冻鱼的眼睛是灰色的

2023-10-11 03:12巫支歧
安徽文学 2023年10期
关键词:堂叔叶子奶奶

巫支歧

叶子见到奶奶时的情景,跟她脑海里预演的,可谓大相径庭。

高铁一过武汉站,叶子心里突然就有了感觉。她说不出是哪种感觉,像悲伤,也不完全像,真是就好了,什么能比悲伤更合适呢?

自打广州南站上车,她就开始努力酝酿一种情绪。哪种情绪呢?她也吃不准。广州的冬天总有些拧巴,明明该冷了,却突然又掀起了一股热潮。气温飙到三十几度,刚换上的长袖不得不又脱下来,穿上半袖衫和牛仔短裙,怎么看都不像千里迢迢回去奔丧的。邻座是两个孩子,一直用粤语叽叽呱呱地笑闹。她听不懂,塞上耳机也止不住聒噪。到了湖湘境地,熊孩子总算下车了,没人补位,空着,她的心开始慢慢静了下来。

她开始回忆与奶奶共处的时光,希望从记忆深处挖掘出一点感动,哪怕只是一些鸡零狗碎的温暖也行,也算不枉在鸡飞狗撵的考研时光里,请了一个星期的“天假”。如此珍贵的光阴,她是舍不得的。但爸爸说了,两家子就你一个女孩,必须回。爸爸平时很宠她,什么都依她,这回嘴却很硬。她有了一种被胁迫的感觉。

其实,她心底也不讨厌奶奶,只是大学这几年,见面少了,生分了。叶子搜刮了一番,没想起一件自己单独和奶奶相处的往事,不是有大弟在,就是有堂哥在。逮鱼摸虾都没她,挨唠叨的时候却总要她在旁边陪着。奶奶嘴皮子薄,整个圩子都怕她。上小学时,她不敢承认是奶奶的孙女。有一回,邻庄的孙微微和她发生了口角。微微个子大,那时候已经发育,胸口鼓鼓的,指甲也长,在她颈子上抓了四道爪印。她回家不敢说,讲猫抓的。奶奶不信,瘪着嘴问是谁。她涨红了脸,说:“要你管,就是猫抓的。”

脖子上的痂都快掉了。一天晚上,孙会计和妇女主任突然登门道歉,还拎了一包糖果和两个西瓜。奶奶的嘴巴一瘪一鼓,在堂屋里教育了大半个钟头,然后,又埋怨起天旱地涝,粮食收成那么少,公粮还交那么多。叶子在里屋气得掉眼泪,哭着哭着就睡着了。她不知道微微爸妈什么时候走的,反正醒来后学都不想念了。

过岳阳东,列车开门时,吹进一阵风,凉飕飕的。她从双肩包里取出外套披在腿上,想眯一会儿。到了地方说不定还要哭一下。

到武汉报站时,她醒了。忘了做的什么梦,反正与考研有关,火急火燎地四处找寻,什么也没寻着。迷迷糊糊、半梦半醒之间,列车驶离了站台,一头扎向茫茫的旷野。

从车窗望出去,冬天一览无余地将田野铺满,满目素净的黑白。有水无山,脱了叶的树木把萧瑟送得渺远。村落近处有牛羊,也有人,星星点点,一闪而过。几片薄薄的云,把自己撕扯得丝丝缕缕,擦着料峭的树梢远去,一副流浪远方的样子。

就在白云脱离树梢的时候,她突然来了感觉。如一阵凄冷的风掀起裙裾,萧瑟处,安全裤无法抵挡两股之间不断蔓延、升腾的微微颤粟。

在合肥南站转车。进站的人大都穿了羽绒服,爱美的女孩子,也在短裙里套上厚厚的肉色裤袜,裸腿寻不见了。叶子也到厕所里把装备换了。她还是低估了家乡的冬寒,羊毛衫加风衣,以及所有能衬的衣物都上了身,依旧难以箍住一阵阵不由自主的哆嗦。

再到车上,总觉得25度恒温的车厢屏显,像是一个误报了温度的气象中心。也许是气温缘故,离家越近,她的心越堆叠起了哀伤,一层一层。奶奶的脸逐渐清晰起来,有段时间,基至可以数得清盘旋在枣红色苹果肌周围的皱纹。她觉得她应该可以哭出来了。她一遍遍地在脑海里预演着见到奶奶的场景。奶奶的眼闭着,嘴也闭着。奶奶是不可能安详的,地包天的嘴巴躺着也是带刃的。她一下冲进去,是跪在床尾哭,还是趴在床头哭,她没想好;如果趴在床头哭,要不要把奶奶的手抓在手里,她也没想好。

脑子里一旦塞上具体事儿,时间就过得快了。她几乎是被挤出高铁站的。天空还有昏黄的脸色,本来正适合枯藤老树昏鸦地入戏一番,怎奈风抽得紧,下巴颏子咯咯响。她赶紧去寻车。

出租并不多。小县城前不久刚来了一波疫情,还处在只进不出的收尾阶段。顺着高铁站绕了大半圈,总算找到一辆的士。扫码上车,司机戴着两层口罩,一句话没说就把她送到了人民医院门口。

一下车,便看见爸爸和大弟在门口的台阶上蹲着等核酸结果。大弟说:“奶奶转去ICU了。”她愣了一下,不是昨天就心跳停止了吗?她没有说出来,拿眼去寻摸爸爸,爸爸说:“叶子,你冷不冷?”

爸爸叮嘱她尽快去做核酸,小城风头正紧,沒有24小时核酸证明不能进医院。她调出粤康码,刚刚超了俩小时。她跑去采样口排队,工作人员说,因为样本太多,检测能力有限,明天8点后才能出结果。

她悻悻地回到门口。大弟说:“爸爸一个人进去看奶奶了。”

她拉抻风衣,把膝盖裹进来,和大弟蹲在背风的墙根里等爸爸。

叶子见到奶奶,是在第二天下午。

ICU探视通道还没打开,门口就挤满了人。规定每家只能一个人进去,爸爸说:“叶子你去看看奶奶吧,我昨晚签字的时候看过了。记住,不许掉眼泪。”穿好了隔离服,护士递过来一块蓝布头,她不知道怎么用,回头看爸爸,爸爸说是帽子。她扯开套在头上,又穿了鞋套,小心翼翼地跟着护士往里走。

ICU像个大仓库。通道两边摆满了病床,床与床之间隔着一道帘子,帘子拉上去,就是两排大通铺,每张铺上都躺着绑住手脚的人。奶奶的床位在最里面,却没有绑手绑脚。奶奶的样子跟她想象的完全不一样,要不是护士说出奶奶的名字,叶子根本认不出奶奶。奶奶仰面朝天,瘦瘦小小的,像缩在被子里。

她没敢上前,在床尾怵怵地站着。“大鹏,握一下妈妈的手好吗?妈妈来看你了。”隔壁床的家属大声呼唤。床上一个脑袋包着一圈纱布的小伙子,把身体拧成了麻花。护士走过去,拍拍小伙子的肩膀说:“大鹏,别乱动。”大鹏还在拧麻花,腿把被子拧下来,露出半截黑黝黝的臀。护士扯了扯被子,说:“看看,还不清醒哩。”

她把目光落回奶奶身上。奶奶安静得像床单上的图案。如果不是插着管子,两根蛇皮一样的软管一左一右向管子里吹着气,她都不敢相信那是奶奶的嘴巴。奶奶那个尖刻的下巴,此刻顿挫得如同一截蒸老了的玉米。奶奶瘪凹了一生的嘴巴,饱胀起来,含着裹着纱布的管道和牙垫,像个被抹布封堵住嘴巴,行将问斩的女囚。

奶奶是堂叔送进医院的。

堂叔说,一周前奶奶打电话给他,说有点儿咳嗽。堂叔感到没那么简单。那么要强的老太太,有一回从床上掉下来,摔得半个月没下地儿,却硬是压着护工不准跟家里讲。后来还是院长怕出事儿,偷偷告的密。这回指定是撑不住了。

第二天堂叔便携着在私立医院当护士长的堂婶来了养老院。

奶奶面色蜡黄,脸和眼泡都有明显的浮肿。院长说:“老人家咳嗽得厉害,吃睡都不好,我这里条件有限,已经联系转县医院了,这不疫情嘛……”奶奶说:“俺哪都不去,俺侄媳妇都来了,帮俺抓服药,吃了睡一觉就好了。”

堂叔是个能决断的人,他从院长的表情以及奶奶老猫一样的呼吸中看出了端倪。他跟堂婶商量了一下,决定先把奶奶送进堂婶工作的医院,打上点滴,兴许就能解决问题。堂叔叫来救护车。奶奶没有她嘴巴表现的那么硬,咳嗽了一阵,便收拾了一个小包捏在手里。

下了救护车,堂婶要搀着奶奶走,奶奶一甩胳膊,笑着说:“不用,俺侄媳儿真把俺当病号呢。”奶奶轻快地走了十几米,突然就不动了。堂婶慌忙跑过去,刚碰到胳膊,奶奶就蜷到地上。堂婶一摸,没脉了,赶紧就地抢救。一个医院的抢救专家都出动了,一会儿心外按压,一会儿电击除颤,肋骨都按断了,总算在四十分钟后,奶奶再次活了过来。

爸爸接到消息,正是大伙一窝蜂跑向奶奶,没头苍蝇一样抢命的时候。堂叔的声音嘶哑了,爸爸似乎听到了奶奶逐渐消失的心音。爸爸给叶子打完电话,便开着五菱荣光载着大弟往县城奔。

妈妈带着小弟在家看店。

奶奶的情况很不好,心脏随时都有再次停跳的危险。专家会诊以后,决定还是送去条件更好的人民医院。先从紧急通道进急诊科,等核酸结果出来再去ICU。ICU监护能力更强大,堂叔本想一步到位,做了几番努力,终究还是没有挑得动疫情防控的门帘,乖乖地在抢救室门口猫了一夜。

叶子突然就想认真看看奶奶了。她抠着手走到床头,头皮一麻,差点叫出声来。

奶奶居然睁着眼。

“奶奶——你醒了?”她的声音发抖。

“怎么可能。”护士随口回了一句。瞄了一眼,大概明白了。解释说那不是醒了,是一种病理反应,跟大脑有关。护士从口袋里掏出一支银色的笔,拇指一摁,一束光打了出来。护士把光在奶奶的眼睛上晃了又晃,说:“瞳孔反射还很差,不过比刚来时好一点儿,来时都散大固定了。”

“那我奶奶能醒吗?”叶子问。

“不好说。刚进来一天,还得观察,脑水肿高峰肯定还没过,什么都说不准。你看,缺血缺氧很重,大脑皮层抑制得厉害。你看,”护士在呼吸机屏幕上划拉了一下,“这条线一点波动都没有,就是说明老人家没自主呼吸,全靠机器带着……”

她没听懂,也没有听进去。她仔细地看了看奶奶的脸,白得超过了她记忆里的任何一个时期。奶奶鼻腔里有血,嘴角也有,她没有看见奶奶的牙齿。

她的确没哭。

最难挨的不是每天一大早发来的长长的催费单子,而是,医生永远给不出答案。

奶奶有新型农村合作医疗保险,能报七成左右,虽然每天有上万的费用,短时间内,爸爸还不至于犯难。去无锡这几年,虽说辛苦,但也从送快递的干成了快递店老板。经济对于爸爸来说似乎并不是最大的问题,时间才是。仪器上了一台又一台,药品的花样也每天翻新,眼见着奶奶一天好一天坏,第三天据说有了呼吸,转天瞳孔又没了反应。爸爸每日追着主治医师问,总无法得到准信。那个胖墩墩的医生,眉头皱得像一叠考砸了的英语试卷。医生说:“怎么说呢,心肺复苏了那么长时间,缺血缺氧性脑病是一定的,高峰期没有过,能不能保住命谁也不敢说。就算挺过去,命保住了,能不能醒也不好说。植物人的几率非常大,但现阶段,最要紧的还是保命。老人家心、脑、肾都有状况,还有严重的肺部感染,每一个问题都能致命,现在叠加在一起,更不好说……至于后遗症嘛,一定会有的,至于多与少,还得看治疗效果。”

医生像一位资深的太极师傅,一招一式看似缓慢,实则风雨不透。爸爸只是延续了送快递的单刀直入,直来直去,每一招都如打在海绵上。攻不破主治医生,意味着爸爸永远也猜不透奶奶的命運。

没有办法,爸爸请堂叔帮忙,堂叔也不敢拿主意,爸爸只得打电话和大伯商量。上海正压力如山大,大伯的小区封了,说不给出来,自然连奶奶的治疗费也出不来。

爸爸唉声叹气了五天,决定签字回家。

到了第五天,妈妈打来电话,说快递给人偷了几件。爸爸说:“那上面不是有监控吗?”妈妈说:“监控不是早就坏了吗,叫你修也不修!”妈妈在一头暴跳起来。其实妈妈真正爆发的原因不是监控,也不是丢失的快递,而是小弟。小弟发了几天的烧,妈妈不敢带他去医院,一进医院必然会被隔离观察。小弟不听话,捣蛋比喝奶认真,弄不好妈妈也要在病房里看着他。那样,店子就得关了。

几天过去,弟弟的情况不见好转,时常惊厥,三更半夜手扒脚踢地喊奶奶。

妈妈害怕了,就像刚嫁过来那会儿害怕奶奶一样。

虽然是爸爸亲手把奶奶送进养老院的,但妈妈知道这里面无法与自己撇清关系。房子就巴掌大,奶奶帮不了忙,还要单独占一间;大弟要高考,得有个学习的地方;小弟玩具堆得阳台都下不了脚。妈妈从来没有说过不敬的话,但每次数落爸爸时,奶奶总会在小卧室里掉东西,不是手机,就是遥控器,有时还会是平板电脑。当那台奶奶斗地主专用的平板屏幕彻底稀碎了,奶奶执意要回老家。

老家哪还能住人呢!爸爸烟抽得滋滋响。

“那我不管,必须回!”奶奶的嘴更瘪了。那段对峙的日子里,奶奶把嘴里为数不多的牙齿又拔掉了几颗,排成一排,整整齐齐摆放在床头桌上,像一枚枚锈蚀的子弹。

僵持了一年,小弟该分床睡了,爸爸没再坚持,终于去找堂叔帮忙。养老院找好了,奶奶也没有再坚持回老家,捏了一只小包,给小弟屁股兜里塞了两千块钱,便去了县城。

妈妈心里认定奶奶是气自己的。奶奶一辈子是个睚眦必报的人,奶奶不可能不声不响地放过自己的。所以奶奶倒下后,妈妈害怕了。

爸爸也害怕了。

爸爸害怕的不是奶奶,而是小弟真的出事儿,以及辛辛苦苦盘下来的店子又要关了。无锡在疫情中表现得还算不错,没有出现过大面积的封城关店,不像北上广,关了那么多铺面,在抖音上看着都想掉泪。

叶子说:“奶奶今天流眼泪了。”

“流泪有什么用,我巴不得也躺那流眼泪,啥都不用想了,端屎倒尿还有人伺候。”爸爸说。

叶子没说话。几年不见,爸爸心肠硬了。

爸爸去签字出院的时候,叶子还是没忍住,说:“我们要不要再坚持几天?万一命保住了呢!”

爸爸愣了一下,而后眉头一皱:“大夫都说希望渺茫了。啥叫渺茫,你都要读研究生的人还不晓得渺茫啥意思?大夫是为了宽家属的心,才把话说得含糊,当大夫的都这样。我问过你婶子了,她也说渺茫。就算有万一,命保住了,成了植物人啥的,天天躺床上,谁来伺候?”

“我来伺候!”叶子有了愤怒。

“还轮不到你伺候!就算我和你大伯还有你两个堂哥都不伺候,也轮不到你来伺候!”爸爸把半截烟丢在地上,拿鞋底碾了又碾,“我知道你心里怎么想的。真有一天我躺在这里,你也不要手软,该签字签字,我一句怨言都没有。”

爸爸头低得很深,叶子看不见爸爸的表情。

叶子一上午没理爸爸,也没跟救护车。

子虚河在小城外绕了一个弯。拓入河南,本为逆流,乱滩无序,已经入淮,便畅然而下。水分三路,其中一路在运河集拐弯,一泻数里,再次汇入子虚河。运河集朝南二十里,在404国道与旧官道交叉处,卧着一个圩子。圩子口长着一棵老刺槐,风雨从密密匝匝的叶隙过往,老鸹在枝上做巢。

秋风涤荡,槐叶一地碎黄;雪花飘过,树梢只剩空巢。也有鸟在,只是留守麻雀。路是必经之路,车马在老槐树下进入,牛羊也是。婚丧嫁娶的队伍,皆要在树底下停留一会儿,放挂鞭,或泼几瓢黄汤。闹几回,哭几回,数十年未变。

堂叔的车从树下经过,树干上贴着大红的“囍”字,不知谁家又添了新人。临近年关,又到了集中返乡办事的时节。老槐树光秃秃的,叶子没有看见盘旋的虬枝里卧没卧着鸟巢。路换成了水泥路,路边草木依旧像往年一样枯黄。沿途是麦地,麦苗不浓不淡,铺排着,跟阴霾的天空一个表情。

预报气温到了冰点,叶子并未觉得冷。几天来她一直穿着堂婶的那条白色长款羽绒服,腰臀都服帖、瓷实,轻便又压风。只是胸口隐隐地空虚,怪不得别人的衣服。

过了老槐树,叶子就莫名想哭。她竭力想营造一种欢快的情绪,就像在高铁里酝酿悲伤一样。她本想夸堂叔的车子比父亲的五菱神车好看多了,却发现自己对车子一窍不通,单纯聊外貌,又显得肤浅。也想夸夸堂婶的身材好,皮肤白,但一想起那拥挤的嘟嘟嘴和趴鼻子,以及炸了“一地芝麻”的雀斑脸,便觉得任何一句赞美都像恭维。凭爸爸和堂叔的关系,还用不着她当小辈的来演舔狗。

话题无可避免地又落回沉重。

叶子说:“叔,这几天真辛苦你了。”

堂叔没听见,突然说:“也不知道俺大娘可能撑到家嘞……”

这也是她担心的。

医生说:“必须用救护車。这种情况,不带呼吸机,很可能路上人就没了。有医护人员在旁边看着,都不一定保险。一口气的事儿,说没就没。已经按压过一回了,如果再停,按压也不一定顶用了。当然,也有可能一路安然无恙。命这东西,玄乎得很。”

爸爸说:“不能在路上,一定要撑到家。”

于是,车上加了一名护士,还带了一提箱的药品、器材,有静脉的,有吸痰的,还有一套紧急切喉的工具。父亲和大弟在车上照应,但所有人的心还是悬着。生死这东西,吃不准,玄乎得很。

奶奶很争气,真的撑到了家。

堂叔的本田刚到老宅子,奶奶就已经被七八个人从救护车上抬了下来。圩子里还留着人的,每家派了一个人来帮忙,都戴着淡蓝色的口罩。奶奶被抬进厢房。堂屋正中停着一口乌黑的棺材。棺材是奶奶心跳骤停当天,爸爸请村支书紧急置办的。会烧柏油的王会全打工在外,加之疫情出行不便,买不到黑漆,只能用十几瓶墨汁应急。刷墨的人倒也认真,不仔细看辨不出破绽。

奶奶穿着医院里的衣服躺在木板床上,身下垫了一床棉絮。长时间没住人,屋脊碎了几片瓦,能看见一小片天空。地上有雨水浸渍过的印迹,空气里飘散着霉味,隔着口罩依旧有些刺鼻。

奶奶的胸口一起一伏,眼睛依旧睁得大大的,眼角有眼屎。

医生撤了便携呼吸机,转身出门。爸爸跟出来,央求他把奶奶嘴里的管子拔了。医生不肯,说:“大夫是救人的,不能主观上伤害人,拔气管插管就意味着明知故犯,法律上也不允许,就像安乐死,在咱们国家还不行。”

爸爸听懂了,不再纠缠,一脸诚恳地往白大褂里塞了两包玉溪,医生掏出来,恭恭敬敬放到窗台上,转身上车走了。

奶奶的呼吸越来越急促,声音越来越响,喉咙里咕咕的,像含了一口水,吐不出也咽不下。奶奶脖子向后抻着,嘴里的管子像一截搜索氧气信号的天线,前后晃动。大弟不敢看,躲到棺材后面抹眼泪。

所有人仿佛都在静静地等待着某一个时刻。

邻居送过来一个“小太阳”,叶子仍不觉得暖和。

天黑得很慢。起风了,呜呜响。

爸爸和堂叔商量怎么拔奶奶嘴里的管子。

“喉咙里插根管子走,怎么行呢!”爸爸想叫堂叔拔,堂叔说:“这怎么行!你是她儿子,大娘听你的。”

爸爸站在床边红了半晌眼,最终也没下得去手。

堂叔找到村医管文化,文化二话没说就来了。医生跟医生不一样,文化没上过正规医学院,函授了中专文凭,一辈子没出过村子,思想没那么多条条框框。文化医的人不少,也算是临床经验丰富。他歪着头在床边看了一会儿,用两指头前后左右摇了摇管子,就明白了怎么回事儿。他解开系在奶奶嘴边的纱布,从药箱里取出一把剪子,咔嚓一下剪破耷拉在嘴角边的气囊,气跑了出来。他戴上一副薄膜手套,一手托着奶奶的嘴巴,一手缓缓地把管子和牙垫一起薅了出来。

叶子没想到救命的管子是那么长,足足能够插到肺里。管子前端有一个瘪了的气囊,气囊上方裹满了浓痰,还有血丝。她无法想象那么长的管子是怎么插进奶奶喉咙的,看着都疼。

奶奶的肩膀动了一下,喉咙里发出嗬嗬的鸣音,像痰没咳嗽干净。奶奶的嘴巴又瘪了下去,半张着,像跟人争吵的样子。文化用手把奶奶下巴往上合,一松手,奶奶的下巴又掉了下来。

奶奶看上去舒服多了,胸腔起伏的弧度也有所减缓。

静静地等了好一会儿,发现奶奶没有什么变化,堂叔便起身开车回城了。乡邻也各自散去,大弟还在棺材后面,不敢出来。西屋里铺好了床,没有人去睡。爸爸蹲靠在奶奶的床头,抽烟。一根接着一根,偶尔一口浓痰,啪的一声砸在水泥地上。

叶子坐在“小太阳”边上,靠着墙玩手机,不觉睡着了。

从梦里被叫醒,父亲扯扯她的胳膊,沉着嗓子说:“叶子,你奶这会子看着不好了,你帮我给奶奶净下身子,换身衣裳,不能让奶奶去那边没衣裳穿。”

叶子看向奶奶,奶奶的呼吸又像下午一样急促,吭哧吭哧,嗓子里像塞了把哨子。

爸爸把寿衣一件件地折好,摆在床尾。青紫色的衣服,面上绣着寿菊和祥云。

爸爸端了半盆水过来,掺了半瓶开水进去,用手试了试,又从包里摸出一瓶酒精,倒了半瓶。看得出,酒精是特意准备的。父亲最后把两条新毛巾浸入水里,说:“叶子,你先给奶奶擦一擦,擦完喊我,我到外面站会儿。”

空气一下子肃穆起来。

叶子也不觉得害怕,反倒隐隐地觉得庄严和神圣。

她用手试试水温,拧了一个毛巾,冒着热气敷在奶奶额头。她本来想最先从眼睛开始的,无奈奶奶的眼睛始终睁着,她不敢去看奶奶的眼睛,特别是瞳孔那一部分。她慢慢地用毛巾抚过奶奶的额头,两侧太阳穴,眼角,扁扁的鼻梁,青枣一样的苹果肌,瘪瘪的、皱纹纵横的嘴巴。毛巾滑过嘴巴,奶奶吐了一个泡泡,没成形就破了。到了下颌,她停顿了一下,那里有几片胶布粘留的印迹。奶奶很瘦,很薄,下巴更薄,像一片竖起的骨刀,那刀片不知划伤过多少仇人,也有亲人。

她解开病号服,擦拭脖子、肩、锁骨,像清洗一副鸡架。奶奶的肩窝堆叠了层层皮皱。乳房平平的,还原成最初的状态。她脸一红,低头看了一眼自己,谁说不是遗传了奶奶呢?乳头如两颗皮肤赘瘤悬挂在肋骨上,肋骨与肋骨之间,可以看得清血管的走向和脉络。奶奶一侧的胸壁塌陷进去,皮肤上也有灼烧的痕迹,不用猜那些都是抢救的“证据”。

奶奶的手和胳膊上青一块紫一块,是打吊瓶留下的。腹股沟里有穿刺过的针孔,缝了线,却没结痂,擦过去还会有丝丝拉拉的血渗出来。

擦到下边,那里有一包粪便。她想喊爸爸,犹豫一下,还是决定自己来。奶奶瘦小,一个人轻轻松松翻得动。她把奶奶的腿蜷起来,轻轻一推,臀部便暴露出来。奶奶的臀几乎无肉,硬趴趴两片坐骨。她先用卫生纸清除粪便,然后再用温毛巾轻轻地蘸。肛门上有块痔疮,菜花一样。叶子自己也有,只是自己的小了许多,只有指甲那么大,但它会继续生长、膨大、脱垂、裂变,甚至出血、流脓,她突然感觉到自己和奶奶有了某种牵扯不断、殊途同归的联系。

奶奶也一定年轻过,漂亮过。奶奶个子虽矮,但长相一直不丑,并称得上一个漂亮的老太太。奶奶爱美,隔段时间就要去染发。别人染黑,她染白。一根杂丝都没有。她还爱涂指甲,玫瑰红,映着光,时尚而耀眼。她也染脚趾甲,跟自己一样,十根脚趾都染,不染红的,而是蓝,蓝色妖姬。她突然感到躺在床上的就是自己。只是这时的自己不再年轻,不再饱满,被岁月消蚀,薄如蝉翼。此刻,她细若游丝,如一片风口里随时撕裂、粉碎的蝶翅。她不能左右自己的命运,甚至自己的身体,自己的排泄,自己的纯净与污浊。

她突然来了眼泪,止都止不住,一粒粒地掉在床上、奶奶的身上。她憋涨着脸,飞快地清理干净。她把奶奶的身体小心翼翼地扳过来,不想啵的一声,又是一床。

她哇的一声,再也抑制不住,伏在奶奶身上大哭起来。

谁都未曾想到奶奶的生命力会如此顽强。

爸爸在叶子的哭号中冲进来,以为迎接他的是失去生母的阵痛,没想到叶子只自顾哭,失心疯一样,眼泪鼻涕涂了母亲一身。母亲依旧张着嘴,双眼上翻,类似哨子的声音伴着胸廓,按部就班地一起一伏。

四邻都听见了叶子的哭声,陆续在寒夜里抵达。没办法,爸爸只得让大弟把叶子架出去,央求文化媳妇协助自己给母亲穿衣服。文化媳妇跟着文化,也算见惯了生死,一边夸叶子孝顺重感情,一边念着阿弥陀佛哆哆嗦嗦地帮奶奶把寿衣穿好了。

收拾停当,天也大亮。

院子里挤满了人,该到的都到了。

奶奶穿着周正,仰面朝天躺在棉絮上,“鼾声”均匀,深睡一样地无视着每一个人。

堂叔也来了,见此情景,忙给主治医生拨了个电话。主治医师说:“这种情况也很正常。看来是脱掉呼吸机、拔掉管子之后,反而激发了生命本身的潜能,也就是求生欲。看来老太太身体底子很好,心肺系统都很顽强。”

爸爸猛地一把夺过电话:“现在拉回医院抢救呢?”

电话那边迟疑了一下,说:“拉回来,也是延续前面的治疗方案,结果可能还是和之前判断的一样。”

“那就只能眼睁睁看着吗?”爸爸眼里有血。

看著真受罪。

院子里的人陆陆续续散去。

爸爸颓然坐在水泥地上,靠着墙,紧闭双眼。之前妈妈打来了电话,妈妈说小弟夜里烧到四十度,不去医院不行了,进入发热门诊,母子俩就被关了起来,一大早取快递的电话都打爆了。

妈妈没问爸爸啥时候回。

爸爸却说:“我老娘还没有落气,我哪也去不了!”

奶奶穿着周正,仰面朝天躺在棉絮上,“鼾声”均匀,一声一声地抽打着这个静谧的午后。

一切,仿佛陷入一场僵局。

叶子看着谁都难受,索性一个人出去走走。

到了老槐树底下,往上看,光秃秃的,没见鸟巢。

她沿着官道漫无目的地往前走,拐了几个岔路,穿过一片麦田,竟不知不觉地走到了爷爷的坟地。坟上枯草茂密,几束蒿秆斜斜支着,一只白鸟缩着头站在蒿上。北风轻呜,白鸟翻卷着羽毛,随风摇曳。叶子不想惊它,收了脚步,那鸟儿却一声不响扑棱棱地飞远了。

爷爷的坟冢旁边并排着一个新挖的坟堆,泥土上结着一层霜冻。叶子小时候清明节总要跟爸爸来看爷爷,爸爸说给爷爷送钱花。小叶子却每次只能送花,有时从树上折几枝杏花,有时胡乱从野地里采一束迎春,有时还会从奶奶的园子里搂几把金灿灿的油菜花。叶子没有见过爷爷,听说爸爸几岁时,爷爷就去世了。奶奶从来没说过爷爷是怎么死的,但从那时起,奶奶就得了一副尖酸刻薄的脾病。

叶子坐在爷爷的坟坡上看奶奶的坟坑,坑有一人深,四壁是光滑的黄土。

看着看着,天上就飘起了雪花。细细的干雪,落地却不化,后来便成了一絮絮的鹅毛大雪,地上很快见了白。叶子扣上羽绒服帽子往回走。她忘了来时的路,只能向着大致的方向走去。

麦田尽头,一条小沟渠横在前面。她本想绕道走,却见沟底没有流动的水,几近干涸,卧着的几处冰也不厚,可以看见下层的水草,浅浅的,一个跨步就能过去。

她弓着身子往下踩,不想雪一滑,整个人出溜了下去。咔嚓一声,鞋子踹开了冰。冰下没有水,只有湿湿的几绺枯草掺杂着冰块飞了出去。她爬起来,拍拍屁股,没有受伤,也没有弄脏衣服。于是猫了腰朝对岸爬,不想一低头看见一条鱼。

那鱼长在刚刚踹出的冰块里,细长的一条,像一把没开刃的刀子。鱼鳍张开,仿佛死之前还保持着游弋的姿态。鱼的眼睛圆睁着,鼓鼓的,周围有一圈血丝,瞳孔是灰色的。鱼嘴半张着。显然它挣扎过,甚至在冰冻之前它都没有放弃过睁眼和喘息。

叶子捏起冻鱼,爬上岸。她想找处地方埋葬它。突然想到鱼不属于大地,它属于水。她再次滑下沟底,顺着水草寻找到一处有水的冰层。她用脚把冰敲出个窟窿,把冻鱼放进去,鱼在水里翻转了一下,没有水花。

冻鱼缓缓地漂向水草深处。

到家已是黄昏。大弟正在棺材旁点煤油,爸爸和堂叔分列床旁。奶奶脸色灰黄,嘴巴半张着,半晌翕动一下,气息带动了下颌,一次又一次地点头……

她跑过去,用手去抓奶奶的手,奶奶的手指像几截冰碴,指头青紫,指甲还是鲜红的玫瑰色。她突然间很想跟奶奶说句话。

她把臉贴近奶奶耳边。一刹那她的眼睛迎上了奶奶的眼睛。奶奶的眼白上布满暗红的血丝,奶奶的瞳孔是灰色的。

“奶奶……”那句话究竟没有发出声来。

奶奶的嘴巴,还在无声地一张,一张——

责任编辑 王子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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