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研读”马克思主义经典著作,不能只是一般的阅读,必须将马克思、恩格斯、列宁的著作返回到历史情境中来梳理他们的基本思想。引证经典作家的论述,不得转引,要直接根据原著引证。而且,为保证原意完整和准确,译文必须引用最新的版本。另外,在可能的条件下,我们还需要查核引述内容中关键概念的原著文字。如果在没有充分了解马克思主义经典著作的本真含义之前,就急于“联系实际”,则会造成对现实工作的误导。忽视对经典文献的研究,将导致实践上的巨大偏差。
[关键词]马克思主义经典著作;研读;读书方法;直接引证;查核原著文字
[作者简介]陈力丹:四川大学讲席教授,中国人民大学荣誉一级教授,主要研究方向为马克思主义新闻观。
马克思主义是中国共产党指导思想的理论基础,党员干部有义务学习马克思主义经典著作;而学界的研究者,则应系统“研读”马克思、恩格斯、列宁的经典著作。对前者,要求阅读代表作;对后者,“研读”意味着不仅要读中译文的“原著”,而且要尽可能“研读”革命导师发表和写作时直接使用的文字(诸如德文、俄文、英文、法文等)版本,以便保证深刻理解和准确阐述他们的思想。然而,目前学界对马克思主义经典著作的“研读”尚存在较多的问题,正如习近平所批评的:“对马克思主义的学习和研究,不能采取浅尝辄止、蜻蜓点水的态度。有的人马克思主义经典著作没读几本,一知半解就哇啦哇啦发表意见,这是一种不负责任的态度,也有悖于科学精神。”习近平.论党的宣传思想工作[M].北京:中央文献出版社,2020:223. )
“研读”马克思主义经典著作,不是一般的阅读,必须将马克思、恩格斯、列宁的著作返回到历史情境中来梳理他们的基本思想,不可以将马克思主义视为“六经注我”的工具,否则会产生各种离谱的或教条的解释。如果在没有充分了解马克思主义经典著作的本真含义之前,就急于“联系实际”,则会造成对现实工作的误导。忽视对经典文献的研究,将导致实践上的巨大偏差。要想厘清以马克思主义的名义所进行的各种阐述是否准确,就要认真研读马克思主义的经典文献。
习近平在纪念马克思诞辰200周年大会上说:“共产党人要把读马克思主义经典、悟马克思主义原理当作一种生活习惯、当作一种精神追求,用经典涵养正气、淬炼思想、升华境界、指导实践。”(习近平.论党的宣传思想工作[M].北京:中央文献出版社,2020:334. )现在真正能做到的人并不多。别说对马克思主义基本理论的“研读”,就是关于马克思本人的生平事迹,能够比较准确知悉的人都不多。例如,2018年5月4日上午,习近平在人民大会堂发表纪念马克思诞辰200周年的讲话,为配合相关活动,当天晚上,某电影频道20:15~21:49播出的纪录片《卡尔·马克思》,史实差误俯拾皆是。影片伊始的解说词称:1838年,“按照父亲的意愿,马克思来洪堡大学继续深造法律。”马克思就读的是洪堡大学?真是不可思议。洪堡大学是1948年柏林大学一分为二后才有的大学,即110年以后才有这个名称。马克思就读的大学叫柏林大学,不叫洪堡大学。接着又传来解说员的声音:“1842年4月,马克思终于有了他的第一份工作,
担任《莱茵报》编辑。”马克思是1842年10月担任《莱茵报》编辑的,4月是他为报纸撰稿的时间,时间相差了6个月。后面的叙述更离谱。介绍马克思于1843年3月18日在报纸上发表声明辞去编辑职务时,解说员说:“这一刻,距离他得到这第一份工作18个月。”《莱茵报》从1842年1月1日创刊到1843年4月1日被查封,总共才存在了15个月。讲述1844年马克思在巴黎与恩格斯会见等活动时,纪录片展示了埃菲尔铁塔,以及当时巴黎人生活的影像。埃菲尔铁塔是1889年才有的,而马克思1883年就逝世了,时代背景驴唇不对马嘴。介绍马克思的家庭时,马克思二女儿劳拉名字上的照片,却是她的妹妹爱琳娜;爱琳娜1898年的逝世时间错写成1891年……
又如,2019年1月底,各家媒体纷纷报道,称赞关于马克思生平的动画片《领风者》一上架就被年轻人“打捞”起来。他们像发现新大陆一样高呼:“看我发现了什么?”“糟了,是心动的感觉!”这部动漫开头部分描述了马克思1835年9月中学毕业时与女友燕妮谈情说爱的情形:一个小姑娘追赶着显然比她成熟的一个男孩,女孩的手被野草扎出了血,娇滴滴地请男孩为她包扎;女孩趴在地上,双手撑着下巴,天真地听男孩讲莎士比亚“雅典的泰门”故事……这是马克思和她的女友燕妮吗?当时马克思17岁,而燕妮已经是21岁的大姑娘,他们的谈情说爱怎么可能是这个样子?编者连基本的年代背景和马克思与燕妮的年龄差距都没有查对,就这样瞎编剧情吗?
再如,2015年9月,中国人民大学开学典礼。我在会上代表获奖教师发言,在我之后是一位在校男同学代表发言,他发言中引证了一句马克思的话,而我知道,马克思根本没有說过这句心灵鸡汤。他发言后坐在我身旁,我问他刚刚引证的马克思的话是在哪里看到的,他说是从网络上查的。我跟他讲,不要轻信网络,马克思根本没有说过这句话。今后引用马克思的话要从马克思的全集或选集等正式出版的马克思的著作里去找,并且要阅读前后文,不要理解错了。
这个事情对我刺激较大。能够在全校大会上代表学生发言的同学,应该很优秀了,怎么连马克思语录都是从网络上抄的?会后我给时任校长陈雨露写了一封信,从这件事情谈起,要求学生们学习马克思主义,一定要读原著,不要相信各种网上乱传的不准确或者根本不存在的马克思、恩格斯和列宁的语录,一定要查对原文。同时建议,为提升大学生学习马克思主义的兴趣,由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再版我多年前在中国青年出版社出版的马克思恩格斯人生格言。在陈校长的关注下,2018年马克思诞辰200周年之际,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重新编辑出版了这本书——《人所具有的我都具有——马克思恩格斯经典语录》。
让大学生们接触马克思和恩格斯的生活语录,目的是引导他们进入马克思主义经典著作的殿堂,真正读懂和运用,这才是正道。
一 要读马克思主义经典作家的原著,并深刻理解原著
2016年5月17日,习近平在哲学社会科学工作座谈会上指出:“我看过一些西方研究马克思主义的书,其结论未必正确,但在研究和考据马克思主义文本上,功课做得还是可以的。相比之下,我们一些研究在这方面的努力就远远不够了。”(习近平.论党的宣传思想工作[M].北京:中央文献出版社,2020:222-223. )他提出的问题点到了我们研究马克思主义的一个痛点,即我们对马克思主义经典著作的研究和考据还很不到位。由于时代、地域文化的差异,中国人读懂马克思、恩格斯、列宁的著作需要花费更多的工夫。马克思主义的学习和研究是为了指导工作的,若曲解了马克思主义经典作家的论述,甚至把他们批判的观点当作他们主张的观点来贯彻,就不是简单的造成不好社会影响的问题了,而是会对社会主义革命和社会主义建设带来巨大损害。
1989年初,因为讨论国家的法治建设,有一段被传为马克思说的话被不少学者引用,即“自由就是从事一切对别人没有害处的活动的权利。每个人所能进行的对别人没有害处的活动的界限是由法律规定的,正像地界是由界标确定的一样。”(马克思,恩格斯.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一版第1卷[M].北京:人民出版社,1956:438. )这是布鲁诺·鲍威尔的观点,是马克思引来用于批判的,却被当时一些中国学者作为正面观点来论证问题。其中多数引用者看别人引用便跟着引用,不去查看原文;即使查看了原文,相当多的人也看不懂马克思在说什么。这句话之后,马克思紧接着说:“这里所说的人的自由是作为孤立的、封闭在自身的单子里的那种人的自由。……自由这项人权并不是建立在人与人结合起来的基础上,而是建立在人与人分离的基础上。这项权利就是这种分离的权利,是狭隘的、封闭在自身的个人的权利。自由这一人权的实际应用就是私有财产这一人权。”(马克思,恩格斯.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一版第1卷[M].北京:人民出版社,1956:438. )这是批判性论证,批判得深刻而尖锐,如果只看中文字码而不去深入了解马克思与鲍威尔的辩论背景,就可能造成误读。因此,关于马克思主义经典著作,学界必须“研读”而不能仅一般的“阅读”。为此,我曾经在《光明日报》发表了文章《马克思是怎样论述自由和法律的》(参见:陈力丹.马克思是怎样论述自由和法律的[N].光明日报,1989-01-12. ),对一些学者的错误引用加以纠正,文章被《新华文摘》全文转载。
马克思书信里有一段话,其最新译文是:“大多数人从此就联合起来了,于是爱·梅因就可以在《纽约州报》公布一个大秘密:现在已经发现德国未来运动的意义,这就是人民性的原则。这个人甚至在他的极盛时期也没有写过像他现在写的这样愚蠢的东西。这些家伙在精神上彻底垮台了。”(马克思,恩格斯.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二版第48卷[M].北京:人民出版社,2007:424-425. )即使不了解马克思论述的背景,仅看中文字码,大体意思也能确认,马克思批评一个叫爱·梅因的人提出的某个“原则”十分愚蠢。然而,2016年某省级党报理论版发表的一篇马克思和恩格斯关于“党性和人民性”论述的万字大文章,作者或许是通过电子版查找到“人民性”这个概念,看都不看前后文,就写道:“1851年10月,马克思在写给恩格斯的一封信中不仅再次谈到人民性,而且提到了人民性的原则,特别指出……”,后面仅引证到“这就是人民性的原则”为止,从而把马克思批评的内容变成了正面概念。这种引证实在是太离谱了。
2021年11月8日,某通讯社为配合党的十九届六中全会的召开,发表了一篇两万字的大文章《不可逆转的历史进程》。为进行进一步的自我宣传,该通讯社自称该文为“雄文”,提炼出其中的10句“金句”,发表在微信公众号里。不料在很短时间内,这篇“金句”微信公众号的内容就被封了。因为其中第六句曲解了马克思的话,并造成现实的“高级黑”。这句话全文如下:“全党有核心,党中央才有权威,党和国家才有力量。马克思指出,每一个社会时代都需要有自己的大人物,如果没有这样的人物,它就要把他们创造出来。在进行具有许多新的历史特点的伟大斗争中,习近平总书记众望所归、当之无愧地成为党中央的核心、全党的核心。2016年10月,党的十八届六中全会正式明确习近平总书记党中央的核心、全党的核心地位。” (不可逆转的历史进程——从以习近平同志为核心的党中央引领新时代变革性实践看实现中华民族伟大复兴(N).人民日报,2021-11-09(1). )这里提及的马克思所说的话,并非马克思说的,而是他引证的,出自他的名著《1848—1850年法兰西阶级斗争》,最新版本的前后文是:“只要指出这次运动是以山岳党为首的,就足以知道这次运动要被镇压下去,而1849年6月只不过是1848年6月的一幅可笑而又可鄙的漫画。6月13 日的伟大退却,只是因为被秩序党急忙封为大人物的尚加尔涅提出了更伟大的战斗报告,才显得逊色了。如爱尔维修所说的,每一个社会时代都需要有自己的大人物,如果没有这样的人物,它就要把他们创造出来。”(马克思,恩格斯.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二版第10卷[M].北京:人民出版社,1998:189. )
比对前面那段“金句”,首先,马克思没有说过这句话,是他转引的法国18世纪百科全书派唯物主义哲学家爱尔维修的话。其次,马克思引证的话不是用来正面叙述观点,而是为了讽刺1849年6月巴黎小资产阶级游行的软弱無力、法国资产阶级秩序党的短视无能。他的意思是,相比1848年6月和1849年6月发生的两个事件,前者是巴黎4万工人举行起义,他们与25万反动军队进行了四天的殊死战斗才以失败告终;而后者不过是数千小资产阶级的松散游行,轻易驱散游行的法国将军尚加尔涅,竟成为秩序党推出的大人物。所以,马克思通过引用爱尔维修的话,讽刺秩序党推出这样的“大人物”如何可笑。其实,爱尔维修的原话不是这样的,这是经过马克思改造了的。
2019年1月,中共中央政治局审议通过的《中共中央关于加强党的政治建设的意见》指出:“要以正确的认识、正确的行动坚决做到‘两个维护’,坚决防止和纠正一切偏离‘两个维护’的错误言行,不得搞任何形式的‘低级红’、‘高级黑’,决不允许对党中央阳奉阴违做两面人、搞两面派、搞‘伪忠诚’。”(中共中央关于加强党的政治建设的意见(2019年1月31日)[N].人民日报,2019-02-28(1). )把马克思引证别人的话作为马克思的话;把马克思讽刺性的引证作为正面阐述,造成对党的领导人的抹黑,其影响是恶劣的。我相信作者不是故意的,而是没有认真“研读”马克思的著作,就急于用来论证实际的问题。这是一种很不好的文风,需要吸取这一深刻的教训。
2019年12月,一篇题为《波尔布特的艰辛探索》的文章发表在境外我方的某媒体上,造成了较大的负面影响。该文在分析波氏的革命理念和主张的合法性时,引用了“马克思”的一段话:“只要其他阶级特别是资本家阶级还存在,只要无产阶级还在同它们进行斗争(因为无产阶级掌握政权后无产阶级的敌人还没有消失,旧的社会组织还没有消失),无产阶级必须采用暴力措施,也就是政府的措施;如果无产阶级本身还是一个阶级,如果作为阶级斗争和阶级存在的基础的经济条件还没有消失,那么就必须用暴力来消灭或改造这种经济条件,并且必须用暴力来加速这一改造的过程。”(马克思,恩格斯.马克思恩格斯选集:第三版第3卷[M].北京:人民出版社,2012:337. )这段话见于马克思的笔记《巴枯宁国家制度和无政府状态一书摘要》。巴枯宁是俄国无政府主义者,一贯采用密谋的方式进行活动。1872年马克思和恩格斯在国际工人协会海牙代表大会上与巴枯宁派进行过顽强的斗争,随后写下了大量揭露巴枯宁派阴谋活动的论著。马克思引用巴枯宁书里很长的一段话后,对其核心观点进行了这样的概括,为此他在开头用了“这就是说”这一连接语。这是马克思准备用来批判巴枯宁的。如果“研读”马克思的这一笔记,把巴枯宁的原书拿来对照着阅读,就会清楚地看到,这绝不是马克思的观点。作者看到马克思笔记里符合自己观点的行文,没有认真阅读笔记的前后文和马克思所摘抄的巴枯宁原著,从而让马克思为波氏背了黑锅。这篇文章严重损害了中国共产党的声誉。
2022年5月,北京大学马克思主义研究中心主任聂锦芳教授就此写道:“不只是《波尔布特的艰辛探索》一文的作者,长期以来,很多马克思主义研究界的著述都把这段话当成马克思本人的看法了。人们不做文献学考证,不梳理文本的原始状况和具体语境,最终错把马克思要甄别和批判的思想当成他本人的观点,还到处宣传、强调和发挥。这样的例子真是太多了,结果背黑锅的就是马克思了!”(聂锦芳.人间四月天,苍茫无尽处……[EB/OL].(2022-05-06)[2023-09-05].https://www.szhgh.com/Article/opinion/xuezhe/2022-05-06/300853.html. )
不料一个月后,聂教授讲述的这个情形就在我身边发生了。2022年6月,我参加教育部组织的马克思、恩格斯、列宁关于哲学社会科学重要论述摘编(1个总论、10个分论)工作会上,看到总论部分的摘录样文,正面摘录有十几句马克思、恩格斯、列宁的论述,其中就包括上面引证的有马克思署名的那段话。我当即指出了这个问题,制止了这段话被作为马克思的话列入摘编。如果这段话以马克思的署名大规模地传播,从词句变成行动,会再次造成怎样的恶果,真不敢想象。
在信息数字化和智能化条件下,马克思主义经典著作是否还需要阅读,甚至“研读”?现在关于ChatGPT的各种广告式的说法越吹越神,而就马克思主义文献的数字化而言,情况却不容乐观。
《马克思恩格斯全集》仅有第一版,以及《列宁全集》第二版前53卷的电子版,有逐卷查找字句和块下载的功能,但有很多错字,个别地方缺页。《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二版(计划出版70卷,目前出版了32卷)、《列宁全集》第二版笔记各卷(54—60卷)和《列宁全集》第二版增订版,很多卷的电子版只是复印件展示,没有查找字句和块下载的功能。只有《马克思恩格斯文集》和《马克思恩格斯选集》第三版、《列宁选集》第三版,具有较好的查找功能;但其中各种索引中的外文查找功能几乎失灵。文集、选集只是马克思主义经典著作的精选,用于普及可以,但要“研读”马克思、恩格斯、列宁的理论,必须掌握全部马克思、恩格斯、列宁的著作。仅就目前马克思主义经典著作中文版的数字化现状而言,八字只是那一撇刚点了一下,后面的事情似乎没有人关注了。而《马克思恩格斯全集》历史考证版第二版(MEGA2)的紙质版,全国只有极少几家图书馆收得较全;MEGA2的电子版需要购买,相当多的高校图书馆没有购买,因为懂德文、俄文的人不多。
以上就是目前马克思、恩格斯、列宁著作中文版数字化的现状。现在如果要从电子版中摘录一段马克思、列宁的话,只能借用《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一版或《列宁全集》第二版前53卷的电子版,先摘录需要的部分,再用《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二版或《列宁全集》第二版增订版的纸质版,逐一核对字句。马克思、恩格斯部分的译文有变动,必须逐一改动;列宁部分的译文变化很少,但也要核对,以保证准确无误。这样做,比对照最新纸质版全集各卷一字一句抄写下来要快很多。至于《列宁全集》第二版的笔记各卷,除了回到原始研究状态,逐一根据纸质版抄下来,别无他法。马克思、恩格斯的笔记各卷,至今没有中译文,只能从MEGA2第四部分各卷抄录原始文字,自己翻译。
ChatGPT实现的前提,是将全部材料输入到智能机器里,这是需要成本的,谁负责输入?如果没有资金投入,就没有人做。即使全部都做得很好,机器人的智力在没有学习的情况下是很不可靠的。“研读”马克思、恩格斯、列宁经典著作是必要的,没有捷径可走。
二 不要转引,要直接引用最新版的马克思、恩格斯、列宁著作中文版
马克思、恩格斯、列宁的绝大多数著作已经有了中文版。由于革命导师的著作不可能一下子被全部翻译为中文,这个过程已经持续了一百多年,至今仍然有一些著作没有中文版。例如,马克思和恩格斯的笔记,大部分没有中文版;马克思和恩格斯发表在第一家无产阶级日报——《新莱茵报》上的543篇(组)文章,其中近三分之一(171篇组)没有中文版,其余的只有60多年前根据俄译文转译的中文版;马克思亲自修订的《资本论》第1卷德文第二版、恩格斯亲自修订的《资本论》第1卷德文第三版和英文版,不准备出版中文版;列宁签署的很多法律文件没有中文版,列宁的少数论著至今没有公开。
我担任过十几年的学术期刊主编,经常看到中国学者引证马克思、恩格斯、列宁的著作的习惯性差错。主要问题有以下几种:
其一,有的引文断章取义,因為作者转引的是别人的引用,没有查看原著,自己不知道引用存在问题,却到处传播。这种情况多了,便会造成某个人的引证差误,在一定范围和一定时间内成为普遍认知的奇特情形,这纠正起来颇为消耗精力。问题在于多数人都不看原著,这种不好的文风若得不到纠正,马克思主义的研究便难以深化和发展。
转引并非完全不可以,但要具备几个条件:第一,实在没有办法获得原始材料;第二,所引证的材料对论证问题很关键;第三,这也是最重要的,被转引者具有学术公信力,也就是说,他引用的材料是可以信任的,不会是断章取义而来的。在这样的情形下,转引才是被允许的。在中国,马克思主义经典著作的获取是比较容易的,除了懒惰,没有任何理由转引别人的引用。然而,转引别人引用的马克思、恩格斯、列宁的语录,却是比较普遍的现象。这种不好的学风还造成一种认识误区,似乎马克思主义就只是那么几句话,非常丰富的、涵盖各方面的马克思主义,在普遍转引的情形下,无形中被人们误认为很单薄。
其二,《马克思恩格斯全集》《马克思恩格斯选集》《马克思恩格斯文集》,《列宁全集》《列宁选集》《列宁文稿》,都有不同的版次和版本,各有很多卷,有的各卷出版的时间都不一样。例如,《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一版,从1956年陆续出版到1985年才出齐50卷。我经常看到一篇论文引用了多卷不同序号的《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一次引用的某卷是哪年出版的,其他各卷标注的出版年份均为这一年。显然,作者或是根本没有查看原文,而是转引别人;或是不看各卷的版权页,不知道马克思主义经典著作中文版版本的出版情况。
其三,马克思、恩格斯、列宁著作的中文版,有全集、选集、文集、文稿和单行本之分,不同的合集还有版次之分。这方面的知识,即使是现在马克思主义学院的教师,清楚的也不多。其实这不需要花费多少工夫就可以搞清楚,主要还是不重视,认为这是小事情。这方面的知识对于“研读”马克思主义经典著作很重要,或可以少走弯路,直接获取最新译文;或可以通过不同版本的比对,研究我们对马克思主义认知的发展与创新。
其四,马克思主义经典著作中,马克思和恩格斯的著作作为合集出版时,绝大多数情况下他们两人的著作都是合编,因为他们的合著较多,即使不是合著,各人的著作很多也是经过共同讨论的。但两个人毕竟不是同一个人,即使思想观点一致,个人的风格和表达方式也会不同,况且每个人还有自身的研究兴趣和特长。然而,一些论文里所引用的论述,马克思和恩格斯经常被搞错,表现出作者对引用的马克思或恩格斯的论述并不熟悉。例如,马克思和恩格斯发表在《纽约每日论坛报》上的文章共有515篇(组),其中恩格斯单独写作的154篇(组),还有他与马克思合写的若干篇,但当时均以马克思的名义发表。直到现在,一些用英语写作的外国研究者仍然把所有的文章都作为马克思的著作来研究,而有些英语很好的中国学者参照这些外国人的论文写的文章,仍然不分马克思和恩格斯,不去查看MEGA2,连中文版《马克思恩格斯全集》也不对照看一看,就照搬到中国。这样的学风要改一改了。
其五,引用马克思、恩格斯、列宁的话进行论证,要采用最新的译文,原则上不宜引用二十世纪五六十年代的中译文(研究马克思、恩格斯、列宁著作中译文的版本除外)。一般说来,最新版本的中译文较之以往的中译文,应该更准确。因而,现在各出版社和期刊,要求引用马克思主义经典作家著作的最新版本。然而现状是,我国相当多的论文作者没有关于马克思主义经典著作“版本”的概念。
马克思和恩格斯著作的中文版,首先要引用《马克思恩格斯全集》中文第二版,如果第二版相关卷没有出版,可以查看中文版《马克思恩格斯文集》(2009年出版的10卷本)或《马克思恩格斯选集》中文第三版(2012年出版的4卷本)。只有第二版相关卷没有出版,这两个选编本没有收入的文章,才可以引用《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一版。引用马克思或恩格斯著作的原始文字,要根据MEGA2经过校正编辑的原文(德文、英文、法文等),如果相关的原著MEGA2尚没有出版,再去查德文版、英文版全集。
列宁的著作,目前一律引用2013—2017年出版的《列宁全集》中文第二版增订版(60卷本);最好不使用《列宁全集》第二版(1984—1991年陆续出版的60卷+3卷补卷);不能使用《列宁全集》第一版(39卷本),这一版的差错较多。列宁著作的原文绝大多数是俄文,少数著作采用了德文、英文等。查对列宁的俄文原著,要用俄文第五版《列宁全集》,不要引用第四版(含第四版)之前的各版。因为这些版本的原著中,有些因为当时的政治原因遭到部分删节或篡改。
三 尽可能查证马克思、恩格斯、列宁的原著文字,并深化对其的理解
由中共中央编译局组织翻译的马克思、恩格斯、列宁的著作,总体质量是很高的。但编译人员的水平参差不齐,对历史背景的熟悉程度也各有不同,即使是最新译文,也不免会出现一些翻译差误,甚至错译。因而,引用马克思、恩格斯、列宁的论述时,其中的关键概念需要查核原著文字,以保证研究的准确性和深化对其的理解,这是“研读”的一个重要方面。
例如,前面提及的马克思批评爱·梅因的“人民性的原则”,对应德文原文是“das Princip des Volksthums”(MEGA2 3-4[M].Berlin:Dietz Verlag,1984:242. ),根据前后文,这里应译为“民族性的原则”。 “Volksthum”这个表示本质的名词,19世纪初由德国民族主义者在对抗拿破仑军队入侵时提出并使用,指一个民族或者少数派种族的特性,在当时的德国具有一定普世价值,但与马克思本意的“人民性”无关。出现这一翻译差误,在于译者不了解德国历史上词句产生的背景。按照这样的译文去论证马克思的思想,差误就大了。
我处理过一篇1万多字的来稿,主题是恩格斯《反杜林论》里的“传播”概念。作者通过搜索《反杜林论》中文版里出现的全部“传播”一词,概括出作者认为的几点恩格斯的传播思想。但是作者不懂外文,不知道与中译文“传播”对应的原著文字是多个不同的德文词,有时只是一个介词“zu”(相当于英文“to”)。
这样“研究”马克思主义的笑话不止这一篇文章。2016年有一篇文章认为,恩格斯在1845年第一次使用了“党性”概念。依据是这样一句恩格斯批判“真正的”社会主义的话,中译文是:“这种‘社会主义’由于自己的理论没有党性,‘思想的绝对平静’而丧失了最后一滴血,最后一点精神力量。”(马克思,恩格斯.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一版第42卷[M].北京:人民出版社,1979:357. )经查德文原文,并没有与中译文“党性”对应的词。与“理论没有党性”对应的原词是“theoretische Unparteilichkeit”(参见:Friedrich Engels.Ein Fragment Fouriers über den Handel[M]//Karl Marx-Friedrich Engels Werke:Band 2.Berlin:Dietz Verlag,1962:604-610,hier 608. ),应译为“理论的无党派”;与中译文“没有党性”对应的是一个独立的名词“Unparteilichkeit”,意为无党派、公正、中立、不偏袒,该词由前缀“un”(无)与抽象名词“Parteilichkeit”(党)构成,不是一个谓—宾结构的词组。一个德文名词,应译为一个对应的中国名词,这里将“Unparteilichkeit”译为动宾结构的中国词组“没有党性”,显得有些拙劣。
引证这段话的作者查出这里有一个中文的“党性”,而之前的著作里没有出现过,于是就得出了“恩格斯1845年第一次使用了党性概念”的结论。作者不懂外文,不读原著,这哪是学术研究!不过,这件事无形中反映了对原著的翻译问题。为深度理解经典作家的著作,对于关键概念,要尽可能查核一下与中译文对应的原著文字。有时,还会发现译文本身的问题。这对于深化马克思主义的研究,是很有意义的。
例如,恩格斯有一句比较著名的话,最新版中译文是:“在这里我们应以历史学家的公正态度记述事实。”(马克思,恩格斯.马克思恩格斯选集:第三版第1卷[M].北京:人民出版社,2012:628. )这就让人起疑了,并非所有的历史学家都是公正的,恩格斯会说这样的话吗?我们在编辑马克思、恩格斯、列宁关于哲学社会科学重要论述(新闻學分论)时,核查了这句话对应的英文,原文是“We have here to record facts with historical impartiality”(MEGA2 1-11[M].Berlin:Dietz Verlag,1985:57. )。“historical”(历史的、历史学的)与“historian”(历史学家)不是同一个词。“record”表示记录、记载、录制、复制,没有“述”的含义。“impartiality”无关“态度”。因此,本句应译为“在这里我们应以历史的公正记录事实”。这属于翻译不准确。通过这样的查核,我们对恩格斯的观点有了进一步的认识,也理解了“研读”意味着什么。
尽管一般说来最新的翻译比以往的译文会更准确,但也有相反的情形。例如,马克思关于报纸工作人员相互合作、连续报道一件事实时的描述,《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一版的译文是:“只要报刊有机地运动着,全部事实就会完整地被揭示出来。”(马克思,恩格斯.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一版第1卷[M].北京:人民出版社,1956:211. )中译文“报刊有机地运动着”,对应的德文词组是“lebendiger Prebewegung”(MEGA2 1-1[M].Berlin:Dietz Verlag,1975:297. ),这句话总体上翻译是适当的,不过“报刊”应译为“报纸”,马克思这里讲述的是日报《莱茵报》,与“刊”无关。第二版的译文变成了:“只要报刊生气勃勃地采取行动,全部事实就会被揭示出来。”(马克思,恩格斯.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二版第1卷[M].北京:人民出版社,1995:358. )显然译者不懂报纸工作,用“生气勃勃地采取行动”来描绘报纸工作,实在是莫名其妙。翻译不准确,是会影响对马克思论证的深度理解的。
列宁在某篇书信里有一个很重要的观点,原文是德文,最新译文是:“真实性不应取决于情报该为谁服务。”(列宁.列宁全集:第二版增订版第51卷[M].北京:人民出版社,2017:257. )这里的“情报”对应原文是德文Information,指的是西方报刊上的信息,应该译为“信息”,译为“情报”容易让人误以为是秘密的信息。这句话也让人起疑,西方报刊上的信息一般是有倾向性的,倾向本身怎么可以决定真实与否呢?我们在编辑马克思、恩格斯、列宁关于哲学社会科学重要论述(新闻学分论)时,查核了原文。与整句对应的是“Und die Wahrheit kann nicht davon abhngen,für wen sie dienen soll.”(W.I.Lenin.Werke Ergnzungsband:Oktober 1917—Mrz 1923[M].Berlin:Dietz Verlag,1971:349. )其中从句中的代词“sie”,指的是前面的“Wahrheit”(真实),而不是前一句里的“情报”(Information),所以这句话应翻译为“真实不应取决于为谁服务”。这属于错译,会造成一个错误观点的传播,而列宁的这个观点,对于如何认识“真实”具有重要的意义。
翻译马克思、恩格斯、列宁的原著,还需要有相当的文化知识的积淀,否则,轻则出笑话,重则扭曲经典作家的观点。有一次,马克思在《纽约每日论坛报》报道了英国统治者与大陆流亡者的关系,最新译文是:“流亡者吃异国人的残羹剩饭”(马克思,恩格斯.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二版第11卷[M].北京:人民出版社,1995:672. ),对应英文是“eat the salt of the stranger”(MEGA2 1-12[M].Berlin:Dietz Verlag,1984:65. )。“salt”(盐),没有“残羹剩饭”的引申义。“eat the salt of ”是圣经以斯拉记的用词,盐是神圣的祭祀之物,象征持久的契约。故应译为“流亡者从异国人那获得支持”。这是由于译者文化知识欠缺造成的错译。
列宁有一篇没有写完但很有名的文章——《统计学和社会学》,里面三次借用了“蒙古人的统治”(列宁:列宁全集:第二版增订版第28卷[M].北京:人民出版社,2017:364. )的概念,这句话对应的俄文原句是“Монгольское иго”(Полное собрание сочинений В. И. Ленина.-/Ин-т марксизма-ленинизма при ЦК КПСС.-5-е изд[M].-Москва:Госполитиздат.том 30.1973:350. )(第一格为монгольского ига)。这是一个历史学名词,有专门的对应译法,应译为“蒙古的桎梏”。“Ига”,即套在牛背上的轭。翻译为“蒙古人的统治”不够准确,显然是缺乏蒙古—罗斯历史关系的知识认知造成的。19世纪俄国学者认为,蒙古统治对罗斯生活的影响只是“轭套”,它最终将被摆脱,强调其被动接受的意蕴。列宁论证的是20世纪初叶巴尔干半岛的民族问题,他认为束缚巴尔干各民族的“轭套”也是暂时的,最终将被摆脱。翻译为“统治”,则具有长期稳定的意味,这不是很符合列宁所要表达的意思。
还有些翻译差错,则是由于编译者不用心。如果我们只阅读中文版而不注意思考译文是否存在差误,差误就可能由于我们的引用而再传播,这将贻害无穷。例如,恩格斯有一句话的最新译文:“是柏林《莱比锡总汇报》发表的有关报道!” (马克思,恩格斯.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二版第2卷[M].北京:人民出版社,2005:413. )我看到后很吃惊,《莱比锡总汇报》是在莱比锡出版的,恩格斯怎么会说它在柏林出版?经查核,原文是“Was in der Leipziger Allgemeinen Zeitung aus Berlin berichtet ist!”(MEGA2 1-3[M].Berlin:Dietz Verlag,1985:333. )。明明是“来自柏林的报道”(aus Berlin berichtet ist),不是在柏林!这是译者看走眼了。这句话应译为:“是《莱比锡总汇报》来自柏林的报道!”出现这种错译是很不应该的,发现后应及时报告译者单位,尽可能补救。
1995年《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二版第1卷出版,我看到第378页马克思的一段话时,感觉缺少了什么,原话是:“而是在平等的公民权利范围内进行这种批评。‘自由報刊’是社会舆论的产物……”(马克思,恩格斯.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二版第1卷[M].北京:人民出版社,1995:378. )我用第一版第1卷的旧译文对照新译文,发现少了整整一句话。那时中国没有电脑,单位里没有《马克思恩格斯全集》德文版或俄文版,我无法证实是不是旧版增译了,为此专门去北京图书馆查对德文版,确认是新版漏译。1997年该卷第二次印刷时才补上了这句话。现在这句话是:“而是在平等的公民权利范围内进行这种批评——已经不是作为个人,而是作为理智的力量,作为合理的观点的体现者。‘自由报刊’是社会舆论的产物……”(马克思,恩格斯.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二版第1卷[M].北京:人民出版社,1995:378. )但是,这次补救又出现了新的问题,即“个人”“理智的力量”应该是黑体字,至今这两处黑体字问题没有得到纠正。更为糟糕的是,时至今日28年了,网络流通的《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二版第1卷电子版,仍然是漏译了这句话的第一次印刷本!作为“研读”者,我们有义务将自己的马克思主义研究工作做得尽可能完善;作为编译者,同样要认真做好自己的工作,尽可能做到精益求精。让我们共同来维护好马克思主义研究这块园地。
Marxist Classic Works Should be Read with Study
CHEN Lidan
Abstract: The Reading with study of Marxist classic works is not an ordinary reading, but means that one must return to the original works of Marx, Engels, and Lenin in order to sort out their basic ideas in a historical context. And words from classical writers should not be cited from a secondary source but from the original text directly. To guarantee the integrity and accuracy of the original meaning, the quoted translation must be cited from the latest edition. When possible, check the key concepts of quotation in the original text. Without fully understanding of the true meaning of the Marxist classics, one who is eager to combine theory and practice could mislead our work in reality. Neglecting the study of classical literature will cause great deviation in practice.
Key Words: Marxist classic works; read with study;way of reading;direct citation; check original words
About the author: CHEN Lidan, Chair Professor and doctoral supervisor of Sichuan University, Honorary First-class Professor of Renmin University of China, specialist in Marxist view of journalism.
[基金项目]本文系国家社会科学基金重大项目“马克思主编《新莱茵报》的编译及研究”(22&ZD323)的阶段性成果。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