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炳中
我们常津津乐道于古今中外诸多长篇小说精彩的开头,却往往忽略了它们是如何结尾的。结尾不仅仅意味着故事的结束,它还可能如电影的“彩蛋”,留下突如其来的惊喜和让人充满想象的期待;而且,结尾作为情节的最后一环,并非“开端—发展—高潮—结尾”这一叙事链条自然顺延的结果,它还牵连乃至调控着其他部分的书写。可以说,很多时候,结尾的设置关乎一部长篇小说的艺术水准。比如众多关于《水浒传》《红楼梦》结尾的续写或改写,最后都被读者所抛弃,究其原因,除去先入为主的阅读体验,还在于原著结尾具有无与伦比的艺术收束力和感染力。所以,如何结束一部长篇小说,对于很多作家来说并非易事。
就中国古今长篇小说结尾的差异来看,近代以前特别是明清的长篇小说往往复制着“大团圆”的结局模式,主人公无论经过多大的挫折和苦难,最终都能破镜重圆、阖家团聚、功成名就、满门封赠,这种重复本身就意味着作者在突破前人叙事模式上的困难与无力;而五四以来的长篇小说则倾向于采用开放性的结尾,将故事和人物命运的诸种可能性留给读者想象,这看似灵活多变,但也未尝不是作者不知如何结束自己的小说所致。近百年来,就有诸多名家承认自己的某部长篇小说是未完成之作,原因当然很多,但艺术上的难以为继也是一个重要因素。
但我们还是很难判定这两种结尾模式孰优孰劣。特别是后者的推广和风行主要得益于近代以来新文学先驱对前者的批判,如王国维、蔡元培、鲁迅、周作人、胡适、傅斯年、钱锺书等都对传统长篇小说“大团圆”的结局叙事有过不同程度的批判。
鲁迅就认为“大团圆”的模式折射出国民的劣根性,即作者不敢正视现实社会人生的黑暗和苦难,只好用虚幻的圆满来自我欺骗和麻醉,这就有意无意地粉饰现实,是一种危害极大的反现实主义手法。此等观点尽管意在消除“大团圆”模式的审美疲劳,也确实为之后长篇小说结尾模式的革新提供了无限可能,但另外一方面,也不无哈罗德·布鲁姆所谓“影响的焦虑”之意味,亦即新文学作家为避免自己的小说沾上“大团圆”习气,千方百计地设计出与之相背离的小说结尾,以此显示出反传统的进向。就此而言,我们认为不能把中国古今长篇小说结尾模式的差异看成是一种纯粹的“文学革命”,相反,百年来中国长篇小说花样百出的结尾设置还折射出了反“大团圆”模式下的焦虑表达与自我调适。
我们重审一下两者之间的微妙关系。
中国古代文学有着鲜明的抒情性。有论者指出,中国文学自《诗经》《楚辞》以来,主要以抒情为主导,诗性的抒情精神成就了中国文学的荣耀,也造成了它的局限,“中国文学传统从整体而言就是一个抒情传统。”(陈世骧语)而且这一抒情传统渗透到古代中国文学的各个方面、各个角落。所以,在中国古代的长篇小说中,无论是充满奇幻色彩的神魔题材、英雄传奇题材,还是较为写实的历史题材、世情题材,都具有明显的抒情倾向。其故事的离奇和引人入胜,其情节的波澜起伏,都可以看成是抒情底色的显影,这也使整个小说具有了形而上的诗性意味。
而按诺思罗普·弗莱的看法,诗的情感节奏是不断循环的,这一反复性节奏的达成是靠诗句尾部的押韵来实现的。这样一来,我们可以把“大团圆”的结尾看成是小说诗性情感的押韵,亦即小说中诸种矛盾和对抗在结尾处得到解决,人物都有各自的归宿,读者的情绪也得到了相应的安抚,有如诗歌的押韵一样,它与小说其他部分的情感修辞构成一个循环往复的圆圈。
相比之下,五四以来的长篇小说虽也受到“抒情传统”的影响,但这种抒情不再来自于奇幻和浪漫,而是日常人生应有的情感表达,因此小说的结尾往往在平淡无奇中结束,不尚完满,不追求苦尽甘来,小说结束的只是人生某一片段,未来还在继续展开,而且还可能一如既往地波澜不惊。换言之,小说的结尾不再向形而上的诗性封闭,而是面向形而下的俗世敞开。正如文学评论家耿占春所说的:“正像没有故事的状况成了我们平庸生活的特征,现代小说总是结束于一个細节,结束于未完成的现在进行时。”
如路遥的《平凡的世界》结尾,孙少平为救一个醉酒的工人受伤毁容,从医院出来,他又回到了矿山,生活既没有变得更好,也没有变得更坏,而是按照既定的轨道继续往前。这样的结尾平淡得让人有点失望,历尽磨难的孙少平为何没有苦尽甘来,而是继续做一个矿工?他以后的人生之路是否有进阶的可能?这一切作者都没有交代。然而,这也正是路遥的伟大之处,因为他没有粉饰现实,也没有调暗现实的亮度,而是让现实本色演出,这样的结尾在传统长篇小说中是不可想象的。
(来源:《艺术广角》2020年4期,有删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