潘慧琼
(安徽财经大学 文学院,蚌埠 233030)
关于中国诗歌在19世纪英国的译介情况,目前学术界的研究成果几乎全部集中在英国汉学家德庇时(John Davis)一人身上。实际上,在1829年德庇时发表《汉文诗解》(On the Poetry of the Chinese)一文,向英国民众系统普及中国诗歌知识之前,英国本土业余汉学家斯蒂芬·韦斯顿(Stephen Weston)已经完成了数首中国诗歌的翻译和出版,这些诗歌译本对了解中国诗歌的海外传播以及英国汉学早期业余汉学家的汉诗认知和翻译水平都有重要价值。关于韦斯顿中国诗歌译本的诗稿来源、翻译质量、价值与影响等问题,至今未得到系统的整理与剖析。
韦斯顿是19世纪英国的一名古董收藏家和古文字研究者,也是一名文学爱好者。他生前编译出版过将近50种作品,大多与阿拉伯语、波斯语、汉语官话等东方语相关[1]371-374。1809年至1820年间,韦斯顿翻译出版了一系列中国诗歌(详见表1)。
表1 韦斯顿英译汉诗篇目
如表1所示,由于《成窑鸡缸歌》有1809年和1816年两个译本,韦斯顿翻译的中国诗歌实际上是7首。韦斯顿一生从未来过中国,他是如何获得这些诗歌的中文文本的呢?通过韦斯顿的译序可以得知,他所翻译的汉诗诗稿主要有以下几个来源。
乾隆《御制凯歌三十章》译序中有一段韦斯顿写给乔治·斯当东爵士的话:“乔治先生,请允许我将乾隆御制的历史诗献给您,您一直很乐意借给我。我现在附上一份英语的翻译还给您,以表达我对皇室珍稀藏品的高度尊敬和感激。”[2]1“Sir George”即乔治·托马斯·斯当东(Sir George Thomas Staunton),学界多称其为小斯当东。由此可知,乾隆《御制凯歌三十章》的汉语诗稿是小斯当东借给韦斯顿的皇室收藏品。
韦斯顿所翻译的中国诗歌中,《成窑鸡缸歌》修订版(Ly Tang, an Imperial Poem in Chinese , by Kieg Lung)和《汉语图画诗样本》(A specimen of picturesque poetry ,in Chinese)都附有中文文本。韦斯顿称,乾隆的《成窑鸡缸歌》是他在一个带有图案的中国瓷杯上发现的(I found it on a China cup, with the figures which accompany it)[3]3。《汉语图画诗样本》同样来自一个瓷杯(inscribed on a cup),杯子的主人是英国当时著名的中国艺术品收藏家班克斯夫人(Lady Banks)。
Love Song和Drinking Song未附中文文本。根据韦斯顿所注的音标,可以推知love song所译汉诗为:“有美一人兮见之不忘,一日不见兮思之如狂。”[4]115Drinking Song所译汉诗为:“林荣其郁,浪激其隈。泛泛轻觞,载欣载怀。”[5]前者出自王实甫《西厢记·崔莺莺夜听秦杂剧》第四折的唱词《凤求凰》。原词一共八句,韦斯顿仅翻译了前两句,可见他并不清楚这首唱词的实际出处。后者描写的是兰亭集会的经典场景“曲水流觞”。据学者考证,西厢故事在明清时期就已经“以碗、盘、瓶、罐、笔筒、插板等瓷器为载体,广泛进入世俗生活并随着中国瓷器的外销而传入欧洲。”[6]“曲水流觞”同样是明清时期中国瓷器的常见图案。韦斯顿在译序中明确提到,“这个国家的许多诗歌都保存在易碎的瓷器和漆器上,……如杯子、盒子和花瓶等”[4]5。因此,这两首短诗文本应该同样来自英国古董爱好者收藏的中国瓷器。
Hao Kiou Tchouen所附中文文本为:“名花不放不生芳,美玉不磨不生光。不是一番寒彻骨,怎得梅花扑鼻香?”韦斯顿称,这首诗来自珀西(Percy)从葡萄牙文翻译的《好逑传》第四卷(the fourth volume of the Hao Kiou Tchouen)[4]9。从韦斯顿所译汉诗的文本来源可以看出,这些诗歌主要来自英国皇室收藏的法国传教士手稿,以及中国销往欧洲的中国瓷器,以这些非经典诗歌样本来谈论中国诗歌,必然会对中国诗歌的审美特征造成一定的误读。
前文曾述,韦斯顿的翻译是为小斯当东服务的。小斯当东是英国国会的重要议员,被誉为当时汉语水平最高的英国人,他将汉语诗歌的翻译任务交给韦斯顿,至少说明他是信任韦斯顿的汉语阅读水平的。但是,在今天看来,这些诗歌译本存在不少错误。
《成窑鸡缸歌》是韦斯顿在一个中国瓷杯上发现的。1809年他首次翻译时,并未读过《成窑鸡缸歌》原作,不知道乾隆原诗为七言诗,应为七字一句,只是因为杯子上的文字是八字一行,就想当然视为八字一句,取首句“李唐”二字作为临时标题,逐字进行注音和释义。如此严重的断句错误,使《成窑鸡缸歌》1809年译本的大意翻译与原诗相去甚远。后来,韦斯顿终于发现,“这些显示在杯子上的行文,应该是每七个字停止。”[7]3于是,其在1816年对《成窑鸡缸歌》进行了修订再版。
韦斯顿的中国诗歌译本有固定的翻译体例,先以直译的方式对诗句进行逐字注音和字面释义,再以自由译文的方式翻译整句诗行的大意。译本在字面释义上的错误尤为显著。
首先是混淆同音字、音近字或形近字。例如,在《御制凯歌三十章》译本中,韦斯顿将“堵”译为“towns provinces”(都城),“勋”译为“dry by fire”(用火烘干),“咚”译为“winter”(冬天),“末”译为“at length”(最后)。在《成窑鸡缸歌》1816年修订版译本中,将“芒”译为“fatigued”(疲劳的)。这些释义明显是混淆了“堵”和“都”“勋”和“熏”“咚”和“冬”“芒”和“忙”“未”与“末”等同音字、音近字或形近字。
其次是杜撰汉字义项。17、18世纪传入欧洲的汉语字典并不少,如《海篇》《正字通》《字汇》等,其中《康熙字典》成书不久便传入了欧洲,“因其官修字书的性质与中国字书集大成者的地位,逐渐取代了《字汇》与《正字通》,成为西方学者进行汉语研究、辞书编纂的工具。”[8]韦斯顿译本中不少汉字的释义,都超出了当时通行汉语字典的义项范围。例如,“行”译为“鞋带”,“看”译为“飞翔”,“就”译为“然而”,“藏”译为“顶髻”,“荣”译为“激流”,“浪”译为“植物”等,这些释义都不在《康熙字典》所录该字的义项范围之内。
在一句诗中,如果字面释义错误的字数过多,或者释义错误的字是该句的关键字,必然会导致整句诗大意翻译的错误。比如,《兰亭诗》中诗句“林荣其郁,浪激其隈。”原意为“树木茂盛青翠,水波拍打着流水转弯处”,被韦斯顿译为“加了香料的树木随着激流回旋,周围的空气香气弥漫”(As spicy woods, By torrents whirl’d, Perfume the ambient air)[4]7,不仅译错了“荣”“浪”“隈”等关键字的字面意思,还增加了“激流”“香料”等原诗没有的信息,在一定程度上改变了原诗的审美特征。
韦斯顿本身是一个社交积极分子,在英国贵妇圈尤其活跃,“由韦斯顿整理出版的东方译本、旅行描述和理论论文,在当时都引起了读者极大的兴趣。”[1]373韦斯顿所翻译的这些中国诗歌,虽然存在不少错误,但仍然具有重要的史料价值。
韦斯顿翻译的中国诗歌中,乾隆的诗歌影响最大。韦斯顿称,“一些人被诱导学习汉语,以便阅读乾隆的御制诗,其中耶稣会士说了很多,伏尔泰说了很多好话。”[4]5韦斯顿所说的“耶稣会士”,即法国来华传教士钱德明(Pere Amíot),他在华四十余年,是乾隆在位期间最受信任的法国传教士之一。1770年,钱德明在巴黎出版了法文版《盛京赋》并对乾隆大加赞美,称这位东方君主“博学多识、勤政风雅、崇尚礼教。”[9]“伏尔泰说了很多好话”,指的是伏尔泰写给乾隆的信。伏尔泰在信中对热爱作诗的乾隆大加赞赏,还用“迷人”“伟大”“甜美”等词语赞美乾隆的诗[3]2-3。正是钱德明与伏尔泰的赞美,让乾隆的东方君主形象近乎完美,成为18世纪英国诗人嘲讽本国君王的最佳参照。英国著名讽刺诗人沃尔科特(John Walcot)以Peter Pindar为笔名,创作了《乾隆颂》(Odes to Kien Long),称乾隆为“时代的荣耀(an honour to the times)”[10]。另一位讽刺诗人马西亚斯(Thomas James Mathias)更是直接托名乾隆创作了《乾隆致乔治三世的帝国书信》(The Imperial Epistle from Kien Long to George the Third),称赞乾隆创作的《三清茶》是“伟大的民族诗歌(great national poem)”[11]。
这种盲目崇拜的态度在19世纪初有所转变。随着1792年英国马嘎尔尼使团访华的失败,英国知识阶层对乾隆诗才的态度日趋理性。韦斯顿本人对所译乾隆诗歌的评价就不高,认为他所翻译的乾隆诗并不包含“真正的诗意(truly poetic)”,但是,“它与中国散文的结构比较,可以看出汉语口头会话(colloquial)和诗体写作(poetic style of composition)的不同”[7]3。韦斯顿所说的“诗体写作”,指的是汉语书面语写作。也就是说,韦斯顿翻译乾隆诗歌以及其他诗歌的目的,主要不在于艺术审美,而是出于汉语研究的需要,将诗歌作为比较汉语口语和书面语的素材。
19世纪初,英国知识界对中国诗歌的关注远不如戏剧和小说,出版市场上能够读到的中国诗歌,几乎全部来自从法语转译的科普性读物《中华帝国全志》。德庇时在《汉文诗解》中,曾将中国诗歌用欧洲的标准分为“颂与歌、道德训诫诗、描写和情感诗”三类[12]。《中华帝国全志》中所录的中国诗歌,大部分是从《论语》《尚书》等典籍中摘录的政治或道德格言。而韦斯顿辑录的中国诗歌,已经跳出了庙堂颂歌或道德训诫诗的视野,属于真正的“描写和情感诗”,代表了19世纪初英国业余汉学家对汉诗认知的最高水平。
1.关于汉诗大意的理解
韦斯顿对每一首汉诗都会提供两种译文,一种是基于字面释义的“散文体直译文”(close translation in prose),另一种是“韵文体自由译文”(a free one in verse)。他的直译文错误较多,但自由译文的准确率却很高,特别是那些篇幅短小的诗歌,诗句大意和诗歌意境都与原诗比较吻合。例如,和珅的《临终诗》,“五十年来梦幻真,今朝撒手撇红尘。他时睢口安澜日,记取香烟是后身。”[13]5(1)韦斯顿译本未附中文,所注读音与清代梁章钜《浪迹丛谈·睢工神》中所记版本最为接近。韦斯顿的自由译文为:
“The dream which I dreamt in my youth, fifty years ago,is now proved to be true. This morning I shall disengage my hands,and cast off this red clay. At the time of the overflowing of the Yellow River,that day I remember to have received the smoke of aromatic offerings,which is now my after body,or what my body will be by and by.”[6]
译文大意:“我五十年前年轻时的梦想现在已经成真,今朝我要松开我的手,扔掉这红土。等到黄河泛滥的时候,我收到芳香祭品的烟,那是我的后身,或者说,我的身体迟早会变成那样。”
和珅《临终诗》最核心的情感是表达死亡之前的人生感慨。韦斯顿所译大意除了将“红尘”直译为“red clay”(红土),未能译出其作为“人间”的寓意,但译文表达的情感与汉籍所记录的原诗基本一致。
又如,班克斯夫人瓷杯上的《汉语图画诗样本》,“南楼夜雨晓初晴,几案山光照眼明。一琖细评蒙顶味,隔墙丛竹鹧鸪鸣。”韦斯顿的译文为:
“It rains all night,but in the morn returns Sol’s orient beam,and darts its rising light,reflected from the hill,on your bright eyes,whilst in your lofty chamber to the South,before your table placed,you sip the high flavour’d souchong;and tow ‘ring’bove the wall,Perch’d on a clump of bamboos,the Chay-koo sings.”
译文大意:“下了一夜的雨,早上东方的阳光终于重返,光芒从山上迅速升起,反射在你明亮的眼睛和南边的高楼上。你在摆好的茶几前啜饮着香浓的小种茶,鹧鸪越过高墙,栖息在一丛竹子上唱歌。”
这样的译文虽然无法体现汉诗的语言形式感,但原诗的诗句大意以及整首诗营造的闲适意境都得到了较好的保留。
2.关于汉语诗歌特点的认识
韦斯顿认为,汉语的口语和和书面文字是割裂的,汉诗的语言就是典型的书面语,“一个英国人可以读写中文,和一个中国人通信,而不知道任何一个字的真正发音。”[4]10他甚至认为,和珅的《临终诗》可以“提供一个极好的样本,说明汉语结构的黑暗和复杂,以及必须提供多少(样本)才能理解它。”[6]
韦斯顿对汉诗的格律也有一定地了解。他指出,汉语的发音有平声(ping ching)、上声(chang ching)、去声(kiú ching)、入声(jou ching)四个主要音调,这四个音调可分为平(ping)、仄(tché)两类。“在七个字的诗中,不注意第一、第三、第五或第七个字的音调,而是注意第二、第四和第六个字的音调,它们必须按以下顺序排列:如果第二个是平,第四个必须是仄;也就是说,它必须有其他三个音调之一的上、去或入,第六个字必须再次是平。这个规则叫做平仄平。”[2]8-9
韦斯顿对汉语格律诗的平仄认知基本上是准确的,但他没有对自己所译的任何一首汉诗进行过平仄分析,而是以Love Song为例,解释什么是汉诗的对句(distich)。他认为,“有美一人兮见之不忘,一日不见兮思之如狂”这两句诗“被称为对句,每行由九个词组成,最后两个字押韵”,还认为DrinkingSong是“一种有韵律或规则的散文(prose),一个音节与另一个音节形成比例。”[4]6-7实际上,《兰亭诗》并不是散文,而是一首标准的四言诗,“林荣其郁,浪激其隈”二句也是非常标准的诗歌对句。韦斯顿所理解的对句,仅仅指两行诗字数相等,以及最后一个字押韵,这与汉语格律诗所要求的“对偶”修辞还有一定的差距。
总体而言,韦斯顿对汉语诗歌特点的认知还比较粗浅、零散,远远无法呈现汉语诗歌在题材、体裁和修辞方面的复杂性。值得肯定的是,韦斯顿仅仅借助几部西传欧洲的汉语字典,以及当时欧洲的汉语研究成果,就敢于进行包括长篇格律诗在内的中国诗歌的翻译,自由译文的准确率甚至超过了70%。他以自己的翻译实践证明,对一个外国人来说,汉语书面语的学习完全是有法可依的。
在中英文学交流史上,韦斯顿是一位名不见经传的小人物,他所翻译的这七首中国诗歌,以中国传统诗歌审美标准来衡量,都算不上精品。但是,“在小斯当东、德庇时等‘侨居地汉学家’崛起之前,韦斯顿是威廉·琼斯之后英国本土为数不多的长期专注于汉学领域的研究者之一。”[14]韦斯顿在中英关系初步建立的关键时期,以巨大的热情投入到中国瓷器等物品的汉诗挖掘中,彰显出中国物质文明在中英早期文学交流中发挥的重要作用,拓展了英语世界对中国诗歌的审美视野,其历史贡献不应被埋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