性格的裂纹 悲喜的失度

2023-10-11 20:48张伟
安徽文学 2023年10期
关键词:喜剧

张伟

塑造人物性格,无疑是小说创作的中心工作。单一、扁平,乃性格之忌,要有一定的丰富性和复杂度,因为人性本身是层层叠叠的,是善恶美丑呈胶着状的,此一情境彼一时态会有不同的面相,其间的精微奥妙,变幻莫测,形成了小说勾魂摄魄的魅惑力。读者也有这样的审美期待,即在小说中获得的情感体验,是繁复的,王蒙所称“杂色”是也,而不是一览无余的,不是穷匮索然的。多元而又统一,圆融自洽,是写人的基本法则。拿这面镜子来照《霸王别姬》,我们发现了大老K性格的裂纹。

大老K是个“憨憨”,是爹跟疯女人生下的孽子,又喝毒奶水,雪上加霜,“脑子拿捏不准”。见义勇为的战士给落水儿童的母亲回敬军礼,傻乎乎的大老K也“回敬了一个标准的礼”。说给他买制服帽子,人人给他敬礼,龙四几句话就可以把他哄骗进城。

可是,他又是个正常人。砍柴放羊钓鱼,是杜三娘的“财神”。给钱不要,疏财仗义。“在他眼里,村子比亲爹还重要。”防汛抢险,他混在人群里干重体力活儿,任劳任怨。他多次英勇抢救落水儿童,上过报纸头条,被评为“最美好人”。护村守江,俨然一尊“雕像”,作者甚至以“救世主”相称,他的形象,“高大且威严”,他纵身一跃,“在空中划出一道优美的弧线”。

大老K到底傻不傻?缝合这个性格上的罅隙,是需要功力的。只简单地把砖头码放在一起,搭不成房屋,水泥勾缝,钢筋浇筑,房子才会结结实实。小说只在第三章末尾借龙四的心理活动简单地顺出一句,“这孩子平时装哑巴,可心里比谁都清楚”。这与浓墨重彩的傻化描写,怎么能相抵消呢?即便哑是装哑,傻是装傻,大老K这样的一个弃儿,被父亲抛弃,姑姑也不愿意收留,从来没穿过新衣服,更不要说接受教育了,在村人一切向钱看的背景下,他的正确的价值观,他的是非判断力,从何而来呢?作者能不能给读者一个有说服力的交代呢?这样的游谈无根,作品的价值和意义又从何体现呢?

全民欢呼搞开发,渴盼领补偿款,作者需要一个反对者,需要一个代言人或者说是作者的传声筒,于是,就捏造了这个大老K,作者“指使”他收集火药炸推土机,往工人锅里投毒。屈原笔下的抒情主人公,众人皆醉我独醒,那是在楚怀王的昏聩之下,屈原自我人格的写照。《霸王别姬》把这份清醒交给了一个傻子,他怎么能承担得起?这不是哪壶不开提哪壶吗?这不是揣着明白装糊涂吗?纵然作者立意高远,思想深邃,在一个心智不健全的人物身上,也是无法实现的。使尽浑身解数,最终意义被消解,化为乌有。

基础不牢,地动山摇。主要人物是个“怪胎”,让他成为故事内核,成为矛盾冲突的焦点,合同在他的去留上做文章,故事无疑太脆弱了。次要人物清一色的金钱奴隶,被金钱异化成了丧失人性的非人,只有龙四多少有一点温情。环境如此的惡浊不堪,这样的构架,人物、情境都推向极端化,缺少平实而绵密的描写,终究经不起推敲。

作者的创作意图昭然若揭,开宗明义用两句话独立成段,点出“开发”以“发财”,结尾相呼应,“全村人都领到了补偿款”,意在讽刺和批判金钱拜物教,揭露金钱导演的荒唐悖谬。芸芸村民且不说,出场人物杜三娘和她哥,看不到一点骨肉亲情,心里只有算计,眼里只有钱。哥抛弃儿子大老K,还安顿村里人,“就当养条看门狗”,父道尽失矣。

从细节描写、叙述语言中透露出来,小说的喜剧意向是显豁的。村子叫霸王村,山谷是霸王谷,紧扣题目。与霸王别姬的历史典故相勾连,把四面楚歌的古战场安放在这里,何其悲壮!为故事提供了一个深远的背景,又与现实版的“霸王别姬”构成强烈反差。驱逐杜大头(即大老K)写进合同,也是无厘头的戏谑,只有在喜剧性的作品里,才有其合理性。主人公的肖像(电视机脸)、绰号(大老K),都带有喜感。“冷处理”的本义是把淬火钢冷至室温以下,引申义是指在人际关系中,让感情平复一下,把事情放一放,村民理解的“冷处理”,却如字面,是把大老K塞进冰柜里,这让我想起元代睢景臣诙谐泼辣的散曲《高祖还乡》,村民没见过世面,把汉高祖刘邦仪仗队里的蟠龙戏珠旗说成是蛇缠葫芦。

夸张、比喻的句子,如吉光片羽,散金碎玉。谷深浪高,“男人都能(被浪头)拍怀孕”。霸王崖蹦极的那段广告语,也极尽夸饰,弥漫着商业化的铜臭气,并因而滑稽可笑。

哥哥扔下傻儿子走了,进城当保安去了,“杜三娘从立秋骂到过年,骂得长江都瘦了一圈。”我很欣赏这一句,江水涨落本来是自然现象,这里却与杜三娘的骂建立起因果联系,无理而趣。粗鲁的杜三娘,“就像岔开双腿把大江夹在裤裆下嘘尿的大青山”。

刘勰《文心雕龙》“比兴篇”论比喻有云,“物虽胡越,合则肝胆。”意思是说,本体和喻体虽然像胡(北方)越(南方)那么遥远,一旦建立起喻象关系,就像肝胆一样紧密。两者太近,是拙劣的比喻;看上去风马牛不相及,而在某一点上神似,才更精妙。这就是比喻的远距原则。《霸王别姬》把江风和潘金莲扯在一起,“江风是潘金莲,有一千种手段撩人,先是在耳边吹风,然后撩裤裆,吹着吹着,人就掉大江里了。”平添喜剧色彩,让人忍俊不禁。

然而,《霸王别姬》是喜剧吗?极端化的人物,极端化的情境,把故事推到了悬崖边上,再往前一步,就是万丈深渊了,退无可退,只能往下跳了,于是,来了个“英雄救美”,让大老K和旅游主播虞姬一块跳下去了,简直就是一场闹剧。本来就又精又傻的一个人,自从与“虞姬”亲密接触后,从前的“定力”荡然无存,泯然于众,疯疯癫癫地追星打赏。这个反转,是水到渠成的吗?是不是太突兀、太生硬了?一直防着大老K,要把他弄走,谁承想,他在关键时刻挺身而出,立了大功,成了英雄。作者追求喜剧的艺术表现,结局却是悲剧,“虞姬”漂流遇险,大老K 奋不顾身跳崖相救,一头栽在木料石料堆上,酿成悲剧。而从整体氛围来看,就是一场闹哄哄的闹剧。

喜剧、悲剧、正剧,是美学范畴,也是创作原则,分别属于殊异的创作范式,规约着各自的路径和手法。作者没有把喜剧精神贯彻到底,忽而正剧,忽而喜剧,又倒向悲剧,疙里疙瘩,不伦不类,所以,让读者感觉到好像吃了一把生豆子,没有炒熟,或者说,完成度不够。

责任编辑 黄月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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