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小韬见面是在开学报到那天,我是班主任,他是新生。
那日天气阴沉,南风夹杂着初秋特有的湿气吹拂着大地,鸟儿形单影只地掠过校园上空。视线里,熙熙攘攘的报名队伍,从校门口一直延伸到教学楼前。刚填完上一位同学的报名信息,抬眼时一名个子略高的学生摇摇晃晃向我走来,在桌前站定。姓名。我低头询问,笔尖停在报到簿的下一行准备填写。不见回应,我抬起头注视面前这位同学,他穿着整洁,体型微胖,脸蛋红扑扑的。见我看着他,他慌忙避开我的目光,嘴角微動,却又欲言又止了。将一张揉得皱皱巴巴的纸条放到桌角,不等我询问转身跟着上一位同学向教室走去。我小心翼翼地将纸条展开,上面是他的报名信息,原来他叫小韬。
真是个腼腆的孩子,我想。于是安排小韬坐在前门靠窗的位置。求学时我一度不善交流,为师后便习惯于照顾内向的同学。坐在前排方便平日提问和沟通,能帮助不善言谈的同学建立表达自信。
就这样,小韬成了我的学生,我与小韬就此开始了一段特殊的师生情缘。
第二天学生到校后不久,我正伏在桌前备课,一声急匆匆的“报告”闯进了我的思绪,不等我回应班长就已推门而入,快步走过来,气喘吁吁地对我说:“老师,小韬情绪失控,您快去看看!”失控?我的脑袋瞬间发涨,虽说任教带班已有数载,可学生“失控”这种事确乎第一次听到。来不及多想,赶紧随班长来到教室。
同学们正围着小韬,散落满地的书本似乎刚刚见证过一场风波。此时小韬情绪已趋稳定,只见他站在自己座前,低声抽噎着,脸蛋通红,口中念念有词却不大能听得明白,似乎很生气。见他很激动,我拍拍他的背,轻声安抚他不要生气。他似乎感受到了我的安慰,抬头望了我一眼,一言不发地坐了下来。楼道里书声琅琅,教室里却空气凝重,小韬像冬野里的雪人,孤独地坐着,看上去那么陌生而可怜。事后,我终于查明了缘由。初到新环境的同学们彼此陌生,来往中因小韬语言表达不太清晰,激发了矛盾。
谨慎处理后,教室里的风波就此结束,而我心中的波澜已然兴起。
我回到办公室翻找到报到簿,拨通了小韬家长的电话。原来小韬自幼因病致残,语言发育缓慢,行动不便。昨日家长本来要亲自送孩子报到的,怎奈有事耽搁,只得先让小韬独自到校,把事先写好的纸条交给我。当家长还在表示未能及时向我说明情况的歉意,并嘱咐我多加照顾他的孩子时,我心中早已愁云满布,不知所措。是啊,小韬同学情况特殊,今早之事已足以让我手足无措,万一再生枝节,误伤了残疾的小韬可如何是好……想到此处已无他法,我唯一能做的是在班会课上向同学们强调校园行为规范,并特意嘱咐同学之间要学会相互体谅,希望日后不再发生这样不愉快的事。
好在此后小韬再未与同学发生冲突,只是一味地沉默。
不知何时起,空气里早已没有了那种湿气,秋叶纷纷凋落,随着轻风在空中旋转飞舞几圈后,轻盈地落在枯黄一片的草地上。在这样的天气里,小韬一人静坐在桌前,手持一张从饮料瓶上撕下的标签,低头认真卷起来,用力搓紧实,形成一个尖头的长棒,像村里老人卷的旱烟卷一样。把玩一通后又慢慢展开,而后继续重复卷起来。他眉目凝重,眼神里看不到一丝少年的痕迹,只会在我出入教室时抬头看我一眼。我担心他此后会一直自闭下去,多次试图让他放下这一“工作”,而他却并不理会。上网查询后才明白,儿童在特定时期会对某种物品形成心理依赖,特别是睡前、心情不好、没有安全感的情况下,会持续关注这件物品。原来那张标签是小韬的心理依赖和寄托。我总想拉小韬步入常规,却忽略了他自身的特点。
从此我便不再执着于横刀夺爱,而是选择成人之美。
一天早读前,我照例来到教室查看学生到校情况,站在门口环视全班,不等目光收回,小韬已慢慢从座位站起来,他嘴唇微动,眼皮不自主地频繁闪动着。我见他犹犹豫豫,正要询问,他终于开口了:“老西(师)……某某磨(没)来……”虽发音不太清晰,但我确已领会了他的意思,他想告诉我班中还有一位同学尚未到校。这是小韬和我第一次正面交流,惊喜之余我忙说:“谢谢你!真是帮了我大忙!”小韬猛地低下了头,有些不好意思,小圆脸涨得红红的,我看到他眼神里出现了一丝喜悦。不等我说完他就自顾自地坐下了。我这才后知后觉,开学以来,小韬同学每日都是早早到校,无一例外,想来在我到班里之前他已对班里同学的到校情况了然于胸,真是难得,他心里其实是特想帮我的,一丝温暖袭上心头。于是我又俯下身子对他说:“以后能拜托你继续帮老师留心班里的情况吗?有什么事可以直接和我交流,别怕。”小韬懂事地点点头,虽不再说话,但我看到他手持“烟卷”,摆动上身,咧开了嘴,分明是那么高兴。我笑了,比小韬还高兴。
那次之后,小韬逐渐喜欢和我交流了。每每放学之时,他都会摇摇晃晃跑来告诉我,“老西(师),额(我)骤(走)了。”直到我冲他点头才会心满意足地离开。起初他有点拘束,屡次欲言又止,随后便慢慢大方起来了。
我常常会问他一些简单的,比如晚饭吃的什么,弟弟叫什么名字诸如此类的问题,他会尽己所能地回答我,常常因为我会错意而急得跺脚,而后又再次重复给我听。他有时会问一些让我意想不到的问题,总让我猝不及防,只能一笑作罢。他也并不追究,只是跟着我一起笑。或许只要有人陪他说说话,对他而言,就最好不过了吧。
此后,平日里总会听到好多声“老西,老西”。他乐于叫我,我也乐意回应,不觉间竟能轻松听懂他所有的表达,这让我始料未及。于是我又开始教他认识校园里的老师,向他讲述学校里的一切。小韬总耐心听着,不时向我确认听到的信息。教室前,走廊里,操场边,一师一生,一高一矮,一说一笑。徐徐的晚风飘在校园里,拂过我们的肩头,在平凡的岁月里久久回荡。
小韬说自己最喜欢吃糖果,我便趁此机会引导他,喜欢的东西要学会和别人分享。他郑重地对我说:“只给好朋友!别人不行!”我期待地问他:“我是不是你的好朋友?”他咧开嘴羞涩一笑,并未回答。然而我分明看到小韬日渐开朗起来了,继我之后,他还认识了我的好多同事,闲暇时常常和他们密切交流,兴致浓时往往开怀大笑,小脸涨红。小韬成了院里的“红人”,常有同事向我提起他,似乎看到我便能想起他。小韬的变化让我欣喜,也为自己私下里曾为他烦恼而觉得可笑。
秋风带走了黄叶,岁月沉浸在大地的丰盈中,慢慢悠悠。就这样,小韬成长着。
一天晚饭后,我随着返校的学生一道步入校门,广播里正唱着欢快的《青春舞曲》,我随着歌声轻哼曲子,阔步向前。“老西!老西!”熟悉的声音让我不禁抬头望去,小韬正站在广场边的树下,他小脸微红,一只手插在上衣的斜兜里,另一只手拿着他的“烟卷”正向我挥舞。我看他神情兴奋,定是有重要的事情要和我分享。我走到他面前,他向四周望了望,又神秘地带我向树后走去。我这才看清他额前、鼻尖逗留着许多细小的汗珠,不知是从家中来得匆忙,还是一些新奇的想法让他如此激动。“老西,给你。”他收起手中的“烟卷”,笨拙地从兜里掏出一样东西给我。定睛看时,一颗糖正躺在他伸向我的冻得通红的手中。我愣住了,说:“这是……给我的吗,糖?”我有点不敢相信,“嗯。”他说。见我没拿,他有点急,双脚踩起了碎步,再次伸了伸手。我忙接住糖,恍惚之间他已经离开了。我赶紧掏出兜里刚买的苹果,追上去递给他,说:“谢谢你。”我顿了顿又补充道,“好朋友!”他没有犹豫,随手爽快地接过苹果。“好朋友!”他开心地笑着,手里又摇晃起“烟卷”,他兴奋地喃喃着,转身向教室走去。我呆站在原地久久怔神,握着小韬给的潮湿而温热的糖果,呼吸畅快了许多。
晚风正吹拂过孩子们的发尖,带着激昂的歌声飘向了远方。看着小韬摆动的背影,我顿时鼻头一酸。数月来我的肩头总扛着一支沉重的笔,钻研着一张丰富而又充满变数的试卷。而那道我总以为无解的难题,竟自带着答案。突然发现,在这偌大的校园里,自己又何尝不是一名摇晃前行的学生,悠悠岁月中,学习,成长,交友,分享,偶尔稍有所获,便不禁潸然泪流……
我和小韬相识已有数月,他微红的脸上刻满的笑意时常萦绕在我心间,他的糖,真甜。
作者简介:杨称权,笔名移山。作品散见于《西部散文选刊》《文学家》《诗歌月刊》《兰州日报》《大渡河》等刊物,荣获多个文学类奖项。
(责任编辑 刘冬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