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莎 张捷
1900年,人们偶然打开敦煌鸣沙山藏经洞,封闭于此的数万卷唐人手写经卷得以面世。其中的敦煌曲子词是目前发现的最早的词体文学,它们大多创作于唐五代时期,不仅佐证了“词来源于民间”的传统观点,更为进一步研究词的起源和发展提供了宝贵材料和依据。
经王重民先生整理辑校藏经洞残卷,《敦煌曲子词集》于1950年出版,共计收录162首词,是最早的敦煌曲子词全辑本。本文所举书序、相关词例皆引自《敦煌曲子词集》(商务印书馆1956年版);所引词话皆引自唐圭璋编《词话丛编》(中华书局1986年版)。
敦煌曲子词所涉内容题材广泛,与民间生活联系密切。它呈现出拙朴、天真的特质,以真挚的情感和极具原始生命力的自然美感深深打动着读者。在风格上,它有明显的口语化、民间化特征,同时体现了较强的音乐性。词中虚词、叠字和词缀的运用以及抒情形式的独特性,正是敦煌曲子词通俗性强、浅近风格的直接成因,也是成就它美感的重要因素。
来自生活的虚词频用
敦煌曲子词多形成于人们的日常生活中,语言与口头表达紧密联系,词中运用了大量来自生活的虚词。
词中虚词所涉范围较为广泛,包含介词、连词、助词、语气词、代词和副词,部分能愿动词和趋向动词作领字时因有虚化倾向,也被认为是虚词。虚词本身也有雅俗之分,陆辅之《词旨》中列有33个“虚字近雅者”:“任、看、正、待、乍、怕、总、问、爱、奈、似、但、料、想、更、算、况、怅、快、早、尽、嗟、冯、叹、方、将、未、已、应、若、莫、念、甚。”它们都有较多的文言色彩,常用于书面中;而与之相对的,来自生活、贴近口语的虚词则会显得俗化,这种虚词频用易造成语言浅俗之感,张炎《词源》中甚至有对虚词造成词句过俗的担忧:“若使尽用虚字,句语又俗,虽不质实,恐不无掩卷之诮。”
敦煌词中常用的正是这些俗化虚词,贴近口语,而较少重合后人总结的“虚字近雅者”。如相比于更文本化的“自”,多处用了更显通俗的“自从”:
自从涉远为游客,乡关迢递千山隔。(《菩萨蛮》)
自从君去后,无心恋别人。(《南歌子》)
自從亲向月中游,随佛逍遥登上界,端坐宝花楼。(《婆罗门》)
表达“仅有”更常用“只”,而不是文言化的“惟”:
只问玉郎何处去,才言不觉到朱门。(《柳青娘》)
只缘当路寇仇多,抱屈争那何。(《望江南》)
敦煌曲子词中多用虚词中的助词和语气词两类,它们本身就会增强语言的通俗之感。常见的助词入句如“忆得终日心无退”(《山花子》)、“看着风苗双旌拥,贺明君”(《浣溪沙》)、“娘子面,硙了再重磨”(《望江南》)中的“得”“着”“了”等;句尾则多用语气词“也”,如“归去也,沉醉卧烟霞”(《临江仙》),以及“昨来忙暮行里小,盖缘傍伴迸夫多”(《望江南》)中的“来”,“欲他征夫早归来”(《鹊踏枝》)的“他”也有语气助词的性质,此类俗化虚词的广泛使用有调整节奏的作用,便于敦煌词的吟唱。
敦煌词中大部分虚词的组合是口头表达常用的组合,也易形成通俗、自然的效果。如“从此后太阶清”(《菩萨蛮》)、“从此后,愿皇帝寿如山”(《感皇恩》)中的“从此后”,“算来是秋天月”(《别仙子》)中的“算来是”和“倘若有意嫁潘郎”(《竹枝子》)中的“倘若”。三字虚词的组合在这里是连贯顺畅的,宋词中也有较多三字虚词的组合使用,如“倩谁唤”“何堪更”“因嗟念”等,对照而看明显可以感受到其书面化和文言化,由此更能凸显敦煌词中虚词选用俗化的特点。在敦煌曲子词中,副词类的虚词使用时多与后面的能愿动词搭配,形成双音节词,在此形式中,整个双音节词有领起和呼唤作用,而较少承担句法需求,动词实义也更加虚化,这一特征与词体发展后长调慢词中的领字有相似之处,例如“即问渔翁何所有,一壶清酒一竿风”(《浣溪沙》)中“即问”,“每恨经年离别苦,等闲抛弃生涯”(《临江仙》)中“每恨”和“应是潇湘红粉继”(《破阵子》)中的“应是”等。虚词与动词的这种搭配也使词句的流畅度和口语化进一步提升,且强化了动作、情感的表达效果,让场景描写更为细腻,这都成就了敦煌词朴拙天然的美感。
源于和乐的叠字与词缀
词产生之初是和乐而歌的歌词,阴法鲁先生在《敦煌曲子词集》序中就强调了敦煌词最初的功能是配合燕乐歌唱,因此,敦煌曲子词的语言形式与音乐性关联密切。从作品来看,词作多有叠字和词缀,而这些都是典型的口语和民间语言的表达形式,在情感抒发和配合音乐歌唱方面有重要作用。
叠字富有语言的自然原始之美,在语感上流畅、绵延,适合口头吟唱。宋词中就有许多叠字的妙用,重视词乐配合的柳永、姜夔等人词作中都喜用叠字。而最典型的当为李清照的《声声慢·寻寻觅觅》,十四处叠字让声情完美配合,将孤独凄苦之感写的延宕、回环。清代陆蓥在《问花楼词话》中还专列“叠字”一条讲其在词的流畅性和音乐性中的作用:
叠字之法最古……宋人中易安居士,善用此法。其《声声慢》一词,顿挫凄绝……二阕,共十余个叠字,而气机流动,前无古人,后无来者,可为词家叠字之法。
然而,叠字之法并非易安居士首创,在敦煌曲子词中此法便已多处运用,并有十分精妙的效果。据王莎莎《敦煌曲子词审美特征论》统计,《敦煌曲子词集》收录的162首词中,用叠字的有54首,占总数的33.33%。
霏霏点点回塘雨,双双只只鸳鸯语。灼灼野花香,依依金柳黄。
盈盈江上女,两两溪边舞。皎皎绮罗光,轻轻云粉妆。(《菩萨蛮》)
此篇《菩萨蛮·霏霏点点回塘雨》即为敦煌曲子词中运用叠字最具代表性的作品,连用十对叠字描绘了明媚灿烂的春光和在如此美景中起舞的美人。叠字有拟声摹状的功能,同时适宜结合赵元任先生提出的“题评句式”来理解,“霏霏点点”“盈盈”等叠字所描摹的情态和感受可以视为词句凸显的主题,而不只是对景物名词的修饰。以首句为例,若以名词为中心,读者关注到的会是回塘雨;若以拟声摹状词“霏霏点点”为中心,读者进入的是雨中朦胧美好的感受,会有更多的身临其境之感,词句生命力也在这种更切身的互动中增强了。雨霏霏点点,绵密而轻柔,相昵而语的鸳鸯总是成双成对,这样的自然场景也与下片在溪边双双起舞的美人形成映衬;散发芬芳的野花灿烂明艳,嫩黄柔软的柳枝依依摇动。叠字“灼灼”“依依”分别出自周代民谣“桃之夭夭,灼灼其华”和“昔我往矣,杨柳依依”,这样的化用也增添了词的乡土气息。下片描写起舞的女子,江面映照着她们身材仪态的轻盈,身上的绮罗服饰泛出微光,洁白素净,脸上的妆容轻轻淡淡。而在形式上,叠字有声情之美,结合敦煌词最早用于吟唱的功能,可推知这样的语言形式与当时的词乐之间应是相配的,更能增强歌词的韵律感和节奏感,符合民间较为直接、外露的审美选择。
其余如《鱼美人》中“香和红艳一堆堆”“拂下深深红蕊落”,叠字既将海棠花开的繁盛和花落的彻底写得更触动人心,也能调整节奏,便于吟唱。敦煌曲子词中叠字的形式是多样的,有一句中叠字的连用,如“一架嫩藤花簇簇,雨微微”(《浣溪沙》)、“点点滴滴成斑”(《竹枝子》),也有较为特殊的三叠字,如《剑器词》:
皇帝持刀强,一一上秦王。闻贼勇勇勇,拟欲向前汤。心手三五个,万人谁敢当。从家缘业重,终日事三郎。
词作写了唐代皇帝与百姓英勇尚武,且有强烈的家国情怀,能够舍小家,为国家冲锋陷阵,展现并赞美了阳刚、无畏的精神和积极向上的世风。其中“闻贼勇勇勇”一句连用“勇勇勇”三个上声叠字,《元和韵谱》对其声调特点描述为“上声高呼猛烈强”,此句以极有气势的语气,刻画出贼人勇猛非凡的特点。但其后一句立刻转写唐朝的官兵仍是“拟欲向前汤”,“汤”即“荡”,为冲、荡平之意,面对勇猛的敌人依然勇敢向前,更突出了唐人无畏的精神和家国情怀。
词缀是敦煌曲子词通俗化、民间化的又一表现形式,除受当地口语、俗语的影响外,还有补足音节、配合词牌的作用。敦煌词尚处于词的发展初期,部分词牌还未成定格,例如在“菩萨蛮”这一词牌之下,多篇词作在同一位置的词句字数会有细微不同,或与便于演唱有关。敦煌词中常用的词缀有“头”和“子”,词缀“头”的例句如:
休即未能休,且待三更见日头。(《菩萨蛮》)
舵头无力一舡横,波面微风暗起。(《西江月》)
五两竿头风欲平,长风举棹觉船轻。(《浣溪沙》)
词缀“子”的例句如:
青丝髻绾脸边芳,淡红衫子掩素胸。(《柳青娘》)
碧罗冠子结初成,肉红衫子石榴裙。(《柳青娘》)
《敦煌歌辞词汇专题研究》一文中已较为详细地考辨了词缀“头”和“子”的使用情况和渊源,指出敦煌歌辞中既有无实义的词缀“头”,也存在有较虚语义的类词缀“头”。如“日头”是北方俗语中对“太阳”的一种叫法,除“日头”外,“舵头”“竿头”等词中,词缀“头”不只承担了语法意义,也在语义中有“端”的含义。词缀“子”则有较强的组合能力,在方言中常缀在名词之后补充音节,这又与地域和民间语言习惯有关。这些叠字和词缀让敦煌词作为文学文本在内容和抒情上更富表现力,同时作为音乐文学更轻快流畅,使作品在吟唱中充满生活气息和生命力。
发自肺腑的直白抒情
敦煌曲子词在抒情方式上多是直而露的,其中多篇采用第一人称,通过平铺直叙的讲述来抒发情感,且句式简单,明白如话,少跳跃性和含蓄表达,呈现浅近直白的风格。如《倾杯乐》中:
忆昔笄年,未省离合,生长深闺院。闲凭着绣床,时拈金针,拟貌舞凤飞鸾,对妆台重整娇姿面。知身貌算料,岂教人见。又被良媒,苦出言词相诱衒。
每道说水际鸳鸯,惟指梁间双燕。被父母将儿匹配,便认多生宿姻眷。一旦娉得狂夫,攻书业抛妾求名宦。纵然选得,一时朝要,荣华争稳便。
词中以第一人称“我”的角度讲述,贴着“我”的感受来写,在叙述中又加入语助词“着”、副词“又”“便”以及“一旦”“纵然”等虚词,让“我”的叙述语言更贴近口头表达,词句气韵更为流畅。这都使主人公和读者的距离更近,少女似就在读者对面倾诉,“我”对媒妁之言、父母之命的无奈与怀疑不加掩饰地自然流露,更能让读者共情。
又如《菩萨蛮》中:
枕前发尽千般愿,要休且待青山烂。水面上秤锤浮,直待黄河彻底枯。 白日参辰现,北斗回南面。休即未能休,且待三更见日头。
全篇未直接出现“我”,但句句都是“我”发自内心的呼告和发愿:“要我休弃自己的誓言,除非等到青山烂,秤锤浮在水面上,黄河水彻底枯竭。”主人公连用博喻,以不可能出现的现象起誓,通过自然现象的永恒来衬托情感的永恒不变,第一人称的表达让真实、坚贞的情感喷薄而发,荡气回肠;词的最后“我”再次表白:“我说休弃吧,其实我决不会休弃!”这样朴素而深挚的爱情让人动容。
另外,“莫攀我,攀我太心偏。我是曲江临池柳,者人折了那人攀,恩爱一时间”(《望江南》)。此篇直接言明了第一人称“我”,“我”化身作临池柳,诉说着自己任人攀折、被始乱终弃的遭遇,哀怨和痛楚皆由心而发,直白真实。
抒情主人公在自白中多平铺直叙,句式较为单纯,少有倒装和省略,且每一短句中包含的信息量也较少,句意直白浅显。以连贯、完整的效果呈现给读者,很少造成理解上的障碍。如《凤归云》中:
兒家本是,累代簪缨。父兄皆是,佐国良臣。幼年生于闺阁,洞房深。训习礼仪足,三从四德,针黹分明。
娉得良人,为国远长征。争名定难,未有归程。徒劳公子肝肠断,谩生心。妾身如松柏,守志强过,贞夫坚贞。
前两句为完整顺畅的主谓宾结构,介绍了自己出身官宦之家;上片后半段写自小时起受传统儒家教育。下片继续以“我”的口吻,写嫁得良人后,丈夫为国征战,最后表达鼓励丈夫,无论如何自己将坚贞守志的深明大义。全词“我”的话语无省略、倒装等,叙述也按照明确的时间顺序,由叙事及抒情,最后的情感正是话到深处的自然流露。
敦煌词抒情以直抒胸臆为主要特色,不同于文人词的含蓄雕琢,以景语写情语,敦煌曲子词中是“以情语写情”,其中有大量直接表达情绪的词。如《菩萨蛮》中“唯念离别苦,努力登长路”,抒情主人公直言离别之思十分“苦”,又以“唯”来修饰,表明作为妻子别无他想,最重要的还是自己的丈夫,凸显了女子的情深。“何用更回头,谩添春夜愁”(《菩萨蛮》)中的“愁”,“千行欹枕泪,恨别添憔悴”(《菩萨蛮》)中的“恨”等,都是以情语直接将情绪呈现出来。《别仙子》中有“马上临行说,长相忆,莫负少年时节”,直接将不舍和相忆之情宣之于口,而同样表离别相思之情,在文人词中则常寓情于景,弱化抒情主人公的主体性。花间词中“红楼别夜堪惆怅,香灯半卷流苏帐。残月出门时,美人和泪辞”(《菩萨蛮》)、“杨柳色依依,燕归君不归”(《菩萨蛮》)词句将情感投射到景物上,通过意象等将情感含蓄地藏在其中,相比于此,敦煌词中的情感更显直接,呈现出一种返璞归真的天性。
另外,敦煌曲子词中还喜用对话体抒情,《浣溪沙》中“即问渔翁何所有?一壶清酒一竿风。山月与鸥长作伴,五湖中”“即问长江往来客,东西南北几时分。一过教人肠欲断,谓行人”等词句,通过问答的简单结构增强了情感的表现力和互动感。
结语
敦煌曲子词的内蕴情感本真纯粹,兼之运用了大量源自生活的虚词,同时以叠字和词缀配合了乐曲,其抒情上常用第一人称,遂令敦煌词的通俗形式与生活内涵完美契合,成就了它拙朴天真,跨越时间触动读者的生命力和美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