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畏
7月初,湿嗒嗒的黄梅天仍然潮湿闷热,热哄哄的暑夏又张牙舞爪地扑过来了。走在街上,骄阳高照,头上仿佛顶着一只火炉,身上裹着热浪,走着走着,一会儿就大汗淋漓。
7月4日上午,已有三十八年历史的上海交响乐爱好者协会的三位负责人代表协会会员前去拜访九十三岁的作曲家吕其明,我亦荣幸地随往。这个协会是在时任上海交响乐团团长、指挥家陈燮阳的大力支持下,于1985年9月22日成立的。陈燮阳与吕老因作曲和指挥演出的关系,结下了深厚的友谊。在他的影响下,交响乐爱好者协会的爱乐者也与吕老结成了“忘年交”,多次到吕老家拜访,与吕老谈音乐、谈创作,聆听吕老的革命生涯和艺术经历,吕老也非常愿意听爱好者对他作品真实坦诚的感受。
上午十点,我们一行按响吕老家的门铃,门里立刻传来吕老爽朗的声音:“来了,来了!”一位副会长恭敬地向吕老献上一束五彩斑斓的鲜花。吕老精神很好,这从他满面的红光以及他与我们每个人握手的劲道即可知晓。他穿着黑色T恤和灰色长裤,左边衣襟上别着一枚光芒四射的党员徽章,显得格外的神采奕奕。吕老小小的客厅整洁雅致,墙上挂着几位艺术名家给他的题词和为他画的漫画。南面矮柜上放着一幅他获“七一勋章”的彩色照片,旁边置有中国音乐家协会铜管学会赠送给他的一把金黄锃亮的小号模型,以感谢和表彰他创作了经典的管弦乐序曲《红旗颂》。吕老笑着对我们说:“这把小号可以吹哦。”东面靠窗的木质立架上,放着两盆玫瑰红的蝴蝶兰,微微散发出清香,越发增添了室内温馨的气氛。
我们再次祝贺吕老两年前获得“七一勋章”,吕老谦虚地说:“这是党和人民给我的荣誉。”接着,我们和他一起愉快地回忆了他创作的往事。吕老说交响诗《龙华祭》是陈燮阳和当时上海交响乐团的总经理陈光宪委约他创作的,为纪念牺牲在龙华的无数革命烈士和解放上海时许多献出生命的人民军队指战员。他还说,二十多年前,他应邀无偿为南京雨花台烈士纪念馆创作的背景音乐,至今仍在那里循环播放着,这音乐里倾注了他对千千万万革命先烈无限缅怀和颂扬的感情。“那时陈燮阳指挥上海交响乐团录制了这一个多小时的音乐。他和乐队成员们把所得的三万多元录音费全部捐献给了雨花台烈士纪念馆。”
在谈到吕老1965年2月创作的《红旗颂》时,我们问他:“你怎么只用一个星期就写出了这部作品呢?”他说:“那时上海音乐家协会党组由贺绿汀、丁善德、孟波、黄贻钧、钟望阳、瞿维和我组成。前辈音乐家认为报送‘上海之春’演出的曲目,还应加强歌颂祖国和人民、歌颂党和人民军队的作品。于是他们决定让我赶写一部作品,黄贻钧先生建议曲名定为《红旗颂》。”吕老说这是一次“命题作文”,但这个题目又激发了他广阔的艺术想象空间,催生了他的音乐构思和作曲灵感。他曾撰写过一篇回忆文章《管弦乐序曲<红旗颂>的诞生》,其中写道:“当时,我毫无思想准备,感到非常突然,既兴奋又紧张。兴奋的是老前辈们这样信任我,鼓励我,对我委以重任;紧张的是时间紧、任务重,恐怕难以完成。”但吕老知难而上,锲而不舍,夜以继日地埋头创作。“几十年来,血染的战斗红旗和天安门的胜利红旗,在我的脑海中形成了一个伟大的崇高形象。我热血沸腾,心潮激荡,夜不能寐,乐思、激情源源而来,音符在脑海中闪动。经过一个星期的日夜拼搏,激动的泪水伴我写出了《红旗颂》。”
吕老说,自己用短短七天时间就写出《红旗颂》是有一点“私心”的。“这个‘私心’从未向外界透露过,今天是第一次告诉你们。那时我用一个星期赶写出这部作品,是希望前辈音乐家听了有问题后,我在‘上海之春’开始前还有时间修改,或者干脆不通过,这样可以让其他作曲家有较多时间赶写类似主题的作品。这就是我的‘私心’。”没想到前辈音乐家们听了《红旗颂》的试奏后,竟“一致通过”,不过要吕老再进行“减法”式的修改。这做“减法”的修改,就是要对作品进行“瘦身”,删去一些多余的段落。吕老说他一是删去了太实的造船厂火热生产的劳动场面,二是删去了太虚的过度的感情宣泄段落。“我整整删去了七分钟的音乐,几乎占原来音乐长度的一半。”前辈音乐家们认为修改后的音乐主题更集中、更凝炼,感情表达更准确,全曲更有感染力。
围绕着《红旗颂》的演出和完善,吕老共衍生出六个不同体裁的《红旗颂》版本,以应不同对象的演出之需,包括:最初的纯器乐管弦乐序曲的版本、填词的管弦乐和大合唱版本、钢琴与管弦乐队版本、供管乐团演奏的版本、为非职业合唱团演唱而写的五线谱和简谱版本,以及他正在为无数学琴的孩子们创作的双钢琴版本。吕老说,这六个版本尽管体裁不同,然而音乐主题和结构没有改变,并且保留了代表红旗的主旋律,可以说是“万变不离其宗”。
自首演以来,《红旗颂》好评如潮,饮誉中外,久演不衰,成为我国音乐舞台上演率最高、电台电视播放次数最多的音乐作品之一。吕老从不收取《红旗颂》包括演出费和版权费等在内的任何费用。有朋友开玩笑地对他说,假若他一开始就收取此部作品的演出费和版权费,如今恐怕早就是百万富翁、千万富翁了。“我什么也不收,现在过得很轻松,如果真的成了千万富翁,大概就要请保镖保护我了,”吕老豁达而诙谐地说,“大家喜欢《红旗颂》的演出,表明了大家对這部作品的厚爱,对祖国和人民、对党和人民军队的热爱,这是好事,我求之不得,怎么可以计较个人得失,计较演出费和版权收入呢?”
聊到作曲家的创作方法和创作风格时,吕老确定地说:“条条道路通罗马。各人有各人的创作追求和风格,在技法运用上也可各显神通。因此音乐创作要百花齐放,要允许探索创新,要互相尊重,不必强求一律。不过,反映时代精神和为人民群众所接受,应该是所有中国作曲家共同努力的方向。”吕老早就说过,自己追求音乐的民族神韵和扎根民族的土壤,追求与民众的结合,并以此为事业,坚定信念,焕发激情和灵感,让探索的琴弦不断弹奏自己的心声。许多年来,吕老言行一致,在音乐创作中始终信守自己的承诺,写出了不胜枚举的优秀音乐作品,受到广大民众的欢迎和赞颂。
虽然已是鲐背之年,但吕老依然思维清晰敏捷,志存高远,谈吐温和爽朗,还保留着昔日在部队养成的矫健作風和挺拔身姿。我们好奇地问吕老如何养生,如何保持活力充沛的状态。吕老说自己对日常生活没有什么特殊的要求,清心寡欲,饮食清淡,注意睡眠。“我虽然年纪大了,但我的睡眠很好。我极少熬夜,现在更是按时吃饭睡觉,保持愉快健康的心态很重要。”吕老室内阳台有一条七八米的走廊,他经常在那儿走来走去,进行适当的锻炼。他也会给自己种的十几盆绿色植物修枝剪叶,施肥浇水,“这些大概就是我的养生之道了”。
我们提出与吕老合影,他欣然答应,招呼我们和他一起坐在沙发上拍照。随即,他拿出四本他编著的音乐文集《音符里的畅想》一书,赠送给我们。扉页上面有吕老的亲笔签名,并盖有“红旗颂”三字的红色印章。
当我们与他告别时,吕老突然幽默地说:“我的客厅里还有一样好东西,你们没有发现。”我们好奇地在客厅里四处找了起来,没有找到这件“好东西”。吕老风趣地指着矮柜上放着的一个晶莹剔透的彩色花瓶说:“就是它。”我们这才仔细端详起这个被忽视的“好东西”。哇,这不是一个普通的花瓶,在瓶颈处的一圈,竟印有中国百多位在各个专业成就斐然的艺术家的签名。这些签名龙飞凤舞,以吕骥和贺绿汀两位音乐泰斗领衔,各位艺术家的签名如星辰一般环绕排列,我们还为找到了吕老的签名而欣喜不已。吕老告诉我们这个别具一格的花瓶的来历。原来,这个花瓶来自庐山,庐山管理处特意收集了曾去游览的国内著名艺术家的签名,然后把这些签名烧印在了这个彩色花瓶上,作为珍贵的纪念品赠送给吕老。
我们不忍过多占用“国宝级”音乐家宝贵的时间,不舍地与吕老告别。他竟不顾暑热和我们的劝阻,执意送我们到电梯口,又陪同我们乘电梯下去,直至送我们到大楼门口。我们再三请他上楼回家,可他仍旧慈祥地微笑着,不停地向我们挥手,在热风的吹拂下目送我们离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