管梓含
明万历年间,茅一相编纂并出版丛书《欣赏续编》,徐中行《续欣赏编序》云:“余往见《欣赏编》十卷,吴郡沈润卿所定也。茅子康伯爱之,颇有中郎之私,复以己意,为续卷十。”[1]110《欣赏编》是明正德年间沈津所辑以玩赏、游艺为主题的丛书,为明代闲赏丛书之滥觞。茅一相,字国佐,号泰峰、东海生,因慕韩康伯之为人,又号康伯,归安(今浙江湖州)人,以例为光禄寺丞。茅氏对《欣赏编》喜爱有加,他在重刻《欣赏编》之余,又汇刻了十种书作为续编。
《欣赏续编》行世颇广,传本较多,其出版顺应了晚明丛书出版的热潮,又迎合了文人清赏消遣之雅趣,具有较强的商业性。《欣赏续编》所收各书皆未题作者,但各书之序跋往往包含了作者及该书成书过程方面的信息。根据序跋透露的信息,《欣赏续编》甲集《诗法》为茅一相本人的作品。茅一相的双重身份为相关研究提供了不同的视角,本文拟就《欣赏诗法》的成书与其他丛书对《欣赏诗法》的改编进行讨论,以期丰富学界对明代丛书子目生成与衍化的认识。
《欣赏诗法》仅一卷,书前万历八年(1580年)王逸民序云:
元美①王世贞,字元美,太仓人,嘉靖二十六年(1547年)进士,官至南京刑部尚书,有《艺苑卮言》等。既以盖代之才为一世模楷,而又不靳其藏,为之口抉其秘,而《卮言》日出,……吴兴茅子康伯一见酷赏之,因采唐、宋及今诸家语之要者,合为《欣赏诗法》,而晚得皇司勋②皇司勋,即皇甫汸,字子循,长洲(今江苏苏州)人,嘉靖八年(1529年)进士,曾任南京吏部稽勋司郎中,官至云南按察使佥事,有《皇甫司勋集》 《解颐新语》等。《新语》,亦附焉[1]112。
此序简单介绍了《欣赏诗法》的成书过程,茅一相博采唐、宋及明人诗话,将其与王世贞《艺苑卮言》及皇甫汸《解颐新语》的部分内容揉合在一起,纂成《欣赏诗法》一书。此书内容较为杂乱,结合具体内容及书中的小标题,可大致将其分成“诗学渊源之图”及所附释评、“作诗家数图”及所附释评、“诗有一源”至“诗有十悟”十条作诗法则、“诗体”“诗名”“诗派”“律法”“诗评”“诗诀”“叙论”“考证”“诠藻”十二个部分。《欣赏诗法》各部分内容的标题下大多注有出处:有的注以书名,所引书有《艺苑卮言》《解颐新语》等;有的标注了引文作者,所引名家有释皎然、白居易、严羽、徐祯卿等,即序言所谓“采唐、宋及今诸家语之要者”。为了更好地考察此书的成书过程,笔者将详细分析此书各部分内容的具体来源。
茅一相在编纂《欣赏诗法》时直接引用了大量《艺苑卮言》与《解颐新语》的内容,且茅氏对这两部书的引用大多有所交代,如《欣赏诗法》“诗评”标题下注“艺苑卮言”,“叙论”标题下注“解颐新语”,紧接其后的“考证”及“诠藻”皆注“同前”。经过考证,《欣赏诗法》“诗评”摘自《艺苑卮言》卷二至卷七,“诗诀”摘自《艺苑卮言》卷一;“叙论”“考证”及“诠藻”分别摘自《解颐新语》卷一“叙论”、卷三“考证”及卷四“诠藻”。
值得注意的是,茅一相在引用《艺苑卮言》一书时还有其他较为隐晦的方式。《欣赏诗法》“诗有一源”“诗有八妙”“诗有十悟”标题下皆注“徐迪功”。徐迪功即徐祯卿,字昌榖,弘治十八年(1505 年)进士,有《谈艺录》,专论先秦及汉魏古诗。“诗有一源”“诗有八妙”“诗有十悟”三条内容皆见于《谈艺录》,但文字略有出入。其文字异于《谈艺录》者,均同于《艺苑卮言》卷一所引徐祯卿语。如《欣赏诗法》“诗有十悟”条,“或宏文以尽心”,“尽”字《谈艺录》作“叙”[2]788,《艺苑卮言》作“尽”[3]15;“或钧旨以植义”,“钧”字《谈艺录》作“约”[2]788,《艺苑卮言》作“钧”[3]15。因此,《欣赏诗法》的引文可能并非引自徐祯卿的《谈艺录》,而是出自《艺苑卮言》所引徐祯卿语。
《欣赏诗法》“诗有二废”“诗有四深”标题下皆注“释皎然”。皎然,字清昼,唐代诗僧,所撰《诗式》是一部较为系统、影响广泛的诗论作品。《诗式》“诗有四深”条作“气象氤氲,由深于体势;意度槃礡,由深于作用;用律不滞,由深于声对;用事不直,由深于义类”[4]18,《欣赏诗法》“诗有四深”条则作“气象氛氲,深于体势;意度槃薄,深于作用;用律不滞,深于声对;用事不直,深于义类”[1]114,与《艺苑卮言》所引释皎然语完全一致[3]11。李壮鹰《诗式校注》云:“‘氤’,《诗人玉屑》引作‘氛’。‘由’,王世贞《艺苑卮言》所引无此字。”[4]18此条引文《诗人玉屑》《艺苑卮言》“氤”字皆作“氛”,但仅《艺苑卮言》所引无“由”字。由此看来,《欣赏诗法》“诗有四深”条更有可能引自《艺苑卮言》。
综上所述,《欣赏诗法》所辑徐祯卿及释皎然论诗之语并非摘自他们的诗论著作,而是抄自《艺苑卮言》的引文。此种辑录方式显然较查阅二人原书更简单一些,也侧面说明《欣赏诗法》的编校较为粗率。
明成化年间,杨成①杨成,字成玉,福州人,明天顺八年(1464)进士,成化十四年(1478)任扬州知府。得到一部写本《诗法》,他校订此书并将其刊刻出版。这部诗法汇编共五卷:卷一为《木天禁语》,卷二为《诗家一指》,卷三为《严沧浪先生诗法》《名公雅论》及《诗法家数》,卷四为《金针集》及《诗学禁脔》,卷五为《沙中金集》。至万历年间,根据杨成《诗法》重刻或重新编校刊行的诗法汇编主要有六种,分别为:(1)佚名氏《群公诗法》,正德十一年(1516 年)刊本。(2)黄省曾《名家诗法》,嘉靖二十四年(1545 年)刊本。(3)《诗法》《诗法源流》合刊本②此本《诗法》五卷,内容、卷次同于杨成本;《诗法源流》三卷,为明代王用章所辑元人诗法著作汇编。,嘉靖二十九年(1550年)刊本。(4)朱绂《名家诗法汇编》,万历五年(1577 年)刻本。(5)谢天瑞《诗法大成》,万历间复古斋刻本。(6)吴默《翰林诗法》,万历间刻本。
根据调查,《欣赏诗法》的部分内容出自《诗法家数》《木天禁语》《诗家一指》《金针集》及《严沧浪先生诗法》。如上文所述,这几种诗法著作皆收录于杨成校刊之《诗法》。那么,《欣赏诗法》的成书与杨成《诗法》系统的诗法汇编是否存在一定的关系呢?
《欣赏诗法》中的许多内容见于《诗法家数》,后者旧题杨载①杨载,字仲弘,浦城(今福建浦城)人,元代著名诗人,与虞集、范椁、揭侯斯并称为“元诗四大家”。撰,明宣德年间朱权《西江诗法》收录此书。此外,杨成《诗法》及佚名氏《群公诗法》、黄省曾《名家诗法》、朱绂《名家诗法汇编》等亦载有此书。《欣赏诗法》“诗有六义”“诗有七戒”“诗有九准”及“律法”标题下皆注“杨仲宏”,其中“诗有六义”“诗有七戒”分别见于《诗法家数》序文部分“诗之为体有六”及“诗之戒有十”,“诗有九准”见于《诗法家数》“作诗准绳”,“律法”见于《诗法家数》“律诗要法”。《欣赏诗法》“诗学渊源之图”所附释评“诗体三百篇,流为楚词,……老杜全集,诗之大成也”[1]113,则见于《诗法家数》“总论”。《西江诗法》本《诗法家数》无“总论”部分②《西江诗法》所收《作诗骨格》有诗论八则,其中七则见于他本《诗法家数》“总论”,然此七则中亦无《欣赏诗法》所引“诗体三百篇,……诗之大成也”之语。,杨成本、谢天瑞本《诗法家数》总论部分的内容尚未标“总论”之目,黄省曾《名家诗法》本、朱绂《名家诗法汇编》本等则已标“总论”之目,且内容有不同情况的增加。不过,《欣赏诗法》引自《诗法家数》“总论”的内容皆见于杨成本、黄省曾本、朱绂本等杨成本系统的《诗法家数》。
《欣赏诗法》“作诗家数图”及所附释文“以上略举数家,一隅三反之道也”[1]114,见于《木天禁语》“家数”;后文“大抵求于古者,必法于今,……妙在著述之多,而涵养之深耳”[1]114,则见于《诗家一指》。《木天禁语》,旧题范德机③范德机,即范椁,字亨父,一字德机,清江(今江西樟树)人,元代诗人。撰;《诗家一指》,佚名撰,或题范德机撰。《木天禁语》及《诗家一指》主要的版本系统皆有三种,分别为史潜《新编名贤诗法》本④在史潜《新编名贤诗法》中,二书分别题作《范梈德机述江左第一诗法》与《虞侍书诗法》。、怀悦《诗家一指》本及杨成《诗法》本。依照杨成《诗法》重刻或重编之《群公诗法》、黄省曾《名家诗法》、朱绂《名家诗法汇编》等亦收录二书。根据张健的考证,史潜《新编名贤诗法》的刊刻至迟在明天顺年间或成化初年[5]。怀悦所刊《诗家一指》亦为诗法汇编,此书未分卷,因首篇为《诗家一指》,所以《诗家一指》也用作全书书名,其刊刻在成化二年(1466 年)。《木天禁语》“家数”一节,史潜本无图,仅以文字叙述,怀悦本及杨成本则皆以图示,与《欣赏诗法》“作诗家数图”相仿。《欣赏诗法》“作诗家数图”后附释评:
大抵求于古者,必法于今;求于今者,必失于古。故学者欲疏凿情尘,陶汰气质,力驱迷妄,独反清真。必须明彻古人意格声律,而神境事物,邂逅郁折,无不了了于胸中,随意唱出,自然超绝。不然苟且经营,必堕凡陋;刻意创造,终乏天成。妙在著述之多,而涵养之深耳[1]114。
此段文字《诗家一指》的各种版本互有差异,但相对来说,史潜本、怀悦本与《欣赏诗法》之文差异更大。如“必法于今”,怀悦本作“必泥于今”[6];“邂逅郁折,无不了了于胸中,随意唱出”,史潜本作“解后郁抑,得其全理,胸中随寓唱出”[7]。总体来说,《欣赏诗法》出自《木天禁语》及《诗家一指》的内容,与杨成本系统的《木天禁语》及《诗家一指》在形式和文字上更为接近。
《欣赏诗法》“诗有三体”及“诗有五忌”标题下皆注“白乐天”,这两条作诗法则又见于《金针集》。《金针集》(又名《金针诗格》)旧题白居易撰,现有《吟窗杂录》本,又有《群公诗法》本、《名家诗法》本、《名家诗法汇编》本等杨成本系统的版本。《欣赏诗法》“诗有三体,有窍、有骨、有髓”[1]114,《吟窗杂录》本作“诗有三本,一曰有窍,二曰有骨,三曰有髓”[8]327,杨成本系统的《金针集》此条文字与《欣赏诗法》本同。《欣赏诗法》“诗有五忌,格弱则诗不老,字俗则诗不清,才浮则诗不雅,理短则诗不深,意杂则诗不纯”[1]114,《吟窗杂录》本作“诗有五忌,一曰忌格懦,二曰忌字俗,三曰忌才浮,四曰忌理短,五曰忌意杂”[8]328,杨成本系统的《金针集》此条文字亦与《欣赏诗法》本同。显然,《欣赏诗法》所引白居易语与杨成本系统的《金针集》在文字上更为接近。
《欣赏诗法》“诗体”“诗名”“诗派”标题下皆注“严沧浪”。严羽,字仪卿,一字丹邱,号“沧浪逋客”,约活动于南宋宁宗、理宗时,有《沧浪诗话》。《沧浪诗话》由“诗辨”“诗体”“诗法”“诗评”“考证”五部分组成,杨成本系统的《严沧浪先生诗法》出自《沧浪诗话》的“诗体”和“诗评”部分,但编撰者在抄录时随意增删,致使其大失原书面貌。《欣赏诗法》“诗体”“诗名”“诗派”的内容与虽与《沧浪诗话》“诗体”的内容大致相同,但在体例及文字上与《严沧浪先生诗法》更为接近,分别出自《严沧浪先生诗法》的“诗体”“体制名目”“以人而论家数”三部分。
综上所述,《欣赏诗法》的部分内容出自《诗法家数》《木天禁语》《诗家一指》《金针集》及《严沧浪先生诗法》,这几种书皆收录于杨成《诗法》系统的诗法汇编,且《欣赏诗法》出自上述几种书的内容,与现存杨成本系统的版本在文字及形式上更为接近。笔者推测,茅一相在纂辑《欣赏诗法》时从杨成《诗法》系统的诗法汇编中摘录了大量内容。《欣赏诗法》与现存杨成《诗法》系统的诗法汇编重合的内容存在文字不完全一致的情况,这种不同可能出自茅一相的改写,亦有可能茅一相所参考的是这部诗法汇编的其他版本。
由上文可知,《欣赏诗法》的内容主要源自《艺苑卮言》《解颐新语》及杨成《诗法》系统的诗法汇编(详见表1),所辑释皎然及徐祯卿论诗之语,并非引自二人的诗论著作,而是出自《艺苑卮言》的引文。
表1 《欣赏诗法》内容出处表
如表1 所示,《欣赏诗法》没有茅一相原创的内容,《艺苑卮言》《解颐新语》及杨成《诗法》系统的诗法汇编共同构成了茅一相纂辑此书的“资料库”。从其简明的引书书目及整章大段的抄录方式来看,序言所谓“采唐、宋及今诸家语之要者”的过程恐怕没有花费多少精力。《欣赏诗法》中的“诗学渊源之图”“作诗家数图”及二图所附释评虽亦为抄录的内容,但没有注明出处。此种处理引文的方式容易使读者将这些内容视为茅一相的发明,有抄袭的嫌疑。不过,《欣赏诗法》虽为抄撮之作,但在内容编排上涵盖了探讨诗歌发展源流、辨析诸家作诗风格、总结作诗方法与技巧、别白诗体、评论历代诗人诗作等内容,可以称得上是一部内容全面的诗法作品。王逸民序赞云:“其总图也,分标也、著法也,表异也,削烦也,著赏也,有心哉康伯乎!”[1]112因而,此书虽称不上是编排严密,但对于学诗、作诗的确有所帮助。所辑“诗有一源”至“诗有十悟”十条作诗法则,延续了自皎然以来在诗格写作领域流行的基本模式,整齐有序,读来颇有趣味,这大概也是茅一相编纂此书最为用心之处。总体来说,《欣赏诗法》的成书过程虽较为粗率,但仍不失为一部适于初学者阅读的诗法作品。下面,笔者将进一步分析其成书与《欣赏续编》编纂及出版的关系。
《欣赏续编》的编刊者茅一相出身于江南望族,叔父茅坤为嘉靖十七年(1538 年)进士,官至大名兵备副使,与唐顺之、归有光等人推崇唐宋古文,曾编刊《唐宋八大家文钞》,影响广泛。茅坤仕途受挫后,便以刻书治生,其后茅氏家族从事著书刻书者众,茅一相也是茅氏家族中参与著书、刻书活动的一员[9]。晚明时期,闲赏文化已然成为社会上的优势文化,阳明心学与禅宗的盛行激发了人们对精神解放的追求,人们越来越注重感官与精神的快乐,茅一相的《欣赏续编》便是在此种社会思潮影响下出现的作品。相较于沈津所辑《欣赏编》,《欣赏续编》的编纂基调更为轻松愉悦,其旨在使读者领会自得自适之乐,如徐中行《续欣赏编序》云:“其要归以自得自适而已,岂徒玩物云尔哉?知其趣者,一领略之,当必有心神俱爽,豁然而得所为真我者矣。”[1]109《欣赏续编》的选辑取向亦与《欣赏编》有所不同,徐中行《续欣赏编序》云:
今观茅子是编,其重内者耶。始乎《诗法》,和之以天倪,因之以曼衍也。终于《修真》,呼吸吐纳、熊经鸟伸之术则又进于赤松羡门之所逍遥者焉。至若词也、曲也,即诗之余也。其《奕选》《绘妙》《茶谱》《山房十友》之类,则又仿佛润卿之意而次之,皆所谓潇洒送日月者也[1]109-110。
《欣赏编》的关注重点主要在于器物赏鉴与游艺活动,《欣赏续编》则将诗、词、曲等传统文艺及养生也纳入“欣赏”的范围,正如徐中行所言“其重内者耶”。
诗歌以情志为本,自古文人雅士乐于借助诗歌抒怀述志,诗词唱和亦为文人交游生活中的重要内容。为茅一相《欣赏诗法》所推崇的徐祯卿、皇浦汸及王世贞等人皆为明代诗文创作与理论批评史上的重要人物。其中,徐祯卿既为明中叶吴中派的代表人物,又受以北方文人为主、主张宗汉崇唐的复古派影响较大,注重“缘情”与“言志”“情感”与“格调”间的融合,提出“因情立格”说[10]244。王世贞为嘉靖、隆庆年间后七子复古派中的代表人物,他以折衷的心态调和前人的诗文创作理论,其诗文作品亦体现出情与格的谐和、雅与俗的相宜,以及传统意象与自我性灵的交融[10]321、335。徐、王的诗文主张在《欣赏诗法》所辑二人诗话中有明显体现,如徐祯卿称“因情以发气,因气以成声,因声而绘词,因词而定韵,此诗之源也”[1]114,又如王世贞云:“乐府之所贵者,事与情而已。”[1]126是以《欣赏诗法》不仅在题材上适应于《欣赏续编》的选辑取向,其内容主旨亦与《欣赏续编》所讲求的适性任情的编纂旨趣相契合。
从丛书编纂与出版的角度来说,《欣赏续编》是一部商业性较强的闲赏类丛书,《欣赏诗法》的编入丰富了《欣赏续编》所涉及的知识门类,也增强了《欣赏续编》的可读性,它与《奕选》《绘妙》《词评》《曲藻》《大石山房十友谱》《茶谱》《除红谱》《牌谱》《保生心鉴》等书共同构成了一部层次清晰、关涉文人闲赏生活方方面面的丛书。《欣赏诗法》卷末茅一相跋曰:“尝闻匡鼎说诗,人为解颐。余所录,虽不尽于王,而要能使人解颐也。”[1]136这也表明,《欣赏诗法》的编刊旨在满足读者的阅读体验,具有明显的商业动机。关于此书书名,其卷端及“欣赏续编总目”皆题“诗法”,而王逸民序径称此书为“《欣赏诗法》”,且王序落款时间为“万历庚辰秋七月既望”,与《欣赏续编》徐中行序的落款时间在同一年。翻检古今书目,《欣赏诗法》无单行本。笔者推测,此书并未作为独立的作品问世,它仅是作为这部丛书的一部分而成书的。
《欣赏诗法》乃茅一相缀辑前人诗论之作,茅氏本人无一字之发明。此书没有单行本,仅作为《欣赏续编》的子目在世间流传,其成书与所属丛书的编纂及出版有密不可分的关系。就丛书编纂中出现的这类著述行为而言,谋利与求名是两种主要的动机。丛书编纂者根据丛书的主题和定位,选择并剪裁文献,经过粗略地编辑加工使其成为一种新作,以丰富所纂丛书的内容,以期满足消费者的阅读需求而大卖获利。丛书编纂者将其个人作品收入所纂丛书,亦能通过序跋的夸饰和作品的流传获取名声。如茅一相在《欣赏诗法》跋文中将自己与王世贞、徐祯卿及皇甫汸并举,既暗含自我褒奖之意,亦能彰显其非同一般的诗学品味。又如王奕民《欣赏诗法》序曰:“有心哉康伯乎!毋论其诣,即向往,足嘉已。且也不佞又以忠告康伯子,盖勉之焉。知子之不进而昌榖乎哉!”[1]112此类序跋皆有助于塑造茅一相文人学者的形象。
明代丛书的子目中不乏《欣赏诗法》这类出自丛书编者之手的抄撮之作。它们在援引前人之说时大多不注出处,即便有注,所注出处往往不能说明书籍责任者在纂辑过程中所使用文献的实际来源,因此大多不具有突出的文献价值。尽管如此,这些作品的纂辑仍有其价值与意义。一方面,这些作品的纂辑乃服务于所属丛书的编纂,它们的存在不仅使丛书的内容更加丰富,也使丛书的编纂主题更为立体鲜明。另一方面,曹淑娟曾在《晚明性灵小品研究》中指出,“这些经过‘选刊’的书籍,除了某些商业利益的考量外,就消极面而言,‘编选’具有汰劣存优的功能,尤其古今所创作积累的书籍,必然无法一一尽善,‘编选’就是先为人们作去芜存菁的工作。”[11]71明代丛书的子目中出自丛书编者之手的抄撮之作虽称不上具有“去芜存菁”的作用,但它们对于文本的流动及知识的普及仍具有积极的意义。本文所集中讨论的《欣赏诗法》就是一个很好的例子,其内容虽摘自《艺苑卮言》《解颐新语》及一部包括《诗法家数》《木天禁语》《诗家一指》等诗法著作在内的诗法汇编,但经过茅一相的编排和整理,已成为一部内容全面且实用的诗法新作。《欣赏诗法》随着《欣赏续编》的出版在世间流传,推动了诗学知识的传播与普及。
《欣赏诗法》文本内容的流传并未局限于《欣赏续编》的影响范围,它还以不同的面貌出现在其他明代丛书中。
明万历年间胡文焕所辑大型综合类丛书《格致丛书》及诗法著作汇编《诗法统宗》均收录《诗家集法》一卷。据山东大学图书馆藏《诗法统宗》民国抄本,《诗家集法》卷端仅题“明钱唐(塘)胡文焕德父订补”,未题原作者姓名。此书内容及编排皆与《欣赏诗法》基本相同,不同之处在于《诗家集法》“诗学渊源之图”后增入“诗代”一节、“诗名”后增入“品类之目”一节。《诗家集法》“诗代”及“品类之目”的内容较为简单,兹录出如下:
诗代:虞廷赓歌、商洛表五子之歌、三百篇、离骚、汉、西晋、建安、六代、盛唐开元天宝以来、晚唐、宋
品类之目:赋、颂、雅、铭、赞、箴、行、咏、吟、哀、怨、叹、篇、章、操、引、谣、讴、歌、曲、词、调清平调
这两节内容又见于怀悦所刊诗法汇编《诗家一指》。怀悦本《诗家一指》所包含的诗法作品有《诗家一指》《诗代》《品类之目》《名公雅论》《木天禁语》《严沧浪先生诗法》,其中《诗代》及《品类之目》的篇幅极为短小,难以将其称之为独立的著作。怀悦本《诗家一指》与杨成本《诗法》有多种相同的子目,张健认为,它们有着共同的祖本,来自于同一部诗法汇编,但属于不同的传抄系统[12]。胡文焕在改编《欣赏诗法》时,吸收了怀悦本《诗家一指》的部分内容,并将书名改换为《诗家集法》。胡氏并未交代《诗家集法》文本的直接来源,茅氏搜集、编纂之功被掩没,《中国古代诗文名著提要·诗文评卷》将此书作者著录为“明胡文焕订补”,认为此书“书中内容与杜浚《杜氏诗谱》颇有相同之处,均系采撷众说而成,然二者未必同出一源,杜本远较本书内容丰赡”[13]264,未能指出《诗家集法》与《欣赏诗法》之间的关系。《杜氏诗谱》虽亦大量摘录《诗法家数》《木天禁语》等诗法著作的内容,但在内容的去取及编排上与《诗家集法》有较大差异,二者间没有直接的文本传承关系。《四库全书总目》对《格致丛书》评价较低,“是编为万历、天启间坊贾射利之本,杂采诸书,更易名目,古书一经其点窜,并庸恶陋劣,使人厌观。”[14]1137如四库馆臣所言,《格致丛书》的子目多为编者杂采诸书、更易名目而来,《诗家集法》便是一个典型的例子。
明天启年间卫泳所辑《枕中秘》收录《诗诀》一卷,其卷端题“明永叔卫泳辑”。《枕中秘编目》在其子目书名的次行标注了其他书名的全称或简称,编者以此种方式交代了子目书文本的出处及编者所见收录该书内容的其他书籍,如“《诗评》”次行注有“《欣赏编》”,“《茶寮记》”次行注有“《广牍》《汇函》《闲情小品》”等。该目末有卫泳题记,称“丁卯夏日,避暑竹窝,检阅群书,随手抄录,即便成帙”[15]709,是以此书属于汇抄体式之书,因其辑刻众书的规模与原则,我们仍可将其视为丛书。冯梦龙与卫泳的父亲卫翼明交好,他曾为《枕中秘》作跋,其文云:
卫氏自文节公来,遗书不下数万卷。翼明世其家学,手校而编纂之,以课其诸郎君,亦时时出付剞劂,公诸同好。余每过其家塾,辄得一异书,……无何,以一编见示,颜曰《枕中秘》,乃翼明少郎永叔所纂,皆逸士之雅谭,文人之清课,俗肠不能作,亦未许俗眼看也[15]699。
由冯跋可知,卫氏藏书颇富且勤于著述,卫氏父子的作品著作方式以编述与抄纂为主,且时常自刻之以公同好。《枕中秘》所关涉者皆“逸士之雅谭,文人之清课”,其编纂主要出于卫泳个人之雅好,并不具有鲜明的商业动机。《枕中秘》所收《诗诀》改编自《欣赏诗法》,卫泳对《欣赏诗法》的内容进行了大规模地删减,所保留的内容仅《欣赏诗法》所辑“诗有一源”至“诗有十悟”十条作诗法则及“诗诀”中介绍各体诗歌特点及作法的内容。卫泳《刻枕中秘致语》叙述其纂辑子目各书之缘起,关于《诗诀》一书,他谈道:“登高能赋,都收树色花香;触目堪题,岂外酒情茶理。不有所作,金谷之斗数何堪。何以应之?青箱之家法具在,刻《诗诀》第十五。”[15]705卫泳根据自身的兴趣及需求,对《欣赏诗法》的文本进行了二次整理,使其成为丛书《枕中秘》的重要组成部分。曹淑娟在《晚明性灵小品研究》中曾谈道:“这种经过编者节选调整的作品,不再仅仅是合刻杂抄的单纯意义,它的价值绝非所选作品的优劣精粗,而是选辑所投注的主观意图,过程中既有读书磨炼的效益,又自然显露了选者的性情识器,而使选本成为另一种创作作品。”[11]71也就是说,阅读与创作是选辑活动的一体两面,我们既可将《枕中秘》视为卫泳的阅读笔记,亦可将其视为展现卫泳个人审美与识见的创作作品。
明末书坊利用重编《说郛》系统版片编印的《山林经济籍》《居家必备》《锦囊小史》等丛书皆收录《诗诀》一卷,《山林经济籍》本卷端题“归安茅一相辑,陈珂校阅”①世传《山林经济籍》有两种,一种为明万历惇德堂刊屠本畯编二十四卷本;另一种为书坊假托屠本畯之名,利用重编《说郛》系统版片编印的伪书,收录《诗诀》之《山林经济籍》为后者。。此书内容与《枕中秘》所收《诗诀》完全一致,其卷末陈珂跋曰:“诗旨自唐宋论著无虑百十家,唯此卷洵厥体金针,亟为拈出。”[16]金针之喻,亦见于旧题白居易所撰《金针集》,其序云:“喻其诗病而得针医,其病自除。”[8]326陈珂将《诗评》比作金针,意在抬高此书的价值,凸显其实用性。关于明末百二十卷本《说郛》的编刻,昌彼得认为:“重编《说郛》者既未能获见郁本(即明弘治初年郁文博编校百卷本《说郛》)之全书与全目,因序有二千余家之说,于是广搜博采,流传之丛刻杂纂,无不囊括,欲符其数。于是明人之书或伪本窜入者有之。”[17]明末重编《说郛》及《说郛续》的版片屡经散佚,书贾各以所得之版,印为丛书。此类丛书纯为射利之产物,具有鲜明的商业性质,收书种数多且子目书篇幅普遍较短,丰富的知识门类与轻松的阅读体验正是此类丛书受到读者欢迎的关键。相较于《欣赏诗法》,《诗评》的内容更为简明实用,不仅能降低刊刻成本,也更适应于普通读者的阅读需求,显然更符合书商以利益为导向的出版模式。
明崇祯年间高奭所辑闲赏丛书《艳雪斋丛书》收录《艳雪斋诗评》二卷,卷首有高氏崇祯二年(1629 年)自序。此序抄自《欣赏诗法》王逸民序及茅一相跋,原文中透露作者时代及身份的信息皆被删改,如王序“莫盛于今”已被改为“莫盛于神庙时”[18]。《艳雪斋诗评》同样改编自《欣赏诗法》,此书卷上与《欣赏诗法》“诗评”的内容大体一致,卷下博采白居易、释皎然、杨载等名家诗话,与《欣赏诗法》亦有较多重合的内容。高奭将他人之序删改后径题己名,致使读者误以此序出自高奭之手,并将《艳雪斋诗评》完全视为高奭的作品。《中国古代诗文名著提要·诗文评卷》将此书作者著录为“明高奭辑”,认为此书“皆摘录前贤著述,辑者本人无所发明”[13]266,但未指出它与《欣赏诗法》之间的关系。此外,《艳雪斋丛书》所收《词评》《曲评》《画苑》分别改编自《欣赏续编》所收《词评》《曲藻》《绘妙》,署名高氏自作之《词曲评小叙》《画苑叙》又分别抄自茅一相所作《题词评曲藻后》及《绘妙引》。《艳雪斋丛书》未付之梨枣,仅以抄本传世,它的编纂谈不上具有商业动机。那么,该如何理解高氏对于《欣赏诗法》等书的改编呢?《四库全书总目》在评价《艳雪斋画苑》等书时称:“犹为未竟之稿,皆抄撮旧文,以备观览,无一字之发明。”[14]978消遣娱乐为晚明文人写作的重要动机,特别是在编撰闲赏类书籍时,其著述态度较为轻松随性,如华淑《题闲情小品序》所云:“长夏草庐,随兴抽检,得古人佳言韵事,复随意摘录,适意而止,聊以伴我闲日,命曰《闲情》。非经、非史、非子、非集,自成一种闲书而已。”[19]《艳雪斋丛书》与《枕中秘》皆属于闲赏类丛书,它们的编纂均具有较强的消遣意味。不过,卫泳在《枕中秘》中对子目书文本的出处有明确交代,而高奭不但没有交代文本的来源,还抄袭他人序文并冠以己名,显然有借书求名之意。
如上文所述,《欣赏诗法》的内容主要源自《艺苑卮言》《解颐新语》,以及一部包括《诗法家数》《木天禁语》《诗家一指》等诗法著作在内的诗法汇编。这部诗法汇编现存最早刊本为明成化年间杨成校刊本,杨成《重刊诗法序》云:
余承乏维扬之明年,偶得写本《诗法》一部,不知何人所编,……皆人所罕见者。余反覆再四深喜,以为诗之为法,莫有备于此矣。奈何传写,字样舛讹甚多,用是过不自量,粗加考订,别写一通,以便观览。然又自思,与其私诸己,孰若公诸人,乃捐俸绣梓,以与学诗者共之[20]。
杨成本《诗法》所展现的是杨成对于诗学的热爱和他保存、传播诗学文献的严肃态度。茅一相缀辑诸家诗论,编成《欣赏诗法》一书,自称“余所录,虽不尽于王,而要能使人解颐也”[1]136,此书与《欣赏续编》其他子目书所共同构建的是茅氏理想中的文人清赏生活。其后,《诗法统宗》《格致丛书》所收《诗家集法》,《艳雪斋丛书》所收《艳雪斋诗评》,以及《枕中秘》《山林经济籍》《锦囊小史》等丛书所收《诗诀》又皆改编自《欣赏诗法》。借助于丛书的力量,诗法著作从高阁走向了普通读书人的案头,有了更为广泛的受众。
明代中后期,出版业迅速崛起,丛书的编纂与出版也进入蓬勃发展阶段。在此背景下,丛书子目的产生有新的动机、目的和形式。正如《欣赏诗法》以及改编于此书的《诗诀》《诗家集法》《艳雪斋诗评》等,它们的内容侧重有所不同,但皆凝结着丛书编者的思考与意志,其成书与所属丛书的编纂及出版有密不可分的关系。同一文本在多种丛书中出现,不同丛书的编者根据所纂丛书的主题与定位对其进行剪裁和利用,推出了一系列新作,并在客观上促进了文本的流传。丛书子目的生成与衍化是明代丛书文化的重要面向,对《欣赏诗法》及其衍生文本的个案研究可使我们更深入地了解此种文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