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晶
那是一块石头,巨型石头,确切地说是一块水泥大饼,就那么突兀地出现在勇的梦里。惊醒后,他愣愣地从沙发上起身,回味着没有前因后果、定格在残留记忆中的那个大物件。
它光洁圆润,周身颗粒挤在一处,腠理紧实得难以呼吸。看起来就像酒店里的大圆桌,却是加厚版的,沉重,无法随意旋转。昨夜觥筹交错之间,勇想不起自己说了什么,只记得频頻举杯。
勇是临下班时接到的饭局通知,他很清楚自己去只是凑数的。主家是位成功的生意人,却不胜酒力。在一些场合,需要勇这样听起来有些身份,但实际上没有丝毫权势的人撑个场面。酒量酒品俱佳,勇的出席不会折了主客的面子。这次宴请好似为了孩子上学……算了,勇是个懂规矩的人,对别人的事从不多嘴多舌,让主宾喝好、饭局不冷场才是他的职责。
主家混得风生水起,宴请的宾客大都非富即贵,每次在酒桌上却总把勇捧得很高,这让他虚荣心得到极大满足。这个年龄了,还追求什么呢,得对得起朋友的好。主家隔三差五给塞张小购物卡,各种节礼也没落下。即便勇偶尔从主家笑眯了的眼里,无意中看到过好老板对编外员工的恩赐,也固执地认定那一定是错觉。他和主家是老乡,是多年老友,相互情深义重。勇是逢请必到,而老乡每次也都不忘让人送他回家。除了司机,勇总是最后一个到家。
老婆骂勇不长脑子,不是一个阶层的,整日跟着人家屁股混个啥名堂。你懂个!真正的想法他没法说出口。老乡应该言出必果吧,不会像上司拍着胸脯再三承诺……念头一闪,勇瞬间没了自信。
今早睡过了头,老婆、孩子,上班的上班、上学的上学,当务之急得给自己的迟到找个合适的理由。出门时,勇又想起梦里那块水泥大饼。它就像巨型水泥柱的一个横截面,出现在工地上很正常,出现在……勇想起来了,此刻,水泥大饼应四平八稳地躺在离小区不远的马路沿上。至于它什么时候出现的,不清楚;做什么用的,勇也不清楚。
天最热那阵的某个午后,勇第一次注意到它。妻子走得过急,崴掉了鞋跟。勇搀着她,走了一身的汗,茫然四顾,他喘着粗气抹了一把汗,建议先坐那大水泥墩上歇会儿。妻子说不是墩,是片,比墩要薄些,你这搞文字的就这水平?勇丝毫不生气,慢慢吞吞地说,即便我表达能力不如你,也改变不了我可以靠文字为生的事实。你呢,生就干粗活的命。逛个街,就跟要上山下地似的,瞎使劲。妻子瞪着大眼珠,吼着勇的全名,让他再说一遍试试。
勇突然觉得屁股底下一阵灼烫,赶忙提醒,傻婆娘,少跟我较劲。这石头片子,坐着还舒服?妻子后知后觉,嗷唠一声蹦了起来,一只光脚片子踩得勇脚趾生疼。
那巨大的水泥大饼,就待在路口拐角的台阶上,除了挡路,看不出其他效用。它究竟是从哪里切割下来的,勇左右想不通。女儿鄙夷道,怪不得我妈说你傻,不知道有“现浇”这个词吗?勇老脸一红,我是傻,可架不住傻人有傻福哇,有你和你妈我知足了。
一天,老婆让他管管自家女儿,说好像早恋了。这事不该是当妈的主抓吗?勇叹了口气,老婆一定是故意的,就是想证明自己对家庭毫无贡献。
科林斯的西西弗斯惹怒了众神,被罚每天推个大石头上山,然后再眼睁睁看它滚下去,如此重复,日复一日。勇想知道,那山有多高,石头有多重,如果换成那个水光溜滑的大石饼,西西弗斯会不会更绝望……勇突然笑了,为自己的无厘头,为自己混乱的思绪和生了气的胃。
出了小区本该向北走,那里有个公交车站,正常的话,他坐到单位大概得四十分钟,再免费骑个共享单车五分钟就到了。到底是坐公交还是打车,勇犹豫着,要坐公交过去,午餐就等于免单。可是,电话那头领导已有了一丝愠怒,怎么解释今儿上班一再迟到呢。这时,勇意识到走错了方向,找错了北,他娘的,今天怎么诸事不顺呢。
勇顺势蹲到了路牙上,想咂根烟解解乏,也琢磨琢磨迟到的措辞。烟没拿稳掉在了地上,他俯身拾起来。昨晚散席后,老乡好像把桌上剩的烟酒统统打包给了他,嘴里叼的烟应该就来自那里。这时,勇忽然意识到,脚下不就是那块大石饼原来的位置嘛。大饼呢?记得一次老婆发狠,勒令他以后就啃它过活。
那块水泥大饼悄没声地来,又悄没声地失踪了。它为什么会出现在自己梦里,也是混不下去了,惺惺相惜,前来道别?根据弗洛伊德解析梦的理论,这算显性梦,还是暴露潜意识的隐性梦?勇一时想不明白,脑子里乱得很。他决心请假一天,要好好琢磨一下大饼的事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