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建华
唐德宗贞元年间,牛僧孺在科举落第后的还乡途中,傍晚时分,忽然,一阵香气将他吸引到一处豪宅,这里即将成为让后人记住的一个富贵风流之地。
豪宅的主人是大名鼎鼎的汉文帝之母薄太后,当她知道投宿者是唐朝名士牛僧孺后,十分高兴。于是,举办了一场晚宴,并邀请了她的几个闺中密友赴宴。出席太后这场盛宴的想必大家也很熟悉,包括汉高祖宠妃戚夫人、南齐东昏侯宠妃潘玉儿、四大美人中的王昭君和杨贵妃、西晋首富石崇的宠妾绿珠。
诗兴大发的女宾客
唐代是一个诗的国度,唐代士人赴宴,不可以无诗,才子佳人们酒后诗兴大发。首先作诗的是宴会的主人,汉文帝的母亲薄太后。诗曰:
月寝花宫得奉君,至今犹愧管夫人。汉家旧是笙歌处,烟草几经秋复春。
当年薄太后与管夫人、赵子儿交好,在宫中一起打发无聊时光。后来,受汉高祖宠幸的薄太后终于母以子贵,母仪天下。然而当年向刘邦推荐她的闺蜜呢?
刘邦五十多岁方才称帝,彼时其原配吕后已年老色衰。戚夫人由于年轻美貌,又擅长楚舞,因而得到皇帝专宠。戚夫人诗曰:
自别汉宫休楚舞,不能妆粉恨君王。无金岂得迎商叟,吕氏何曾畏木强。
高祖屡屡欲废吕后所生太子刘盈,改立戚夫人子赵王如意为太子。吕后在张良的指导下,以太子刘盈的名义请来了隐居山林的商山四皓,巩固了其太子的地位。刘邦去世后,吕后临朝,将戚氏做成了人彘,还让孝惠帝刘盈与赵王如意参观。酒席之上,戚夫人仍将其悲剧归咎于贪婪的商山四皓和辅佐赵王如意的周昌。商山四皓本是淡泊名利的著名隐士,被称为“木强”的周昌素以耿介著称,他们都成了戚夫人的怨恨对象,时隔千年,戚氏怨恨未曾稍减。
昭君出塞的故事已经流行两千余年了,昭君题材文学作品广为流传,包括石崇、李白、杜甫、白居易、王安石、马致远等人都有相关名篇传世。昭君诗曰:
雪里穹庐不见春,汉衣虽旧泪痕新。如今最恨毛延寿,爱把丹青错画人。
《西京杂记》记载了画师毛延寿的故事,昭君“人去紫台秋入塞”,可怜的毛延寿却担荷了一切罪责。皇帝是不会错的,也不能成为怨恨的对象,汉元帝在后世变成了一个受害者,一个日夜思念昭君的多情郎。虽然偶尔也有人替毛延寿翻案,如王安石《明妃曲》:“意态由来画不成,当时枉杀毛延寿。”成了毛延寿千年后的知音。但这位“拗相公”毕竟不被正统儒士们喜欢,此诗还惹了所谓的“诗祸”,王安石因此被认为是“无君”。
南齐的东昏侯萧宝卷本来是南齐合法的皇帝,是齐明帝萧鸾所立的太子。萧宝卷后来死于叛乱,萧衍掌权后,依汉海昏侯故事贬之为东昏侯。潘妃小字玉儿,为萧宝卷宠爱。潘妃诗曰:
秋月春风几度归,江山犹是业宫非。东昏旧作莲花地,空想曾披金缕衣。
可能是为了欣赏潘妃曼妙的舞姿,也可能是受到《鹿女经》中鹿女“步步生莲花”的启发,萧宝卷竟然以金莲纹铺于宫殿地面。也亏了潘玉儿体态轻盈,能够表现出在莲花上起舞的临风之态。
杨玉环还念念不忘天宝十五载(756)的那场六军哗变,她的三郎终于在那场兵变中向乱军妥协,玉环最终香消玉殒。杨玉环诗曰:
金钗堕地别君王,红泪流珠满玉床。云雨马嵬分散后,骊宫不复舞霓裳。
单纯的情痴杨玉环怎知道这是太子李亨与禁军大将军陈玄礼背后的阴谋?太子是唐代最高危的职业,自太宗李世民靠玄武门之变诛杀太子李建成上位以来,权力就没有能够顺利向太子交接的。始终缺乏安全感的太子李亨终于利用这次绝佳的机会诛杀了他的死对头杨国忠,为了怕杨玉环的秋后算账,逼贵妃自尽。高处入青云的骊宫,再不闻仙乐风飘,再不见霓裳羽衣舞。
绿珠与其他女嘉宾有所不同,她地位最低,只是富豪石崇的妾媵。小说中她被潘妃养作妹妹,因此与潘妃同来,“太后以接座居之”。绿珠不是薄太后正式邀请的客人,因此也是最后被太后要求作诗的。绿珠诗曰:
此日人非昔日人,笛声空怨赵王伦。红残翠碎花楼下,金谷千年更不春。
金谷园是石崇建造在洛阳的一座园林,金谷雅集是石崇发明的一种文人聚集方式,常为后世文人效仿。东晋王羲之召集江东友人举行了兰亭雅集,有被称为“天下第一行书”的《兰亭集序》传世。北宋驸马都尉王诜在其府邸邀请了苏轼、苏辙、黄庭坚、秦观、米芾、李之仪、晁补之、李公麟等人参加了西园雅集,参加者多为百年不遇的翰苑奇才,有《西园雅集图》传世。元代顾瑛在其玉山草堂多次召集文人雅集,一时杨维桢、黄公望、倪云林等群贤毕至,胜友如云,被称为“玉山雅集”。后三次文人雅集皆效仿金谷雅集,蘭亭雅集在当时就被比作金谷雅集,王羲之也被比作石崇,王羲之听到后十分高兴。没有了绿珠,金谷园再无春天,不管后世的效仿者如何文采斐然,但故事性就远不如绿珠坠楼了。
艳遇背后的政治阴谋
落寞返乡的举子牛僧孺邂逅历史上最负盛名的神仙姐姐,本应该心花怒放,但刚刚名落孙山的他还是掩饰不住心中的失意和惆怅,作诗曰:
香风引到大罗天,月地云阶拜洞仙。共道人间惆怅事,不知今夕是何年?
对于诸位神仙姐姐而言,人间昭阳殿里的恩爱已绝,但蓬莱宫里的岁月是静美的。而对于牛秀才而言,前途未卜。“三十老明经,五十少进士”,进士科的难度是令人望而生畏的。
苏东坡对这篇传奇情有独钟,在中秋节思念其胞弟苏辙时所作《水调歌头》里“不知天上宫阙,今夕是何年”即取自小说中男主牛僧孺所作“不知今夕是何年”,其《次韵杨公济奉议梅花》“月地云阶漫一樽,玉奴终不负东昏”,亦取自该诗。
众美人与本文的署名作者牛僧孺饮酒取乐,在戏谑调笑之中,自道身世之戚并作诗留念。次日凌晨,牛僧孺被送离,后经打听,才知道昨夜留宿的地方是薄太后之墓。
这篇传奇在当时就惹上了政治官司,后世又惹上了学术官司,因为署名作者牛僧孺是大名鼎鼎的“牛李党争”中牛党的领袖。牛僧孺本就是当红小说家,有小说集《玄怪录》传世,吸粉无数。
世传李德裕因此文而作《周秦行纪论》,攻讦牛僧孺“以身与帝王后妃冥遇,欲证其身非人臣相也,将有意于‘狂颠’。及至戏德宗为‘沈婆儿’,以代宗皇后为‘沈婆’令人骨站,可谓无礼于其君甚矣”。小说曾作为一个案件交于御史台审理并上报唐文宗,睿智的文宗看完就认为该传奇作者之名必为假托。
因为署名牛僧孺,后来研究者往往认为该小说是李党成员所作,一般认为是李党门人韦瓘假名牛僧孺的作品,是为陷害牛僧孺而创作的。这样,该传奇貌似描述一场艳遇,而实际上是一场政治阴谋。
小说不是牛僧孺所写,学术界应该已经达成共识。小说是否为李德裕门人韦瓘所写?一时众说纷纭,莫衷一是。韦瓘是不是李德裕门人,也是见仁见智。小说本来编排牛僧孺,但却以其艺术成就而享誉后世。
小说为什么能够走红,为什么像苏轼这样的大文豪都如此喜欢?从内容表面看,小说中每一位女嘉宾都有绝世容颜,她们分布于几个历史阶段,都穿越至唐德宗贞元年间,都来陪小说中的男主牛僧孺饮酒取乐。盛宴之后,男主还与四大美人之一的王昭君缱绻缠绵,平生风流莫过于此。因此可以将小说视作是文人的一场意淫,意淫的等级空前绝后。
隐喻与共鸣
如果将小说为后世读者所喜好的原因仅归结为供读者高等级意淫,这可能低估了作者的创作水平,也看低了后世读者阅读理解的能力。
薄太后邀请的女客有几个共同特点:首先,她们都是倾国倾城的绝世佳人。“四大美人”的说法在唐代还没有出现,虽然先秦典籍中常会提到西施,但《左传》《史记》等均未载西施其人其事,《史记·吴太伯世家》《史记·越王勾践世家》《史记·范蠡列传》中详细记载了与西施有交集的相关人物吴王夫差、越王勾践、陶朱公范蠡,却对西施只字不提,让人对西施这个美人的真实性产生了怀疑。貂蝉在陈寿《三国志》和裴松之注中皆未出现,直至元末明初罗贯中创作《三国演义》时,才虚构了该人物。“四大美人”中的真实人物王昭君、杨玉环都亲临宴席,其他美人也是文学作品中被引率最高的人物,她们都是读者耳熟能详的佳人。
其次,这些美人往往能歌善舞,多才多艺。如戚夫人擅长楚舞,王昭君善弹琵琶,绿珠善吹笛,潘妃在东昏侯所凿金莲花地上起舞,杨玉环擅长霓裳羽衣舞。她们的歌舞冠绝当时,可谓色艺双全。
再次,不管她们的丈夫是帝王,或者是匈奴单于,抑或风流倜傥、富甲天下的石崇,她们生前都得到了万千宠爱。戚夫人是汉高祖最宠爱的女人,其子赵王如意也差点取代刘盈的太子之位。王昭君除了受到汉元帝的刻骨思念之外,还受到父子单于的宠爱。石崇宁可破家灭族,也不愿意将绿珠送给赵王司马伦。东昏侯萧宝卷为了潘妃凿金莲花地,为她在后宫建造了一条街市,潘妃甚至可以肆无忌惮地把皇帝当作佣人使唤。杨玉环更是集三千宠爱于一身,得到唐明皇的专房之宠。
最后,她们往往红颜命薄,命运都十分凄惨。戚夫人被吕后做成人彘,其子赵王如意也被吕后毒死;昭君远嫁匈奴,身处苦寒之地;绿珠在金谷园坠楼身亡;潘玉奴在东昏侯死后被梁武帝作为战利品赏赐给田安启,最终自杀;杨玉环死于马嵬坡的六军兵变。
我们再来考察一下这座豪宅的女主人,也是本次盛宴的主人薄太后。《汉书·外戚传》里有薄太后的传,但只是称她文帝母薄姬。薄太后起初嫁给魏王豹,魏王豹死后,汉高祖见到薄姬,纳于后宫。刘邦一年多都没有召幸薄姬,显然她的容貌在后宫并没有竞争力。她的闺蜜赵子儿和管夫人将她推荐给刘邦时,刘邦也只是可怜她而召见她。当薄姬说梦见苍龙盘踞胸前时,刘邦认为是“贵征”才留下她。正因如此,薄姬怀孕并生下了日后的汉文帝。由于薄姬相貌平平,生子后即遭冷落,这也使她逃过了吕氏的清算。薄氏后來时来运转,成为一代明君汉文帝的母亲,自汉文帝之后,西汉的皇帝全是她的子孙。汉文帝事母谨孝,其孝母行为甚至被元代郭守正列入“二十四孝”。
宴会女嘉宾具备的共同特点都是薄太后所不具备的,但人物命运却让人不胜唏嘘。色艺两全,被宠爱的美人最终命运凄惨;资质平庸、备受冷落的薄太后却母以子贵,成为这场盛宴的主人。
自《离骚》以来,中国文学形成了以男女之情喻君臣大义的传统。薄太后的嘉宾都有一番传奇的经历,都是后代文人喜欢谈论的对象,出现在文学作品中的频率极高。后世那些极具才情的读者在阅读《周秦行纪》时,往往把自己比作色艺双全却命途多舛的绝色佳人,而将平庸却得志的人物想成资质平庸的薄太后,因而产生了共鸣。
这是一场穿越剧,古今人物被置于一场宴会。班固《汉书·古今人表》按照九等论人的方法将古今人物(汉代人物未列入)置于一张表中,名为《汉书》却论汉前人物,被史家讥为“自乱体系”。但在传奇作家笔下,这一切却是那样的自然,作为史家的班固只是将古今人物置于一张表中,唐代传奇却将古今人物置于一场宴会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