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好
【摘要】接受美学主张以读者为中心,强调文学作品的生命和意义只有在接受者的阅读历史中才能存在。接受美学启示翻译研究将此前忽视的接受主体抬高到文学史本体的地位,让翻译过程置于创作主体和接受主体、历史经验和现实经验的交流互动中。基于此,本文试图探究《骆驼祥子》初译本在美国的接受情况,从文学语言、叙事主题、人物形象三个方面考察该译作如何融入目的语读者的审美视野,与之产生互动、交流和共鸣。
【关键词】《骆驼祥子》;接受美学;读者接受;译介
【中图分类号】H315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2096-8264(2023)39-0095-03
【DOI】10.20024/j.cnki.CN42-1911/I.2023.39.030
1945年,译者伊万 · 金(Evan King)翻译的译本Rickshaw Boy在美国出版。资料显示,出版后一个月不到,作品在纽约、费城和底特律的小说类书目销量中分别排名第五、第二和第四[1],此外,Rickshaw Boy也成为时下许多女性俱乐部成员谈论的话题。1946年2月,美国图书馆协会将Rickshaw Boy评为“1945年度最杰出的50本书”之一[2]。该译本甚至直接带动了《骆驼祥子》在其他国家的译介,这样的海外轰动效应对于中国小说而言是首屈一指的,时至今日仍是老舍在海外反响最好的一部作品。通过考察《骆驼祥子》在美国的接受情况,能够从宏观层面把握目的语读者的审美情趣和文化心理,对中国文学经典在西方世界的译介产生更深刻的认知。
一、接受美学
接受美学(Reception Aesthetics)是20世纪60年代后期在联邦德国兴起的一种文艺理论,认为传统的文学理论未能关注到作品与读者之间的联系,主张一部作品的审美价值只有经过审美主体的参与才能实现,强调文学作品的审美维度和社会历史维度。接受美学的代表人物伊瑟尔(Wolfgang Iser)认为,文学作品提供的不是一个具有明确意义的结构,而是一个在方向和层次上都具有许多“空白”的“图式化框架”。(朱立元,2004:70)也就是说,作品的意义是审美主体在阅读过程中主动填补译本中的结构性“空白”而充实的。这一观点对翻译研究的启示在于,就翻译而言,源语文本本身并没有提供一个可供翻译的意義,译作实际是译者与原作视野交融的结果,译者既是原文的接受者,又积极参与了作品价值的创造与阐释。同样,译作的价值也是译文读者与译作意义潜势相互作用的产物。译者是原文、译者和读者三元关系的中心环节,也是原文和译文之间的桥梁。
语言是文化的载体,也是文化的组成部分。翻译不仅是一种涉及语言转换的活动,更是民族文化活动的有机组成部分。因此,翻译应被置于广阔的社会历史文化背景下进行考察,包括译者和读者所处的社会历史环境。接受美学的另一代表人物姚斯(Hans Robert Jauss)强调文学作品的社会历史属性,认为一部文学作品所处的历史背景并不是脱离读者而存在的一系列真实的、独立的事件。(Jauss, Benzinger 1970)作品的意义是新作品与读者原有“期待视野”从矛盾到统一的历时性过程,是通过读者在接受过程中视野的改变而展开的。所谓读者的期待视野,是阅读一部作品时读者的文学经验构成的思维定向或先在结构,包括人们的思想观念、道德情操、审美趣味,同时也包括人们的直觉能力和接受水平。(朱立元,2004:61)读者个人的期待视野虽带有一定程度的主观性,但作为同一语言文化群体,仍会展现出某种层面上的共性。就翻译而言,译者对原作的接受和读者对译文的接受,都深深受到某些历史文化条件、社会状况和审美习惯的制约。如今,一部文学作品另一文化语境的接受并非是一种纯粹的文学现象,而首先是一种翻译现象。翻译实践已不再简单要求双语之间的“对等”,还需对译作读者进行深入考察,才能发现一部文学作品如何被译入语读者接受和阐释,又如何形成适应译语文化环境的艺术价值,实现切实有效的文学和文化交流。
二、审美期待的满足
(一)中式氛围的呈现
作为中国的文学语言大师,老舍擅长以质朴简练的语言描摹人生,勾勒情节,传递思想。《骆驼祥子》描述的便是一个完全属于中国的故事,语言俗白精致、生动鲜明,用地道的“京味儿”塑造出既有地方性格特征,又象征着深层民族文化心理的文学大作。在翻译老舍的语言时,伊万·金倾向于采用直译的手法,在译文中既保持原文的内容,又保持原文的形式,特别是在处理带有民族地方色彩的俗语与俚语时,如将“咬了牙”译作“gritted his teeth”,“吹风儿”译作“breezes a little”,“骂了个花瓜”译作“cursing him to a many-colored melon”,“吃硬不吃软”译作“you'll take the hard but not the soft”,诸如此类。对于一些通过直译难以传递清楚的象征性表述,他在不改变原文表达的基础上做出适时的解释,例如,将“背上黑锅”译为“carry alone the whole weight of that black pot sooty with shame”,将“吹了”译为“would be gone as suddenly as a candle-light goes out when you blow on it”,将“放了炮”译为“when the tube blew out there would be a sound like a firecracker exploding”,虽然此举在行文的简洁度上打了折扣,但对于译语读者而言,西方世界读者与完全中式的文化表达很难直接达到审美上的共鸣,译者在此特意揭示出简单几个字背后蕴含的文化隐喻,而不是选择采用译语文化读者熟悉的表达方式进行归化式翻译,既填补了表述中的意义性空白,减轻了读者的认知负担,使源语文本与译语读者之间保持了适当的审美距离,又增进了理解,使读者切实感受到“京味儿”方言中的特殊魅力。
从读者反映来看,最令他们着迷的便是译作中保留下来的纯粹中国氛围。范妮·布彻撰文盛赞该译本是“一项了不起的文学成就,尽管作品保留了纯粹的中国味道,没有西方观点强加进来,但读者也不会有陌生的感觉”,“这本书的品质与生命就像伊利诺斯大草原上的黄花,堪萨斯平原上的向日葵,加州山坡上盛放的野罂粟,是土生土長的,未经外来技术的栽培。”(Butcher,1945)《纽约时报》的纳什·伯格(Nash K.Burger)也认为“伊万·金赋予了一种与故事相适应的味道和色彩。”(Burger,1945)虽然老舍与伊万·金曾因版权事宜闹了不愉快,但他本人也承认这个版本译笔不错。
(二)人文关怀的书写
老舍在20世纪20年代旅英期间阅读了大量西欧文学名著的英文原著或英文译本。作为一个欧洲文学影响的接受者,老舍的文学风格具有一定的欧化特色。在英国作家中,狄更斯对老舍的小说创作具有举足轻重的影响,老舍也曾表示,自己极喜读英国大小说家狄更斯的作品,初习写作时也有意效仿他。1945年,《骆驼祥子》被美国影响力极高的“每日一书”俱乐部选中作为推荐书目,俱乐部编委会主席、耶鲁大学教授坎比(Henry Seidel Canby)在评价时就暗含了老舍与狄更斯的相似之处:“18世纪伟大的英国小说生动地描绘了伦敦,Rickshaw Boy也值得与之为伍。”(Canby,1945)纽约州立大学教授何瞻(James M. Hargett)更明确指出:“老舍对北京的辛辣描写让人不禁想起狄更斯。”(Hargett,1980)就叙事风格而言,《骆驼祥子》的写法符合美国读者此前的审美习惯,天然地搭建起进一步接受的基础。
但《骆驼祥子》能够被美国读者广泛接受,绝不仅仅是因为它与西方叙事风格的相似。从接受美学的观点看,人们既定的期待视野与文学作品之间存在着一个审美距离,每一次对创新作品的接受都会产生新的接受意识,造成视野的变化,而一部作品的艺术成就正体现于此。若《骆驼祥子》仅仅是对西方文学的一种模仿,在审美视野上不具有一定的超越性,也难以拥有打动人心的力量。老舍出身贫寒,出生后不久父亲便在战争中被杀害,他与母亲相依为命,对底层人民的辛酸苦楚有着细致入微的体察。从作品的深层主题上看,作为平民作家,老舍深切同情底层人民所遭受的苦难,他将这种思想和感情与狄更斯式的批判与讽刺巧妙结合,凝成极具个人特色的人道主义情怀。老舍对小说中人物塑造的重要性颇有一番见解,他提道:“狄更斯到今天还有很多的读者,还被推崇为伟大的作家,难道是因为他的故事复杂吗?不!他创造出许多的人哪……注意到人物的创造是件最上算的事。”(老舍,2008)老舍的艺术世界几乎包罗了市民阶层生活的方方面面,他对市民社会深入的洞察以及作品中深刻的人性体察,在当时的中国小说中是无与伦比的。老舍笔下的叙述者能够窥探到祥子内心世界的最深处,使祥子不单单是一个普普通通的车夫,更重要的是,正是这种内心世界的品质,赋予了一介车夫的卑微生活以更大的社会乃至民族象征意义。美国新闻处前总编辑华思指出,老舍以一个社会底层的车夫作全书的中心人物,从祥子身上传递出的是个人的价值与尊严,美国读者可以看到“普通中国人民最重要的独立精神”“一个好人的形象不朽的雕型出来了,一个伟大的民族和一个伟大的城市的心灵被描绘出来了,一个动荡变乱的国家的狼狈之况也被具体而微的表现出来了”。(陈思广,2011)在西方文学传统中,读者倾向于发现一个在善恶中追求正义和真理的人,而中国文学传统倾向于寻找和发现制约着人的关系的法则,它发现的是一个在各种关系中周旋调谐、变化修身的人。(徐肖楠、施军,2005)老舍深刻的人文关怀顺应了西方世界读者的期待视野,而在持续的阅读过程中,祥子的形象随着他与其他人物角色和社会方方面面的互动而具体化,作品的视野与读者的视野相交融,作品中对中国民族个性具体而微的表现使读者获得了全新的审美经验。
(三)美国式的改写
伊万·金在将《骆驼祥子》译介到英语世界时,对小说原本的结局进行了大幅度的改动,有意淡化了悲剧色彩,他的这一做法招来老舍本人以及许多学者的不满。原文的最后四章中,丧失希望、浑噩度日的祥子再度偶遇刘四爷并将虎妞之死告诉他,祥子自觉大获全胜,重新充满力量,第二日主动找到之前的雇主曹先生请求帮助,然而此时,沉浸在对生活美好幻想中的祥子得知了小福子的死讯,彻底失去了人生目标与希望,一蹶不振。短短四章内,剧情的跌宕起伏,情节的大起大落使文本产生主题和视界层面的巨大“空白”,即“空缺”,读者在视点游移的过程中需要调动更多的思维去转变视点,填补空缺,重建断裂部分的联系,文本和读者之间的交流也因此愈加强烈和活跃。
而在金译本中,堕落的祥子偶遇了一个新角色——清华女学生,对自己的生活已经有了新的思考,之后再遇见刘四爷,寻找曹先生,最后从“白房子”救出了小福子,一同奔向自由的生活。总体来看,金译本改动后的故事情节和人物心路历程总体呈现出一种上升的趋势,读者的视野在游移过程中相对顺利,在以新的视点取代旧的视点时不需要付出太多的认知努力。读者在阅读的过程中,最先调动的必定是与自己联系更为紧密的经验来建构文本的意义,也就是自己所处语境的意义。可以说,祥子形象上的改写是顺应了美国个人英雄式期待视野的结果,他务实独立,自尊自强,追随自己内心的信仰或希望,掌控自己的命运。在美式价值观中,这样的人物形象理所当然能获得圆满的结局。Rickshaw Boy印刷本的前勒口上是这样介绍祥子的:“这是一个动人的故事,讲述了一个人怀着永不停息的希望做斗争的故事……当他濒临绝望之时,他自觉迈出了改变人生的第一步。”《每月一书俱乐部新闻》编辑委员会也表示:“他(祥子)为了最卑微的幸福所做的努力将使感性的读者洒下同情之泪,但命运不能打倒他,最终,人类本性的善良在他身上纯洁地、胜利地显现。”(孟庆澍,2010)许多读者也高度赞扬了祥子性格品质中的坚韧、勇敢与自尊,博特纳(Maxine Tull Boatner)表示从祥子身上看到了“清晰的自我愿景和生活目标”“汲取了力量”。(Boatner,1945)从读者反映不难看出,英语世界读者对于文本意义潜势的解读,对于祥子形象内涵的认识,与当时盛行的美式个人主义价值观具有很大的相似之处。16世纪以降,滋长于欧洲文化土壤的个人主义观念随移民进入北美大陆,强调个人的价值、尊严、利益以及成功。18至19世纪,轰轰烈烈的西进运动将使追求自我实现的抱负深深融入美国民族精神之中,在美国社会主流价值观中基本定调。在原文最后,祥子为了获得金钱报酬告发阮明,而伊万·金在译本结尾增添了一个告发人的角色,被告发人也被换成了清华女学生,这样一来,祥子不仅维持了光明高尚、自尊自爱的人格,还成为靠自己双手和强大的内心得到人生幸福的主人公形象。更何况,20世纪40年代,世界刚经历了动荡不安的战乱,受到世界大战和反殖民战争的影响以及资本主义社会矛盾的尖锐化,人们更注重人的精神探索,注意挖掘物质对精神的重压,于是,一个坚韧、善良、不服输的贫民形象便在读者的阅读过程中被建构出来,迎合了美国主流大众的口味,具备了鼓舞人心的力量。
三、结语
从读者接受的角度看,《骆驼祥子》的伊万·金译本是中国文学外译的一次成功案例,1945年初发行时便“洛阳纸贵”,多次重印再版,次年还特地发行了军供版。全球联机计算机图书馆中心(OCLC)数据平台显示,至今有988家世界图书馆依然保留着Rickshaw Boy。虽然伊万·金译本中的祥子已不再是原来的祥子,但该译本成功打响了老舍的国际知名度,推动了包括《骆驼祥子》在内的老舍作品在英语世界乃至全球的持续译介,这一改写留下的遗憾也受到后续译者关注并纷纷补足,使《骆驼祥子》这一作品在海外获得了至今近八十年的长久生命力。总之,在风格上,译者既保留了Rickshaw Boy纯粹的中式氛围,又架起了两国文化互相理解的桥梁,在叙事主题上,作品与西方叙事风格的相似以及老舍深刻的人文关怀契合了读者既有的审美情趣,在人物形象上,译者的顺应式改写迎合了当下读者群体的期待视野和接受心理,在两国的主流审美范式之间找寻到了共通之处,深深扎根于美国文学乃至世界文学的文化土壤。这些都是这部中国文学作品得以成功“走出去”的关键所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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