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杰
一个优秀诗人的创作,不仅风格丰富多彩,其表现手法往往也是变化多姿的。唐代大诗人白居易的诗歌,既有《新乐府》《秦中吟》的正气凛然,又有《长恨歌》《琵琶行》的风情摇曳;既有贬谪诗的感伤悲凉,又有风景诗的绮丽生动……千姿百态,令人神往。在白居易诗中,还有一种“以诗代柬”的写法,即以诗的形式向友人发出请柬,盛情相邀,饮酒叙旧,观景赏花。这是用诗的语言把日常生活审美化了,以信手拈来的笔触,表达出那种洋溢的诗情、乐观的生活态度和对友人的诚挚友谊,显得别具情致,风趣盎然,富于人间烟火气。
这类以诗代柬、招客饮酒的诗作,在白居易文集中多有出现。最著名的当推五绝《问刘十九》:“绿蚁新醅酒,红泥小火炉。晚来天欲雪,能饮一杯无?”元和十年(815),白居易因上疏急请追捕刺杀宰相武元衡之贼,被以越职言事之罪名贬任江州司马,时年四十四岁。此诗即作于此事后不久的一个冬天。风寒云重、即将落雪的傍晚,身居闲职、心绪落寞的白居易,忽然想请友人刘十九前来家中小聚,于是信手写下这首小诗,权当一份请柬,派人尽快送达。唐人习惯以兄弟排行相称。这位“刘十九”,是隐居于江州的一位布衣处士,其住处当与白宅距离不远,故可随请随到,相与对酌。这种一时兴起,临时起意,当然算不得宾主之间礼仪完备的正规邀请,但唯其如此,才更令人体会到他们之间的友谊,早已到了不落形迹、随意自如的程度。而以诗代柬,恰好以诙谐轻松的语言,点染了这种油然而生的亲近之感。坐在暖融融的炉火边,同饮新酿成的美酒,聊天弈棋,该是多么惬意的事啊!江州的冬天寒冷而又潮湿,对来自北方的白居易而言,并不容易适应。而这期待中的对友小酌,如旺盛的炉火温暖着他,如醇厚的美酒滋润着他。
那么,当晚刘十九是否应约前来了呢?当然不得而知。但白居易还曾写过七绝《刘十九同宿》,诗云:“红旗破贼非吾事,黄纸除书无我名。唯共嵩阳刘处士,围棋赌酒到天明。”题下自注:“时淮寇初平。”乃指李愬雪夜袭蔡州,擒获淮西叛将吴元济,事在元和十二年十一月。此诗即写于此后不久。如将两诗略加比较,不难看出,《问刘十九》作于傍晚时分,是以诗代柬,会友心切;《刘十九同宿》作于次日早晨,是通宵畅谈,天明方休。其所咏内容,说是同一回事的前后延续,或也未尝不可吧。不妨设想,刘十九不仅应约前来,还与诗人举杯弈棋,通宵未眠。两人兴致之高,可以想见;两诗前后衔接,堪称美谈。
白居易还写有《蔷薇正开春酒初熟因招刘十九张大夫崔二十四同饮》,同样是以诗代柬、招邀刘十九等友人之作。不过这次却不是“围棋赌酒”,而是赏花饮酒了。诗云:“瓮头竹叶经春熟,阶底蔷薇入夏开。似火浅深红压架,如饧气味绿粘台。试将诗句相招去,倘有风情或可来。明日早花应更好,心期同醉卯时杯。”所谓“诗句相招”,正是以诗代柬的最好注脚。而所谓“卯时杯”,则指从当天傍晚畅饮到次日“卯时”(即早晨五时至七时),还要共赏带着露珠的鲜花,可见也是彻夜欢会了。
以诗代柬,招客对饮,或弈棋、或赏花、或弹琴、或吟诗,这是白居易的雅趣所在。他曾邀请年轻诗人徐凝来家做客,后者因故未至,他在《期宿客不至》诗中,以略带调侃的亲切口气责怪道:“风飘雨洒帘帷故,竹映松遮灯火深。宿客不来嫌冷落,一樽酒对一张琴。”面对白诗中的淡淡失望,徐凝步韵回赠一首:“蟾蜍有色门应锁,街鼓无声夜自深。料得白家诗思苦,一篇诗了一弹琴。”(《和侍郎邀宿不至》)白居易此诗,虽不属于以诗代柬,但性质相关,实即以诗代书,且对宋代诗人影响很大。如“永嘉四灵”之一的赵师秀《约客》诗云:“黄梅时节家家雨,青草池塘处处蛙。有约不来过夜半,闲敲棋子落灯花。”显然承袭了白诗的意境,却能够青出于蓝,更胜一筹,成为久经传诵的名篇。其实,别人也曾用此类形式招饮,而白居易因病不能赴约,只能以诗作答:“顾我镜中悲白发,尽君花下醉青春。不缘眼痛兼身病,可是尊前第二人。”(《病中答招饮者》)诗人是如此乐观奔放,虽在病中,豪兴不减。
白居易以诗代柬、招邀友人之作,还有《招东邻》一诗:“小榼二升酒,新簟六尺床。能来夜话否?池畔欲秋凉。”同为五绝,同样短小精致、亲切有味,与《问刘十九》颇有异曲同工之妙。只是这位“东邻”,不知姓甚名谁?想来并非仕途人物,本不为人所知。但白居易与邻里之间这种关系,令人联想到杜甫“肯与邻翁相对饮,隔篱呼取尽馀杯”(《客至》)的境界,都是那么亲切融洽、富有人情味。其《府酒五绝·招客》一诗,同样是以诗代柬:“日午微风且暮寒,春风冷峭雪干残。碧毡帐下红炉畔,试为来尝一盏看。”而所招之“客”,也同样未具姓名。诗中“微风”“春风”略显重复,但日暮风寒的初春傍晚,在红彤彤、暖融融的炉火旁,与友人把盏小叙,此情此景,亲切而又温暖,颇为令人神往。
白居易《江楼夕望招客》一诗,也是以诗代柬之作:“海天东望夕茫茫,山势川形阔复长。灯火万家城四畔,星河一道水中央。风吹古木晴天雨,月照平沙夏夜霜。能就江楼销暑否?比君茅舍较清凉。”这首写于杭州刺史任上的七律,“招客”的目的不是饮酒,而是在酷热难耐的盛夏傍晚,邀请友人到江畔城楼上一起过夜,借着水面清凉之风,去除那炎炎暑气。宋代苏轼对其中颈联颇为叹赏。据赵令畤《侯鲭录》卷七载:“东坡云:‘白公晚年诗極高妙。余请其妙处。坡云:‘如“风生古木晴天雨,月照平沙夏夜霜”,此少时不到也。”
以诗代柬,毕竟不是礼节性的正式宴请,而是二三知己私下小聚,所邀请的对象,或为晚辈后学,或为布衣处士,或为出家僧人,在亲切随意之中,更能见出人品性情。从白居易诗中可见,他所招邀,无论其身份地位如何,都能由衷顾及对方感受,表达真诚体贴之意。如其两首招邀处士之作,不仅亲切无比,而且尊重有加。其诗或非上乘,这种感情则殊为难得。元和元年,三十五岁的白居易任周至县尉时,结识了寓居此地的布衣处士王质夫和前进士陈鸿,结下终身友谊。他们曾结伴同游仙游寺,成为白居易创作《长恨歌》、陈鸿创作《长恨歌传》的契机。在周至,白居易以诗代柬,写下《招王质夫》一诗:“濯足云水客,折腰簪笏身。喧闲迹相背,十里别经旬。忽因乘逸兴,莫惜访嚣尘。窗前故栽竹,与君为主人。”他把对方称为“濯足云水客”,是超然世外的高士,而谦称自己是“折腰簪笏身”,是“为五斗米折腰”(《晋书·陶潜传》)的官人。邀请对方来家做客,不说自己是东道主,而说“窗前故栽竹,与君为主人”,令人联想起“何可一日无此君”(《世说新语·任诞》)的风雅之致,借助于郁郁青竹的拟人化,实则赞扬了王质夫的清高气质。如果说,这还是诗人初入仕途的谦逊之态,那么,元和十四年转任忠州刺史的白居易所写《招萧处士》一诗:“……东郊萧处士,聊可与开眉。能饮满杯酒,善吟长句诗。庭前吏散后,江畔路干时。请君携竹杖,一赴郡斋期。”同样是以诗代柬,也同样那么谦逊蔼然,令人更增亲切之感。
白居易素来怀有“外服儒风,内宗梵行”(《和梦游春诗一百韵序》)的心态。他还有两首招邀僧人、共进斋饭的诗作。长庆四年(824),时任杭州刺史的白居易以诗代柬,邀请韬光禅师前来家中,吃斋品茶:“白屋炊香饭,荤膻不入家。滤泉澄葛粉,洗手摘藤花。青芥除黄叶,红姜带紫芽。命师相伴食,斋罢一瓯茶。”(《招韬光禅师》)洒扫净洁,鲜蔬素食,敬僧礼佛,出于至诚。但这位曾请白居易为其法堂题匾的高僧,却未曾赴约,而回赠一诗,以辞谢之:“山僧野性好林泉,每向岩阿倚石眠。不解栽松陪玉勒,惟能引水种金莲。白云乍可来青嶂,明月难教下碧天。城市不能飞锡去,恐妨莺啭翠楼前。”(《辞白太守斋》)语调不卑不亢,其孤高脱俗之态,着实令人叹服。白居易晚年在洛阳,还写有《招山僧》一诗:“能入城中乞食否?莫辞尘土污袈裟。欲知住处东城下,绕竹泉声是白家。”这位“山僧”,不知何许人也,也不知是否应约而来?但此诗内容,与诗人“官秩三回分洛下,交游一半在僧中”(《喜照密闲实四上人见过》)的晚年生活,倒是相映成趣的真实写照。
唐代诗歌颇多“以诗代书”之体,如李白《以诗代书答元丹丘》、高适《酬裴员外以诗代书》、权德舆《祗役江西路上以诗代书寄内》等,内容很宽泛,形式也很自由。白居易本人尤精此道,如其《以诗代书寄户部杨侍郎劝买东邻王家宅》《以诗代书酬慕巢尚书见寄》《河南王尹初到以诗代书先问之》等,也是新颖生动、颇具特色。而以诗代柬,实即以诗代书的一种特殊形式。
元和四年,时任太常寺太祝的张籍,因为仰慕翰林学士白居易的人品才华,就以诗代书,提出前来拜访的请求:“自掌天书见客稀,纵因休沐锁双扉。几回扶病欲相访,知向禁中归未归?”(《寄白学士》)白居易闻讯后,极为欣喜,很快以诗代书,发出邀请:“怜君马瘦衣裘薄,许到街东访鄙夫。今日正闲天又暖,可能扶病暂来无?”(《答张籍因以代书》)白居易此处自称“代书”,其实就是以诗代柬。大和二年(828),重回长安就任刑部侍郎的白居易,再次以詩代柬,邀请时任国子司业的老友张籍冒雨前来,联床夜话:“过夏衣香润,迎秋簟色鲜。斜支花石枕,卧咏《蕊珠篇》。泥泞非游日,阴沉好睡天。能来同宿否?听雨对床眠。”(《雨中招张司业宿》)而这时,距离他们初次对酌同宿,算来已是将近二十年过去了。时光荏苒,而友谊却是那么令人珍视!
总之,白居易以诗代柬,可谓炉火纯青。他用这种别出心裁的形式,把诗歌的艺术功能生活化了,使其更加风趣活泼、亲切生动,堪称对诗歌创作的别样探索。
(作者单位:深圳大学人文学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