苏而后,始专有以议论为记者,宜乎后山诸老以是为言也。”[8]41-42他认为,议论是“记”的变体,纪事中兼有议论,而且议论成份逐渐增多,是记体文发展的动向。徐师曾在《文体明辨序说·记》中云:“其(记)文以叙事为主,后人不知其体,顾以议论杂之……然观《燕喜亭记》已涉议论,而欧苏以下,议论浸多,则记体之变,岂一朝一夕之故哉?”[2]145这一论说强调了议论成份的增多是一个渐进发展的过程。
记体文不仅有变体,还有别体。如徐师曾指出“记”的3种别体:“又有托物以寓意者(如王绩《醉乡记》是也),有首之以序而以韵语为记者(如韩愈《汴州东西水门记》是也),有篇末系以诗歌者(如范仲淹《桐庐严先生祠堂记》之类是也),皆为别体。”[2]145
以正体形式书写的记体文可以看作是写作中的尊体,以变体、别体形式书写的记体文可以看作是破体。钱锺书曾说过,“破体,即破‘今体’,犹苑咸《酬王维》曰‘为文已变当时体’”。“名家名篇,往往破体,而文体亦因以恢弘焉。”[17]1 431吴承学亦认为,“破体则是一种创造或者改造,不同文体的融合,时时给文体带来新的生命力”[15]353,强调宋人破体的文学创造性,阐述宋人记体文以议论、骈体、赋体突破叙事体的限制,实现记体的破体,丰富了记体文的表达。曾枣庄也有论述:“杂记文当以记事为主,以描写、抒情、叙事、议论的错综并用为特征,寓情于景。但宋人好破体为文,往往以赋为记,以传奇为记,以论为记。”[18]可见,议论、骈体、赋体是“记”文破体的主要方式。园林散文书写发展到中唐和“记”体的发展合流,故园记的尊体、破体和记体文的发展相一致,经历了从正体到别体、尊体与破体的变化。唐宋时期是园林散文发展变化的重要阶段,明清因袭这种变化。
下面以唐宋时期的文本为考察中心来梳理园记散文的文体流变。
自唐至宋,园记叙议两体分途并行。园记正体以叙事为主,结尾略作议论,尊体创作一直存在,而园记的破体,以议论为主的变体逐渐发展,形成了专注于议论说理的园记另一脉。这类园记中,建造园林的纪事成份和园林景观布置的描写成份都被简化,而专注于议论说理。园记的这种破体也经历了由微到显的过程:中唐时期议论尚少,晚唐则益多。如晚唐司空图的《休休亭记》,描写园林的笔墨较少,主要借“休休”生发议论,表达自己在乱世万念俱灭、避世修身的意旨。到了理学兴盛的宋代,议论体的“园记”蔚然而成堂堂之阵。如幸元龙《赵季明乐圃记》:
赵君季明,吾宋之东平也。所居之傍,筑小圃以为燕游之地,而扁之曰“乐”。季明所乐者圃,其与东平所乐不亦异乎?君子曰否。一阴一阳之谓道,继之者善也。盈天地之间区以别矣,而无往非具阴阳之粹也。一阳之动,生意萌焉;三阳之泰,万殊通焉。发越华秀,无非善也。季明之圃,闲花野草,映带篱落,苍松翠竹,薰馥庭榭,发越华秀,与我为一,则吾圃之所植皆吾之天趣也。否则圃自圃耳,吾何乐焉?和风甘雨,草木之所乐也;仁义礼智,吾心之和风甘雨也。潇洒花木之间,徜徉风月之地,其乐何如!无点之趣,则春风沂水春风沂水耳,非点也;无回之趣,则箪食瓢饮箪食瓢饮耳,非回也。季明之乐,宁囿圃哉?季明之圃,东平之善也,见其相忘于花竹而已。[19]卷6 933
此文论述赵季明乐圃之乐和汉代东平王苍所乐同样在于善,赵氏所乐不拘泥于园囿,在物我为一的园圃中所体现的仁义礼智,彰显的是园主的园林精神追求。文篇不重叙事、写景,以议论发明园林之奥旨。
再如李复的《归仁园记》,记述作者一行5人在崇宁四年三月游洛阳归仁园的所见所感,略述园林之景,详写牛僧孺归仁园的兴废变迁,发抒议论,省思人生和历史。还有很多园记,用大量的议论之笔阐释园林建筑题名含义,如钱时《牧庄记》,阐释牧庄题名的缘由,论述为人为政之道。韦骧《内乐亭记》辨析内外之乐,阐发儒家修身之道。再如王当的《王氏至乐山记》、刘跂《马氏园亭记》、黄震的《林水会心记》、李纲《拙轩记》、喻汝砺《南南亭记》、周必大《张氏近思堂记》等等,文中都有很多议论的成分。
“园记”的破体不仅仅指涉议论,还运用赋体铺排。宋代的陈师道、王应麟、清代的孙梅都意识到这样的破体之法。孙梅在《四六丛话》论述“记”的体制转换问题时,转引王应麟《玉海·辞学指南》语:“欧公《真州发运园记》中间一节,此记中间铺叙体制也”[7]420。又引《后山诗话》云:“退之作记,记其事耳。今之作记,乃论也。少游谓《醉翁亭记》亦用赋体。”[7]421在“园记”中,描写园林景观的部分多使用此法,以赋体铺排,淋漓尽致地表现园林景致。如郑域《桂氏东园记》:
刘敞《东平乐效池亭记》:
其草木之籍:松、梧、槐、柏、榆、柳、李、梅、梨、枣、梬、柿、安榴、来檎、木瓜、樱桃、葡萄,太山之竹,汶丘之筱,蟫阳之桐,雍门之荻,蒲圃之槚,孔林之香草奇药,同族异名。洛之牡丹,吴之芍药、芙蓉、菱芡、亭兰、菊、 荇、茆,可玩而食者甚众。[19]卷1 293
上文郑域《桂氏东园记》铺叙东园中的四时之景,刘敞《东平乐郊池亭记》列举园中种植的植物品种,皆运用了赋体的铺排之法。再如祖秀《华阳宫记》胪列园中41座山峰之名,赵佶《艮岳记》列举13种从外地移植的草木,极尽渲染之能事。此外如宋祁《凝碧堂记》、李彦弼《八桂堂记》、宋徽宗《延福宫记》、周必大《玉和堂记》、曾三聘《岗南郊居记》等都不同程度地运用了赋体铺叙之手法,来表现园林景致的丰富变化。
“园记”破体的另一表现是骈体的运用,在散体行文中不断地插入骈偶句式,使句式富有节奏的变化。如孙德之《山间四时园记》:
万竹苍然而森耸,老木离立而参天,位置亭馆,疏凿沼沚,花屏药畦,掩映蔽亏;寿藤怪蔓,罗络蒙密。布局可以奕,稻秫可以酿。又即其隈,创精舍一区,上以备弦诵,下以陈燕豆。幅巾杖屦,往来登眺于其中,而光气灵响接于昏晓者异矣。至于天地之升降,寒暑之代谢,杂花卉之芳妍,披红而骇绿,与夫美荫交而鸟兽嬉,野潦收而别渚出,霜露冰雪,刻厉赑屃,千变万化,随时而迁,虽有智者,亦莫能诘其端倪也。持颐而笑,倚户而歌,其得之于心与得之于耳目,虽所遇之不同,而各适其适也[19]卷7 695。
再如吴渊《太平郡圃记》:
适当仲春,试与客椅栏而观之,清漪绿涟,渺如一壑,轻波微澜,随风四起,密藻丛生,小荷簪抽, 柳眼已舒,渐露黄金之色,梅花虽谢,尚飘白玉之香,鸥凫翩翩而来,龟鱼洋洋而游,恍然身在江湖之上。若夫炎夏纳风,高秋宾月,冬曦煦背,寒雪眩目,三时之景又可知[19]卷7 686。
上文孙德之《山间四时园记》四字句较多,兼有五、六、七字句,长短错落。吴渊《太平郡圃记》文中的四六句较多,富有韵律美。正如刘勰《文心雕龙·章句》所言“四字密而不促,六字格而不缓”[1]571。骈体文虽然在古文运动中受到了强烈的批判,事实上不论是唐朝诸公还是宋代以后的文人,对六朝的文风和骈俪的色彩都有不同程度的继承,他们摒弃了其浮艳空洞的形式主义,但是也学习其骈俪的技巧,实现了骈散结合,将形式的美好和内容的质实相结合。在进行园记创作时,四六骈偶句式让行文更富于变化。
“园记”别体中托物寓意者较少,典型的是范成大的《范村记》:“引行至山顶,可十里所。花木夹道,风景清穆,宫室宏丽,侍者森列。一叟坐堂上,命客升阶,与语曰: ‘吾越相也,得道长生,居此。岁久,山下皆吾子孙,相承已数十世。念汝远来,当以回飙相送……圃中作重奎之堂,敬奉至尊寿皇圣帝、皇帝所赐神翰,勒之琬琰,藏焉。四傍各以数椽为便坐,梅曰陵寒,海棠曰花仙,酴醾洞中曰方壶,众芳杂植曰云露,其后菴庐曰山长。”[19]卷4 984文内所述山长、园中景观及题额颇具仙家色彩,范成大此记意在借神仙寄托乐园理想。
“园记”别体较多的是篇末系以诗歌者。“园记”别体中还有这样一种情形,前面以叙事为主,文篇的最后以诗歌结尾,是叙事散文和韵文的有机结合。如唐末陆希声的《君阳遁叟山居记》,记述遁叟避乱筑室阳羡之南,山居地处君山之南,东溪之上。遁叟名其山曰“颐山”,溪曰“蒙溪”,详细记述与颐山、蒙溪之神的对话。叙中有议,阐明自己躲避乱世,养志于道,养行于德,养浩然之气,养诚明之意,以及自己不违仁义的人格追求。结尾处叙述和山溪之揖让,欢会而罢,最后“弁且歌曰:山乎溪乎,吾之心乎,醒乎醉乎,吾与汝参乎”[14]卷813。以歌辞结篇,韵散结合,更富韵律美。
宋代园记中这种别体相对较多。又如牟巘《苍山小隐记》:
乃歌曰:云山之苍苍兮,言采其荣。其下九曲兮,彷佛乎大隐之屏。吾端策而得遯兮,又慕夫嘉名。噫!孰知吾之乐兮,肆其外而中闳。纷众美此具备兮,大莫大乎吾身。吾将出王游衍兮,曰旦而明。藏之至密兮,拓之无垠。举堪舆其犹小兮,何况朝市之与山林![19]卷8 232
吕午《李氏长春园记》:
乃赓昌黎盘谷之歌以遗之,歌曰:长春之中,茹芝以为宫;长春之下,躬耕以纳稼。长春之泉,溪堂双清, 可以洄湘。长春之所,横舟商各当其所。晚净之莲、咏陶之菊造为容,菰浦之蒲、竹坡之竹相回复……[19]卷7 216
此外,还有沈括《扬州九曲池新亭记》、苏轼《放鹤亭记》、苏辙《杭州龙井院讷斋记有词》、黄庭坚《河阳杨清亭记》、葛勝仲《钱氏遂初亭记》、胡寅《伊山向氏有裕堂记》等都是前记后诗或歌的形式。
钱志熙在《论中国古代的文体学传统》一文中指出,应该将西方的文体学观念与中国古代文体学传统结合,重视文体的语言功能。他认为,“体裁本质上看就是一种表达,所以体裁不是纯粹的形式,而是负有审美功能的语言。”[20]“园记”的变体、别体,事实上就是语言表达的变化。议论之变正是为了更好地发抒园林体道的感悟,运用骈体和赋体之法则可以更好地描绘园林之景,表现园居审美感受,是语言审美与与园林审美的结合。
“园记”在发展过程中,在尊大体的情况下不断地在创作上破体,突破原有定体的束缚,吸纳更多的文体元素,在发展过程中开拓了表现的空间[21],增强了表现的能力。
“园记”文体的产生,是园林艺术繁荣和“记”体文发展的共同结果。“园记”在唐代创体,宋代立体,明清兴盛,是“记”体文中以表现园林为特色的次文类,其文体学的价值和意义值得深入探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