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家村的古道

2023-10-11 03:12田金
安徽文学 2023年10期
关键词:会稽山陆家馆长

田金

寻访陆家村,是为了找到一条古道。那天,校长来办公室看望我们这些新来的老师,言谈中聊到本校陆老师多年来一直在走的神秘古道。校长走后,留一头长发的语文教师牛哥,隔着办公桌对我们说:“古道在古诗词中很常见,如马致远的‘小桥流水人家,古道西风瘦马。校长讲的古道,这附近到处都有,你们别那么认真。”他点燃一支烟,“我们都知道陆老师课余在研究古道,但谁也不知道他的研究有了什么名堂。” 牛哥认为,刚才校长的建议是出于组织关心,因为我们新来不久。校长怕我们在山里教书久了,难熬寂寞。

第二天,我从其他老师那里了解到,陆老师是刚退休的历史老师。我来学校报到的前几天,他办理了退休手续,我们在校园可谓是擦肩而过。从因缘上讲,我来学校教历史课是补他的缺,他是我人生的一个“坑”。我常常把自己喻为圆球,由此及彼,一路滚动。

有一段时间,我在办公室听到最多的是关于陆老师的各种传闻。因为他刚退休,大家说他的传闻感觉新鲜。他有两件事常被老师们谈论:一是他终身未娶;二是他的古道研究。对于前者,老师们有各种猜测。除了出身地主家庭成分不好,有人猜测他的心理或生理有问题,譬如不能生育,譬如对婚姻不感兴趣。对于后者,猜测的人不多,且言谈中有冷嘲热諷的味道。时间一久,我品味出其中原因是对陆老师研究古道的痴迷不解。他们认为,中学历史或地理教学中的“古道”研究没有多少意义,因为,不能给升学加分,也构成不了乡土历史地理教学的特色亮点。当我在秋季参加县教育局的中学历史教育年会时,对陆老师的敬意油然而生。年会上,我们学校被列入理事单位,我一名新入会的老师,被破格内定为历史教育学会的理事。我知道会议有这样的安排,与陆老师退休前留下的出色工作有关。会上交流时,大家对陆老师印象深刻,尤其对他的会稽山地方史研究,赞不绝口。学会的一位领导,会后笑容可掬地找到我,询问陆老师对古道研究的最新情况。“这是一件很有意义的事,也是山村学校历史教育的特色品牌。”领导语气十分肯定地说,“它填补了我县乡土历史研究的空白。”

从历史教育年会上回来,我把陆老师的古道研究列入课外兴趣。我开始有意识搜集他的研究资料,包括他在不同场合的交流发言和在报刊发表的学术文章。

有一天,我在办公室咨询一位满头白发的老教师。这天,偌大的办公室只有我俩。老教师穿一身淡雅的休闲汉服,戴着一副瓶底厚的眼镜,对我说:“陆老师确实与众不同。你看到过他的照片吗?他的眼神与我们不一样的。”我没有正面看到过陆老师的照片,学校宣传橱窗有最近一期教师活动的一些照片,可惜他的身影都在人群后面,看到的是背影或侧影。我直白地告诉老教师,想知道陆老师研究古道的秘闻。老教师捧着茶杯,开口呵呵一笑。我闻到了他的嘴中有一股老年人的酸味。我挪一下身子靠近他,做出一副愿意洗耳恭听的样子。他笑道:“古道在会稽山无处不有,但陆老师舍近求远,喜欢跑到离学校很远的陶公岭古道。”沉吟片刻,老教师皱了一下眉头。我给他点燃一支烟。他摆摆手,说,“若说‘秘闻,他有近二十年时间在古道上潜心研究,这是常人不可理解的。”我忍不住插话问:“为什么?”他放下手中的茶杯,给我绘声绘色讲起了陆老师探寻古道的轶事——

他每次出发去古道时像个孩子,回来了像一名战士,精神抖擞,满脸红光,见人就大声打着招呼。大伙儿看他这情形,就知道他走古道又有了新收获。他自己说走古道是历史的探寻,这个问题我与他单独交换过意见。在学校开运动会期间,我俩都被分配到跳远裁判组。在沙坑边的树荫下,我们有时间聊一大堆的古道、历史和户外运动。他的精神与身体状况都很好,往往一走就是一整天。他左边背着一个褪色的军用水壶,右边背着绣有“为人民服务”的粗布亚麻军用挎包。包里塞着一些干粮(面包、饼干)和水果,也有其他的东西。他有沿途记录的习惯,说是学古人徐霞客先生,所以,他包里备着笔记本和圆珠笔。

我后来从校办主任那里得到证实,陆老师原从国民党部队起义投诚,做过一段时间的解放军文化教员,退伍后到了地方,组织安排他在学校当教师。“他终身未娶与他个人这段历史不无关系。”这是办公室主任的解释。主任是我师院的校友,我们平时无话不说。

深秋的会稽山,是走古道的黄金季节。我选择星期天带上高年级的两个男生,决心去寻访陶公岭古道。因为路远,我们很早起床,坐小镇开往县城的第一趟客车。到了白溪镇,我们又翻山越岭徒步十五里,来到陶公岭古道。在古道入口处,我们遇到了一位身材魁梧的老人,他说自己是村里退休的小学老师。“古道前面有什么村?”我好奇地问。“下陆家村!”老人七十左右年龄,面色红润,说话底气十足。他戴一顶宽边草帽,脖子上围着一条擦汗的白毛巾,手里捏着一把长柄锄头,腰身挺直,看上去挺有精神。他打量了一下我们问:“你们来古道干吗?”我说:“慕名而来,对古道感兴趣。”老人开心得眯起了眼睛,说起古道他如数家珍。老人在脸上擦一把汗,说:“古道始建于南朝,历史上的陶弘景据说曾经隐居此地。诗人陆游的祖父曾在古道上结庐著书。村里这些年在负责整理历史文化,打算把陆游的诗《陶山遇雪觉林迁庵主见招不果往》《自上灶过陶山》等镌刻在古道的崖石上。村里的老板在集资修复南宋时期的陆游贤人祠。”说到这里,老人问我们,“去过上陆家村?”我们似懂非懂地摇头。老人爽朗地笑了:“会稽山的陆家村,分上、下两个陆家村。”老人说着摘下草帽,耐心地给我们解释,“这附近一带的人,传说在康熙年间从上陆家村迁徙而来,所以,我们这里叫下陆家村。上陆家村是千年古村,早在南宋之前就有人在那里隐居。如果你们对古道感兴趣,应该去上陆家村走走。古道在下陆家村有一个岔路。研究历史的人讲,古道与两个陆家村有着机缘联系,但不知道其中的奥妙。”

“这倒是一个挺有价值的信息!”我向老人道谢,问两位学生,“你们谁知道上陆家村?”

两位学生都摇头,说可以约时间去走一趟古村。他们的眼里都充满着期待。

两周后,我们选了一个天气晴好的星期天,专程去了一趟上陆家村。从地理上讲,我们从小镇出发去上陆家村的距离,与到陶公岭古道的距离差不多。大眼睛男生徐涛发现这中间似乎存在一个等腰三角形的秘密。“但感觉更像是等边三角形。”长鼻子男生叶平眨着一双黑溜溜的眼睛说。此时,我在想古道与古村的关联。陆老师的老家就在这村里。我们沿溪流绕着古村走了一圈,从外围欣赏古村,几乎是清一色的明清建筑,白墙黑瓦,随地势错落有致排布。进村有两条路,我们选择山脚下一条清静的石子路。问了一位在溪边水坑洗菜的老大娘,她很客气,直接把我们带到了陆老师家。“不好意思,他家没人。”大娘面露尴尬地指着陆老师家的两间旧居。黑色的大门紧闭,外面挂着一把生锈的铜锁。大娘转身去敲陆老师家邻居的门,她热心地帮我们问陆老师的去向。邻居是一位身材矮小的老头,手上皮肤皴裂,正拿着烤熟的番薯在吃。他告诉我们,陆老师退休后,经常在外面跑,这些天听他自己说,有可能去了甘肃或新疆。

我们在古村漫无目的地走着。两个学生在比较哪幢民房年代久远且更气派,哪个院子规模更大。他们争论不下时,让我一锤定音。这样,不知不觉走在古村的时光里,似乎时间流逝得特别快,但我想的问题依然没有结论:古道与这个古村的机缘关联——是建筑的风格,是地理的坐标,还是人文风俗?因为,这关联背后的主角是陆老师。这时,我们在村口碰到了一位留着花白胡须的长者,他头上戴着一顶山里人的乌毡帽,身穿蓝布长衫,脚上穿一双布鞋,像武侠小说中隐居的高人,令人敬畏。当我向他询问时,他手捻胡须,上下打量了我们一番,说:“没听说过有什么关联。陆老师这人听说过,但很少碰面。古道也很多年没去走了。”

从上陆家村回来,我想方设法搜集陆老师的照片,想从人物照片上读到一些信息。这回在镇文化馆新布置的文化长廊宣传窗里,发现了一张陆老师退休前给小镇村民讲座的照片,时间是去年秋天。但照片在橱窗里日晒雨淋,褪色严重,陆老师脸部的表情显得十分模糊,他的眼神隐约可见。

我这样想,假如与这位大名鼎鼎的历史教师走在古道上,看一下他的眼神,我就能知道他在思考什么,他在古道上关注什么,探寻着什么。现在,看他照片上模糊的眼神,我很难想象,确实无法联想。

一天,我应邀在镇文化馆参加古文化村落保护的研讨会。一个偶然的机会,在一本资料画册上看到了陆老师的几张清晰照片。文化馆的赵馆长介绍说,以前镇政府召开这类会议,陆老师都是专家代表作重点发言,所以,每次会议都会留下一些照片资料。我看到了最近两年陆老师在会上发言的神态,精彩极了——他前额饱满,理着平顶短发,两眼目光如炬,闪耀光亮,且神采飞扬。赵馆长评价说,陆老师对古道文化的研究,功底深厚。每次请他与会,都能听到他振聋发聩的真知灼见,受益匪浅。他由衷敬佩陆老师近二十年专注一件事——研究并推广会稽山的古道文化。但他同样困惑——赵馆长推了推鼻梁上的眼镜,仰着脸似乎在寻找答案。赵馆长说:“我们曾经建议在镇内挑选几条古道,专供陆老师研究。而且,按规定下拨年度的研究经费。但陆老师研究的兴趣在会稽山另一乡镇的古道上。” 他无奈地摇摇头。

我沉默片刻说:“与你一样,我也想搞清楚其中的原因。”

赵馆长回忆起来我们学校参加镇政府的教师节慰问活动。那天,在陆老师寝室里聊起这件事,陆老师讲了自己对古道的研究。“会稽山的每一条古道,都有灵魂,都是压抑的心灵通往自由的延伸。” 赵馆长说,“这是陆老师的原话,印象很深,精彩!古道是祖先心灵释放的最好通道,是一部探寻祖先灵魂的历史。这应该是陆老师的学术观点。”

我认同。陆老师的这些观点,学校年轻的老师们在交流。现在,我们释放心灵的选项很多,可以唱歌跳舞,或去雨后的溪滩上玩。

赵馆长凭窗眺望,若有所思。

“你在想陆老师的退休?”我开玩笑说。

“是的,多少有点遗憾。”赵馆长说,“否则,镇文化馆可以牵头组成一个古道文化研究团队,经常性开展学术文化交流。”

我告诉馆长,他的遗憾也是我的遗憾。为了与陆老师交流,我现在需要借助他的照片,看他照片上那双睿智的眼睛,这样似乎可以与他进行穿越时空的对话。

赵馆长冲我笑笑,摆摆手对我说:“陆老师不喜欢拍照,也不喜欢与大家一起留影。他喜欢一个人走古道,喜欢与古道上的古树、飞鸟对话交流。他有许多想法与众不同。”

不久,学校调整了教师寝室。这件事深得人心,普遍受到教师们的欢迎。校长有言在先:“要大幅度提高学校的升学率,首先要解决好教师的住宿条件。”这样,原来两人一间的教师寝室,调整为一人一间。我们刚参加工作的教师,也有了独立的私人空间。我调整的新寝室原来是陆老师的,我很满意。他的寝室在教工宿舍楼的最西边,站在走廊尽头,可以眺望溪滩和连绵起伏的群山。星期天,我整理寝室上层的水泥夹板,那里是视线不易触及的死角。我搬来小方桌,上面放稳椅子,小心地把夹板层的杂物清理干净。发现了陆老师丢弃的一些旧报纸和杂志。其中,有陆老师写给他侄子陆小明的信件,虽是手稿,却引起我的好奇。小心掸去信笺上厚厚的灰尘,我很欣赏陆老师书法一样漂亮的钢笔字。手稿上有多处被圈改或删除的地方,但这样更能激起我窥看他人私信的欲望。这天晚上,校园特别安静,远处传来溪滩上潺潺流水声。坐在台灯下,我全神贯注在陆老师留下的书信中,竟然没听到对面教学楼传来的下课铃声。陆老师给侄子写信的风格,让我想到了傅雷的家書。信上的内容是祝贺侄子考上大学,但告诫他专业的选择尤为重要。陆老师建议侄子报考杭州大学的历史系,这建议的背后,道出了陆老师今生的夙愿。他在信中直言:

“……这些年,我一直在研究会稽山陆家村的历史,外人以为我在痴迷研究古道。当然,我们陆家村的历史与古道有关联,这是后话。祖传的家谱‘破四旧时被彻底焚烧,许多记忆都是我在古道上行走时,重新再现。你说这是不是很神奇的现象?但我不能对外人讲。现在,每次走在古道上,我越来越相信这里的上陆家村与下陆家村,历史上曾经是一家。我们这些后人应该是诗人陆游的后裔。我在考古中发现,联系两个陆家村的是一条神秘的古道,古道的尽头是另一古道‘陶公岭,这里有一条岔道通往上陆家村。岔道是更古老的山道,有千年以上的历史,但在祖先陆游回乡时才被人发现。我探寻的灵感许多是在岔道上徒步时形成的。跟你简单说说我们陆家的这些事——会稽山有多少陆家,我尚在研究统计,但这些陆家有多少源于陆游的家族?这正是我研究的核心。历史上陆家的后代在南宋灭亡时可谓满门忠烈。陆游玄孙陆天骐在宋元最后一战——崖山战役中宁死不降,跳海殉国。陆游曾孙陆传义在崖山战败后绝食而亡。从那时起,陆游的其他子孙后代,面对国破山河碎,他们拒绝了元朝的征召,开始隐居会稽山林……”

这是陆老师研究会稽山古道的原动力?我推开窗,摘下眼镜,在台灯下不断地揉着眼眶。其实,我的眼睛不疲劳,此时,正在兴奋点上。这是我晚上看书的坏习惯。但发现了秘密,难免让人激动,甚至,我情不自禁地哼起了《国际歌》。

在写给侄子的另一封信中,陆老师坦陈了自己复杂的矛盾心理,“历史有时需要大胆假设,小心求证。你日后会发现,会稽山的所有古道,都是有生命的存在。我虽然不敢妄自揣测陶弘景隐居古道的动机,但我想知道八百年前祖先在此隐居的真相,更想知道他们在古道上留下的故事。我期待在古道上与祖先不期而遇,我有这种预感!这是许多人不能理解我探寻古道的真正原因。历史的记忆有一条线,时间本来就是一条看不见的线,串联着过去与未来。我在思考着另一个问题:人的宿命与家族的命运。这些年我基本走访了会稽山各处的陆家,包括越州城里和城外幾户陆家的名门望族,以及陆游的外婆家。这些陆家与祖先陆游存在着怎样的关联?需要花时间梳理。除此之外,我在研究祖先们为何选择在陆家村安身?始于哪一年?是南宋末年的政治避难还是隐姓埋名?你研究越深入,故事越多,但未解之谜也越来越多……这是历史研究的魅力!”

我到宿舍楼的走廊上望了一会儿夜空中的星星,这是我在大学读书时就养成的习惯。仰望星空时,人的精神世界最自由,可以漫无边际思考问题。回到台灯下,陆老师为何孤身一人走古道的答案,已经皮球一样浮出我的脑海。从那时起,陆老师希望家族中有人与他一道研究这些问题。他留下的手稿,前后有五封书信与侄子谈论这个话题。从时间跨度上看,长达一年以上,从侄子填报大学的专业,到大学新生阶段的学习。

“……基于自己的研究,我有一个大胆设想:祖先陆游的爱国思想源于古道,源于和他祖父在会稽山隐居的那段生活,但这些目前还是历史研究的空白。在许多陆游传记作品中,极少提及会稽山古道对他一生的影响。其实,最初探寻古道是我业余生活的一部分,后来发现古道与祖先有联系。现在研究发现,祖先的爱国情怀源于古道。这是古道的神秘,古道存在的价值。如果说,历史上有哲学小道,这里暂且说是爱国古道吧。事实如此,后来的陆家隐居山林古道,远离了元王朝的征召……”

在我静心阅读陆老师留下的书信手稿时,校长敲门进来。他来看望我们这些改善了住宿条件的年轻人。他没有在我寝室坐下,而是站着环顾一周,意味深长地说:“你的寝室与当年陆老师的风格有许多相似之处。”我惊喜地问校长:“相似之处在哪里?”校长挥手指点说:“你们都喜欢会稽山兰花,书桌上喜欢摆放从山林溪滩挖来的花草做盆景,喜欢自己搭设简易书架,连窗帘布上的图案也差不多,喜欢绿色山水风景……”校长一口气说了那么多相似之处,我不由自主地笑了。“但有一个地方明显不同,”校长突然眯起双眼,审视着我床对面的墙,“你喜欢在墙上张贴电影女明星的海报,陆老师不喜欢。他喜欢墙上挂地图,而且是他自己手绘的会稽山地图。”

校长走后,我来不及细细思量他的话,继续埋头阅读陆老师留下的书信手稿。陆老师在另一封书信中告诉侄子,他现在工作和生活被固定在一个巨型的三角区——学校—陆家村—古道,在地理上呈一个不可思议的等边三角形。他相信这是命运的安排。更令人期待的是,他们家族的真相或许将被揭开,像新娘头顶上的神秘面纱。但现实总有不尽如人意之处,他在研究中已经注意到一个事实:历史上陆游有一个哥哥陆淞,生卒年均不详,生前一直在会稽山之南的天台县为官。陆淞的后人主要居住在天台及周边。清嘉庆间编的《陆氏宗谱》记载较详细:“天台陆氏始祖,讳淞,字子逸,号达观,宋右丞相农师公之孙,内阁中书居安公之长子也。”陆老师在信中说,他欣赏陆游,推崇陆游,但研究结果或许令人失望。因为,陆淞的后代确有一支在明成祖时期,从天台县城迁入会稽山腹地,自己有可能是陆淞的后代。为此,他需要谨慎的历史考证。

“我们在面向未来时,可以选择自己喜欢的专业,选择人生的伴侣,等等等等,但我们无法选择历史。面对过去,我们只有尊重历史,敬重我们的祖先。”陆老师在书信手稿上,留下这句话。他在句子下面用红笔画出一条粗粗的线。任凭岁月流逝,红线依然十分醒目。

这些书信手稿,夹在1987年第七期《历史地理知识》杂志内。纸张早已发黄,上面留有多处涂改痕迹。我判断这些信件应该都已发出,留下手稿是为了以后与侄子继续在信上探讨交流?至此,陆老师近二十年研究古道的谜底基本揭晓。外界传闻只是茶余饭后的闲聊,古道上的那位漂亮村妇是否真实存在,并不重要。我把这些手稿和杂志,整理成一个文件袋。我想见到陆老师时亲手交给他,给他一个惊喜!

不久,迎来了学校五十周年庆典。这一天,我期待与陆老师见面。学校早在一个月前就向他发出了邀请,我准备了一些问题想当面向他请教。另外,我选择一个有校庆标志的地方打算与他合影,这应该很有纪念意义,我想好了台词——历史与未来。照片放在墙上的镜框里,与电影明星在一起,让看到我俩合影的人去联想吧。但直到庆典结束的这天下午,我始终没有见到陆老师。招待晚宴开始不久,校办主任哭丧着脸把我拉到洗手间的走廊,声调悲切地告诉我,陆老师不能来了。我以为他忘了日期,或乘坐的客车途中抛锚了。

“都不是,他永远来不了啦!”主任痛苦地垂头,神色悲恸地说,“他乘坐的客车出了严重车祸……”

一个月后的一天,镇文化馆的赵馆长来学校办事,顺路找到我的寝室。他敲开我寝室门,站在门外愣了好久。“这不是陆老师的寝室?”他进门后,用探询的目光看我,记忆似乎出现异样,整个人也变了,与我在文化馆见到的大不一样。赵馆长眼神出奇地茫然,凝视着我,神情疲惫,仿佛在回忆一件久远的往事。他的目光让我有点局促不安。赵馆长用手摸着贴满了电影女明星的墙面,我好奇地问他在干吗?他诡秘一笑,双臂交叉在胸前,说:“陆老师在墙上有一幅巨大的手绘会稽山地图,除了高山溪流,有一条醒目的古道用红笔勾画出。地图上有两个村庄用了他喜欢的兰花图作标签——上陆家村和下陆家村。”

我说,搬到这寝室时,四壁空空,从未见到过地图,但我想起了校长来我寝室讲的话。

赵馆长说:“地图是神秘的,陆老师的重要信息据说都在他的手绘地图中。不夸张地说,地图是他的世界,是他生命的时空,包括他的过去与未来!”我惊讶地看着赵馆长,他却风趣地说,“这不是我说的,是陆老师自己说的。他站在地图前,曾经像给学生上课一样对我一五一十地说。”说完,他展开双臂,做了一个合抱地图的动作,惹得我哈哈大笑。我想这怪异的动作,一定是他在模仿记忆中的陆老师。

我让赵馆长坐在一把藤椅上。他右手扶在椅子把上,左手握着茶杯在窃笑。他说当年在陆老师寝室里,他也是这样坐着,陆老师的位置与我一样,坐在他对面的床沿上。“历史真的有惊人的相似之处。”赵馆长大口喝着茶,神情放松了,脸上有了笑意。他在我寝室里不断回忆起一些细节,回忆他与陆老师的一次争辩——关于上陆家村与下陆家村在历史上是否属于同一个家族?还有一个长时间探讨的话题——会稽山的陶公岭古道在上陆村存在一条岔路,因为岔路,上陆家村形成一个奇特的地理位置:一个看似神秘的三角形顶点,隐藏在群山深处。现代人无法理解古人留下岔路的合理性。赵馆长说,“但不论怎样理解,‘古道是祖先留下的生命密码,陆老师的这句话不无道理,我至今印象深刻。”

“关于地图,陆老师在他寝室讲过一件神奇的事。”赵馆长望着贴满了女明星的墙面,迟疑了一下对我说——

“地图确实是陆老师亲手绘画的,给我的第一感觉是神秘。他参考了中学版的乡村地图。整张地图集中在会稽山的上陆家村和下陆家村,核心是两个村间的古道。地图画好一个星期后,他曾经说,有一天半夜醒来,看到墙上地图上有无数闪光点,起床后走近一看,原来是地图上的古道在闪光——他白天用彩笔描绘了一遍,这天的晚上,他估计自己是面朝地图睡着了。后来,梦见了地图上的古道。这是不可思议的事,他对每一个人都无法解释——与现实中的古道不同,古道似乎离开地面浮在空中,远看,有无数闪光点。后来,他在古道上遇到了一群游山玩水的人。其中,有诗人李白,他在中学历史课本中见过;遇到了一群对唱山歌的担柴樵夫;遇到了大队人马的官兵,他们的衣着像历史教科书中的少数民族服饰;遇到了一群踏青的村民,身穿不同服饰,让他想到不同朝代的祖先。有人回头在看他,有人在仰望蓝天,有人在关注古道边的花草……在遇到的古人中,陆老师说一定有他的祖先,但祖先不认识他(因为相隔年代久远)。陆老师认为这很正常。祖先们认识古道,而且,知道古道通往哪里,同样知道生命的通道最终通向哪里?

“然后,在梦里,他犯了一生中最遗憾的错误——这是他后来常常自责的事——他傻傻地站在古道旁,看那些古人一个一个从他身边走过。他说,那一刻他像没有生命没有头脑的石雕人。他应该跟随祖先们前行,这样,就能知晓古道的过去与未来,知道走在古道上的祖先又是谁……事后他长长地叹息说:梦里留下的遗憾,比现实更残酷!”

我听了沉默不语。

赵馆长却笑声不断,并悠闲地摇着头说:“这是事实,是他亲口对我说的!不可思议的地图。一个神奇的梦。”他停顿一下,说,“不过,陆老师自己很欣赏这个梦!”

“为什么?”

“因为,在梦中的古道两旁,陆老师发现了许多盛开的梅花。这让他确信无疑——古道上这群游春赏梅的古人中,一定有自己的祖先!”

我不由得赞叹陆老师超凡的想象力。我说:“他一定研究过陆游的许多咏梅诗词。”

赵馆长说:“可以这样理解!但陆老师后来有了他自己的解释——如果现实连接着梦幻,那么,古道的终极连接了真实的陆家村,他最终想知道自己祖先定居的陆家村。他说,他的研究距离寻找祖先的足迹应该不远了。”

我们这样无拘无束地聊着,突然,赵馆长情绪有点激动,对我说:“我怎么感觉自己一直在陆老师的寝室与你聊天?”他尴尬不安地站起身,在我寝室里转身,帮我打开了窗户,探头到窗外看看。赵馆长说,“第一次来陆老师寝室时,就有这样不安的情绪,然后坐下来与陆老师滔滔不绝地谈论了整整一个下午。那天,时间的流逝,在他的寝室似乎从未感觉。直到夕阳悄然进入房间,直到陆老师把寝室的吊灯台灯全打開。”

我说:“别说了,一定是你在想念陆老师了。”

赵馆长说:“是的,感觉陆老师绘制的会稽山地图,他探寻的陆家村古道上,一定行走着祖先的生命密码。”

责任编辑 张 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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