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旧瓶装新酒到兼容并蓄
——记近代南京基督教青年会会所的两次中西文化融合与共生

2023-10-25 08:18
西部学刊 2023年20期
关键词:青年会牌楼会所

孙 璨 陈 奕

(1.南京大学 历史学院,南京 210000;2.东南大学 建筑学院,南京 210096)

基督教青年会会所,作为见证了自清末至民国时期基督教青年会在中国传播发展的建筑遗存,是其进行四育活动的空间载体,其价值已不仅局限于建筑本体,还体现了当时西方传入的教室、宿舍、球场、游泳馆、礼堂、淋浴间、厕所等新建筑功能与中国传统建筑形式之间的碰撞与融合。目前,全国范围内保留下来的青年会会所在功能上多已另作它用,因缺少关注与研究,使得这一曾对中国近代建筑史发展起到过重要推动作用的建筑类型,已逐渐不为人知。本文以南京基督教青年会会所在发展变迁中的两次转型为研究对象,分析这一类新建筑是如何通过建筑师李锦沛的巧妙设计创作,取得两者之间的和谐共生,为当时社会所认可,进而影响到整个中国在近代的建筑风格改变。

一、基督教青年会在南京的近代发展简史

基督教青年会全称为Young Men’s Christian Association,简称为YMCA,1844年创立于英国,由乔治·威廉姆斯(George Williams)创立并在欧洲广泛传播。在长期的发展过程中,逐渐从单纯以宗教活动为号召的青年职工团体,发展成为以“德、智、体、群”四育为宗旨的社会活动机构。基督教青年会自1870—1880年间传入中国上海,早期以西方来华青年为主要服务对象,在发展过程中形成了以学生为主的学校青年会和以职业青年为主的城市青年会。由于受到国民政府的许可与重视,以及来自北美协会的支持,民国时期中国的基督教青年会组织规模迅速扩大,甚至在周边日本、朝鲜等国也成立了中国留学生在当地的分会。

基督教青年会自清末至民国时期在中国大地迅速发展与传播,借由青年会的传播发展,带来了与其办会宗旨相匹配的空间载体——基督教青年会会所建筑。青年会会所因契合当时中国精英“社会改良”的迫切需求而蓬勃发展,至20世纪20年代,全国城市青年会会所数量已达36座[1],学校青年会亦有一百多处,遍布各省中心城市以及沿海重要商埠。这些会所一般选址在城市中心地段,配置礼堂、教室、体育馆、社交厅等多种功能空间,配合演讲、授课、集会、体育训练、洗浴等多种活动,诸如篮球、排球、保龄球等体育运动项目就是由基督教青年会从美国引入的,从而吸引了众多城市青少年的加入。其中1923—1933年间是会所建造的高峰期,建筑师哈利·何士(Harry Hussey)、亚瑟·亚当森(A. Q. Abamson)、李锦沛(Poy Gum Lee)、范文照、赵深、哈沙德洋行、伯捷洋行、永固工程公司等均参与其中。

南京从清末的重要城市发展至民国时期首都的过程中,基督教青年会的发展也伴随其间,引领了南京的城市发展建设。其发展过程主要经历了初创—发展—停办—恢复四个历史时期。

初创期(1909—1911):南京基督教青年会胚胎于1909年,美籍传教士魏德迈(Whitman)和海士(L. N. Herpes)到达南京,开始了南京YMCA筹建工作,当时在新街口附近租赁民房作为会所,条件简陋但仍组织了中国首次现代体育运动会,还举办了多次科学演讲。在1911年四月,受到当时中华民国临时政府的支持,南京基督教青年会正式成立,并寻得花牌楼大街第一千九百八十六号前清道尹周子昂的宅邸,租赁作为会所。

发展期(1912—1936):自民国二年(1912)起,青年会进入了迅速发展阶段,除会员迅速增加,会务工作日益繁忙,陆续成立智育部、童子部、会员部、学生部、德育部、军警部、体育部外,还成立了求实学校、青年通俗学校等教育机构,组织童子模范团、牯岭童子营等培训团体。在此期间,开始筹建新青年会会所,中华路新会所于民国十四年(1925)开始建设,次年落成。此后,又陆续增设青年会中学,并在保泰街增设分会所,同时还在九龙桥一带设置游泳池,新街口附近租赁空地作为网球场,基督教青年会在南京的发展呈现出一片欣欣向荣之势。

停办期(1937—1945):抗战时期,由于战事原因,青年会的相关活动受到了极大的阻碍,在此期间南京YMCA总干事乔治·费奇与西门子公司的约翰·拉贝虽然领导国际红十字会安全保护区,保护了大批平民,但位于中华路的会所遭到日军焚毁,大部分事业在抗日战争期间相继停办,会所大楼经过整修后曾作为当时的中国农民银行总管理部使用。

恢复期(1945—解放后):八年抗战胜利结束后,1945年秋,南京青年会拨款重建,经过整修,被日寇烧毁的会所大楼在1946年修复一新,青年会中学和各项社会服务事业,也陆续恢复,重新开办起来。南京解放后,南京YMCA作为团体会员,积极投入“三自”革新运动(1)“三自”革新运动:全称为基督教三自革新运动,亦称“中国基督教三自爱国运动”。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后,中国基督教新教为摆脱教会的半殖民地洋教形象,实现自治、自养、自传,开展了团结全国教徒在爱国主义旗帜下,革新教会,积极参加国家建设的爱国爱教运动。,参加了南京市民主青年联合会。

南京基督教青年会自初创时期租赁周宅作为会所,前后使用了约15年,再之后则筹建中华路会所并延续使用至新中国成立。两座会所伴随了南京基督教青年会的各个历史阶段。通过对它们的深度发掘研究,可以深刻体会到中西文化在建筑中的融合与共生。

二、基督教青年会会所在南京的初创与成熟

(一)初创期的花牌楼会所

南京花牌楼大街基督教青年会会所(以下简称花牌楼会所)

根据相关记载,此屋位于花牌楼大街第一千九百八十六号,是前清道尹周子昂的宅邸,因传教士海士与屋主相识而租赁获得,整个宅邸长327尺(109米),宽136尺(45.3米),共九亩二分五厘(6 167平方米)。其房屋占地面积约1 688平方米,花园占地约四亩(2 667平方米)。从保留下来的平面布置图中(图1),可见整组建筑群是典型的江南地区城乡官式住宅布局,虽然从平面观察有部分建筑缺失,但基本格局与流线仍完好。建筑群分为左中右三路,其中东路仅存两组房间,一组位于东南角,是整个建筑群的大门,前有院,建筑面阔三间,中间作大门,两侧分别设总干事室与招待室。另一组位于东北角的两间偏房,作为厨房与食堂用途。中路是会所的核心功能区,沿中轴线自南往北的各进厅堂分别作为游艺厅、演说厅和课堂,两侧的偏房与厢房则作为办公室、藏书室、寄物所、休息所等功能。最北端建筑应是两层的堂楼,作为会员寄宿舍。西路建筑也不完整,保存尚好的一栋五开间房子作为干事寓所,靠北侧的几间厢房则作为厕所使用。空地主要集中在建筑群的南侧与西侧,南侧的花园区除原有的荷花池,正对着的两层茶楼以及西侧偏门外。在花园的东侧单独开辟出了一块室外排球场,花园北端紧靠游艺厅布置了浴室。西侧则在原西路的空地处,分别设置了会员运动场与学生运动场。

图1 花牌楼会所一层平面图

(二)花牌楼会所的建筑利用与改造

1.利用部分

按照院落的前后分区进行相应的建筑功能分区,花牌楼会所的布置依托原城乡官式住宅,在传统的宅院内较为有效的布置新建筑功能。结合多进院落式的建筑组合现状划分功能分区,其主要的建筑功能可划为三个分区,一为向基督教青年会会员提供的活动与聚会交流功能区,二为求实学校学生的学习住宿功能区,三为干事办公与住宿,以及其他厨房、厕所、大门等辅助功能区。

在布置时将距离大门较近的正厅区域作为供会员活动的功能空间,北侧的后院女厅与堂楼区域则安置求实学校的教室与宿舍,东西两路则布置其他辅助功能用房。

利用不同建筑空间对应不同功能用途,利用传统建筑群中原先不同的大空间与小空间,对应布置不同的功能平面,如将原民宅的正厅大堂作为演说厅,利用最后一进堂楼的一、二层小开间房屋作为学生宿舍。同时在主轴线外较为零碎的建筑空间中设置厕所、浴室功能,解决会员与学生的生活使用需求。

2.改造部分

适当的调整建筑流线,符合现代使用需求,对建筑原有流线进行了一定调整,但仍保留了原有中轴线通道,同时有效利用备弄的穿行作用,还在厕所等处设置了雨天路径。

改造建筑与场地,增加配套服务功能区,根据实际使用人数的需求,对原建筑内的一些房间进行了改造,增加了配套服务用房的面积,设置了专门的浴室、餐厅。对空闲场地进行改造,形成专门且互相独立的体育活动场所,满足干事与学生住宿,会员使用需求。

(三)第一次融合——花牌楼会所的创新与问题

整个基督教青年会在中国的传播,给中国带来了全新的建筑功能,诸如运动场馆、礼堂、社交空间、洗浴空间等的加入,使得中国的公共类型建筑在原先教堂、学校、医院、邮局的基础上又有了新的发展,成为中国现代城市空间中十分重要的公共场所。

花牌楼会所由江南地区传统民居改造而来,利用旧的空间格局容纳新的建筑功能,从建筑设计的角度而言,这是利用中国传统建筑进行改造再利用的典型案例。但制肘于中国传统建筑的排布形制与建筑单体构造特点,在实际使用中仍存在不少不足之处。

受制于原来的多进式建筑布局,使用功能上未能做到会员与学生各自需求的完全分开,建筑出入口、卫生间等均为共用,会员区域的使用面积较小,且位置位于整个建筑群的中部,会面临着其他人员活动的干扰。

动静空间未能有效分开,运动场地距离课堂过近,如花园区域的茶楼东侧设置了排球场,会员及学生活动时,产生的噪声必然会影响到茶楼中人们的休憩。

空间封闭性不足,由于传统建筑中厅堂不设门窗的特点,功能中诸如演讲厅、游艺厅都位于中轴线上且完全开敞,这在南京阴冷的冬天或是湿热的夏天都非常的不适用。

使用面积不足,由于建筑用房无法满足更多会员使用的需求,同时传统民居空间哪怕经过改造也并非完全适合新功能需求,因此自民国四年(1915)开始,基督教青年会便一直在筹划建造新的西式青年会所,历经了10年的反复协商募捐,终于在民国十四年(1925)一偿所愿。

(四)成熟期的中华路会所

南京中华路基督教青年会会所(以下简称中华路会所)的选址曾几经周折,由于会务工作的日益壮大,亟需面积更大的新会所。民国七年(1918)时,江苏督军李纯曾指拨胪政牌楼旧中协署为会所,但因为地点距离商场(即新街口一带)较远,于会所位置,不甚适宜,故并未启用。胪政牌楼旧中协署之后曾经作为童子模范团的用房,在军警部成立后,则修葺胪政牌楼一部分的屋宇,辟为军警招待部。

直至民国十三年(1924)呈准齐燮元督军,以该署调换府东街旧镇守使署余地,约11亩余,会所用地正位于南京的城市中心,内桥大街西南,这里原是清代江宁府衙所在,在更早的历史时期曾是三国的周瑜宅邸,宋代的大军库,明代应天府衙所在地。

中华路会所的建设经费由全国青年协会代向北美青年协会募得美金6万元,南京本会方面筹募国币两万元,民国十四年(1925)春兴工建筑,十五年(1926)秋落成。建造时,还由中国红十字会创立者并曾任蒋介石与宋美龄证婚人的余日章捐立奠基碑。

因是北美协会参与募集资金,因此他们派遣当时年仅24岁的华裔建筑师李锦沛主持指导会所的设计工作。李锦沛于1923—1927年间,受美国基督教青年会全国协会的派遣,任驻华青年会办事处副建筑师,协助当时的主任亚当森工作,在其任职期间,完成了上海西人青年会、海军青年会、长沙、保定、济南、南京、宁波、南昌、成都、福州、厦门、武昌青年会、上海八仙桥青年会、昆山基督教青年会的建筑设计[2]。

李锦沛的设计风格早期多为简化的西方复古式样,并且喜爱将中国传统建筑式样融于西式建筑之中。作为其早期设计的青年会会所,中华路会所采用了融合中西的设计处理手法,整体风格上仿照西班牙建筑样式,细节造型中则处处显露中国元素,建造完成的会所大楼,以其宏伟的造型,一时间成为南京城内的标志性建筑。根据会史文件记载:“共有房屋四座,计正屋一,健身房一,演讲厅一,茶楼一,屋之形式及颜色,系仿照西班牙国之建筑,幽雅适宜,辉皇美丽,允为宁垣所罕见。会所内部之设备有演讲厅、交际厅、游艺厅、体育馆、教室、书报室、浴室、寄宿舍、食堂等等。此外尚有待建之屋多座,皆为工作所必需,因经费关系,尚未实行。”(图2,图3)

图2 中华路会所一层平面图

图3 中华路会所二层平面图

根据现存李锦沛设计图纸与实地勘察,可以认为民国十五年(1926)建成的新会所主楼,完全是按照其设计方案完成。

表1 两座会所相关数据对比

(五)中华路会所设计中的创新与改变

1.在原会所需求的基础上进行创新,以西方现代设计手法表现建筑

中华路新会所的设计建造,虽根据南京基督教青年会报告中记载,曾经拟以天津基督教青年会会所为模板设计建造。但实际情况并非如此,而是基于原花牌楼会所的实际使用状况作出调整,由设计师李锦沛采用现代设计手法进行传统创新的代表之作。建筑布局跳脱出中国传统建筑院落形式,采用带有采光中庭的建筑组合布局,整体风格上仿照西班牙建筑样式,建筑直接面对中华路,以装饰精美的大门吸引会员。建筑结构则采用当时南京城内少有的钢筋混凝土结构柱+砖墙+钢筋硂密肋楼盖+三角形豪式木结构桁架的混搭形式,细节装饰上采用新古典主义风格,满足了当时的会务工作开展需求。(图4,图5)

图4 中华路会所现状测绘正立面图

图5 中华路会所现状测绘剖面图

2.功能分区上以多个建筑组合的形式,便于不同功能分区的排布与组合

在建筑功能布局上,在花牌楼会所的基础上进行改进,采用了对称式布局的合院造型,建筑中特别是主楼以四栋二层建筑围合而成,通过优化建筑空间,使得功能分区更为合理,同时吸取了花牌楼会所的建筑改造经验,主楼设计多个出入口与楼梯联系室内外与楼上下,楼上下划分不同功能空间,一层以会员阅读、聚会以及洗浴为主,西侧可通往运动场地或会议厅,二层则以教室、餐厅等学校用房为主,确保各类活动的动静分离,互不干扰[3]。

3.细节的设计中仍结合传统建筑风格与元素

建筑风貌上虽采用西班牙建筑样式,但是,归究到细节的设计考量中,仍包含有大量的传统建筑风格,如坡屋面、挑檐,中式的传统建筑材料——青砖,灰瓦,乃至封檐板都采用了雀替的造型,似乎更多地偏向了中国固有建筑风格[4]。在最近的修缮工作中,我们发现其墙体的砌筑采用了大量城砖与普通青砖,以一定规律组合砌筑,这也体现了建筑师李锦沛在设计中对传统元素、传统材料的使用(图6)。

图6 打开内墙粉刷层后可见墙体的砌筑方式

4.考虑后期的规划发展,留有足够空间

考虑后期发展,新会所的面积留有余裕,例如二层设置的房间可多功能划分,基泰工程司就曾在会所中租用房间办公。供会员运动后使用的洗浴空间也非常多样,布置有更衣间、淋浴间、盆浴间。不过,七年后为了发展青年会组织,还是在城北保泰街以及新街口附近设置了分会,但均为租赁房屋,青年会的核心建筑仍是中华路会所。

(六)第二次融合——中华路会所体现的中国传统元素

作为李锦沛的早期设计作品,在中华路青年会会所的设计中非常巧妙地将现代建筑公共功能与传统建筑形态进行了融合,完美地解决了原先花牌楼会所中的兼容性不足问题。虽不似一年后吕彦直先生在中山陵国际设计竞赛中那般惊艳世人,但亦可视为带有中国固有之形式的建筑佳作。

建筑中所体现的融合与共生的方面是多元化的,诸如:(1)中轴对称的平面布局,合院式的建筑组合方式,体现了中国传统建筑理念中的居中与围合等观念;(2)继承了中国传统建筑的单数开间与屋面大挑檐的构造做法,但建筑各开间之间则以拱券及柱式作为装饰,局部延续了清末至民国初年之间流行的外廊式建筑风格;(3)传统建筑材料的组合使用,虽以现代钢筋混凝土结构+豪式木屋架作为主要结构形式,但具体到墙身的砌筑用砖,挑檐的封护造型上,仍使用了中国传统建筑材料;(4)中国化的细节装饰,除主要门头部位以及必不可少的基督教青年会LOGO外,也使用了不少传统建筑装饰元素用于檐口、窗下墙等位置,很和谐的与淡黄色拉毛墙面结合在一起[5]。

三、结束语

南京基督教青年会的前后两座会所,代表了西方新建筑功能与中国传统文化相融合的两种方式,花牌楼会所的处置方式,沿用基督教新约中的话,就犹如“旧瓶装新酒”般,虽试图融合彼此,但最终还因掣肘太多无法兼容。而中华路会所则巧妙地寻找到了解决的方法,不纯粹以西式建筑造型吸引会员,而是在设计中选择体现了中国传统文化观念的建筑布局模式,同时在风貌中加入大量传统建筑元素,以求得国人之精神上的共鸣,以建筑形态呼应传统,符合南京作为六朝古都的历史气质,可谓最佳选择。(图7)

图7 南京基督教青年会旧址修缮后现状

正是由于20世纪20年代,以墨菲(H· K· MURPHY)、吕彦直、李锦沛为代表的一众建筑师,在实践中以新的西方建筑功能中融入中国传统文化元素,通过孜孜不倦的尝试,取得了诸如中山陵、金陵大学规划,以及包括基督教青年会众多会所建筑的成功,才使得弘扬“中国固有之形式”深入人心,成为《首都计划》中的重要规定,引领了数十年的中国建筑发展。

本研究在过程中得到彭长歆、冷天两位教授提供的相关李锦沛设计图纸资料的帮助,在此表示衷心感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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