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亦是行人

2023-10-11 03:12王宗坤
安徽文学 2023年10期
关键词:老范口罩

王宗坤

这次活动她本可以不来。她现在侧重对上报道,基本可以做拿来主义者,从大大小小的活动中甄选所谓亮点,提供给省级以上媒体,用不着再像过去那样屁颠屁颠跑新闻了。可是,她在活动方案中看到了“马斯鸣”这三个字,在嘉宾名单最上端。这是一个男人的名字,一个令她难以释怀的男人的名字。

这个名字曾经跟她一样,经常出现在稿件开篇的括号内,前面还被冠以本报记者的名号。此后他消失了多年。一年前,他再次出现在报纸上,姓名所在的位置发生了重大迁移,直接进入头版副标题,跟他同时入列的是市委市政府的主要领导。

她固执地认为,她是这一名字位置变迁的见证者。这或许是一个尴尬角色,意味着对方的荣辱都与你无关,但同样也可以成为介入者,既然见证了历史,历史也就不可能不左右见证者的情绪。

此时,作为“见证者”的她,目光在马斯鸣三个字上停留,內心那个潜藏已久的想法再次被激发出来,她想见见他。虽然他们之间没有任何实质性的交往,但她却一直觉得,他当年的离开并不意味着结束,这是一种直觉,一种女人的直觉。在历经无数次先验之后,谁又能把这种女人的先天优势不当回事呢?

她担心刚刚冒出来的想法会像过去一样无疾而终,稍稍迟疑了片刻,便果断地抓起了手边的内线电话。跑时政的部门就在隔壁,走过去也用不了几步,但她此时被那个假公济私的企图所困扰,不想,也许是不敢面对抬头不见低头见的同事,对着冷冰冰的话筒,似乎更容易一些。她说,觉得这个活动有对上报道的亮点,要前去采访,稿子可以拿回来共享。她感到了自己语气的仓皇,放下电话的瞬间,手掌心竟然沁出了汗水。她亲手烧了自己的草料场,以她现在的心态,似乎只有用这种方式才能让自己不至于打退堂鼓。

刚开始看到他的方式,跟她之前预想的一样,很规范,很套路。

尽管主席台上是清一色的口罩,但丝毫也不影响她对他以及他们的辨识,原来只是为了彰显身份的桌牌,在疫情发生的这几年,体现出了前所未有的实用价值。嘉宾马斯鸣位于主席台C位,左右两边是市区一大帮子要员,与马斯鸣距离的近远取决于他们职务的高低。

记者席一如既往地位于观众席后面,只有摄影摄像记者才有在主席台下架设长枪短炮的条件。活动本身就是为各级媒体备下的弹药,前后夹击的目的就是要尽可能地制造炫目的轰炸效果。她是文字记者,没有往前冲锋的资格,只能远远地安于堑壕之中。

马斯鸣的变化符合预期,尽管下巴被隐藏在口罩里,但凸显出来的轮廓比过去更饱满了一些,属于微微发福的类型。西装革履,神采奕奕,典型的成功人士做派。他们处于不对等的位置,马斯鸣要发现她显然就困难了很多。她对自己的容貌早已失却了原有的自信,周边的小姑娘一个比一个娇艳,她纵然是再不自知,也应该明白青春的无敌。更何况,此时还有口罩遮面。

她远远地看着他,他显然早已习惯于这种庄严而热烈的场合,表现得沉稳而得体,该鼓掌的时候鼓掌,镜头扫过时端坐,最表现功力的还是那个简单的致辞,语调舒缓,吐字清楚,铿锵有力,火候把握得恰到好处。

她感到她与他的距离愈来愈远。她与他的这次见面恐怕要胎死腹中了。想让他发现还是容易的,作为记者,她可以把口罩往下一拉,跑到前面假模假式地拿起手机对着他拍照,也可以在仪式结束之后单独采访一下,这都属于她的职责范围。可内心的自尊不允许她这样做,她和他的关系一直是自自然然的顺流而下,她不想打破这种平衡。

活动快要结束的时候,她已在内心放弃了这次见面,说起来,自己也只不过是心血来潮,见了面又能如何?他们只是做过一年多同事,他现在已经跃居到了一个更高层次,被这么多人追捧,想必周围也不缺美女环伺,早已把他们那个共有的过去抛在了脑后。至于她念念不忘的那个邬山之夜,于他,恐怕也只不过是一次小小的走神儿,假如他还没忘记的话。

她下意识地往上拉了拉口罩,把口罩上部的鼻夹用力往鼻梁骨上摁压了一下。幸亏还有口罩,能把这次单方面的会面最大限度地消于无痕。这几年口罩的流行反而让她自如了很多,她变得越来越纯粹了,避开了不想去的采访,不想参与的聚会,不想见的人……这些都假以口罩之名逃脱了。说起来,每个人的内心都应该存有保护自己的口罩,是疫情让本来无形的口罩从心里走出来,把一种藏在心底的隐秘愿望具象化了。

主持仪式的常务副市长宣布活动结束,红光满面的马斯鸣在那一大帮子当地官员的簇拥下,匆匆从主席台走下来。她低下头,尽量泯然在众人之中,想随着人流悄无声息地离开。但在快要接近会议室那敞亮的大门时,那个协调一致的队伍骤然滞住了,滞住的原因是领头雁马斯鸣突然有了新的发现,他站在会议室门口,朝着她的方向张望。她心里有些发慌,本能地低下头想往后避让,可还没等转身就觉得这样不妥,只好硬着头皮迎了上去。

他得到了确认,原本沉稳的步伐突然如赛车脱离轨道般朝她奔过来,引领着后面那一水的深色西装,他越过自动避开的人流,隔着老远就把口罩摘下来,然后微笑着把手伸了出来,果敢地抓住了她的手。

她望着前面自动形成圆弧形的人群,心跳骤然加速了,脸也涨得通红。她想把口罩摘下来,可刚把手举起来就又放下了,她突然觉得,此时她戴着口罩似乎更容易面对他。

他仍然像刚才那样微笑地看着她,仍然紧紧抓着她的手,并把她的手掌翻转在了上面,他的左手也随即附上来,搭在她的手背上,亲昵地摩挲着,一迭声地重复着那个简单的问候:“你好,你好……你一点儿也没变!”

她的手被他包裹着,还有他的热情,这丝毫也没让她放松下来,脑子里竟然出现了一片空白,就连那个很客套的“一点儿也没变”也不知道怎么应对。

他似乎没在意她的情绪,转头向旁边那些要员们介绍说:“这是我师傅,当年教我写新闻稿的师傅,非常优秀的记者。”紧挨着他站着的常务副市长反应倒挺快,调侃道:“有这么年轻漂亮的师傅带着,当年你一定进步很快。”

“哪里!我辜负了这么好的师傅,记者没做好,只好去干企业了。”这个看似自嘲实则自炫式的应答立刻带来了一片讨好声。

她最终还是把口罩摘了下来,尽量平静地说:“马董,您太客气了。这些陈年旧事您居然还记得!”

马斯鸣说:“那哪能忘?那两年是我人生中最重要的一个阶段。”随即又问道:“你的号码没变吧?抽时间我联系你,咱们好好聊聊。”

她肯定地回答了他。然后他像刚才一样被人裹挟着走出了会议室。

待人流散去,她一个人呆呆地在会议室里站了好久,心中塞满了莫名的失落。她开始觉得自己真不该来见他,这个见面看起来也太“正式”了,充满了虚情假意和虚与委蛇。她抱着未燃尽的火焰而来,想让他火上浇油,没想到,他却兜头给了她一瓢冷水。

这与她之前的设想不符,更不符的是他们那并不清澈见底的过往。

当年,他称呼她为师傅,听起来有些戏谑的意思,在这家被称为喉舌的新闻单位更是如此,也应该不完全是。他比她大五岁,她却比他先到,她剛毕业就通过招考成了记者,而他的过程要复杂得多。他原先在大机关,属于宰相门前之类的角色,用他自己的话说是被发配过来的。刚到报社的时候,她带着他出去采访了两次,这便是师傅这一称呼的由来了。在熟悉了新闻流程之后,他很快成了独当一面的记者,但只要场合允许,他还是称呼她为师傅,尽管已不似之前那般正儿八经。那时她只有二十四五岁,可一点儿也不讨厌这个老气横秋的称谓。以他的阅历和年龄本来可以做她的师傅,现实的反差让她感到新奇和兴奋,而且还掺杂有一丝亲昵。他们的关系似乎注定不会像“前同事”那般单纯,尤其是经过那个邬山之夜的浸染,她对他的感觉明显多了一些暧昧不明。

现在想来,那个难忘之夜完全是上天促成的。

他们去邬山脚下的一个小山村采访,大雨把唯一的一条进山路冲垮了,接他们返回的车辆开不进来,他们只好住在采访对象家。那个叫粟媛的年轻女人是古典爱情故事的接续者,堪称现代版的祝英台。大学时代的男友遭遇了车祸,成了一个只能生活在轮椅上的残疾人,她没有选择放弃,而是义无反顾地办了退学手续,随男友回到了这个闭塞的小山村,勇敢地嫁给了爱情。在听说这个故事之后她被感动得一塌糊涂,向主任主动请缨前去采访,主任比她冷静,让她先不要这么着急,看看以后事态的发展再说。主任还跟她半开玩笑地说,为什么有些新闻后来都会成为丑闻,事件会变成事故,就是因为新闻不但有时效性还有实践性。当时她应该没完全明白主任这番话背后的意思,只一门心思在那个为爱情献身的女人身上,执意要去,主任无奈,担心她一个弱女子进山不安全,就安排他做她的助手一同前往。

采访进行得并不顺利,跟她原来的想象不太一样。粟媛跟自己坐在轮椅上的丈夫新婚不久,新房是位于村头的三间石头房子,是男方家庭倾其所有新建的,新房内陈设简单,只有桌椅板凳一些必备用品,婚床居然还是那种在农村也已不多见的木架子床。粟媛本来出生在一个相对优渥的城市家庭,但由于她的选择,父母跟她断绝了往来,她的经济后盾轰然倒塌。

新房没有院墙,对面就是斜立着的山坡,连续几天的阴雨松动了山坡的根基,塌下来的山石泥土把简陋的厕所淹没了。第一次上厕所就给她带来很大不便。但这并没有动摇她的信心,在这种伟大情感面前,生活上的不便当然算不得什么。她希望粟媛追随爱情的理由能跟行为一样让人眼前一亮,在她的想象中,粟媛不应该只是爱情斗士,只是飞蛾扑火的殉道者,应该还有着更深层次的原因,更坚强有力的支撑。她穷尽积累下来的职业经验反复启发着采访对象,可眼前这个年轻女人看起来却有些懵懂,也似乎是在有意识地回避着当下,着眼点始终在那已逝的大学校园里徘徊,不厌其烦地展示那最初的甜蜜以及那些空洞的爱情宣言。后来她有些倦了,内心升腾起隐隐的失望。

当然,也并非一无所获。比如,讲到为什么退学,粟媛说当时除了想要更好地照顾男友之外,还有对自己的担心,担心自己大学毕业有了体面工作,会与残疾男友的距离愈来愈远。至此,她才多少捕捉到了一丝殉道者的形象。但这并没有把她的内心安顿起来,反而产生了一种跟刚才背道而驰的情绪,里面显然不仅仅包含有失望。她几乎与粟媛同龄,她却明显感到粟媛比她要狂热很多,她突然觉得,也许粟媛不应该退学,不应该用似锦的前程来交换生长在这贫瘠土地上的爱情。归根到底,爱情的价值最终还要通过一种实际生活显现出来。这个结论让她无比沮丧,因为此时她的爱情也同样遭受着现实的撞击。

山村的夜黑得密不透风,被漆黑的翅膀遮得严严实实。睡在旁边的粟媛似乎做梦了,先是发出咯咯的笑声,接着就又开始嘤嘤地哭起来。她睡不着,暗暗猜度着,这梦中的哭笑跟现实中的悲欢能否完全吻合。起初她很有把握,随即又否定了自己,她突然想到了主任的提醒,也许她真不该这么草率,她觉得自己有些得不偿失,为了寻找反而失去,如同那些整容失败的女人,本来是奔着美丽而去,得到的却是再也回不去的丑陋。

由于害怕惊扰了旁边熟睡着的女人,她一直保持着侧卧的姿势,被压在下面的右臂都有些酸麻了,眼睛也感到了干涩。她悄悄折起身子,摁开手机看了一下,没有落下的信息,时间只有十一点多,她没想到会这么早,平时的这个时间她是不会躺在床上的。

她摸着黑小心起身,然后来到院子里。对面屹立着乌黑的影子,是那面永远沉默的山坡,它荒凉地站着,似乎永不会入梦,也似乎永在梦中。白天冒雨来的时候,她留意过房前那条潺潺流动的小河,曲里拐弯地伸向远方,在雨中看起来很有韵致,不知道在这漆黑的夜里它又能呈现出什么样子。

黑夜团团包围着她,还没走出院子,那哗啦哗啦的声响就传了过来。岸边的杂树给这黑暗加重了墨色。蓦然之间,她发现前面有个模模糊糊的身影,轮廓晦暗不明,像是在深深背景下又皴染了一层墨色。在这荒僻之地,在这样的夜晚,突兀地发现一个同类,她竟然没感到害怕。她知道应该是他,这来自于一种基本判断。在此时此地,只有他才会有流连山村夜景的心情,因为他们属于“同类”。他背对着她,身子斜立着,倚在一棵粗大树干下。正对着的河面看起来比白天宽阔了很多,在幽暗中,河水交替翻腾着,闪着鳞片般的光亮喘息着向前。从侧面看,他的头发很长,往下斜拉着的长腿挺拔有力,整个线条看起来很是入画,有着让人怦然心动的妙曼。是的,妙曼。当时她脑海里迸发出来的就是这个很女性化的词语。

直到走到身边,他才发现了她。他扭头看向她,亮亮的眸子闪烁着钻石般的光泽。她早就留意过,他的眼睛很大很亮,黑白分明,有着这个年龄的男人不应该有的清澈。他没有说话,却把手伸过来果断地握住了她,不是那种试探式的渐进,而是不容分说的霸道。她的手被那宽大手掌包裹着,温暖而熨帖,她喜欢男人的这种方式,居然没有推拒,连姿态都没想到要做一下,只是感到有些陌生。她已很久没被男人这样握过了,她现在正爱着的那个男人是个有妇之夫,每次见面都像做贼一般,惶惶如丧家之犬,别说握手了,有时连接吻都省下了。

他似乎得到了某种鼓励,随即揽住了她的腰,然后低下头寻找她的唇。她把头昂起来,目光迷离地凝望着他,他们很快就黏在了一起。那一刻,漆黑的夜色助长了他们各自的情绪,他们都没有拖泥带水的犹疑,动作忘情而专注。可是,她很快就感觉到了他的退缩。他的身子先是昂扬地抖动着,瞬间就木了,像刚出熔炉的铁水突然流进冰窟那般。她仍然沉浸在自己的情绪中,继续虚夸地呻吟着,试图把他拉回来,而他却愈来愈冷,直至手臂渐渐从她的后背滑落。她有些意外,还从来没遇到过这样的男人,在欲望饱满的时候抽身而退。她原本以为他们之间会发生点什么,他握住她手的那一刻她就有了这种期待,她想放纵一下自己,更想报复一下那个满口谎言的男人,那个她正死心塌地地爱着的男人。她那么想成为他阳光下的女人,他却屡屡欺骗她,不给她灿烂的机会。

他缩回手臂,有些尴尬地面对着她。她感到了他的歉疚,这加重了她的愤恨,内心涌动着深深的挫败感,还夹杂有一种莫名其妙的委屈。她再也不想理眼前这个男人了,狠狠地瞪了他一眼,然后决然地转身离去。在以后的日子里,她竭力想忘记那个夜晚,努力的结果却适得其反,那份记忆以坚不可摧的力量,顽固地驻扎在了心灵深处。

幸亏他很快就离开了,于这年元旦前调入省属一家大型国企。他本来就背景深厚,岳父是省里退下来的老领导,无论在政界还是商界,他都有着别人无法比拟的优势。

十多年后的今天,马斯鸣已经成为那家大型国企的执行董事,手里握有大把的投资项目,是各级政府首脑争抢的香饽饽。而她的成绩却比较稳定,只不过由于报纸内部改革,记者部被拆解了,她变成了对上报道部的记者。就连个人生活也没太大变化,虽年近四十却仍然单身,仍然跟那位有妇之夫保持着一定的联系。这样看来,她的失落不仅仅源于对他的失望,应该还掺杂有对自己的厌弃。

老范本来要在这天晚上过来给她做饭,可她今天却特别不愿意看见他,一想到那张肥嘟嘟的大圆脸在自己面前晃来晃去,她就感到头皮发奓。

破产后的这几年,老范的身形愈来愈朝椭圆形态发展,这并没有使他觉醒,反而常常自得地摸着日渐凸起的肚腩说自己这是心宽体胖。这也是她现在腻歪他的原因之一,这明显是在推卸责任,把过去那个挺拔修长的身材当成金钱碾压出来的罪孽。

下午快下班的时候,她用办公室电话拨通了老范的手机,告诉他自己要加班赶稿子,让他晚上自便。老范似乎有些不甘,说自己把食材都买好了,还买了六只她最爱吃的大螃蟹。她心里有些烦躁,可还是尽量心平气和地说,這是市里大领导特意叮嘱往上报的稿子,分管总编也在加班,不知要到什么时候。再说她的身体也有些不方便。

应付完老范,她挂了电话,轻轻舒了一口气。

老范就是那个曾经让她爱得死去活来的有妇之夫,已于两年前恢复了单身。这不是她努力的结果,而是对方家庭发生了自然的裂变。

五年前,老范的公司由于涉民间借贷彻底崩盘,他的合法妻子及时抽身而退,保全了自己名下财产。老范自是不甘,想让妻子拿出财产来风险共担,两人最终闹上了法庭,官司胜了,妻子却把财产全部转移了。老范现在变成了一个专业躲债,业余谋生的男人。好在创业之前老范是位优秀导游,在疫情没来的那几年,他还可以活得体面一些,现在却只能给一家专门起名测字的公司坐镇,装神弄鬼地糊弄一点填饱肚子的铜板。

“你是我最后的救命稻草!”这是老范现在经常对她说的一句话。这让她从心里感到难以接受。已年近百岁的杨老先生把自己年轻的妻子当作是“上帝赐予的最后礼物”。救命稻草和上帝礼物显然有着天壤之别,一个是生命的最低保障,一个是人生的奢侈需求,大概没有任何一个女人愿意让男人把自己当成救命稻草。

平心而论,她之所以迟迟没下决心成为老范的“救命稻草”,不是因为老范的落魄,而是源自于一种疲倦与陌生。这么多年来,她屡次在老范身上感到的失望,最终衍变成了一种厌倦,这种厌倦其实在老范没破产时就已产生,只是由于老范的志得意满以及她个人在感情上的惰性,维持着一种虚假的繁荣。而陌生却来自于当下,现在的老范当然已失却了原有的精气神,这还不是最悲惨的,最为悲惨的是老范的不自知,他沉浸在自己营造的梦境之中,用那些假大空的所谓宏愿,无望地维护着早已不存在的面子。这样的老范跟最初投射在她心目中的那个形象谬之千里。她无法接受他,但又有些不忍离弃。她并没有放弃对幸福的追求,只是随着年龄增大,她感到前行的列车已动力不足。另外,就是一种习惯使然,她已习惯于被动,况且跟老范纠缠了这么多年,要想再习惯其他的男人,恐怕还要历经一个艰难过程。

她早早回到家里,把自己横在沙发上,她想安静地想一想。过去,她对自己的人生虽然没有明确规划,但自认还是清醒的。现在,她才明白,所谓清醒也只不过是一种自欺,从某种程度上说,在对待人生的态度上,她跟老范几乎没有差别。这让她感到了莫名的恐慌,她在心里一直把当下的老范当成反面教材,是竭力排斥的对象。

放在茶几上的手机屏幕闪了一下,显示一个叫逆旅的人要添加为好友,她打开看了看,对方是通过搜索手机号码找到她的,没有介绍自己的真实身份,只发过来一个简单的问候。搁以往,她对这样的贸然闯入者会毫不犹豫地拉黑,可此时,她盯着这个信息却迟迟没有斩立决,脑海中闪现的是上午与马斯鸣相见的画面。

这应该就是马斯鸣!她想。之所以做出这样的判断,当然是有依据的。上午临分手的时候,他最后的几句话看似随意而平常,但每一句都有着令人遐想的无限空间:“你的号码没变吧?抽时间我联系你,咱们好好聊聊。”

她没想到他这么快就开始兑现许诺,内心立刻涌动出来一股热浪,可她还是犹豫了片刻才通过了验证。

之后对方却并没有立即回应,她静静地期待着,让对话框一直亮着。她相信他不会就此罢休,因为他说过,他要联系她,还要好好聊聊。尽管这听起来也是一种客套,但却给她留下了一种实实在在的期望。

逆旅的头像是周易八卦图,跟她老子出关图的头像几乎来自于同一个时代,这是两幅很有历史感的画面,同属于开启后世思想的“大道之源”。此时,她却觉得把它们连缀在一起并不协调,他和她在当下应该分属两个阶层,加之一个男人和一个女人,背景和性别的差距决定他们不可能有心有灵犀的不谋而合。

作为年轻有为的企业家,他用此头像应该有着深层次的思考,应该跟运筹帷幄、决胜千里……这些大词联系在一起,可她在更换这个头像的时候却没有过多的考虑,只是把它当成了隐藏性别的挡箭牌。

在当今这个愈来愈智能化,信息愈来愈密集的时代,似乎每个人都无处躲藏,水落石出显现的不仅是人生百态,还把人性最卑劣的一面也暴露了出来。她以前的头像比较女性化,立刻招来了很多“渣男”。起初她是不设防的,可历经多次骚扰之后,她才渐渐醒悟过来,人性如果失去约束,跟野兽也就没差别了。有一阵子,她曾经想关闭微信,可这会给工作带来很大不便。想想人行走于这个世间该是多么无力,能做的也只能是改变自己。

头像更换三个月来,效果果然显而易见,连那些无孔不入的微商也不轻易来打扰了。这个世界有着如洪水般滚动着的欲望,也有分叉居多的泄洪通道,那些怀有某种不良企图的人很少会在一个遁世者身上打主意。

可是,谁又能做到真正的遁世呢?也有人说老子出关并不是为了遁世,而是去周游,目的还是想要谋求更大的利益。还有人说,老子出关是想以一种极端方式来结束生命。这样看来,逆旅倒跟出关有着某种内在关联。苏东坡诗云:人生如逆旅,我亦是行人。行者的命运永远不会改变,出关也只是为了更好或者更正常地行走。

过了大概有一刻钟的样子,他才有了动静,直接发过来一個位置,还没等她打开,紧接着又闪过来一行字:“今晚九点钟怎么样?2688房间。到了你只需说房号。”

有些突兀,也有些霸道,但如果承接那个“抽时间我联系你,咱们好好聊聊”就自然了很多。她理解他现在的状态,这个时间对于他来说,应该真是硬“抽”的。晚上九点钟,像他这种到处受争抢的唐僧肉能在觥筹交错中脱身已经很不错了。至此,原本因上午见面对他形成的偏见,都已变成了为他设身处地的考虑。她也没想到,她会给予他这么大的宽容。

发来的位置是邬梅温泉度假村,这两年新开发的一个旅游区,由他所在的这家大型企业的下属子公司开发经营。

她对着手机屏幕逐渐放大这个位置,看到周围那些坐标,心中的暖意再次升腾起来。他选定这个位置显然不仅仅是因为他能掌控这个地方,应该还另有一番深意,因为度假村所在的位置就是当年那个邬山之夜发生的地方。

刚才她还在为赴不赴约而纠结,现在已没有了悬念,她被他的刻意所感动。心中泛上来的是一个用烂了的成语:侠骨柔情。这应该包含着所有女人的向往,没有哪个女人能在一个具有侠骨柔情的男人面前不束手就擒!

她看了一下时间,还不到六点,一切还来得及。她想先去做一下头发,然后再来一个面部护理,对了,上次在贵和商场发现了一款比较心仪的铁灰色风衣,可一看标价没舍得买,想等到降价时再收入衣柜中,现在看来是等不到那个时候了,晚上她就想穿在身上。

这一连串的念头在她心中缠绕,她再也躺不下去了,猛地从沙发上撅起身子,抓起茶几上的车钥匙就想往外面奔,可走到门口她突然冷静了下来。我这是在干什么?是第一次去约会吗?我还是一个情窦初开的小姑娘吗?……接二连三的问号如闪电般在脑海中掠过,刺眼的光亮让眼前的现实变得越来越清晰,她似乎清醒过来了。他只是她的前同事,除此,他们之间再也没有多余的瓜葛。况且,她和他背上此时都驮着生活的磨盘,这是一种永远也不可能挣脱的羁绊。

事情在倏忽之间又回到了起点,去还是不去?这比刚才的考量更重了一些。她重新回到沙发上,拿起手机,打开那个对话框,犹豫着要不要直接回绝。这么多年来,她已经习惯安于生活本来的样子,对任何波折都有一种承受不起的恐惧,这让她感到疲惫。可是,她毕竟活得太安静了,尤其是在深夜,一个人静静地躺在床上的时候,她会被一种深深的孤独所包围,内心会迸发出各种各样的渴望。

八点钟的时候,她开车从家里出来,导航显示到目的地有二十公里,一路都是新修的宽阔马路,正常行程只需要十多分钟。她这么早出来的原因,是想走一条不同寻常的路径。

她一路走来,很快就把喧闹的城市甩在了后面,宽阔的马路上车辆已渐渐稀少。她的车速慢了下来,借着微弱的车灯光亮寻找着曾经的那个路口。十多年前,她跟即将见到的这个男人一起走过它,去采访爱情殉道者粟媛。五年前,她独自行走在这条路上,试图捕捉杀人犯粟媛的心路历程。现在,她想再次沿着这条路前行,去参加一次莫名其妙的约会。她感到,她过往的人生是一笔糊涂账,需要无数次清晰的行走才能把它厘清。

五年前,邬山脚下,发生了一件令人震惊的杀人案,一个追随爱情的女人亲手杀死了自己的丈夫。这个女人便是他们一同采访过的粟媛。乍得到这个消息的时候,她怎么也不敢相信,这怎么可能呢?粟媛看起来是那么柔弱!那么爱她轮椅上的丈夫!但血淋淋的事实摆在面前,由不得她质疑。

她没敢去采访。据采访回来的同事说,案件没有任何让人猜谜的地方,杀人犯粟媛没有逃也没有求饶,平静地承认是自己亲手掐死了丈夫。只是问到作案动机的时候,她的面容才凄然起来,流着泪说,是因为爱!

因爱生恨继而杀人的案件时有听闻,却从来不知道还有纯粹源自于爱的恶性案件。粟媛说自己对丈夫没有恨,只有爱。丈夫在轮椅上度过了将近二十年,患上了多种慢性病,每次发病都让他痛不欲生,他自己也厌倦了,多次想到了自杀,她也不愿意看到那个曾经青葱挺拔的身影这样活着,下了很大决心才帮丈夫完成了心愿。

丈夫的家人自然不肯放过粟媛,要让她一命抵一命。警方联系到了粟媛的父母。毕竟是亲生骨肉,父母想尽了一切办法来挽救自己的女儿,请了最好的律师,并拿出大把的金钱来求得被害人亲属的谅解,粟媛才得以轻判。

她一直不能放下粟媛,待案件尘埃落定之后,她一个人来到了邬山脚下。那个时节,对邬山的开发刚刚被列入议程,大规模的工程建设还没开始,但周围的住家都已闻风而动,他们当年住过的那三间石头房子早已变了样子,上面拙劣地叠加上了一层板房,一看就是专门为拆迁做下的准备。只有前面那个山坡,还有那条潺潺流动着的小河仍然一如既往地沉默着。她找到粟媛原来的邻居打听,他们众口一词地谴责着粟媛,说这个女人的心比蝎子还毒辣,比潘金莲还潘金莲。一日夫妻百日恩,一起生活了这么多年,怎么能下得去手!谈到粟媛丈夫父母一家现在的情况,他们却露出了艳羡的神态来,说,一下子得到了这么多钱,这该是哪辈子修来的福分!以后的日子再也不用愁了。

这事对她打击很大,好长时间都没有缓过来,以至于邬梅温泉度假村都建成三年多了,老范也跟她提过多次,说想来玩玩,她却一次也没答应。

导航在反复提醒掉头,她知道她应该是错过了那个路口。她在前面调整了路线,关闭了导航。在家的时候她已经查看过了,导航给出的三条通往度假村的路线,没有一处是走那条小路,她原本就只是想借助导航从喧嚣中脱离出来。

第二次绕回来,她的车速比剛才更慢了,紧紧贴着右边的路基,为了不影响后面的车辆还打起了双闪。她竭力从脑海中搜寻着残存的记忆,前两次经过那个路口的时候差不多都是夏末秋初时节,草木都还非常地葳蕤,庄稼也在繁盛地立着,而现在时序已进入深秋,田野里也已显现了颓败迹象,这种自然发生的变化严重扰乱了她的判断。

她大体记得那是一大段路程中唯一的路口,于是,她先确定了那一大段路程,用这个看起来笨拙的办法,她很快就找到了那条小路,比记忆中的狭窄了一些,但行车没问题,路面看起来也很平坦。宽阔的马路修起来了,住在附近的人们应该并没有舍弃对这条小路的维护,这让她没有了后顾之忧,似乎也给这次行程找到了一个冠冕堂皇的理由,故地重游不是比约会更让她自己所能接受吗?

月亮升起来了,银白的月光洒在地上,眼前的世界分外明朗,分外清爽。这是一种遗落已久的感触,最明确的记忆竟然来自很久远的幼年,她和小伙伴们在温暖明亮的月光里,绕着小村的街巷忘情地奔跑,舍不得回家,即使不得不被大人喊回庭院,也舍不得进屋,并试图把待在屋子里的大人统统都叫到院子里。她稀罕这月光,也想让身边的亲人像她一样不要浪费了这上天的恩赐。

车子在静谧的乡村道路上缓缓地流动,秋收后的田野在夜晚更显辽阔。她把两边的车窗都打开,让月光透进车内,洒在身上,让夜的香气弥漫进整个车厢。她变得无比贪婪,觉得这样并不过瘾。最后,干脆把车子停在了路边。

她从车上走下来,飒爽的月夜很快就把她包裹了起来,远处飘着梦幻般的薄雾,月光渗透在其中,更是增加了一层魔幻色彩,邬山隐约地在这色彩中闪现,高陡山坡上有黄色的灯火灼灼燃烧着,仿佛是被大地捉住的几颗星星。

这个世界是如此美妙!让她沉浸不已,她再也不想离开了。

也不知过了多久她才回到车上,打开手机看了一下,已经九点三十多了,显然错过了约会时间。有两个未接语音,还有三个未接电话。未接语音是逆旅发的,而未接电话却是老范的。这让她感到了意外,她想不明白老范今夜为什么还要找她。她又点开看了看,发现语音和电话发来的时间只相差了十几秒,这意味着他们有可能是同一个人发出的,这个推断让她一下子警觉了起来。她记起来了,老范早年好像有一个弃用的微信号,昵称就叫逆旅。

近一年多来,老范努力地想找回他们的过去,显然,这是他花心思最多的一次,想给她来个意外惊喜。可惜的是,她跟老范早已成为异路之人,从一开始她就错失在了他的计划里。

仔细一想,老范得到的似乎也没看起来那么糟!至少他的付出慰藉了自己。而她呢?虽然一时还说不清楚,但她却知道自己在今夜的收获。

这该是一个多么美好的夜晚啊!她暗暗对自己说着,眼睛里禁不住蓄满了泪水。

责任编辑 王子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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戴口罩的苦与乐
因为一个口罩,我决定离婚了
跟谁说
雾霾口罩
卖苹果的老范
不会写诗的老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