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经三传沿革例》是中国经学史上的一部重要著述,也是具有重要学术价值的文献学著述。其价值集中体现在它所蕴含的一系列值得注意的文献学术语上,为管窥古人『守正创新』的古籍整理思想提供了基本标识。
《九经三传沿革例》全称《相台书塾刊正九经三传沿革例》,相台即相州(今河南安阳一带)别称,为岳飞郡望,故该书旧题南宋岳珂撰。“书塾”既是古人读书、藏书之所,也是刻书、售书之处。“九经三传”是儒家经典和中国经学史的核心要目,歷来颇受官方重视,例如《熹平石经》是中国历史上第一次由官方通过刻石方式颁布的权威的儒家典籍定本。“九经三传”是读书人的阅读经典,不管是传抄还是刊印都非常盛行。
《九经三传沿革例》以家藏二十三种唐石经以及宋代刊印的“九经三传”的版本为对象,从“字画”“注文”“音释”“句读”“脱简”和“考异”六方面予以考察,反复雠校,深思详辨,会通经意,证以注疏释文,参以诸本异同,而成此编。清人任大椿称赞其“覃思旁讯,妙悟莹彻,匪仅以校本之多见该博也”“俾读经者知所从事,亦庶几知经之不易读也”。它绝对称得上是一部开卷有益的“书”。
重读经典
初闻《九经三传沿革例》,还是阅读赵万里先生《中国版刻图录》有关元岳氏荆溪家塾刻本《春秋经传集解》的“提要”,其中提到前人认为《九经三传沿革例》乃岳飞之孙岳珂编著,但张政烺先生以扎实的材料考证否定旧说,提出编者乃元代义兴(治今江苏宜兴)岳氏,即岳浚。“小叩辄得大鸣”,这看似饾饤,却纠正了《四库全书总目》以来沿袭已久的错误意见,是实打实的文献学成果,赵万里先生称誉“张说甚确”。
在重读《九经三传沿革例》之前,笔者郑重借来张政烺先生的《文史丛考》,该著收录其所撰的解决《九经三传沿革例》一书“真正作者”问题的《读〈相台书塾刊正九经三传沿革例〉》(以下简称《读〈沿革例〉》)宏文,一者表达对学术前辈的敬仰之情,二者权为“重读”寻找新的起点和思考。
《读〈沿革例〉》开门见山,断定《九经三传沿革例》传本本无“宋岳珂撰”四字,体现出张政烺先生敏锐而深厚的版本目录学眼光。事实上,循着先生的思路,覆检存世版本,如清乾隆五十二年(1787年)任大椿刻本卷端赫然题“宋岳珂撰”字样,而嘉庆十九年(1814年)扬州汪氏藤花榭刻本则无作者题名,而最具有印证意义的应该是中国国家图书馆藏清初钱氏也是园影元抄本,同样未题作者。由此可见版本资源所呈现的“歧异”,是引导考证、进而解决学术问题的第一手材料,这是先生依据传统版本目录进行治学的宝贵经验和典型事例。
《读〈沿革例〉》在梳理《九经三传沿革例》的文本构成方面也饶有卓见,张政烺先生认为:“卷之前后相台岳氏略有增附,大抵保全原文,无所增减。”所谓“原文”即南宋廖莹中所撰“总例”,岳浚稍事增补而扩为《九经三传沿革例》,明确称“旧有总例”。应该说,张政烺先生对著作权层面的作者问题和文本构成层面的文献问题,进行了鞭辟入里的厘清,为今之重读《九经三传沿革例》打下了坚实的基础,也意味着重读需要有新的思考和推进。
术语阐释
中国古代的文献学似乎不看重理论体系的构建,但却有一个优良的传统,就是提出术语,以术语的方式进行文献学实践和基本理念的概括,如刘向提出的“校”“雠”“书”“本”等术语一直沿用到今天。《九经三传沿革例》也蕴含着重要的文献学术语,虽不见得是第一次提出,却反映了宋元之际古籍整理的思想,折射出鲜明的“守正创新”的特点,可为中华文明具有突出的“创新性”这一特质提供注脚。
第一个术语是“句读”,即今所通称的以标点符号进行断句。该称最早出现在东汉何休《春秋公羊传解诂序》“援引他经,失其句读”。句读这种读书方式则出现得更早,《礼记·学记》里说古时入学“一年视离经辨志”,“离经”指的就是句读经文。
《九经三传沿革例》专设“句读”一节予以论述,云:“监、蜀诸本皆无句读,惟建本始放馆阁校书式,从旁加圈点,开卷瞭然,于学者为便。然亦但句读经文而已。惟蜀中字本、兴国本并点注文,益为周尽,而其间亦有于大义未为的当者。”意思是说,儒家经书只有福建刻本仿照馆阁校书的程式,对于经文进行圈点句读,很方便学者阅读。但它只句读经文,亦即正文,蜀刻中字本及江西兴国于氏刻本则又句读注文,算是很详尽的了,也存在句读不当的地方。
另外还有两处也提到句读问题,一处是“世所传九经,自监、蜀、京、杭而下,有建余氏、兴国于氏二本,皆分句读,称为善本”,另一处是“今以家塾所藏唐石刻本……蜀大字旧本、蜀学重刻大字本、中字本,又中字有句读附音本”。看来,宋人“善本”的标准除文字校勘精审之外,还有一条就是进行句读。是否方便阅读是判断善本质量的一个重要标准。中国国家图书馆林世田先生曾询问古籍句读本源自何时,这次重读《九经三传沿革例》有了明确答案,就记载而言,源自南宋殆无疑问。众所周知,古籍刊刻的主流是不加句读的印本,南宋的建本、兴国于氏本及蜀刻中字本则另辟蹊径,予以句读,体现了古籍整理与时俱进的创新思维。
第二个术语是“墨本”。《九经三传沿革例》“书本”一节称:“犹以工人惮烦,诡窜墨本,以绐有司,而误字实未尝改者什二三。”何谓“墨本”?雕版印本也称“墨本”,碑帖拓本亦有此称,但都不是这里的“墨本”所指。详味文意,“墨本”指刻工所依据的写样即底本,这里说的是刻工存在偷懒行为,不完全依据写样进行刊刻。另找到一条例证,元人熊禾《刊仪礼经传通解》云:“今得考亭诸名儒参校订定墨本,拟就书坊板行,以便流布。”很明显,所称“墨本”就是用于刊刻的写样底本。
第三个术语是“铜版本”,出现在两处,一处是“书本”一节称“晋天福铜版本”,另一处是“音释”一节称“晋铜版本”。这是首次出现在《九经三传沿革例》里的术语,后世的典籍也罕有再称“天福铜版”者,当然明清时期的“铜版”或指铜版活字印刷技术,或是一种修辞方式,指所刻印书籍可作为定本。铜版本如何理解,是印刷史上困扰人们已久的问题,张秀民先生就说“天福铜版始终是个疑问”(《中国印刷术的发明及其对亚洲各国的影响》),也有学者认为其指文字校勘准确无误的五代监本(艾俊川《中国出版史上的铜版传说和真实含义》)。
首先,可以明确的是“晋天福铜版本”就书籍而言,主要指五代监本“九经”,至于印刷方式是铜版还是雕版印刷,学界莫衷一是。其次,宋代存在“铜版”,即铜制的印版,用于印刷纸币会子,《宋史·陈良祐传》云:“首言会子之弊……(孝宗)慨然發内府白金数万两收换会子,收铜版勿造,军民翕然。”朱熹弹劾唐仲友,一条理由就是招募名为蒋辉的刻字高手伪造会子版,似乎是雕版,但民间确实也存在铜版者。另外,欧阳修《秦度量铭跋》也称有“铜方版”,约三四寸,刻有铭文。回到“晋天福铜版本”的问题,铜是比较贵重的金属,《九经》体量不小,如果全部用铜制版,恐怕财力有限,并且还存在着印刷技术上的难题。按《五代会要》称“九经”是“印板书”,不称“铜版书”,又《玉海》卷四十三《景德群经漆板刊正四经》有“后唐诏儒臣田敏校“九经”,镂木于国子监”的说法,印证五代监本“九经”属于雕版印刷品。
那么“铜版本”指什么呢?有三条材料具有一定的启发性,北宋何延世《守臣题名记》称:“皇祐改元,太子中舍王君梦锡涖州之日,惮刊刻之烦,揭诸漆板,石《记》遂屏为闲物。”唐卢言《卢氏杂记》云:“进士及第,以泥金书贴家中,报登科之喜。”南宋陆游《老学庵笔记》称:“元丰中,王荆公居半山,好观佛书,每以故金漆版书藏经名。”这里提到的“漆板”“泥金书”及“金漆版”都是就墨而言,指墨黑如漆,故称漆板,墨里加入金粉(实际多是铜粉)而用于书写,故称“泥金书”“金漆版”。同理,推测“铜版”并非就书版的材质而言,而是指墨里加入铜粉作为刷印用墨,所印之书即称“铜版书”。
铜粉是一种铜合金的金属颜料,具有金的色泽,俗称“金粉”,故“铜版”又称“金版”。如宋真宗《翊圣保德真君传序》云:“爰诏辅臣,俾诠灵训,询求斯至,编帙旋成。想风烈而昭然,思音徽而可觌,诚足镂之金版,祕于兰台。”又杨亿《武夷新集》卷十九有《答集贤李屯田启》云:“正石经之讹舛,镂金板以流传。”金版与铜版皆就印书之用墨而言,也或者是古人对用墨的雅称,而与其是否加入“金粉”或“铜粉”并无实际关系。当然,这都只是推测,解决“铜版书”的真实涵义,还需要更多的材料实证来支撑。
第四个术语是“圈发”,“音释”一节称:“音有平上去入之殊,则随音圈发。”据此知,“圈发”乃标注字音的四声。“音释”又称:“间有注字不附音,亦一一圈发矣。”“圈发”又指给字注音。“音释”还称陆德明的《经典释文》,于《春秋左氏传》隐公元年“方与”两字不注音,而在隐公二年才予以注音,“不甚检点,故后先倒置尔。今各随其义,而加圈发”,则“圈发”还用于标识倒置的注音。“圈发”的符号是墨围,即“〇”。“圈发”与“句读”都是着眼于阅读的需要,是古人古籍整理过程中创新思维的呈现。
文及末尾,突然想到听李致忠先生讲过的一个掌故,四库馆臣遇到古书中某字或连续数字之旁刻有栏线的现象,多不识,请教纪昀始知是“标抹”。读古人书,不懂古人笔下的专用术语,终究隔一层,这是重读《九经三传沿革例》的个中体会。
刘明,中国社会科学院文学研究所副研究馆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