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钰卿
(杭州师范大学 人文学院,浙江杭州 311121)
“爱”是贯穿人类文明始终的话题,柏拉图的《会饮篇》就展现了与之相关的有趣讨论,其中阿里斯托芬和苏格拉底的探讨最为深刻,他们都以“爱”的原发性动机,即“爱欲”,为切入点来论说“爱”,但却得出了两种完全不同的答案。阿里斯托芬通过圆球人的半圆神话,阐述了爱欲是追求属己的整全这一观点,认为作为“半人”的人类总是在追求与另一个自我的联合[1];苏格拉底则与之相反,认为爱欲追求的是善好,“爱若斯就是欲求自己永远拥有好的东西”[2]。而笔者认为,《一个陌生女人的来信》(下文简称 《陌生女人》)中女主人公和《窄门》中男主人公的爱欲追求鲜明地体现了苏格拉底的“善好”观,他们表面上是困于爱情,但实际上是在自由地追求善好,而自由是“一个自我建构、自我实现的存在论结构”[3],所以那种情感不能被称为“爱情”,而是一种确证自我存在的爱欲。
斯蒂芬·茨威格的《陌生女人》讲述了一个女人从十三岁开始暗恋邻居R先生长达十多年的故事,这个女人从少女到少妇,直至死亡都一直深深爱着R先生,但从未主动告知R先生自己的存在以及多年来的情感。对于R先生来说,这个与自己有过鱼水之欢的漂亮女人不过是一个陌生女人罢了。陌生女人独自艰难诞下一名男婴,直至她与R先生的孩子死去,并且她自己的生命也走到尽头之时,她才向她深爱了一辈子的男人写了一封信,讲述这一切。
安德烈·纪德的《窄门》主要讲述了阿莉莎与热罗姆之间没有结果的一段青梅竹马之恋。阿莉莎和朱莉埃特都是热罗姆舅舅的女儿,热罗姆常常和表妹朱莉埃特在一起玩,但是他仅仅把这个性格活泼且貌美的表妹当作玩伴,而更为娴雅的表姐阿莉莎才是热罗姆的爱慕对象,他将表姐阿莉莎的德行作为自己不断学习、进步的参照。热罗姆与阿莉莎之间的感情得到了家人的一致赞成,但他们俩并没有像家人预想的那样顺利完婚。在互通书信时能尽情抒发爱意与思念的热罗姆与阿莉莎却在一次次现实见面中表现得无比僵硬、尴尬。热罗姆曾多次真挚地向阿莉莎提出订婚请求,但都被拒绝了。在这段感情中热罗姆和阿莉莎都备受煎熬,在世俗与信仰面前阿莉莎表现出强烈的矛盾性,如此不明朗的感情状况又使得热罗姆一筹莫展、心神不宁。阿莉莎最终将灵魂与身体同样纯洁的自己献给了上帝,带着坚定的宗教信仰进入了窄门。
这两部小说都生动地塑造了为爱执着的人物形象——陌生女人、热罗姆,其中的陌生女人近乎疯狂。目前,很多观点认为《陌生女人》中的陌生女人是因为抱有极度卑微的爱情观,否定自我价值,毁灭自我信仰才会导致最后的悲剧。笔者的观点与之恰恰相反,笔者认为陌生女人的自我不仅没有在这段爱情中丢失,反而得到了强化。《窄门》中有关热罗姆的研究是欠缺的,研究主要集中在阿莉莎在宗教与世俗之间表现出矛盾性的问题上,对宗教问题探讨较多,对“爱”的问题缺乏深入讨论。笔者发现,陌生女人和热罗姆这两个角色追寻“爱”的过程有着极高的相似性,他们都并非爱着爱情中具体的个人,他们爱的都是爱情本身,当爱情被赋予一些定义的时候,人就会爱上爱情本身,而爱上爱情本身就意味着这段情感并非爱情。陌生女人和热罗姆在刚开始的时候虽然是对具体的个人生发出爱意,但是逐渐地,他们都只是将爱情作为自我存在和自我存在方式的验证。在陌生女人眼中,R先生是文雅、美好的象征;在热罗姆看来,阿莉莎是德行、纯洁的象征。陌生女人和热罗姆都将爱情中的对象看作自己精神世界的一束光,刚开始他们都还能够看到射向自己的这束光具体来自哪里,于是他们情不自禁地向那束光走去,但他们的脚步逐渐变得盲目,那束光将它们照得头晕目眩,视线开始模糊,后来的他们只不过是凭着强大的惯性寻着光,但早已不去想这光具体从哪里来了。由此,笔者认为陌生女人和热罗姆的惯性都是由追求“善好”的爱欲催生而来,追求“善好”是他们俩作为人的本能,也是他们确证自我存在的方式。
《陌生女人》中的陌生女人在还未见到R先生前就被他打开的门缝深深吸引了,陌生女人从那门缝中第一次瞥见了外面的世界,“你所有的东西都很奇特,都是那么别致,我从来也没有见过;有印度的佛像、意大利的雕刻、色彩鲜艳刺目的巨幅油画,末了又搬来好些书,好看极了,我从来没想到过,书会这么好看”。见到本人后,陌生女人更是在无比惊讶中沦陷了,“你穿着一身浅褐色的迷人的运动服,上楼的时候总是两级一步,步伐轻捷,活泼灵敏,显得十分潇洒。你把帽子拿在手里,所以我一眼就看见了你的容光焕发、表情生动的脸,长了一头漂亮、有光泽的头发,我的惊讶简直难以形容:的确,你是那样的年轻、漂亮,身材颀长,动作灵巧,英俊潇洒”。而且天性敏感的陌生女人还发现了深藏于R先生内心的双重性,“一个具有双重人格的人,既是一个轻浮、贪玩、喜欢奇遇的热情少年,同时又是一个在你从事的那门艺术方面无比严肃、认真负责、极为渊博、很有学问的长者”,这独特的个人气质更是在少女的心中埋下了一颗爱恋的种子。家境不好的陌生女人是从R先生这儿知道了世界上有无数个可能性正在等待着她去探索。
《窄门》中,从一开始热罗姆就发现了存在于阿莉莎身上与同龄人截然不同的独特气质,“朱莉埃特看上去也许更漂亮,欢乐健康使她容光焕发。然而,与姐姐的娴雅相比,她的美貌显得肤浅,头一眼就能被人们一览无遗”“吸引我留在她身旁的是一种与单纯的美貌毫不相干的魅力”,并且热罗姆也敏锐地感知到这种独特气质中所蕴含的神性,“这样的眉毛,我在哪里也从未见过……不,见过,在一座但丁时期的佛罗伦萨的雕像上见过”。与陌生女人所不同的是:热罗姆不仅是单方面将阿莉莎视作偶像,他更在心中为自己树立了偶像形象,在阿莉莎为母亲的出轨而感到羞耻的脆弱时刻,热罗姆出现在了阿丽莎身边并给予及时的安慰,于是热罗姆心中涌动出一股“英雄气概”并就此迷恋着这种潜在的情感——“我充满了爱情和怜悯,充满了一种模糊的感情。我竭尽全力向上帝呼吁,我愿意献身,我要保护这孩子不受恐惧、邪恶和生活的伤害。我的生命除此以外别无所求。最后我跪了下来,我让她依靠我得到庇护”。热罗姆也承认服从戒律的宗教家庭环境对自己情感和行为偏向的影响,敏感成熟的性格和对德行的无限追求让这两个年轻人一步步靠近彼此。
R先生就像一个万花筒,让陌生女人看到了一个她从未见过的世界,她渴望靠近这远在天边却近在眼前的奇异世界;而热罗姆则是在阿莉莎身上发现了与自己相似却又高于自己的德行,被她身上所散发出的圣洁、虔诚的光芒所折服,从此渴望与她为伍。总之,陌生女人和热罗姆最初都爱着具体的个人,由此走入爱情。但他们都逐渐偏离了爱情发展的轨迹,陌生女人最初爱上R先生不仅是被其无限魅力与活力吸引,从而产生偶像崇拜,同时也是因为她渴望从R先生身上补足缺失的自我,但深刻明白自己无法占有这个崇尚自由的花花公子,于是她用尽全力拼凑着关于R先生的拼图,其中既有真实的,也有想象的,但没关系,这样一张拼图已然能与陌生女人那缺失的自我拼合在一起,拼合后的拼图才使陌生女人感到完整,所以她用尽一生来找寻那些或是现实的,或是想象的拼图。热罗姆的问题在于,他并没有顺利完成偶像崇拜到男女之爱的转型,爱上爱情本身的他,一直在不断磨炼自己的德行,通过不断地攀登、不断地自我申辩、不断地挤掉世俗的快乐来无限接近上帝,但这不能帮他无限接近爱情。永远无法消弭的距离是这两段爱情得以长久持续的重要因素,给了陌生女人和热罗姆持续追寻的动力,他们都享受着无限追寻的过程。在这过程中,陌生女人和热罗姆不断验证着自我和自我存在的方式,他们享受着在强烈的爱欲中磨炼个人意志的过程,而这种意志的存有常常依赖痛觉的深切体验。
西班牙哲学家乌纳穆诺的苦难伦理学认为 “痛感”来源于意识,将“痛感”与个体存在联系在一起,他认为“经受苦难”可以确证“我们的存在”[4]。痛感和快感本就不是完全对立的两种概念,痛感中也常常包含着快乐的情感。笔者认为,陌生女人和热罗姆都在不同程度的痛觉中深入感受着自我,挖掘自我存在的意义,特别是对于受宗教思想影响较深的热罗姆来说,看向了爱情就等于仰望着德行,在德行的极度自我约束中他会感到无比高尚,在自我肯定中确证着自我存在的意义,热罗姆在爱情中所经受的主要是精神疼痛。阿莉莎将“苦行”作为美德,作为挤入“窄门”的有效方式,热罗姆自然也深受其影响,于是不知疲倦地向那“高山之巅”不断攀登,这种攀登使得他能够在世俗世界中切实感受到存在的意义。而在与阿莉莎那被误认为是爱情的相处中,他也受尽精神折磨,抱着对爱情的期待去追求德行上的偶像自然是会受挫的,他无法察觉阿莉莎神情中少女的羞涩,他无法感知到阿莉莎面对世俗之爱和上帝之爱时的矛盾性,他无法阻止自己对阿莉莎的逃避和恐惧心理,但在这些情感折磨中他会为自己对爱的执着而沾沾自喜,他会从这种高尚的痛觉中感受到自我的存在。陌生女人有所不同,疯狂的爱只是表象,表象之下的她其实在不断追寻自我价值、自我存在。而陌生女人在思念R的享受中、在离开R的悲伤中、在遇见R的喜悦中、在为了R努力学习中、在靠近艺术的成长中,获得了深刻的情感体验,这让她真真切切地感受到了自己的存在,而在遇见R先生之前她的内心总是平静麻木的,眼前的世界对于她来说就是一潭死水,溅不起一丝波澜,而遇见R先生之后所经受的精神上和身体上的疼痛让她清醒,让她从痛楚中切实地感觉到自己的存在,就算知道了他是 “感情热烈而生性健忘,一往情深却爱不专一”的男人,也并不妨碍陌生女人在这段充满疼痛的爱情中获得确证自我存在后的享受与满足,这一过程不过是披着爱情的外衣在满足陌生女人的爱欲。
自从被R先生击中心灵后,陌生女人开始如饥似渴地学习,“以一种倔强的毅力”练习钢琴,这种努力也会产生一种违背人类惰性的痛感,可以让陌生女人感觉自己正在无限接近R先生的世界,在这个过程中所产生的幸福感可以抵消痛感。文中有关陌生女人的疼痛描写非常多,主要分为生理疼痛和心理疼痛。比如,生理疼痛的描写有:即将要搬家的陌生女人为了和R先生道个别,在寒夜中一直等待着他回家,冻得“浑身都疼”“两脚抽筋”;在产科医院独自生子,受尽了“肉体上的耻辱”。心理疼痛的描写有:“离开了你,我不愿意高高兴兴、心满意足地生活,我沉湎于我那阴郁的小天地里,自己折磨自己,孤独寂寥地生活”;“我成天悲愁,一心只想悲愁;我看不见你,也就什么也不想要,只想从中得到某种陶醉”;“我忍受着和娼妓之类的病人朝夕相处之苦,她们卑鄙地欺侮着命运相同的病友”。
从小的成长环境使热罗姆对自身的德行有着严苛的规定,这为他日后的爱情埋下了种子,他命运般爱上了爱情本身,他说:“我克制自己,正如他人放纵自己,都是天经地义的。我所受到的严峻制约,非但不令我厌恶,反而使我得意我所受到的严峻制约,非但不令我厌恶,反而使我得意”。热罗姆非常符合苏格拉底所说的“非爱人”,即可以使理智统治欲求的节制的人。“非爱人”活在意见之中,永远受周围意见的辖制,所以同样追求德行的阿莉莎会猛然跳入热罗姆的内心世界,“我幼年时只想配得上这个女人,如今也并不更想去占有她。学习,努力,行善,这一切我都在冥冥之中奉献给阿莉莎”,对阿丽莎的追求便可以使他成为他人眼中的高尚的人。他与阿莉莎的爱情缺少了年少爱恋中的那种轻快,而总是与痛觉联系在一起,这使得这段关系变得有些沉重,“她的声音既安详又忧愁,可是使她容光焕发的那丝微笑依旧如此平静,以致我为自己的恐惧和表白感到羞愧,我感到她话语深处的忧愁的余音仿佛完全是出自它们。于是我直截了当地谈起了我的计划、我的学习,以及我期望从中大获益处的新的生活方式”。严格的纪律、勤奋的学习、修道院式的生活都是他为了靠近阿莉莎所做的努力,但是却让他们之间的距离更远了,爱情的光亮逐渐熄灭,偶像的光芒却越发耀眼,所以后来热罗姆竟会产生这种感受:“一想到要和阿莉莎单独在一起,我情不自禁地感到几分恐惧。”阿莉莎也在信中哀求:“啊!求求你,我们不要再见面了!为什么有这种拘束,这种做戏的感觉,这种麻木和沉默呢?”
逃避痛觉本来和追求爱欲一样,都是人类的本能,但是陌生女人和热罗姆却一次又一次地去触碰痛觉,并且在痛觉中还能获得某种只有他们自己能够理解的快感,这无疑是一种反人性的疯狂,我们都能在陌生女人和热罗姆,尤其是陌生女人身上看到爱欲的疯狂。苏格拉底曾经错误地将一切疯狂视为破坏性力量,但是苏格拉底后来则将使爱欲者陷入头脑不清醒的疯癫状态与古希腊宗教生活中的神性迷狂放在一起论述,认为爱欲的疯狂恰恰是一种神性的体现,是神灵的馈赠,是“爱智慧”的一种非常态化表现,是不断超越此在的生命过程,这些解释其实也都指向了生发爱欲的个体。放到陌生女人和热罗姆身上来理解,则是他们在实现爱欲的过程中可以获得神灵的馈赠,可以使自己进一步接近“智慧”。综观陌生女人和热罗姆的整个发展历程,他们的确在追逐爱情的过程中,在精神层面变成了更有智慧、拥有更多知识的人。苏格拉底和柏拉图也将爱欲和真理知识放在一起理解,将两者看作并非对立的概念,“爱通向了知识和真理;爱的最终目标是真理。反过来,知识和真理是在爱的基础上获取的,没有爱就难以获取知识和真理”[5]。对R先生和阿莉莎生发爱意,是陌生女人和热罗姆获得知识和真理的重要契机,追爱的过程也是他们实现人生意义的过程。
陌生女人和热罗姆的爱欲是一种 “灵魂最深的需求在其中能得以满足的追求的全心全意的热情奉献”[6],对方没有回应才能够使这两位“奉献者”获得最大程度上的心灵满足。苏格拉底认为世间存在一种爱,超越自身和他人的个体性,追求普遍的美善,并且反过来会成就个体,陌生女人和热罗姆在追求美善的过程中也的确成就了他们自己,这很符合拉康所说的“快乐原则”,即“通过尽可能多地创造所需的能指,以便在尽可能低的水平上保持调控精神机构的全部机能所需要的紧张,从而引导主体从能指到能指”[7]。R先生和阿莉莎身上的“善好”就是这里所说的“能指”,陌生女人和热罗姆那“紧张”地追寻“能指”的过程实则指向他们实现自我满足的“快乐原则”,因此陌生女人和热罗姆若遵循“快乐原则”,就必须永远追寻着“能指”,同时永远与“能指”保持距离,一旦他们与“能指”重合,R先生和阿莉莎就不再有资格充当他们心中“能指”的符号了。R先生和阿莉莎只不过是他们通向“善好”的中介,因此陌生女人和热罗姆的献身精神实质上是献给了自己。
陌生女人如此形容自己的爱情:“不抱希望,低声下气,曲意逢迎,委身屈从,热情奔放”[8],这种长期且单向输出的狂热的感情必定是来自强大的内驱力才有可能,而绝非外部吸引。R先生为生存于灰暗生活的陌生女人投来了光亮,她缺少家庭的温暖,生活拮据,周围的邻居又粗鲁不堪。泥里生活、云中思考的她与身边的环境格格不入,再加上她天生性格内敛、敏感细腻,所以一直以来她都活在自己的世界当中,她能构筑起一个完全自足、丰富的精神世界,所以她不依赖R先生的真实参与也能独自唱响一首感人肺腑的恋歌,她将人生全部的顽强意志和生命激情都献给了追逐爱欲的过程,只有在这个过程中她才能感受到自己的存在,才能感觉自己在感受世间的美好。于是,她一头栽进属于她的命运中,不留遗憾地坠入深渊。陌生女人在信中也无数次表达过希望被R先生所认出来并为他所爱,但是她在临死之前却从未想过要说出自己所经受的这一切,笔者认为陌生女人从未将获得R先生的爱作为她幸福的终点,她从始至终更像是将R先生当作她人生道路上一束没有光源的光,她只是想靠着这束光接近儿时所期待的一切美好——高雅而艺术性的生活、丰富而有波澜的精神世界、与芸芸众生截然不同的生命体验,所以她走上了一条永无止境的追光之路,她不去想到达终点的事情,她想要的是在这个过程当中获得的爆裂感和令人眩晕的冲击体验,尽管她表面上总显得风平浪静。而这种独特的感受和体验陌生女人根本无法向他人诉说,无法让他人深切了解。如果R先生认出了陌生女人,笔者相信陌生女人只会在一瞬间陷入极度喜悦,随之立即堕入深渊,因为R先生若认出陌生女人,则相当于入侵了她用丰富精神世界和一生能量心血所构筑起的城堡,这个独属于她个人的城堡。在笔者看来R先生不过是陌生女人获得这些感受和体验的一个幌子,所以茨威格也仅用一个没有意义的符号如此称呼他。
《窄门》从始至终不过是热罗姆凭一己之力将阿莉莎推向“高山之巅”,为了与阿莉莎身处同一高度,他拼尽全力努力攀登,而一旦发现偶像的平庸之处,这座由自己建造的“高山”便轰然倒塌,紧接着,荒谬性和虚无感涌现出来。在每一段爱情开始的时候,多少带一些偶像崇拜情结,不断向“高山之巅”攀登的激情鼓舞着无数追求爱情的青年男女,但不同的爱情会走向不同的道路,爱上爱情中具体的人时,两个人会携手并肩一起面对接下来人生中的攀登,但若是爱欲驱动下的追寻,就必须不断将另一方推向“高山之巅”,因为偶像必须永远高于自身。阿莉莎在最初,对热罗姆这一具体的人怀抱着爱慕之心,“女为悦己者容”便是爱情明显的确证,而并非像大多研究者所认为的那样——一直在世俗之爱与上帝之爱之间做着激烈的心理斗争。笔者认为最初的阿莉莎像大多数青春少女一样,真挚地爱着热罗姆,但聪慧的她逐渐发现热罗姆爱上了指向德行的爱情,所以她才不断“追求完美”,并且不断维持着完美的“偶像”形象——展现完美的德行和圣洁的神性,遮掩自己身上庸常性的那一面。阿莉莎不断地拒绝热罗姆的求婚,因为她也明白对偶像的仰视有赖于距离的间隔,阿莉莎尽管那么热切期盼与热罗姆见面,却总以扭捏、尴尬告终,根本无法在四目相对的现实中展现真正的自我。而书信交流给予了阿莉莎神性的面具,在这一面具的庇护下,她好像才可以尽情展现她少女的那一面,她在信中那么真诚而热情地表达着对热罗姆的爱恋与情思。如此一来,神性的德行展现、理性的思想交流、感性的可爱浪漫交融于来往的书信上,这样的阿莉莎怎能不使得热罗姆魂牵梦萦。而当阿莉莎彻底认清热罗姆对她的情感并非真正的爱情后,她对宗教的热情到达了无以复加的地步,决定就此忠实地追随上帝,将自己纯洁的灵魂和身体一并献给上帝。热罗姆将她推向“高山之巅”,而她决定自己体面地从那“高山之巅”走下来,那就是彻底走向宗教,展现摒除了一切男女之爱和世俗欲念的德行与神性,然而这种神性与德行并非热罗姆一直所爱的那种朦胧而高贵的、无法言说的女性魅力,而是一种令所有男人望而却步、敬而远之的庄重肃穆。所以当怀着激动心情的热罗姆走进阿莉莎房间却看到曾经他们“嗤之以鼻的、毫无价值的、庸俗的宗教小册子”时,既惊讶又失望,他已经在阿莉莎身上找不到他所曾经珍爱的东西了,他的这种反应正在阿莉莎的预料之中。她明白对于热罗姆来说,偶像坍塌,他们之间所谓的爱情也会随之陨灭。热罗姆最后也坦白了自己对爱情有所误解:“对于美德的圈套,我是无法招架的。一切英雄气概使我晕眩,但又吸引我,因为我将它和爱混为一谈。”在追逐爱情的无限过程中,热罗姆一直在远离平庸,接近圣洁,就像他所说的,“我常常感到爱情是我身上最美好的东西,我的一切美德都由此而来,是爱情使我超过我自己。要是没有你,我会重新落到我那平庸天性的可怜的水平上”[9]。阿莉莎去世后,热罗姆也并非忠于他与阿莉莎的回忆,而是忠于阿莉莎对自己的看法,其实也就是忠于阿莉莎对自己德行上的看法,热罗姆从过去到未来都像一个自愿戴着镣铐的伟大爱情殉道者。在外人看来,他对阿丽莎的感情是如此忠诚,然而他自己明白这是指向德行的爱欲,他一直沉浸在高尚的德行中无法自拔。他是如此理性,但这种理性却是遵循着“快乐原则”,因为“理性既能分享身体欲望,也体会到比身体欲望更丰盈的爱欲”[10]。
学界有观点将《陌生女人》中的陌生女人归结为病理层面的偏执,将《窄门》的爱情悲剧归结为阿莉莎极端、偏激的宗教信仰,但笔者认为以上观点看低了茨威格、纪德的思想境界和文本创作的立意,没有真正走入艺术世界。文本的艺术世界本可以帮助读者跳出世俗的围城,用一种高于生活的眼光重新审视世界,但是目前很多解读明显依然困囿于庸常的现实世界。茨威格和纪德在《陌生女人》和《窄门》中构建的是隐喻世界,而非纯粹的现实世界,读者可以适当借用现实经验来理解文本,更应该以一种更为“浪漫主义”的方式,在超越那些传统世俗观念的基础上进行阐释。《陌生女人》中的陌生女人也许可以归入精神个性上的偏执,但绝非许多学者所认为的病理上的偏执。对《窄门》中阿莉莎最终走入彻底的宗教而放弃世俗爱情的选择,读者也不必用世俗的态度为她感到遗憾,她最终在超脱中所获得的欢愉是远离上帝的人所难以体会到的。陌生女人在爱欲的驱动下所做的一切,也许在他人看来很可悲,但是她在这个过程中所感受的丰富体验是他人无法想象的,她无私地不去向对方要求任何爱的回馈,她又自私地将这段爱恋深埋于心底,不与任何人分享。同样爱着爱情本身的热罗姆与陌生女人有所不同,陌生女人在爱情中的情感和行动自洽地形成了一个闭环,她不需要R先生参与也能独立谱写一段精神之恋,并且陌生女人在认清R先生所有缺陷后依然一如既往地沉浸在这段所谓的爱情中。但是热罗姆表现得更为自私,他享受着在这段爱情中验证自我存在的意义和无限追寻德行的过程,他因阿莉莎身上的德行而靠近她,但又因并非把阿莉莎当作爱情中具体对象而远离她,这一进一退的过程使得双方都陷入死循环的痛苦之中。而陌生女人并没有像热罗姆一样将R先生带入自己释放爱欲时的痛苦之中。大多研究认为是阿丽莎对上帝的执着终止了这场爱恋,但笔者认为是聪慧的阿莉莎清楚地意识到热罗姆错将偶像崇拜当作了男女之爱,又在认识了世俗世界的荒谬性后才义无反顾地走向窄门。最后,笔者认为陌生女人和热罗姆又都是自由的,他们的爱欲一直在帮助他们自己超越此在生命,接近自由的本质,但笔者认为陌生女人比热罗姆更自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