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砺锋
数量庞大的寿词
祝寿是宋代词人相当喜爱的一类主题,据《全宋词》统计,宋代的寿词总数接近两千首,占全部宋词的十分之一。(蔡镇楚《宋词文化学研究》的统计数字为1813首以上,沈松勤《唐宋词社会文化学研究》的统计数字为1876首。由于许多没有题序的寿词容易被忽略,故两个统计数字均有缺漏。)尽管有如此庞大的作品数量,如此突出的主题倾向,宋代寿词的总体成就却乏善可陈。清人吴衡照《莲子居词话》云:“生日献词,盛于宋时。以谀佞之笔,阑入风雅,不幸而传,岂不倒却文章架子!”何以如此?宋末的张炎在《词源》中指出:“难莫难于寿词。倘尽言富贵则尘俗,尽言功名则谀佞,尽言神仙则迂阔虚诞。当总此三者而为之,无俗忌之辞,不失其寿可也。松椿龟鹤,有所不免,却要融化字面,语意新奇。”正是在这样的背景下,辛弃疾的寿词以一枝独秀的姿态横空出世,请看其代表作《水龙吟·甲辰岁寿韩南涧尚书》:
渡江天马南来,几人真是经纶手?长安父老,新亭风景,可怜依旧!夷甫诸人,神州沉陆,几曾回首?算平戎万里,功名本是,真儒事、君知否? 况有文章山斗,对桐阴、满庭清昼。当年堕地,而今试看,风云奔走。绿野风烟,平泉草木,东山歌酒。待他年、整顿乾坤事了,为先生寿。
此词作于宋孝宗淳熙十一年(1184),时辛弃疾在信州(今江西上饶)闲居。早在乾道四年(1168)辛弃疾通判建康时,就结识了时任江南东路转运判官的韩元吉。辛、韩二人有强烈的抗金复国之志,堪称意气相投的同志。乾道九年(1173),韩元吉出使金国,在沦陷的故都作《好事近·汴京赐宴闻教坊乐有感》云:“凝碧旧池头,一听管弦凄切。多少梨园声在,总不堪华发。 杏花無处避春愁,也傍野烟发。惟有御沟声断,似知人呜咽。”此前一年,辛弃疾在滁州登奠枕楼,作《声声慢》词云:“凭栏望,有东南佳气,西北神州。”此后一年,辛弃疾在建康登赏心亭,作《水龙吟》云:“把吴钩看了,栏杆拍遍,无人会,登临意。”可见在当时的词坛上,他们也是一对声应气求的词友,他们都在词中倾吐对故国的一片深情。可惜国运屯蹇,岁月荏苒,两人都落入报国无门的境地。淳熙七年(1180),业已致仕的韩元吉自宣州移居信州南郊。淳熙九年(1182)初,被劾落职的辛弃疾来到信州城北的带湖闲居。二人居所邻近,时相过从。淳熙十一年(1184)五月九日,是韩氏六十七岁生日,辛弃疾赋此词祝寿。如此一位祝寿之人,如此一位被祝之人,这首寿词理所当然会不同凡响,它也果然不同凡响!
整顿乾坤再祝寿
上阕高屋建瓴,劈空直下,连用四个东晋的典故:一是当年晋室南渡,元帝即位于建康,童谣云:“五马浮渡江,一马化为龙。”二是桓温率晋军北伐攻至长安,“耆老感泣曰:‘不图今日复见官军!’”可惜桓温不久即率军南还,未成光复大业。三是晋室南渡后士大夫常在建康的新亭宴集,周顗叹曰:“风景不殊,正自有山河之异!”四是桓温北伐时眺望中原,谴责西晋清谈误国的王衍等人:“遂使神州陆沉,百年丘墟,王夷甫诸人不得不任其责!”如此密集的典故,却有着极其清晰的现实针对性:靖康事变后,宋高宗匆匆登基,随即仓皇南渡,扈从诸臣中有几人真是经天纬地之才?如今故都沦陷,长安父老日夜盼望王师北伐,士大夫们却徒能洒泪江东,这与东晋的偏安局面如出一辙。当今的朝臣们不是屈膝议和,便是空谈误国,何曾着意沦陷的大好江山?局势虽低迷,但事在人为,于是词人高声呼唤:万里征讨,平定胡虏,建立盖世功名,才是“真儒”事业!此阕共押四次韵,也即在语气上有四次停顿。值得注意的是,四次停顿的语气不是反诘,便是慨叹,可谓长吁短叹,拊膺呼天。这种悲壮历落的情调,哪是一般的寿词中可能出现的情形?如从内容上看,则此阕纯从国家大势着眼,竟无一字及于对方的行事或双方的交谊,更与祝寿的本旨毫不相关。这种写法要是让那些庸俗的寿词作者来阅读,肯定会舌挢不下。
上阕铺垫既足,下阕才涉及对方并转入祝寿之意,但并无一句俗笔。“文章山斗”语出《新唐书·韩愈传》中“自愈没,其言大行,学者仰之如泰山北斗”,乃借韩姓名人来颂扬韩元吉之文学成就。“对桐阴、满庭清昼”指韩元吉出身于以德行著称的“桐木韩家”。“桐木韩家”即“真定韩氏”,王明清《挥麈前录》卷二载:韩氏“居京师,廷有桐木,都人以桐树目之,以别‘相韩’焉”。韩元吉本人也撰有《桐阴旧说》以述其家世。“桐木韩家”与韩琦所属的祖籍相州的“相韩”齐名,都是北宋著名的世代缙绅之家。辛弃疾先赞扬对方的成就,再颂扬其家族,前者着眼于文章,后者着眼于道德,堪称立言得体。寿词一般作于寿星之生辰,“当年堕地”三句便从其呱呱坠地写起,意指韩元吉天赋不凡,成人后果然功业非凡。连同上句,意在表彰对方之平生志业绝非安享荣华,而是际会风云。由于“桐木韩家”从先祖韩亿开始屡出宰相,韩元吉本人也仕至吏部尚书,“绿野风烟”等句便以三位前朝名相为比:唐代宰相裴度在洛阳建绿野堂,另一位唐代宰相李德裕在洛阳平泉建别墅,东晋宰相谢安曾居会稽东山,饮酒咏志。连咏三相,似有夸耀门第之意,其实不然。因为一来裴度、李德裕与谢安均曾平叛破敌、建功立业,二来绿野堂、平泉庄与东山乃三人投闲置散、寄情山水之地,故词人意谓韩元吉壮志未酬,不得已而徜徉林泉,其意不在富贵寿考。现实处境既然如此,词人只得寄希望于将来。“待他年、整顿乾坤事了”的主语是韩元吉,还是辛弃疾自己?都有可能,因为收复失土、重整河山本是他们的共同抱负。此时韩氏年近七旬,词人却希望有朝一日会以盖世功业为他祝寿,真乃老骥伏枥,壮心不已!
一般人作寿词,无非颂扬主人功德,或祝愿其长寿,辛弃疾的这首寿词却抛开个人,全从国事说起。上片诉说对国势的担忧,情怀沉郁,从而引出平戎万里的人生理想,这既是对韩元吉的勉励,也是作者的自勉。下片转入祝寿本意,但连用三位功业彪炳的古代贤相的故事,结尾又自然转入“整顿乾坤”的主题。这是何等抱负,何等气概!清人黄苏《蓼园词评》评此词云:“幼安忠义之气,由山东间道归来,见有同心者,即鼓其义勇。辞似颂美,实句句是规励,岂可以寻常寿词例之?”的确,此词的写法彻底抛弃了当时词坛上的流行模式,从而摆脱了寿词原有的应用文性质而成为真正的抒情诗。唯其如此,辛弃疾才可能在寿词中体现风云激荡的时代背景,抒发慷慨激昂的人生感慨,灌注龙腾虎跃的英风豪气,彰显雄放悲壮的个体风格。在宋代寿词整体上属于陈词滥调的背景下,辛弃疾的《水龙吟》却成为情文并茂的传世名篇,这说明辛弃疾确实是宋代词坛上的豪杰之士,也说明文学家在任何创作环境中都可以做到“事在人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