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白题诗在上头

2023-10-29 11:47田甘
文史知识 2023年10期
关键词:祢衡江夏夜郎

田甘

朱寿昌,字康叔,扬州天长人,曾因“弃官寻母”事,列入“二十四孝”,苏轼曾有诗赞其孝行。元丰三年(1080)苏轼谪居黄州,朱寿昌时任鄂州知州,直至元丰五年朱寿昌离任(参《苏轼年谱》,中华书局,1998,544页),两人过从甚密。现存苏轼其间写与朱寿昌的二十一封书信和两首词,下面这首《满江红》便是其一。

满江红·寄鄂州朱使君寿昌

江汉西来,高楼下、蒲萄深碧。犹自带、岷峨雪浪,锦江春色。君是南山遗爱守,我为剑外思归客。对此间、风物岂无情,殷勤说。

江表传,君休读。狂处士,真堪惜。空洲对鹦鹉,苇花萧瑟。不独笑书生争底事,曹公黄祖俱飘忽。愿使君、还赋谪仙诗,追黄鹤。

开篇从朱寿昌驻地的著名景观着笔,“高楼”即黄鹤楼,“蒲萄深碧”出自李白的《襄阳歌》:“遥看汉水鸭头绿,恰似蒲萄初酦醅。”这是写长江和汉水从西而来交汇于鄂州,站在黄鹤楼上正好可以俯瞰如葡萄酒一般深碧色的江流。“岷峨雪浪”出自李白的《经乱离后天恩流夜郎忆旧游书怀赠江夏韦太守良宰》中的“江带峨眉雪”,而“锦江春色”则取自杜甫《登楼》中的“锦江春色来天地”。长江和汉水都流经蜀地,所以苏轼便觉得江水中还带着岷山和峨眉山融雪的浪花,以及锦江的无边春色。这两句不仅化用语典恰切自然,对仗工整,更为巧妙的是他写长江和汉水流至鄂州尚带着蜀地的雪浪和春色,一下就将江水流动的时间压缩到极短,这样便突出了江水的汹涌迅捷之势,形成一种强烈飞动感,使黄鹤楼下的江水不仅有颜色,还有了速度和气势。之后分写朱寿昌和作者自己,“君是南山遗爱守,我为剑外思归客”。“南山”出自《诗经·小雅·南山有台》:“南山有杞,北山有李。乐只君子,民之父母。乐只君子,德音不已。”“遗爱”出自《左传·昭公二十年》:“及子产卒,仲尼闻之,出涕曰:‘古之遗爱也。”不唯朱寿昌曾辞官寻母,还因为他和苏轼一起改变了鄂州当地溺婴的陋习,所以苏轼连用两典盛赞他是行仁政的太守,而称自己是从蜀地来谪居在这里的客,有意地形成守和客身份上的对比,以突出对朱寿昌的尊敬。“对此间、风物岂无情,殷勤说”,意为:你和我对着这样的景色,心中怎么会没有感慨,请听我殷勤地诉说。读至此句,我们才意识到,原来分写两人并不是从“君是南山遗爱守,我为剑外思归客”这里开始的,从词的首句便已经开始,黄鹤楼下深碧色的江流是你驻地的景色,但却带着“我”故乡的风情,你是这里行仁政的太守,而“我”是谪居在这里的客,我们对此焉能没有感触?先分写景色,再分写身份,至上片最末方才汇合引出下片,章法奇绝,不主故常。

过片两句“江表传,君休读。狂处士,真堪惜”。《江表传》,三国史籍,西晋虞溥撰,已佚。“狂处士”,指祢衡,《后汉书·祢衡传》载:祢衡少有才辩,气刚傲物,只与孔融、杨修交好。孔融爱其才华,数次向曹操举荐他,曹操欲见之,但祢衡自称狂病,不肯往。后还曾手持锐杖,坐大营门,以杖捶地大骂曹操。操怒,欲杀之,但忌惮祢衡的才名,恐远近说他不能容人,便将祢衡转送刘表。刘表先服其才名,甚宾礼之。后祢衡亦侮慢于表,表不能忍,知江夏太守黄祖性急,便又将祢衡送予黄祖。黄祖起初亦善待祢衡,但因祢衡再次辱骂黄祖,黄祖令手下杀之。苏轼以愤激的语气告诉朱寿昌,不要再去读《江表传》一类的三国史籍了。这种语气和祈使句式相配合,就说明苏轼的感触非常深。苏轼为何不让朱寿昌读三国史籍呢?他的感触又深在何处?因为处士祢衡的事迹太令人惋惜了,苏轼作为一个文人,理解祢衡的恃才傲物,所以由衷地为他感到惋惜。“空洲对鹦鹉,苇花萧瑟”,《舆地纪胜》载:“黄祖杀祢衡处。衡尝作《鹦鹉赋》,故遇害之地得名。”(《舆地纪胜》,中华书局,1992,2270页)“空洲对鹦鹉”,即“空对鹦鹉洲”的倒文,出自李白的“顾惭祢处士,虚对鹦鹉洲”(《经乱离后天恩流夜郎忆旧游书怀赠江夏韦太守良宰》)。时值深秋,鹦鹉洲上没有芳草萋萋,只有萧瑟的芦花,更能衬托出苏轼的惋惜之情。“不独笑书生争底事,曹公黄祖俱飘忽”,在对祢衡表示惋惜后,苏轼又将感慨翻进一层,不仅笑祢衡认不清身份与现实,一介书生偏要去招惹曹公、黄祖这些人,亦笑曹公、黄祖彼时虽能将人命玩弄于股掌之中,但最后也不免湮没在历史的长河之中。苏轼虽云“笑”,但却不是真正地笑话祢衡,而是以这种口气来表达他心中的郁勃不平之气,他以冷笑的口吻说出,实际上反映了他对当时情势的不认同以及无能为力、无可奈何,他的内心深处还是同情祢衡的。“愿使君、还赋谪仙诗,追黄鹤,”,《苕溪渔隐丛话》卷五引《该闻录》:“唐崔颢《题武昌黄鹤楼》诗云……,李太白负大名,尚曰:‘眼前有景道不得,崔颢题诗在上头。欲拟之较胜负,乃作《金陵凤凰台》诗。”(人民文学出版社,1962,30頁)苏轼用此典是勉励朱寿昌远离政治斗争,效仿李白,寄心于文章事业。这本是非常正常的期许,但如果读过朱寿昌的传记就会觉得这稍显奇怪。朱寿昌生卒年虽然不详,但据《宋史·朱寿昌传》记载:“又知鄂州,提举崇禧观,累官司农少卿,易朝议大夫,迁中散大夫,卒,年七十。”可知鄂州是朱寿昌仕途的最后一站,离任不久后便去世了,而且卒年七十,那么他在鄂州任上时应该已经年近七十了,苏轼勉励一位七旬老人寄心于文章事业就显得有一点儿期望过高了。而且还有一点需要注意,这里已经是本词第四次提及李白的诗了。短短一首词,三次直接化用,第四次是笼统提及,频率是不是过于高了?这是巧合还是有意呢?这是一个有必要深入探讨的问题。

回顾前文,可以发现苏轼的第二次和第三次化用均是出自李白的《经乱离后天恩流夜郎忆旧游书怀赠江夏韦太守良宰》,这首诗作于乾元二年(759)秋天李白在流放夜郎途中被赦免后行至江夏(即鄂州)时。通过对比进一步发现,这首诗的创作背景和苏轼的《满江红》惊人的相似。首先是作者的遭遇和心情相似,李白是因为参加永王东巡而被流放夜郎,遇赦后行至江夏,而苏轼是因为遭遇乌台诗案经多方营救后才有了被贬黄州这样一个结果,二人均非真正意义上的作奸犯科,但却遭此重创,虽然后来或遇赦或被从轻发落,但这件事对二人心理造成的创伤却是难以磨灭的,愤懑之气亦是时有流露。其次,写作对象相似,李白写给江夏太守韦良宰,苏轼写给鄂州知州朱寿昌,同是鄂州的地方长官。第三,时间也相近,都是在秋天。所以,苏轼在此时此地此种情况下给鄂州知州朱寿昌写词,他很自然地就会想到李白的这首诗。所以,我们可以说,苏轼是参照了李白的《经乱离后天恩流夜郎忆旧游书怀赠江夏韦太守良宰》之后完成的《满江红》,这虽然不是这首词最根本的创作动因,但也是影响了这首词的主题、情感走向乃至写法的一个很重要的原因,揭示了它,可以使我们对这首词有更为深入的解读。同时也可以回答我们之前提出的另一个问题,即苏轼为何勉励年近七旬的朱寿昌寄心于文章事业,因为他更多的是在自勉,他与李白有相似的遭遇、相似的感慨,所以他便决心要超脱于政治斗争,在文章事业上取得成就,与李白一较高下,他也真的做到了。

本文系辽宁省社会科学规划基金项目“北宋地方官营建考察及文学书写研究”(项目编号:L22BZW012)的阶段性研究成果。

(作者单位:沈阳师范大学文学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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