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中玉
一
“如果这次村子开发了,大家就发财了。”
这些天霸王村上至九十岁的老头,下到刚认识字的小学生,都在关注村支书进城,每天见面说得最多的就是这句话。
今年立秋,苍鹭留声,秋霞染黄大江。龙四村支书一大早就坐轮渡过了江,进城开招商引资大会,而且是男主角。中午還没到吃饭的点,龙四就迫不及待打电话回村报喜,传回一个天大的好消息:“‘霸王谷二期、三期工程马上就要动工了,选址就在咱村,征地、青苗补助、宅基地补偿等都按最高标准,平均下来,每户起步十几万,大家要发财了,下午就正式签合同。”
这真是年前惊天一声雷,消息迅速在整个村子蔓延,小渔村一下子高烧起来,到处都是酒香加笑声。按理说村子早就该开发了,村口的水泥路就是和张村的地界,三年前一家上市公司将游乐场选址在张村,建起了摩天飞轮、过山车、科技园、鬼屋等一系列新鲜好玩的游乐设施,号称“江南第一霸王城”。江边的人一下子多了起来,都是周边大城市来度假的闲人。
张村老小一下子就富了起来,村里一夜之间多出十几辆崭新的小汽车,江对面棋牌室里的几个包间为张村的专场,以前牌桌上很多硬币,后来听说十块钱的大团结都不准上桌,清一色大红皮。
现在风水轮流转,阳光终于照到霸王村啦。要说霸王村虽然破旧,可是当年老祖宗来到长江边,开荒拓田安家立户,就是看中了这里是块风水宝地。一条支流从村边汇入大江,冲积出一个大浅滩,如龙甩尾,成片的芦苇占领浅滩,成了鱼虾蟹鳖的藏身地。大江常年冲积,掏空了地基,在村口崖壁下冲出一个十几米高的跳台,夜晚江风烧夜,在悬崖处追逐打闹,呼呼哮喘,像虎啸,村里人叫它老虎崖。崖上就是高耸的天门山,山顶凸出的一块大青山,十几丈有余,传说是当年西楚霸王观象台,村里人叫它霸王崖。江对岸就是霸王兵败的地方,当年霸王带着虞姬,面对四面楚歌,拔剑自刎,虞姬也随他而去,从一而终,一尊威严铜像隔江相望,将两千多年的历史尽收眼底。
前有大江,后有靠山,人杰地灵,真是块风水宝地。如今,风水要变现了。
早在张村刚建的时候,就有谣言说这一片都规划好了,村口大江以后开发成竹筏漂流,旁边浅滩建一个全亚洲最大的人工海啸谷,浪高三米多,男人都能拍怀孕。老虎崖建成人工跳台,霸王崖建成极限蹦极,到那时候真是人山人海。
晚上龙四昏头耷脑地回村,说合同签了,但开发商在合同后面补充了一个条款,大家见龙四铁青着脸,预感到不好,将合同展开,只见最后一项条款写着:“须将杜大头送出村(冷处理)。”
全村人傻眼了,这几个亿的大工程,怎么扯到一个孩子大老K身上了,这下完了,补偿款怕是没着落了。
杜大头原名叫什么,村里没人知道。这孩子不是本村人,十年前,一场春季桃花汛淹了十里八乡一些小圩口,一个瘦成竹节虫一样的男人,牵着一个大头儿子,投奔霸王村杜三娘。男人是杜三娘的哥哥,至于大头儿子的名字,是他爹临走的时候,天还在下雨,随口说大头大头,下雨不愁,以后吃饭也不愁,就成了他名字。
那天,龙四正和几个老爹坐在老虎崖土地庙里,开保家保田保村动员会。一个活物晃动着大头,硬是挤进了人群,挤到龙四身边,很认真地听他布置。龙四定睛一看,这孩子长得有特点,电视机脸,五短身材,黑得像个泡在水里烂透了的树桩,丑得演小兵张嘎不要化妆。龙四平时喜欢斗地主,口头禅是某某人长得像老猴子,那天他随口说:“这谁家孩子啊?怎么长得像大老K!”
“大老K,洋老K!”众人大笑,纷纷围上来仔细看脸,再想想扑克牌,连连点头,嚷嚷道,“像,真像,一个模子画出来的大老K。”
那年汛期特别长,从立春下到立夏,国家把抢险的战士都派到村里了。霸王村外围圩口,保护三个社区,三万多亩良田,上万人的生命财产安全,一点马虎不得。
霸王村地势高,投奔的亲戚越来越多,老虎崖上搭满了帐篷。还插了大红旗,那是战士战斗的旗帜。一天下午,村子圩口裂了一个小口子,等战士赶过去,缺口已经一丈多宽了。洪水像受了刺激似的,花痴一样尖叫着涌进内河。战士们一个个争先恐后跳下河,硬是用血肉之躯当树桩,把缺口堵上了。
龙四看见,运送砂石木料的人群中,竟然有个大头孩子,肩上扛着一根手腕粗的木料,有来有往,不比大人干得少。
晚上吃饭的时候,一个邻村孩子从老虎崖上挤掉进大江里,眼看就要被大浪吞了,一个战士纵身一跃,从十几米高的老虎崖上跳下江,硬是从龙王嘴里,把孩子救了回来。孩子妈妈“扑通”一声给战士磕了一个头,那个战士抬起右手,给孩子妈妈敬了一个军礼。
龙四看见,人群中站着一个树疙瘩,脸色凝重,眼神坚定得能当铁钉钉进墙里,再挂上二斤秤砣。那孩子竟然也抬起右手,回敬了一个标准的礼。
洪水退后,孩子爹进城当保安,孩子留在霸王村。三年前张村开发,推土机开上霸王村内河埂上,准备二期、三期工程一起开工,没想到“轰”的一声巨响,推土机燃起了大火。晚上吃饭的时候,工人发现稀饭有些刺鼻,调查后才知道都是大老K这孩子干的,他收集了很多炮竹火药,炸推土机,还将毒鱼的药,倒在工人锅里。
派出所调查后,说这孩子像是受过什么刺激,谁动村里圩口大埂,他就和谁拼命。他是个憨憨,抓不了,只能多教育。
如今开发商点名要送走大老K,不然不给补偿款,这事恐怕又要黄。
二
今年过年,送走大老K,成了村里的头等大事。
全村人都在等补偿款救急。龙四明年60岁退休,老婆子白内障,走路撞几次电线杆了,孙子从娘胎里出来就豁嘴,快过了医治的年纪了。儿子儿媳在江对面的城里打螺丝,月光族,吵得快离婚了,一家人早眼巴巴地指望这笔钱了。村里几个小青年,年底就到30岁,急得在家跺脚,到处放风托媒人,赶在勒脖子的年纪,做最后一米冲刺。一个50多岁的单身汉,和小姐姐裸聊,被人骗了养老和买棺材的钱,也枯树发香芽,盘算着等钱发下来,找个“二道”女人,睡双人床,过好日子。
龙四召集众人开紧急大会,会场就在老虎崖土地庙。杜三娘说肚子疼,不能参加。村里人都知道,她是装病。门外崖壁边,站着一个人,那人有嘴却没听见说过话,是个有嘴的哑巴。他穿着一套天蓝色制服,还戴了一顶厚边帽,远看像个警察,细看是个保安。那是大老K爹寄给儿子的旧衣服,大老K特别喜欢,穿上身就没换过别的衣服,天天站在老虎崖上,给大江当保安。
“门神!”屋里有人骂。
这孩子个子有一米七了,脸型也宽了,高帽戴上,制服穿上,腰杆挺得笔直,往庙门前一站,还真威武得像门神。
“瘟神!”屋里又有人骂。
会议开始,情绪激昂,仿佛批斗会,焦点只有一个人,那就是大老K。有人出主意:“包辆车,捆起来塞车里,送走,送得越远越好。前些年有一车人半夜在村口扔了十几个傻子,只准他们送一车人,就不准我们送一个人啊。”
龙四摇摇头,说:“这孩子虽然下过药,炸过车,其实他那是护村,只是脑子拿捏不准而已。他从来没伤害过咱村人,谁要是欺负咱村人,他第一个冲上去拼命。再说现在管得严,不准相互送流浪汉、残疾人、精神病患者。就算送走,这孩子心眼实、记性好,警察一问,他记得咱村,照样送回来。”
“那就送县城孤儿院,要是孤儿院要钱,村里出钱养他,不耽搁村子开发就行。”又有人出主意,甚至愿意花钱。龙四还是摇摇头,说:“孤儿院只收孤儿,这孩子不是咱村人,他爹没签字委托送人,孤儿院不可能收人。”
其间龙四特意掏出合同,铺平指给大家看最后一句话:“须将杜大头送出村(冷处理)。”并提醒大家,看合同细节,小括号里面写的字,叫“冷处理”。村里老人起初没看懂,问是不是把这孩子塞冰柜里,冷冻起来处理,要杀人啊!
龙四气得一蹦多高,说:“你们忘了啊,这孩子救过很多人,上过报纸,还是镇上最美好人,登在报纸头条,装裱镶嵌在村口公示栏玻璃柜子里,二寸照片洗了好几张,镇上展示栏里也有事迹宣传。这样的人,也算是敏感人物,送出村要注意影响,不能搞得太惹人眼。”这时候大家才想起来,这些年大老K英勇救落水儿童的事,被救孩子父母敲锣打鼓送锦旗,那场面像是有人考上北大清华。
要说大老K救人,那还真是每年都有的事。村口那个浅滩,到处插了“江河无情,生命无价”,“生命只有一次,溺水只差一步”之类的防溺水标语,可是现在污染重,孩子除了在娘胎里游过泳,出来就成旱鸭子。孩子越不会游泳,家长越不放心,越要找地方带孩子练习,找来找去,只有江边水干净,就成群结队地过来了。
霸王村離长江主道还有几百米,水流不急,除了老虎崖底有个暗流深坑,其他地方都是浅滩,水干净,还有小鱼小虾。孩子们游泳累了,家长带孩子抓些小鱼虾。一个折回童年,一个享受童年,顺便把旅游的任务也完成了。所以每年夏天,都有很多家长开车进村,给孩子买游泳圈、护袖,带孩子练习游泳。
每到这个时候,大老K就会登上老虎崖,大热天也穿着他最喜欢的天蓝色制服,一动不动看着脚下戏水的人群。那个崖壁成奔月的姿势,村里老人说那里有狐仙,站久了,会头晕。江风是潘金莲,有一千种手段撩人,先是在耳边吹风,然后撩裤裆,吹着吹着,人就掉大江里了。但大老K不恐高,像一尊守江的雕像。
可是,是水就有危险,牛脚印大的水凼子,也能淹死人,更何况这是在大江边。总有个别孩子调皮乱跑,或者是游泳圈、护袖划破漏气了,就会发生溺水事件。
有事故就有叫声,就有喊救命声,就有哭声。这个时候,就需要英雄。
“有孩子溺水啦!”大江在喊,声音在崖壁回荡。石像复活,化身救世主。一个人影从老虎崖上纵身一跃,在空中划出一道优美的弧线,精准地落进崖壁下的深坑里,然后急速向溺水的孩子游去。不管孩子被江水冲多远,沉多深,他都能将孩子从阎王那里拉回来,然后背上岸。有气的直接交给父母,没气的做按压复苏抢救,还不醒,牵头牛来,让孩子趴在牛背上,直到孩子咳嗽几声,再大声啼哭,才交给他们父母。
这时候,没人喊他大老K,没人喊他憨憨,夕阳打在他四四方方的轮廓上,仿佛有佛光。那些再富有再坚强的父母,都会泪水鼻涕一起流下来,接过啼哭的孩子,“扑通”一声给大老K跪下了,嘴里喊出统一的称谓:“恩人!”大老K站在夕阳中,高大且威严。只见他运气凝神,抬起右手臂,很标准地给孩子父母敬一个礼,然后转过身,重新回到老虎崖上,巡视大江。
那天,众人争论了一下午,最后达成统一意见:自己家孩子自己养,霸王村没有义务给别人养孩子。明天找杜三娘和大老K亲爹,孩子竖的牵走,横的抬走,反正必须送走,不能挡了大家财路。
三
龙四要找人去说通杜三娘,将大老K送走,可是找了一上午,也没有找到战友。他只能硬着头皮,往杜三娘家走。身后跟着几条狗,躲在角落里,摇头摆尾,不叫不闹,远远地等着看热闹。
龙四有些悲壮,耳边仿佛又响起前些年,杜三娘咒骂亲哥哥的骂街声。十年前大老K爹招呼都没打一声,就丢下儿子进城当保安,杜三娘从立秋骂到过年,骂得长江都瘦了一圈。骂他哥哥不是人,当初不听她的话,捡了个讨饭的野女人回家,自己连口开水都没得喝,还作孽生了儿子。生了儿子也就算了,还让疯女人给孩子喂有毒的奶水,现在好了,孩子长大了是个憨憨,亲爹都不要,招呼不打一声就跑了,祸害了亲妹妹。
那时谁要说送走大老K,杜三娘还出车费喊恩人。可是现在她为什么不愿意了,因为大老K十八岁了,能上山砍柴、下河埂放羊,夏天钓泥鳅黄鳝,冬天钓鳖。这女人三天过江赶一次集,每趟都卖几百块钱。现在大老K是她家财神,谁敢去叫她送财神,真是找骂。
这几年,从来没听过杜三娘骂侄子了,常在人前还掏出十块钱,嚷嚷着给大侄子零花钱,可是大老K从来就没接过,更没正眼瞧过钱。
杜三娘是什么人,大江两岸是个活物都怕她,不信问问村里的狗就知道了。她脸大、胸大、臀大、手脚更大。走路喜欢张开手脚,远远看去,就像岔开双腿把大江夹在裤裆下嘘尿的大青山。其实龙四十几年前就被她骂过一次了,那次被骂的人多,连这条大江、大青山都被她一道骂了。
那年,杜三娘偷怀二胎,在江面小船里躲计划生育,却被镇抓捕队发现了,用大喇叭向江边芦苇丛喊话。龙四作为村支书,也站在人群中。
“有本事跳江下来抓老娘啊,你们这些人全是刽子手……”杜三娘站在船头骂,脚跺得大江乱晃。
岸边开始还很热闹,硬是活生生被她骂哑巴了,活生生把人骂散了。从那之后她名声四扬,得了个外号,叫骂人王!村里老人说,一个女人嘴巴毒到这种地步,那就是阴间跑到人间的煞!被她骂一次,倒八辈子霉,下辈子投胎也洗不干净。
龙四走进骂人王家里,却没找到她,大老K站在屋里等他。原来骂人王一大早过江卖鱼货去了,临走还让大老K给村支书带话,带侄子进城找他亲爹,地址和电话号码写在孩子衣兜里。龙四见屋角捆着几只麻鸭,还堆了一些烟酒。突然想起来,她家大儿子好像正在谈对象,看这架势,过节送女方亲戚,准备给儿子定亲,正是急需用钱的时候,她巴不得村子开发,哪有拒绝的道理。怪不得开会不去,这女人鬼精,借村支书手送人,省了路费,还免得孩子爹向她要儿子卖鱼存的钱。
龙四要带大老K进城,起初孩子说什么也不愿意出村。在他眼里,村子比亲爹还重要。后来龙四说:“这世界,除了你爹妈,没几个人对你好,你爹答应进城后给你买套新制服和新帽子,以后上街人人给你敬礼。”大老K听后眼睛放光,开了笑脸,跟他上了车。龙四没敢打他爹电话,怕他跑了或者躲起来,直接找到他上班的小区。
问保安队长,队长说:“舞王是在这里上班,可是凑巧,他昨晚已经被开除了。”龙四问:“怎么就开除了呢?”队长告诉他:“舞王平时有空就去对面公园跳交谊舞,然后泡在彩票店里买彩票,人比较随和。可是昨天晚上值班,一个外卖小哥电瓶车停放不合规,被舞王锁了车,两人先吵起来,后来打起来了,还打得很凶,相互下死手,都被带到派出所了。”
龙四嘟哝着,掏出手机打电话。他好像看过几次新闻,说保安经常和送外卖打架。保安穿制服,戴白手套,给他的印象很礼貌啊,怎么专喜欢锁送外卖的车,打起来不手软,不知道怕。
电话通了,是大老K爹接的,龙四想不通大老K叫杜大头,他爹保安队长怎么喊他舞王。舞王听明白是来送孩子,他嚷嚷着自己正在派出所,可能要被拘留几天,孩子自从丢在村里,就没打算要了,他自己也是三天饿九顿,村里人要是有善心,就当养条看门狗。
龙四大骂:“你这是什么话,哪有说自己儿子是狗,孩子都成人了,你带进城,和你一样当个保安也能养活自己啊。”電话那头叹了口气,说:“城里的保安不好当啊,见谁都是爷,谁都不把你当人,自己忍气吞声一辈子,昨晚没忍住,打了一架,结果打到派出所了。不说了,关机了,孩子要死要活那是他的命,要怪就怪他不该投胎到穷人家。”说完,那头真关机了。
龙四用的手机外音大,大老K好像都听到了,竟然开口说话了,嘴里嘟哝着:“这世界,除了村里人,没几个人对我好。”龙四听后,感觉鼻子一酸,差点落泪,这孩子平时装哑巴,可心里比谁都清楚。他牵过孩子手,带他坐车回村,既然是吃咱村饭长大的孩子,他爹不把他当人,可是村里人不能也这般硬心肠。开发商怕他捣乱,我们看紧点不就行了。
四
龙四从城里回来,脸色死灰,屁股后面跟着大老K,大家就知道孩子没送走。不过,大老K真的穿上了一套崭新的制服,肩膀上还有花,两杠。那是龙四买给他的,龙四告诉他,以后村里开发,进村的工人是来帮村子建设,不准炸车,更不准乱下药,要像对待亲人一样对待他们。穿上这身衣服,你就是咱村的保安,把村子看好就是你的任务。
大老K狠狠地点点头,这是他第一次穿新衣服,感动得流下了两行蜡烛泪。这么多年,龙四还是第一次看见这孩子哭,大老K还挺直腰杆,抬手给他敬了一个礼。
开发商安排工程队进村,龙四带着几位队长做担保,一定看好大老K这孩子。磨破了嘴皮,总算开工了。想想工程队也耗不起,几百号人,歇一天多少工资。至于合同上写的那一句话,只是担忧罢了,真和一个傻子较真,人家不走,还能杀人?
村子建设很快,只半年时间,就初见轮廓了。有钱就是好办事,村口大河进行了清淤,竹筏船也运到了江边。老虎崖下的深坑太小,工人正在扩建,装了一些木料砂石,准备将深坑贴瓷砖,镶护栏。
一次龙四找到开发商,说村子建设已经初见规模了,补偿款能不能先发一些,村里很多家庭等钱办大事。开发商坚决不同意,说:“合同上白纸黑字写着呢,这个孩子不送走,以后霸王城开业,只要有一件事,名声毁了,损失谁负责。”
龙四拍怕胸口,说:“我担保,我担保这孩子肯定不搞破坏。”开发商撇着嘴,眯着眼,摇了摇头,没说话,可意思再明确不过了,你一个老村支书,还有几个月就退休了,你担保,顶个屁用!
年底的时候,摩天轮在村里架了起来,霸王崖玻璃栈道和蹦极也修好了,村子一下热闹起来,都是陌生的面孔,成双成对往山上爬。开发商选了个好日子,试运营一个月,所有游乐设施免费玩。龙四看见骂人王在人群中卖水果和饮料,看见大老K站在村口维持秩序,看见儿子也牵着媳妇挤在人群中,仿佛看到村子红红火火的未来。
上午8点58分58秒,试运营正式开始。人群向大青山上攀登,向霸王崖聚集,原来有特别漂亮的网红进行蹦极表演。开发商宣传说:“霸王崖蹦极,落差三百多米,全亚洲风景最好。早上跳,沐浴江风,身披佛光,顺带把江南最好的日出也看了,美如仙境。晚上跳,站在白云中,跳进长江里,夕阳无限,风景独好。学子们来跳,叫鲤鱼跳龙门。事业不顺的来跳,叫脱胎换骨。情侣来跳,叫比翼双飞。”反正是个人来跳,都有说法。
那天,很多车辆开进村,霸王崖边拉起了警戒线,架起了几十台直播支架,一些小姐姐梳着各式发型,穿着各朝服装,有穿吊带露肩的,有穿短裤露屁股边儿的,还有几个什么都不露,戴着口罩加头套,把自己裹成一个恐怖分子。也有几个看着像小哥哥,却化了妆,涂了口红,扎了小辫子,鼓着大喉结也在直播。嘿嘿,真是群魔乱舞,好看极了。
人群中有个姑娘最显眼,最多二十岁,穿一身白衣汉服,像画帖里走出来的狐仙。艺名叫虞姬,旅游主播,古装服穿得有种穿越的感觉,属于那种看一眼既想欺负,又想呵护的小可爱类型。她就是开发商重金聘请的网红,粉丝一千多万,人长得像藕粉冲出来的,嫩得轻轻捏一下,就能粘一手婴儿粉。
龙四站在直播的手机后面,看得真切。绳子绑在姑娘脚腕上,直播间人也沸腾了起来,可是姑娘磨蹭到霸王崖边,看着脚下细细的大江,听着耳边呼呼吹哨子的江风,脸色白了,腿肚子软了,蹲下来抓住栏杆,不敢往前移半步了。
“跳啊,怕死啊。”
“跳啊,虞姬不怕,哥哥抱抱。”
直播翻车了!有人大叫。场面有些混乱了。
“我来陪她跳。”人群中有人举起手,大声喊了一嗓子。
龙四聚焦老花眼,看清是大老K。只见他压紧帽子,踏步走出人群,一脸威严。虞姬姑娘抬起凤眼,仔细打量了几眼这位保安,眼里都是陌生。
她抬起手,和大老K打招呼。
大老K面色凝重,有些紧张,但没有回答。
“你好!”虞姬开口问候,声音柔和,如沐春风。
大老K全身扭动,如被烟屁股烫了,但还是没有回答。
场面一度很尴尬,镜头正在直播。“在这样喜庆的日子了,总得有人要站出来活跃气氛。”一边的工作人员凑到她耳边,嘀咕了几句。她开始使劲摇头,再后来,看着面前暴动的人群,还有吵闹的直播間,抿着嘴唇,好像想明白一件事,长出了一口气,点点头,握紧拳头,给自己打气,重新回到角色里。
工作人员很配合,用一根绳将两人捆了起来。自从大老K磨磨蹭蹭,硬被拉到虞姬身边,虞姬好像找到了勇气,不再害怕。羞涩得脸颊绯红,甚至迎着镜头,主动将娇小的身躯,依偎进大老K怀里。
镜头前负责直播的工作人员,特意拉近镜头,捕捉他们亲密接触的甜蜜画面,直播给每一个人。
两人面朝大江,张开双臂,春暖花开,工作人员打开捆在虞姬脚腕上的烟雾弹,虞姬闭上眼,粉黛遮面,甩出三尺长的水袖,呀地嚷道:“总有人间一两风,托我十万八万梦,呀……”纵身跃出霸王崖。一道橘红色烟雾从霸王崖上坠下,在湛蓝的蓝天与大江这个舞台中,拉出一条长长的细线,笔直地向大江坠去,在快要接触大江的一刹那,又折返成几条弯曲的细线,在空中飞舞、缠绵,涂抹出一幅绚丽的彩色画卷。
“哦,虞姬勇敢,霸王别姬!”直播间响起一阵喝彩声。
“我也想这样飞!”直播间有人发了一连串哭泣的表情。
“泰坦尼克号啊,杰克和露丝啊。”
“屁,还巴黎圣母院、美女与野兽呢。”人群中有赞美声,也有不屑的骂声。可是直播间里不管这些,全是看热闹的人群,这是直播标配,玉女配丑保安,美女配丑男,打PK,落差越大,围观的人越多,送刷鲜花和大跑车的大款就越起劲。
那天直播的人气,都快把手机冲爆了。
大老K陪虞姬跳了好几次,每次都有尖叫和掌声。每跳一次,大老K好像都重生一次,脸上开始有笑了,变得敢伸手抱人了,变得敢直眼看贴近鼻梁的姑娘了,再后来,还学着虞姬的样子,高举剪刀手指,对着镜头比耶了。直播间甚至有人嚷嚷打假,主播故意装胆怯,安排个穿制服的保安,先装傻,再化身勇跳悬崖的帅哥,就是为了制造气氛,博人眼球。
可是,不管怎么说,气氛有了,高潮就来了。最后一次,两人面对面抱在一起,胸贴胸,睫毛贴胡子,就差嘴对嘴了。村里男女老少惊得下巴都掉了,这个大老K,毛都没长齐,走了什么狗屎运,抱了这样的美人,还用绳子捆在一起!
下了跳台,虞姬满面桃花,抬起双臂,举过头顶,对着手机,对着满是人头攒动的人群,对着大老K,比了个爱心。大老K一时受宠若惊,不知道如何是好,最后慌忙中抬起手,不知所措地回敬了一个礼。他脸红得像喝多了假酒,腿都站不稳,总是不停地搓手,都快冒烟了。
主角谢幕,群众上场,霸王崖传来一波又一波的叫声。有穿婚纱来跳的初婚姑娘,嘴里喊着“以后再也不结婚了”;有抱着盒子的中年妇女,嘴里喊着“老公我要嫁人了”;有满脸沧桑的中男人,嘴里喊着“妈,对不起,儿子没用,没钱给您看病”,然后一一跳了下去。
这些人跳一次,仿佛重新投了一次胎。
村里老人算是见了世面,看了一回大热闹,现在小青年太敢折腾,人在飞,魂在追,跳一次三魂七魄和屎尿一起吓出来了。不过,大家都羡慕大老K,刚到十八岁的年纪,就当了回霸王,享了次抱美人的福。
五
村里人发现,大老K变了,是从抱虞姬开始的。当天晚上,他竟然不再是哑巴,向骂人王要钱买手机。骂人王听到这话的时候,吓得一哆嗦,像是被不干净的东西上了身,她瞪圆了眼睛,仔细打量这个已经长大的侄子,问他要手机干什么?大老K回答:“要手机刷抖音,当虞姬粉丝,给虞姬点赞。”
“你脑子进水啦,被狐狸精勾魂了啊!要钱向你亲爹要,这些年我养你倒贴了多少钱呢。”骂人王大骂,气得眼珠子都要滚了出来,村里谁不知道,她杜三娘口袋是黄鳝笼子,只能进不能出,竟然有人向她要钱,这和抢劫有什么区别。
“我爹有钱就买彩票,我是他扔掉的彩票,我算了一下,这些年你卖鱼存的钱,可以买很多手机。”自从遇到虞姬,大老K好像比正常人还正常了,竟然知道和亲姑姑明算账了。
那天骂人王开始说什么也不同意,还把大老K赶到村口土地庙住。可是第二天一大早,竟然买了新手机,亲自送到土地庙送给大老K。听说是听了她大儿子意见,大儿子说:“一个手机,一千块钱的事,这孩子一个星期就挣回来了,你这是舍不得小钱,丢了大钱。”
大老K拿到手机,第一件事就是充值会员当虞姬的粉丝,翻出她的每一条视频,看完必点赞。然后进村挨家挨户去动员做工作,因为晚上看虞姬直播,她嗲声嗲气地喊:“给妹妹点赞,给妹妹点关注,妹妹爱死你们。”
大老K听到虞姬说点关注,就爱死他,脸更红了,还甜甜地笑,晚上睡觉都抱着手机。
那几天,村里只要有手机的人,不管老人还是孩子,他都上门做工作,说虞姬要涨粉,大家关注她,给她点赞,她爱你们。有些男人不屑,说:“人家两千多万粉丝,还缺你一个关注,缺你一个赞。”大老K说:“缺,缺,别人是假的情,她是真的爱。”
骂人王一次在村口卖饮料,被大老K堵住,说: “以后每天给我五十块钱。”骂人王问: “要钱干什么?这些年你饭来张口衣来伸手,什么时候饿过你冻过你?”大老K说: “要钱给虞姬打赏。”
骂人王吓得手里的饮料篮子都掉地上了,黄瓜西红柿滚了一地,像是刚刚发生了八级地震。那天她提着空篮子,脸色死白,如吃了香灰,一路嘟噜着往家走,见谁也不搭理,还小声骂:“这孩子真把自己当霸王了,这孩子疯了。”
一天晚上龙四正在吃饭,屋外走进一个人,是骂人王,她瘦了一圈,眼睛红得像是吃了死人肉。村里老人说,能让骂人王瘦下来,要么是世界大战,要么是家里遭贼了。骂人王手里竟然还提着东西,是一条烟、两瓶酒加一些鸡蛋。
“村支书,麻烦你再进一次城,找他爹,把孩子送走吧,这孩子前几天要钱打赏也就算了,今早连鱼货都自己卖了。”骂人王无力地说,眼里是诚恳的乞求,感觉绝望到了极点,随时都会撑不住倒下。“不去,他爹被开除了,找不到人,而且喜欢和人打架,喜欢和小妇女跳舞,剩一块钱他还要借一块钱买一张彩票,也不养儿子,我去别被他打了。”龙四拒绝得很干脆。
“疯了,这父子俩一个买彩票,一个打赏,都疯了。”那天骂人王从龙四家走出去,嘴里一直重复这句话。龙四喊她把烟酒带回去,她都没听见。
大老K找到和虞姬蹦极那几个视频,点赞超过五十多万,自豪地在村里见人就说,这个男人是自己。村里老人会停下来,暂停几次看完,然后咂嘴说:“嗯,是你,抱得真紧。”村里中年男人摇头说:“狐狸已成精,可怜孩子一片痴心。”村里小孩则根本看都不看,骂道:“大老K,人家是蹭流量,把你当傻子,你俩都是傻子。”大老K怒了,捡了个大石头,把那几个小孩家玻璃砸碎了。
一个月试运营,很快就剩最后一天了。听说虞姬要去体验竹筏漂流,大老K一大早就在河边等。因为人越来越多,开发商聘请了真保安,河边每隔50米就站了人。大老K过去的时候,两人穿的制服一样,可是人家胸前挂了牌子,腰间挂了电棒,真假一看就知,大老K一直被驱赶,赶到老虎崖上吹江风了。
一同站在老虎崖上,还有村支书龙四,他下个月就退休了,记得刚接手村子时,还是个破旧的小渔村,村子旧,人更旧。现在村子建设已经成规模了,除了这脚下的老虎崖堆满木料和碎石,其他地方像个城市了。龙四掏出一根烟,点燃思绪。他递根给大老K,这孩子近一个月变化很大,还学会了抽烟,很有男人味了。今天他毫无反应,像尊石雕,眼睛却是动的,一直盯着远处竹筏上一个点,一个白色的点,那个点无论到哪里,都能成焦点,都被尖叫声包围。
风在吹,心在跳,竹筏顺河入江,扭动着身子想上岸,可是这老虎崖边的风啊,就是个色鬼,看见这么漂亮的姑娘,怎么能不流口水,怎么忍得住不挑逗一番。江风先是吹流氓哨,后来直接动手脚,还往大江中间拖,往没人的地方拖。难道就没王法了吗?王法,这条大江几千年,什么时候守过王法!竹筏终于忍受不了江水一而再再而三地调戏,翻了,要殉情保身。那个一身洁白的姑娘落水了,像被开水烫了一般喊叫。岸上人群乱成一团,那些正经保安一个个伸长脖子看,却没人敢下江。
“虞姬,别怕,我来了!”老虎崖上傳来一声呐喊,铿锵有力,夯夯回音,如在世霸王。
一个人影从崖壁上,一个鱼跃跳了下去。这个动作,大老K跳了很多次,落点也准确,从来就没偏差过。
龙四边跑边喊:“老虎崖下还没建好,堆了很多木料石料。”可是人已经跳下去了。他伸手去抓,可是只抓到了他的帽子。
龙四退休那天,全村人都领到了补偿款,有的是银行转账,有的要现钱,用报纸裹着,很沉很厚。他们一家人,老人牵着孙子,儿子牵着媳妇,过江去购物,去旅游,去看病。龙四从霸王铜像脚下经过,抬头看了眼,站住了,觉得有个人也像这个千古英雄。
责任编辑 黄月梅
创作谈
心中的霸王
每个村子,都有一个树先生。
去年暑假,一帮二十年未见的小学同学相聚,有老板,有公务员,还有几位丰韵超当年的未婚女同学。我磨蹭着不想参加,可是,发小大老K却异常兴奋,他激动得好几夜没睡,整天挂在嘴边的话就是:“村里搞直播发大财的姑娘小鱼回来了没有 ,结婚了没有。”
大老K小时候很聪明,和小鱼是邻居,像是青梅竹马。一次江边玩耍,小鱼不慎落水,大老K义无反顾,纵身一跃,跳进了翻滚的大江,硬是从龙王那里将小鱼救了回来,可是他却脑子进了水,成了个憨憨。
而今,小鱼网络开直播,粉丝几百万,日收入数万元,算是这帮同学中最有钱的大款了。她已经完全不是十年前那个在广东皮鞋厂打工的小太妹了。那天,一帮同学酒喝多了,小鱼满面绯红,赛过桃花,江水仿佛都染了色。大老K自从见到小鱼第一眼,就受了惊吓,酒桌上被挤到最拐角,没说过一句话。后来,一帮人童心泛滥,跑到江边游泳,小鱼不慎掉入大江,一帮人吓得呆若木鸡,只有大老K大叫一声,面色凝重,跳入大江,一命换一命。
今年,村子开发,一尊霸王铜像矗立在江边,每次偶遇,抬头观望,四目相对,总觉得有个人也是个大英雄。
生于长江,孵化于故土。
而今村头村尾再也寻不到大老K的身影,只有我写作时累了,坐在自家门口,夕阳拉长的楼影。写作时间长了,感觉中毒深了,总喜欢写一些悲情的事,有时候觉得,我也是那个树先生,为故乡,我愿意竖笔为炬,穿过隧道,大声歌唱,一路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