贺佳琪
(四川美术学院,重庆 401331)
梁楷是我国南宋时期著名的人物画家,是中国古代写意人物画的先驱,因性格潇洒怪谲被戏称为“梁风子”。他的作品画风具有不同阶段性特征,晚年形成了独具一格的的减笔风格,也是减笔人物画的创始者。以梁楷等为代表的南宋写意画家较为重视墨的运用,用笔则相对单纯,由于崇尚用笔的文人画派的兴起,南宋绘画包括梁楷的减笔画被元代文人批评为“粗恶无笔法”。然而梁楷的后期作品墨色层次鲜明,追求造型之极是难能可贵的,对后世乃至中国近现代写意人物画的发展产生了重大影响,同时他的减笔画中天然携带了独具特色的笔墨特征,因此,艺术构成和艺术精神是梁楷作品中必须要探讨的内容。
梁楷的声誉在写意画中,很早就远播海外。14 世纪中叶,室町幕府将军足利家族极为喜爱中国艺术品,其中收藏了包括《雪景山水图》等多幅梁楷真迹,该画作几经转手,最终被东京国立博物馆购入,并被奉以“国宝”的待遇。
通观梁楷的艺术作品,在表现技法上可分为工笔白描、兼工带写和减笔三种类型(表1)。在青年时期,他作为宫廷画院画家,常以工笔白描的方式精微细致地描绘作品,吸收李公麟人物白画之法,其中以《黄庭经神像图》为代表。而后创作了《泽畔行吟图团扇》《雪景山水图》等一系列兼工带写的绘画作品。晚年在继承石恪的绘画风格同时,在表现形式和绘画工具上也进行个人选择,与前代使用绢作画不同的是他为表现泼墨人像的神采使用宣纸进行创作,创作出历史上独树一帜的减笔人物风格,其中《泼墨仙人图》和《太白行吟图》尤为突出。
表1 部分梁楷画作一览表
注意到梁楷作品中的收、放的特点,在我国学界是相对较晚的,因此也留下了广阔的探索空间。第一,我国学界认同梁楷在写意人物界首先创立减笔人物风格的重要意义,但并未系统深入地挖掘这一命名的深层指向和民族特性:对梁楷减笔画的研究并未在理论内涵上将他的“谨饬”“纵逸”特征结合起来,不能呈现完整的梁楷的意图。在已有的文章中,虽有从工细、写意角度来比较梁楷的前后期作品风格的异同,但也没走出笔墨风格的范畴。第二,目前即便在专门的写意人物画领域中,也主要是从写意人物画和梁楷人物作品中体现出的画面语言和笔墨技法出发,而没有注意到他的减笔人物画与西方人物画之间的异同,低估了梁楷人物画语言的世界性意义。西方的表现主义(崇尚内在感受表现画面,非写实人物画)的出现,与现代文明的发展紧密联系,起始时间于20 世纪初。梁楷的写意人物画则比西方至少早了700 多年。
综上所述,在梁楷作品的建构过程中,艺术的研究视角是一个不可或缺的基本维度。这是我国写意人物画在诞生过程中与西方非常不同的重要特色。在此基础上,还原梁楷作品中的艺术精神,是重新挖掘梁楷人物画的创新之处的一个必要路径,也是重构我国人物画民族特性的有效方法。
梁楷所塑造的一系列直指人心的人物形象,被赋予了鲜活的生命力,其主要特征包括:第一,造型变形;第二,结构上的张力;第三,笔墨趣味。从三个角度分析梁楷对人物画的美的要求,在理解了梁楷的艺术构成之后,再阐释他的艺术精神。
首先,以夸张变形的人物形态来看,造型的特殊性是他减笔画的根本基础。写意人物画中的形态夸张展现了物我相融的气质,变形处理注重画面的整体性和形象的内在性,意在形成一种能够准确传达特定的情感自然的不同状态。他的写意人物画常强化结构性特征,令观者感觉有韵味,尤其《泼墨仙人图》(图1)中的仙人形象即使存在着与观者常识经验不符的变形,也是统一、协调的,内化为画面的整体气质而不显突兀。
图1 梁楷《泼墨仙人图》
结构性变形与特征变形两种方式有机结合,仙人硕大的额头与紧凑的五官形成了强烈的对比,五官用短促有力的点和线勾勒,被集中压缩到了脸的下半部,增添了憨态可掬、大智若愚的意趣。梁楷写意人物画并不对人物的外观细节进行调整,而是通过综合把握对象是否具有潇洒不羁、飘然出尘的气质,从而呈现出异于常态的形象,与观者心中对仙人“超凡脱俗 ”的想象相契合。
在张力方面,梁楷在继承贾师古[1]关于人物画技艺研究的基础上,独创极致简约的张力,以研究笔墨之间的有机连续性。《太白行吟图》中的物象的形状、方向、位置等构成要素之间形成了微妙的关系,是其引人入胜的关键。梁楷的写意人物画通过笔迹走势所暗示的力的方向和人物明显的体态特征形成的张力,为画面注入了鲜活的生命。在李白的衣痕密集处的墨迹向左延伸,而浓墨点涂鞋履的笔迹则是相反的向右的力。在上述梁楷关于人物情态的描绘中,我们能够看到梁楷对于优秀人物作品的界定,具有艺术对于形式美的追求。
笔墨挥洒的趣味是观者体验形成的重要途径。传统写意人物画在表现手法上的特征有着其他画种不具备的得天独厚的优越条件。不同于西方人物画主要在光影或体积方面进行研究,而中国写意人物画是扎根于民族本土文化的结果。“全然是纵逸的抒发,人物从头到足几乎是一气呵成,其笔非纯然之笔线,其墨又非纯然之墨块,而是笔墨的交融。”梁楷的作品以墨代笔,体现“泼”的意趣,谢稚柳先生对梁楷的《泼墨仙人图》评价道,“衣袖至袍子的下垂,笔的放浪,墨的淋漓,纵横扫荡,与两肩的笔势,谨饬与纵逸,联为一体。”梁楷将水与墨自然结合,运用泼墨、破墨、焦墨等墨法,淡墨未干时辅以浓墨破之,边缘则运用焦墨,干脆利落。衣服用重笔描绘出来,圆润刚劲,传达出笔墨的力度。五官多用细笔勾勒,转折明显,头发和胡须用枯笔表现出生动飘逸。梁楷准确地抓住人物的本质特征,将现实生活中的人物形象提炼为艺术形态,达到了神形兼备、笔减神足的效果。这说明了由夸张变形、极致张力和笔墨变化构成的表现性是梁楷艺术创作的重要追求。在这个意义上说,梁楷的作品是以艺术形态为根基的。
梁楷的写意人物画中蕴含的艺术构成,不仅组成了他人物创作的重要缘由,同时也体现了蕴含中华文化特征的艺术精神,成为他超脱法度、妙理出新的向往。我们可以从“真”的精神和“新”的精神来诠释梁楷减笔人物画的艺术精神层次。南宋院体山水的点景人物中,不难看出存在一种奇特、朦胧的趣味,它取代白描的精密、细腻,成为了人物画坛的主导的笔墨形式,用洒脱轻松的笔触来表达自己对生命的态度和对艺术的领悟。梁楷后期的减笔人物画就是哲思与创作合一的产物。
第一,“真”的精神。“真”即是本心——本来面目。“我师之真,何用丹青。”“真”是不必用丹青细致描绘,若画师所描绘的画作并非发自内心的话,就无法呈现画作中物象的真实。“言行之粹美、机锋之劲捷、酬酢之雄伟、气格之弘旷”,正是梁楷淋漓简逸、潇洒纵恣的画风的真实写照。从梁楷的《泼墨仙人图》中我们可以看到其哲思对其艺术创作的熏染。画中跋文曰:“地行不知名和姓,大似高阳一酒徒。应是琼台仙宴罢,淋漓襟袖尚模糊。”这首题画诗不仅道出了泼墨与表现对象融为一体,是梁楷控制墨色的深厚功底的体现,也道出了绘画不需过于繁杂致密的描绘,应忠于本心的情绪和意志。如果说“真”的精神是梁楷减笔人物画的内核,那么“新”的精神,则是梁楷追求于写意画立足在精神根基之上所形成的外部理想境域。
第二,“新”的精神。梁楷推崇那些有新意、显创新的绘画作品,因为其能体现出画家对于事物的深入思考,并产出具有独特审美意义的视觉形象。苏轼在《书道子画后》提到“道子画人物,如以灯取影,逆来顺往,……出新意于法度之中,寄妙理于豪放之外。所谓游刃余地,运斤成风,盖古今一人而已。”[2]后人借苏轼之论品评梁楷的画,“梁楷惜墨如金,醉来亦复成淋漓”,高度重视和肯定画作的成就。作品已经达到了很高的艺术水平,不仅是画家的技艺超群,在顺应的法度范围内产生新意,还在豪放的笔风外寄托微妙之理。所谓“新意”,是指画家深入观察、体验所描绘的对象所获得的新的感受、新的情趣、新的技法、新的意境。明代张所望的《阅耕余录》中也有这样的记载:“余家藏梁楷画孟襄阳灞桥驴背图,信手挥写,颇类作草书而神气奕奕,在笔墨之外,盖粉本之不可易者”。清代厉鹗在《南宋画院录》中对梁楷评价曰:“画法始从梁楷变,烟云犹喜墨如新,古来人物为高品,满眼云烟比底春”。由此可见,画史上对梁楷评价极高,其人物画的面貌以笔减神足的形式在艺术长流中独辟蹊径,并开大写意之先河。
梁楷的人物画早期的“谨饬”与晚期的“纵逸”是其绘画语言上的显著特色,其中后期“减笔画”传神写照,耐人寻味,宋末元初的法常,元代的颜辉,包括明清时期徐渭、朱耷、金农等画家都受其影响颇深。他的写意人物画作品可以说是内容精深而广博,足以成为中国大写意画的楷模和典范。就本文而言,梁楷的减笔人物与西方表现主义人物画的不同之处,在于他的减笔画携带了浓重的本土基因,包含了中国写意画本身的艺术特色,以及梁楷自身深厚的绘画功底和笔墨素养,体现出鲜明的艺术构成与艺术精神。从这个意义上说,我国写意人物画的出现早于西方,并与传统笔墨技法结合程度紧密,在我国五千年积淀而成的民族文化土壤中,梁楷的绘画语言对民族艺术的影响十分深远。因此,我们应该深挖梁楷等大写意画家作品,为当代中国写意画派提供专业的民族绘画语言资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