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有情
一
要说江阳市最繁华的大街,当数正北路。
一家接一家的店铺鳞次栉比,一个又一个的货摊琳琅满目,一个挨一个的行人摩肩接踵,各种叫卖声,黄包车的铃铛声,表演杂耍的吆喝声,汽车的喇叭声,此起彼伏。
喧闹之中,夹杂着一个尖利高亢的童声:“卖报,卖报,《中央日报》,最新的《中央日报》!”
十岁报童朱小天在行人中间穿梭游走。他斜背一个墨绿色帆布挎包,已经破旧褪色,留下长久和频繁使用的痕迹,里面装着一摞新出的《中央日报》。他时而右手,时而左手举着一份报纸轻轻挥舞,声声叫卖。
卖报是一个既费嗓子又费鞋的营生,要想多挣几个馒头钱,常常走得腿脚发软,喊得嗓子冒烟。他每天说得最多的话就是“卖报,《中央日报》!”或者“《中央日报》,卖报!”颠过来倒过去,重复千遍万遍。一天下来要跑多少路他说不清,但鞋都帮他默默地记着,布鞋很快就磨烂一双。
《中央日报》是国民党的机关报,在国民党统治的江阳市,几乎只有这家报纸和几种娱乐杂志可以公开叫卖销售。杂志贵,买的人少,朱小天怕卖不掉砸在手里。所以,卖报成了朱小天的首选,如果运气好,包里的厚厚一摞报纸,差不多能变成几个馒头、菜团和两碗稀粥,维持他基本的生活。如果运气不好,卖报打发不了自己的一张嘴。
朱小天瘦弱的身子经常出现在热闹的正北路,不是他喜欢这里,只因人流量大的地方他的顾客就多。有人买报,朱小天把手里的报纸毕恭毕敬地递上,收了钱,再从挎包里取出一份报纸,继续挥舞,接着高喊:“卖报!《中央日报》,卖……”
突然,“砰”的一声枪响,朱小天陡地一惊,那个“报”字到了嘴边,又被吓了回去。
枪声离朱小天很近,回蕩在街道的上空,更回荡在行人的耳旁。人们都在不经意间愣了片刻,还没有回过神来,紧接着又响了几枪,不知从哪儿冒出一个杀气腾腾的声音:“抓共产党!别让共产党跑了!”话音未落,从不同武器里发出的不同的声音,犹如鞭炮密集地炸响。
霎时,惊恐的尖叫与刺耳的枪声交织在一起。都知道子弹不长眼,人流如泛滥的洪水一般,朝远离危险的地方仓皇逃命,挤垮的摊子,抛弃的担子,扔下的箱子,踩掉的鞋子,跑丢的帽子,吓哭的孩子……街上一片大乱,惨不忍睹。
“快跑!快跑啊!”混乱中不停地有人高喊。
朱小天跟着人们一起奔逃,一直跑得上气不接下气,总算把枪声和满地的狼藉抛在了身后。
今天报纸还没卖出几份,枪声把全城最热闹的大街瞬间清空,顾客都跑光了,无奈的朱小天只好到翠苑街去卖,那里也是一处繁华地段。
为了赶时间,朱小天穿过一条小巷抄近路去翠苑街。尽管小巷里空无一人,朱小天仍然习惯性地亮出他那特有的高门大嗓:“卖报,卖报,《中央日报》!”经验告诉他,也许住在某个屋里的某个人听到叫卖,会开门出来买报。随时随地都不能漏掉一个可能的客户。
“卖报,《中央日报》,卖……”
又一个突然!朱小天走过一道双扇门时,从门缝中间伸出一只带血的手,从朱小天的身后,一把抓住他的衣服下摆,他险些摔倒,再次受惊,嘴里的那个“报”字,又被堵在了唇齿之间。
那只带血的大手再一用力,朱小天被拉进了门内,随即双扇门“嘎”的一声合上。屋里光线昏暗,朱小天顿时觉得眼前黑乎乎一片,没好气地说:“干吗呀,买报犯得着使这么大的劲吗?”
没人回答,朱小天只听到呼呼的喘息声。眼睛稍稍适应环境之后,朱小天看见这是一个开间很大的屋子,横七竖八地摆放着一些空荡荡的货架,布满了蜘蛛网,地上灰尘很厚,小小的两扇窗户耸立在离地面很高的位置,大概窗玻璃已经布满了尘垢,呈半透明状态,朝屋里输送两缕朦朦胧胧的光。显然,这是一个不知存放什么货物、已经闲置很久的空库房。
“对不起,小朋友。”一个低沉的声音响起。
朱小天转身一看,一个中年陌生男人背靠墙壁坐在地上,喘着粗气,一脸痛苦表情;再一细瞧,他右手紧握着一支手枪,左腿的裤子上有一个枪洞,鲜血已经湿透膝盖以下的裤子,一摊血迹在地面蔓延开去。
“你,你……”朱小天惊愕万分,停了好一会儿才说出下一句话,“你就是那些人要抓的共产党?”他用下巴想想都明白这个陌生男人的身份。“那些人”在他的口中是个带贬义的指向,听起来还算温和,其实与不是什么好人的含义差不多。
陌生男人用微微点头代替回答,他喘着粗气,说话比较费劲。在这种场合下,他的身份已经藏不住了,也就不需保密。
“小朋友,我,我想求你……求你一件事……”陌生男人吃力地说,疼痛把他脸部扭曲得像一张挤压变形的面饼。
朱小天立马警觉起来,连连摆手:“我,我可救不了你啊,那些狗特务、坏大兵狠着呢,我有这心也没这胆儿啦,有这胆儿也没这本事呀。”
陌生男人艰难地欠了欠身子,换了一个能稍稍减轻疼痛的姿势,说:“不是求你救我,我死不足惜,而是求你救我的同志。”
“我哪有本事救你的同事啊?我我我……救不了,你还是另找别人吧。”朱小天不假思索地回答,在他的想象中,从凶神恶煞的特务、心狠手辣的大兵手里救共产党,那不得真枪真刀地与他们拼命啦?问题是把他这小命拼没了,也救不了人呀。
陌生男人几乎用恳求的口吻说:“我的腿中了枪,走不了了,即便能出门也会被抓,哪怕躲过了特务,我瘸着腿赶去也来不及了。我救不了我的同志,这里又找不到别人,只能求你了。救人的办法很简单,你只要跑一趟,传递一个信号就行了。”
朱小天十分为难,又说:“可是……我还要卖报纸呢,这一摞报纸没卖几份,就被你们……还有他们耽误了工夫,再不抓紧点,剩下的报纸全砸我手里了。”
陌生男人思考片刻,说:“这样吧,你的报纸我全买了,不过我被敌人追得急,身上没带钱,回头我一定给你。”
朱小天一听,这不蒙我小孩儿吗?回头?回头我到哪儿找你?再说了,万一你被他们抓进大牢了,或者被枪毙了,我还能去监狱甚至地狱找你收账呀?
“对不起,我没法儿答应你,我得抓紧去卖报纸了。”朱小天说。
“那……好吧。可惜我的那几位同志呀,请原谅我救不了你们。”陌生男人摇了摇头,一行泪水滑落下来。
朱小天动了动嘴唇,却无话可说,向陌生男人鞠了一躬,算是表达歉意,然后拉开双扇门的半扇,钻出门去,再关上门,大步跑向巷口。他得抓紧时间去翠苑街卖报,如果少卖一份报纸,他的嘴里就少一口吃食,报纸是有时效性的,当天的报纸卖不完,就只能留给妈妈做火引子了。
到了小巷口,朱小天看见地上有一摊未干的血迹,像一团红色火焰特别耀眼,那个陌生男人应该在这里暂歇过。朱小天回头仔细一看,在那个陌生男人藏身的库房门口,也断断续续地残留着殷红的血迹。
血迹肯定会暴露那个共产党的行踪,他必将凶多吉少。朱小天心想,正当他不知如何是好的时候,一群国民党兵拿着长枪短枪,从巷口横穿而过,一个士兵把冲锋枪黑洞洞的枪口对准朱小天。
朱小天急中生智,赶紧将手里的那份报纸扔在地上,盖住那摊血迹,却装出受到惊吓,报纸陡然掉在地上的假象。
士兵吼道:“看到受伤的共产党没有?敢说假话小心枪子!”
“不不不敢……没没没看见。”朱小天把头摇得跟拨浪鼓一般。
士兵朝小巷扫了一眼,空无一人,转身朝横向的那条大街跑去。
朱小天松了一口气,他的紧张并不是装出来的,因为他知道受伤的共产党就在他身后几十米的库房里,他虽然不愿帮那个共产党,但也绝不能害他。
稍稍定了定神,朱小天一只脚踩在报纸上,不停地来回擦拭,把地上的血迹擦干净。他十分心痛那份被当成抹布的报纸,可为了保住共产党的藏身之秘,他只能舍去一张报纸。
巷口的一摊血迹虽然用报纸擦掉了,可库房门外的几处血迹怎么办?如果置之不理,依然会暴露共产党的行踪,给他招来杀身之祸。不管吧,朱小天于心不忍,管吧,他再也舍不得用报纸当抹布了。
朱小天四处打量,找不到能当抹布的东西,却见不远的街边,有两条流浪狗,他从帆布挎包里取出一个纸袋,里面包着一个馒头,大多数时候不卖完报纸他是不会回家的,而一般到了中午时分,他卖不完一天的报纸,因此,他会带一个馒头,用它当午饭充饥。他舍不得把自己的午餐全部捐给流浪狗,掰下一小块向流浪狗扔去,作为诱饵。
两只流浪狗立马飞奔而来。一只狗跑得最快,一口将馒头收入狗嘴,另一只狗去抢,朱小天趁机再掰下一小块馒头,朝库房门外有血迹的地方一扔,那只没抢到馒头的狗快速跑去。
朱小天相信流浪狗的舌头,一定会替他清理地上的血迹,这也算他帮了那位受伤的共产党。他拔腿赶往翠苑街,包里厚厚一摞报纸容不得他再耽误。
刚走了几步,朱小天心想,我既然已经帮了那个受伤的共产党,干吗不帮人帮到底呢?我为他处理了地上的血迹,这是救人,那为什么不多救几个人呢?能不能救,总得听他说完,好歹试试呀。况且我朱小天最恨的就是国民党特务,特务还欠我一笔血债呢,我爸爸就是被特务折磨死的,我不是成天想报仇吗?可我人不大,身不强,力不壮,没法儿找特务报仇,那我帮助共产党,帮助那些与特务作对的人,也等于是为爸爸报仇啊。
想到这里,朱小天猛地拍了一下自己的脑袋,骂道:“真是猪脑子,我怎么没有转过这个弯来呢?”
幸好,现在想明白了兴许还来得及。朱小天赶紧返回,来到那个库房门口,见流浪狗果然没有辜负他的期望,把地上的血迹舔得干干净净。
二
朱小天推开库房的半扇门,一脚迈了进去。陌生男人有些吃惊地说:“你怎么又回来了?”
朱小天说:“怎么救你的同志?我愿意帮你,只要我能做到。”
“真的?”陌生男人暗淡的眼里,即刻焕发出两束亮光,“我和我的同志先谢谢你。麻烦你赶去磨坊路5号,只需要敲敲门就能救我的同志。”
“敲敲門就能救人?”朱小天有些不信。
陌生男人微微点头:“这是我们提前约定的示警暗号,只能用一次,以后就作废了。连续敲四下门为一组,稍作停顿,再连续敲四下,又停顿片刻,最后再连续敲四下,然后你快速离开,里面的人听到暗号就会即刻转移。必须赶在敌人的汽车到达之前传递信号,否则我的同志在劫难逃。”
“我的腿脚快,那里我也非常熟悉,可以抄近路。”朱小天说。
江阳市是南方的一座山城,依山而建,地势起起伏伏,城区高高低低,街道弯弯曲曲。朱小天知道磨坊路在城市的最高处,从这里绕过一条小路来到山脚,再爬一百多级石阶,便是磨坊路。车轮不能爬石阶,只能从公路绕一大圈才能抵达那里,双脚未必快不过车轮。
朱小天把帆布挎包从身上取了下来,放在墙角,这摞报纸沉甸甸的,会拖慢他赶路的速度。
出了库房的门,朱小天兔子一般飞快向磨坊路奔去,约摸十来分钟到了石阶跟前,并不规则、也不平整的石阶一眼望不到头,拐来拐去仿佛伸向了云天。朱小天没有犹豫,奋力向上攀登。他暗暗数数,一级,两级,三级,四级……虽然望不到尽头,但上了多少级,他便大致知道还剩下多少石阶,由此判断该用多快的速度,才能不误大事。
朱小天终于把一百多级石阶踩在了脚下,接着马不停蹄地找到磨坊街5号。那是一处普通的临街门面房,带有二层阁楼,一扇陈旧的木板门紧闭着,流露着岁月侵蚀的痕迹。那是中共江阳市的一个地下交通站。此刻,八位江阳市地下党核心人员,正在二层阁楼上召开紧急会议。
朱小天迫不及待地冲到门前,举手正要敲门,陡然看见街那头一辆军车已经朝这边驶来。尽管朱小天抄了近路,但毕竟汽车出发在先,仅仅半分钟时差,军车比他晚到一步。
卡车的车厢上站满了持枪的军人,飞快地向磨坊街5号驶来。朱小天紧张极了,使了很大的劲,连续敲了四下门,停了片刻,又连续敲四下,再停一下,再敲了四下。
当最后一下敲门声响过,朱小天听到了屋里紧张杂乱的脚步声,他迅速离开,跑到街对面的一个角落里朝这边张望。
卡车在5号门前急刹车,几十个士兵从卡车上像下饺子一般跳下来,一个军官大喊:“快!冲进去!”
士兵端起冲锋枪,对着门闩位置一阵扫射,然后飞起一脚,把门踹开,士兵鱼贯而入。军官拿着手枪,站在门口大喊:“对共产党宁可错杀一千,绝不可放过一个。如遇反抗,就地正法!”
不一会儿,有士兵从屋里跑出来,向军官报告:“共产党从后门跑了。”军官大怒,吼道:“岂有此理,行动秘密迅速,怎么会走漏风声?难道共产党是千里眼、顺风耳不成?”
藏在对面街角的朱小天,差点笑出声,捂住嘴窃喜:是我传递的信号,我气死你们!他还使劲朝地上吐了一口唾沫,咬牙切齿地说:“让你们扑了个空!活该!哼,我总算为爸爸报了一回仇!”
朱小天依然从那一百多级石阶返回,他下台阶时明显感觉双腿打颤,不仅仅是因为刚才走得太快、太累,更是有些后怕,刚才自己哪怕停上一小会儿,稍稍歇歇脚,后果都不堪设想,那该怎么向那位受伤的共产党交代?虽然彼此都是陌生人,但既然应承了陌生人的重托,就得不负他的期望。
走下最后几级石阶,朱小天又想,那个同志我是救下了,可他伤得那么重,缺吃缺喝缺药,肯定扛不了多久。既然我朱小天已经做了好人,那为什么不做一个更好的好人呢?见死不救说不过去呀,见死不救于心不安呀。
可怎么救呢?朱小天双手刷刷刷使劲搓脸,把五官挤得歪歪斜斜,皱皱巴巴,这是他犯愁时,或者深度思考时的习惯动作,往脸上一阵用力,仿佛就能促进脑细胞加速运转,从乱成一锅糨糊的脑瓜里,冒出一个好主意。事实证明这个习惯动作,也确实有一定效果,揉揉脸部起码能去除一下倦意,保持暂时的清醒。
搓揉了好一会儿脸,朱小天得出一个结论,要想救那位受伤的共产党,必须尽快把他转移到安全的地方,可哪儿才是安全的地方呢?他又继续搓脸,都快把脸皮搓下来了,实在找不到比自己家更安全的地方。那就把陌生人先送到自己家里,等妈妈回来,兴许她有更好的办法,或者有更安全的选择。
怎么把一个腿部受伤、不能正常走路的伤员,接到自己的家里,朱小天没有搓脸。他的脸经不住再搓了,面部已经通红,双颊滚烫。家里好歹有一个交通工具:爸爸生前留下的一辆黄包车。朱小天八岁时就跟爸爸学骑黄包车,虽然骑不好,但推着走没有任何问题。
那就这么着!朱小天掉头朝自己家走去。
爸爸的黄包车锁在家门外的一棵银杏树上。朱小天进门取了钥匙,开了链子锁,骑上车正要走时,又下了车。既然要做好事当好人,就得想周全了,陌生男人受了那么重的伤,不停地流血,没有药指定不行。
两年前,爸爸骑黄包车被警察局的一辆警车撞翻,开车的警察说要去抓共产党,挡路者格杀勿论,根本不管爸爸的死活,便加大油门飞驰而去。爸爸的左胳膊被撞伤,血流不止,去医院就医,拿了些消炎、止血的药。爸爸舍不得多用,留着万一什么时候再次受伤,省得花钱又去买,所以家里还剩了一些药。
朱小天反身进屋取了药,要出门时,站在门口又想了想,噢对,总不能让陌生男人穿一条被鲜血染红的裤子来家里吧?那一路多惹眼呀。于是,他又打开衣柜,取了一条爸爸的裤子,用一块蓝布包袱皮一裹,打一个结,皱皱眉头,还一想,虽然有黄包车,但出门进门总得走几步吧,陌生男人能行吗?八成够呛,得有备无患。
他的目光在屋里搜寻一番,家里没有现成的可以当拐杖的物件,最后目光落在了屋角的一把铁锹上,总不能把铁锹一块带上吧?又不是下地干活。他拿了锤子,将锹头敲下来,铁锹把子好歹能当拐杖用。
还要带什么呢?差点忘了,朱小天的肚子早就饿了,陌生男人肯定没吃午饭,朱小天从锅里拿了两个馒头,这才推着黄包车匆匆赶往那个库房。
到了库房门口,朱小天拿着那根铁锹把子,提着布包推门而入。陌生男人依然半躺在墙下,枪未离手,闭着眼睛。
“大叔,你是睡着了,还是……”朱小天没有说下去的“还是”,言下之意是昏迷了,甚至死了。
陌生男人缓缓睁开眼睛,嘴角挂着一丝浅浅的笑意:“是不是以为我死了?在你没有回来之前,我是不会死的,我得给你看住装报纸的包啊。”
朱小天有些激动地说:“大叔,你托付我的事,我做到了,你的那些同志安全转移了,你放心。”
陌生男人无比欣慰,把手枪放在地上,伸出无力的右手,轻轻抓住朱小天的小手:“太好了,谢谢你,我代表我的同志和我的组织,感谢你救了他们,为我党减少了不可估量的损失。”
“谢就不用了,其实,我不仅是帮你救人,也是为自己报仇。我恨那些坏蛋,恨得牙根痒痒。”朱小天说完,上下牙齿紧紧咬在一起。
“哦?看来你也有不幸啊。”
“他们害死了我爸爸。”朱小天的脸迅速阴沉下来,布满凝重的怒气和仇恨,眼眶开始湿润。
朱小天的爸爸是一个黄包车车夫,成天早出晚归载人拉客,下苦力挣血汗钱养家糊口,供朱小天上学。一年多以前,爸爸拉了一个客人去码头,行至半道,两辆摩托车呼啸而来,下来几个特务,拦住爸爸的黄包车,蜂拥而上把那个客人拉下黄包车,反剪他的雙手,咔嚓上了手铐。爸爸吓傻了,不知发生了什么事,接着,几个特务又把爸爸按在地上,也戴上了手铐。
爸爸连连质问:“你们要干什么?凭什么抓我?”
一个特务说:“他是共产党,我们怀疑你是他的同党,要送共产党逃跑,必须把你带回去甄别调查。”
爸爸和那个客人被特务带上摩托车,扬长而去。从此,爸爸再也没有回来。爸爸压根儿不知道那个客人的身份,只想多拉一趟活儿、多挣一点钱而已,可特务哪相信爸爸的话呀,对他严刑拷打,逼他承认是共产党的同伙,爸爸被折磨得遍体鳞伤,最终含恨而死。
家里失去了爸爸这个顶梁柱,朱小天再也没钱上学了,只好辍学当了报童,妈妈靠打零工,帮有钱人洗衣服挣些微薄收入,母子俩相依为命,艰难度日。从此,朱小天见到警察、国民党兵,心中的仇焰就会熊熊燃烧,两眼的目光恨不能是两道闪电,劈了那些草菅人命的刽子手。
陌生男人说:“对不起,是我们的同志连累你,连累你爸爸和你们家了,我代表我们的组织,向你和你的家人表示深深的歉意。”
朱小天已眼泪汪汪,说:“我明白怪不了你们的同志,爸爸是为了挣钱才拉他的,要怪应该怪那些狗特务。”他抹了抹泪,又说,“噢,对了,我是专门来救你的。”
陌生男人轻轻摇头,说:“我们的组织已经连累你爸爸丢了性命,我不能再给你和你妈妈增加麻烦和危险。”
“我还小,不能给爸爸报仇,还指望你今后替我报仇呢。”朱小天一边说,一边打开带来的包袱,取出爸爸的裤子,帮男人脱下被鲜血浸透的裤子,给他上了药,用那块蓝布包袱皮给他包扎伤口,再换上爸爸的裤子。
随后,朱小天递给他两个馒头,自己从装报纸的帆布挎包里掏出半个馒头,一边吃,一边好奇地问:“大叔,你贵姓?”
陌生男人说:“我叫吴大亮,你也可以叫我老吴。”
朱小天也做了自我介绍:“我叫朱小天,你叫我小天吧。大叔,你怎么知道那些坏蛋,要去抓你的那些同志呢?”
对一个为组织提供过重大帮助,而且已经知道他身份的孩子,应该吐露实情。原来,吴大亮是中共江阳市地下党的一名交通员。所謂交通员,就是在战争年代从事革命活动,搜集、传递情报,保卫、护送重要人物和物资等秘密,为党工作的人。国民党警察局、警备司令部、保密局成天抓共产党,地下党有一个人被捕,扛不住酷刑,成了叛徒,供出了正北路的一个地下党秘密联络点。今天地下党负责人将在那里开会,叛徒带着警备司令部的人冲进联络点,双方交火,共产党有数名交通员牺牲。吴大亮最终将那个叛徒击毙,奋力从乱枪中逃了出来。
吴大亮飞速向磨坊路5号跑去,他必须尽快赶去给他的同志报信。然而,他被追来的敌人击中左腿,无法赶去磨坊路,才请求朱小天帮忙。
朱小天一琢磨又有了疑问,既然叛徒知道磨坊路5号也是地下党的联络点,那为什么不直接去那里抓共产党呢?
吴大亮解释,因为地下党原定今天在正北路的联络点,召开负责人会议,叛徒知道这个情报,便带敌人前来抓地下党的“大鱼”,但他不知道临时把会议地点改在了磨坊路5号。叛徒见正北路联络点没有地下党负责人,便明白会议改在了磨坊路,当场给敌人提供了这个情报,于是敌人急忙赶往磨坊路。
馒头下肚,很快转化成力量,朱小天觉得浑身有劲了,把那根铁锹把子塞进吴大亮手里,好说歹说,生拉硬拽将他拖出了门,上了黄包车。朱小天推着黄包车走,一路费劲吃力,好歹顺利到家了。
朱小天的妈妈郭彩琴经常打几份工,大多时候回家较晚。
晚上九点多钟,郭彩琴进了家门,打开电灯,惊得眼珠都快滚出来了,吓得“啊”的一声大叫……
三
一个陌生男人,莫名其妙地躺在朱小天妈妈郭彩琴的床上,盖着她的被子,被子的一角遮住男人的大半个脸,令郭彩琴毛骨悚然。她以为自己进错了家门,可屋里熟悉的一切告诉她明明就是自己家,大晚上的真是奇了怪了,不是自己进错了家,那指定是这个陌生男人走错了门。
郭彩琴再一瞧,床头柜旁边斜靠着一根木棍,她认出这是自家的铁锹把子,铁锹头却没了,光溜溜的只剩一根木棍。她蹑手蹑脚地走过去,拿起那根杯口粗的铁锹把子,紧紧攥在手心,对准床上的吴大亮,好歹算个有些杀伤力的武器,随时准备应对险情。
等了漫长的几分钟,床上的吴大亮丝毫没有动静。郭彩琴按捺不住了,嗫嚅地问:“你,你……是谁?为为为什么睡在我家?”
吴大亮依然闭着眼睛,不予理睬。郭彩琴轻轻“喂喂”了两声,吴大亮还是毫无反应。她心想这个男人睡得这么死?十有八九是喝醉了才误闯了别人家。
郭彩琴壮了壮胆,向床边靠近了一些,用手里的铁锹把子,轻轻撩开遮住吴大亮大半个脸的被子,想看看他是不是认识的人。被子撩开一角,吴大亮的脸完全暴露出来,郭彩琴瞪大眼睛细看近瞧,确信从来没见过这张带着尘土的脸。
“小天,小天。”郭彩琴轻轻叫了两声儿子,她不敢大声喊,怕惊醒床上这个不速之客,唯恐招来危险。
郭彩琴和儿子朱小天刚搬进这个家不久。房子是租的,为了节省租金,屋子不大,郭彩琴住唯一的一间卧室,睡一张双人大床,朱小天住上面的阁楼,睡一张单人小床。
孩子觉多,睡得很死,声音小了叫不醒,声音大了,又怕把床上这人吵醒遭来横祸。郭彩琴只得上阁楼叫醒朱小天,问个明白。楼梯年头已久,脚踏上去,就像踩到了它的痛处,发出嘎吱嘎吱的叫声。
进了阁楼,开了灯,郭彩琴愈发心惊胆战,单人床上空空的,竟然不见儿子!她扫视四周,不大的阁楼也藏不住人,我的天,儿子去哪儿了?难道被那个陌生男人……她不敢再往下想。
郭彩琴轻手轻脚下了楼梯,见吴大亮还是一动不动,她把目光投向地面,霎时,她全身毛发都立了起来,她竟然看见地上有几滴干了的血迹,她的心像打鼓一样怦怦直跳。
找儿子要紧!郭彩琴去厨房找,没有小天,又到房后厕所去寻,不见人影,郭彩琴急得眼泪直淌。对了,还有一个地方,那就是储藏室。在厕所的旁边有一间没有窗户、用砖头垒砌的小屋子,里面堆了一些平时闲置的杂物,乱七八糟地把储藏室塞得满满的。
郭彩琴推开储藏室的门,小屋不仅没有窗户,晚上一般无人进去,也没有电灯。一缕月光涌进敞开的门,郭彩琴模糊地看见地上躺着一个人,像是朱小天,她的脑子嗡的一声炸响,有床不睡,偏偏躺在这里,联想到床上躺着的陌生男人、地上的血迹,这些异常给她提供了一个晴天霹雳的信号:儿子被害了,藏尸在储藏室!
“我的天啦!”郭彩琴悲号一声。妈妈这一声撕心裂肺的叫喊,惊醒了朱小天。他睁开眼睛,看见门框里妈妈在月光下漆黑的剪影,惊问:“妈妈?”
郭彩琴又是一惊,接着大喜:“小天,你,你没事呀?”
朱小天揭开被子起身:“我没事呀。”
郭彩琴冲进去,穿着一双脏鞋踩在地下的被子上,把朱小天紧紧搂在怀里:“我的天,你吓死妈妈了,我还以为,以为……”
“妈妈,我好好的呀。”朱小天说。
“我床上那个男人是怎么回事?是他把你赶到这里睡觉的?”妈妈松开抱住朱小天的双手,急切地问。
“妈妈,我跟你慢慢解释。”朱小天穿好衣服,与郭彩琴来到屋后的一块空地上,这里是妈妈洗衣服、晾衣服的地方。月亮如同一盏挂得太高、离得太远的灯,在淡淡的微芒下,母子一高一矮地站着。朱小天把今天发生的事,一五一十地给妈妈讲了一遍。
郭彩琴再次大惊失色:“你,你竟然救了共产党?你忘了你爸爸是怎么死的吗?”
朱小天说:“正因为没忘爸爸是怎么死的,我才救他的,共产党专门跟那些坏人作对,救他们就等于给爸爸报仇。”
“救人没有错,可要看救谁,妈妈比你更加痛恨那些国民党、军警特务,可共产党那是能接近的吗?会引火烧身的孩子,万一你有个三长两短,你叫妈妈怎么活啊?”郭彩琴伤心地说。
“可是,有仇不报,活得太憋屈了。”朱小天说。
“你已经去磨坊街救了他们的人,又救了这个吴吴……吴什么?”
“吴大亮。”朱小天提示道。
“管他是亮还是黑,反正你已经仁至义尽了,不能让他留在家里,否则我们会大祸临头的。我去把他叫起來,让他趁黑赶紧走。”郭彩琴气呼呼地往卧室里走。
朱小天跟着郭彩琴来到卧室,想劝阻妈妈。
郭彩琴现在知道床上这个陌生男人不是坏人,而是共产党,胆子大了起来,这是我的家我的床,没有我的允许凭什么住这儿?她底气十足地用那根铁锹把子,在床头柜上“咚咚咚”敲了几下,再“喂喂喂”地叫了几声,而吴大亮还是纹丝不动。
朱小天担心他会不会死了,急忙伸手在他的鼻子前试了试,感觉到还有呼吸,原来他已经昏迷过去,怪不得郭彩琴刚才一直叫不醒他。
一个处于昏迷之中的人,也没法赶他走呀,好歹也得等他醒来再说吧。郭彩琴无奈地叹息一声,又犯起愁来,他占着床,自己睡哪儿?
朱小天用黄包车把吴大亮推回家后,这才想到怎么安置他是个棘手问题,朱小天睡在阁楼的小床上,可吴大亮腿部中了枪伤,平路都走得歪歪倒倒,哪能上得去楼梯?家里没有别的房间和床,朱小天只能让吴大亮睡妈妈的床。
妈妈的床被占用,朱小天便将阁楼让给妈妈住,自己把那间无灯无窗的储藏室归整一通,打了一个地铺。一切安排妥当,妈妈做零工还没有回来,这一天朱小天比平时卖报纸累多了,往地铺上一躺,瞌睡很快把他拉入沉沉的梦乡,以至于妈妈什么时候回家的,他浑然不知,结果闹出一连串吓人的误会。
事已至此,郭彩琴只好上楼梯,去阁楼,睡朱小天的小床。朱小天再回屋后的储藏室睡地铺。
生活的重担挤薄了朱小天十岁的睡眠,他每天都得早起。郭彩琴已经做好了早餐,包括吴大亮的那份。朱小天问他怎么样,这个他自然是指吴大亮。
“反正还没起来。”郭彩琴说,接着又补充一句,“估计也起不来。”
吴大亮仍然躺在床上,见朱小天和郭彩琴进了卧室,想坐起来表示礼貌,挣扎了几下却没能起身。
“你不方便,躺着吧。”郭彩琴是刀子嘴豆腐心,虽然对他的到来心存忌惮,可见他的伤势重得昨晚都不省人事了,现在连起身都非常困难,心又软了。
吴大亮满脸歉疚:“大姐……”话一出口,他觉得把朱小天妈妈叫老了。郭彩琴三十多岁,岁月的无尽沧桑,把她那张俊俏的脸摧残得粗糙、老气,但也不及四十大几的吴大亮的年龄,他又立马改口:“大妹子,对不起,给你和小天添麻烦了。”
“没事,妈妈对吧?”朱小天看了一眼妈妈,妈妈表情木然,他替妈妈说了。
“啊……啊啊。”郭彩琴被儿子的话推入两难境地,只好含糊地应付。
“大妹子,你放心,我现在即使想走也确实走不了,再说我这样子,大白天的出门实在不方便,容我在你家再稍稍歇歇,等到了晚上我一定走,不给你们多添麻烦和危险。”吴大亮言语恳切。
郭彩琴心里略微踏实了一些,熬一个白天不是多么长久的事情,便说:“小天,来,扶叔叔坐起来吃早饭吧。”
早饭后,郭彩琴的重要工作就是为别人家洗衣服。她生活的主要来源,便是从顾客家取回脏衣服、床单、被套、窗帘、沙发套什么的,回家洗净,晾干,熨平,叠好之后,再送回去,换些辛苦钱。
朱小天准备出门卖报,突然听见门口有汪汪的狗叫,紧接着“咣当”一声响,门被踹开,十几个国民党兵持枪凶神恶煞地冲了进来,一个兵牵着一条体格健硕的军犬,吐着舌头,目光犀利,像一只大狼凶巴巴的吓人。
军犬在卧室里嗅了嗅,便冲着床上的吴大亮狂吠,要不是士兵紧攥狗绳,它恨不得跳上床去,把吴大亮撕碎。
郭彩琴听到动静,急忙从屋后来到卧室,见这阵势,她预料的引火烧身,竟然这么快就应验了,她和朱小天都吓得魂飞魄散。
一个军官喝问吴大亮:“大白天的,你为什么躺在床上?”
朱小天脑子转得快,抢先说:“他病了。”
军官转向朱小天,问道:“他是你什么人?”
吴大亮和郭彩琴都不知道该怎么回答,更不知道朱小天会怎么回答。
朱小天说:“他是我爸爸。”
话一出,吴大亮和郭彩琴显得尴尬极了,又不能纠正,只得沉默。
吴大亮很快从尴尬中恢复镇定,说:“对不住大家,我既生了病,又受了伤,不便起床,请恕失礼了。”
朱小天和郭彩琴更加紧张了,还没怎么着呢,他怎么自个就招了?这不害人害己吗?
军官说:“一定是枪伤对不对?费了老劲,我们总算抓到你了!”
昨天,朱小天用黄包车拉吴大亮回家,下车时,吴大亮身子不稳,朱小天没有扶住,他摔了一跤,左腿上的伤便把浸透裤子的鲜血留在了地上。当时,朱小天用鞋在地上来回蹭了蹭,虽然肉眼几乎看不见了,却逃不过训练有素的军犬鼻子,它的嗅觉可是远超人类上千倍。警备司令部没有抓到那个腿部受伤的共产党,知道他一定逃不远,从昨天到今天持续全城搜捕,搜到朱小天家门口,军犬捕捉到了那一丝正在消散的血腥味儿,朱小天母子和吴大亮的危险便接蹱而至。
吴大亮平静地说:“长官说笑了,不是枪伤,是刀伤。”
“是枪伤是刀伤一验便知。”军官下令,“给我验伤!”
几个士兵上前,揭开吴大亮的被子,动作粗鲁地按住他的左腿,层层剥去包扎傷口的布带。
朱小天把双手插进裤兜,掩饰不停颤抖的手。郭彩琴撩起胸前的围裙,假装擦拭洗衣时手上沾的水,心已经提到了嗓子眼,好在这帮家伙的目光都集中在吴大亮的腿上,没有在意朱小天母子的异样。
一会儿,吴大亮左腿上的伤口暴露无遗,朱小天和郭彩琴更加紧张起来,吴大亮已经不再大声惨叫了。
一个士兵向军官汇报:“报告,是刀伤。”
军官不信,凑上前去,弯下腰,仔细观察一会儿,抬起头,确信是刀伤,问:“谁朝你大腿上扎了一刀?”
朱小天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他更不相信自己的眼睛,吴大亮左腿上确实是一处刀伤。郭彩琴那双“擦水”的手,缓缓从紧攥的围裙上放了下来。
吴大亮有了底气,说:“你们给我解开,倒是给我包上啊。”
军官追问:“少啰嗦,我问你是怎么受伤的?”
吴大亮解释,因为家里穷,向帮会的人借了高利贷还不上,被债主用杀猪刀扎了腿。朱小天眼睛一转,跟着吴大亮的话说:“我家就是为了躲债,才刚搬到这里来的,结果还是被债主找到了。”
军官知道当地的帮会有以血抵债,甚至以命抵债的规矩,但军官也不是那么好糊弄的,即使这人不是共产党,可他怎么受的伤有待证实,为慎重起见,他命令士兵去找一个邻居过来。
转眼,士兵领着一个蓄八字胡的邻居进屋。这个八字胡见这么多当兵的闯进这户新邻居家中,好生蹊跷,一直在门口看热闹。
军官问八字胡邻居:“他是怎么受的伤?”
八字胡朝吴大亮、郭彩琴和朱小天瞅了瞅,赔着笑脸说:“他们刚搬来,还,还真不认识,他怎么受的伤也不清楚。”
军官有些恼怒地说:“你给我记住了,如果发现谁有共产党嫌疑,也包括他,举报者有赏,窝藏和隐瞒者以共产党同伙论处。”
八字胡点头哈腰:“是是是。”
军官说:“滚滚滚。”
八字胡慌忙退出门去。军官虽然没有问出有价值的线索,但印证了朱小天所说,他们是刚搬来的,逃掉的那个共产党是枪伤,与吴大亮的伤口不符,至少可以断定他应该不是要抓的人。
军官挥挥手里的白手套:“撤。”军犬和士兵们匆匆离去。
险情解除,郭彩琴一屁股坐在凳子上,用手紧紧按住胸口,从昨晚到现在两度惊魂,她叹道:“昨天晚上发现一个陌生人躺在我床上,差点把我吓死,刚才我还以为我们全完了,都得死,谢天谢地,好歹逃过了一劫。”
可到底是怎么逃过这一劫的?朱小天一头雾水,昨天他帮吴大亮包扎伤口时,看见明明是血糊糊的洞状伤口,今天怎么成了长长的一条血口?
既是怪事,更是奇事。
四
朱小天为吴大亮重新包扎伤口,问他枪伤怎么变成了刀伤?活生生留在肉上的创面咋就改变了形状?竟然蒙过了一帮大兵,难道这也能变戏法?
吴大亮一脸苦笑,说:“这大概是世上最痛的戏法了。”他告诉朱小天和郭彩琴,昨晚半夜,他从昏迷中醒来,心想自己虽然从敌人的枪口下逃脱,但敌人绝对不会善罢甘休,必然会大规模搜捕他,他的同志已经连累朱小天的爸爸丢了性命,现在自己又给这家好人带来了麻烦,但无论如何也不能再给朱小天母子引来危险,可自己又无法立马离开这里,只能设法迷惑敌人,让危险远离这家人。
迷惑敌人的唯一办法,就是伪装自己的伤口。
于是,吴大亮费尽力气,好不容易下了床,来到厨房,找了一把尖刀,嘴里咬住一块毛巾,把刀插进伤口,硬是用尖刀把子弹头剜了出来,再有意把肉割开一条深深的长长的口子,洞状的枪伤,就变成了条形的刀伤。为了不惊动朱小天和郭彩琴,他痛得大汗淋漓,险些昏厥,咬毛巾时用力过猛,牙齿都松动了,却没有哼一声。
朱小天爸爸留下的止血药和消炎药还有一些,帮了吴大亮大忙,他上了一些药,包扎好伤口,坐在地上歇了许久,再擦干净腿上、地上、刀上的血迹,扶着墙一点点挪回卧室,像爬一座陡峭高耸的大山一样,艰难地爬上了床。
怪不得吴大亮面对那帮大兵,冷静沉着,毫无惧色。那得有多痛啊,朱小天想想都不寒而栗。郭彩琴暗暗佩服吴大亮,甚至对这条汉子肃然起敬。
吴大亮说:“大妹子,小天说我是他爸爸,他是为了救我,你别介意。”
“也是为了救我们。”郭彩琴回答,一个男人躺在家里唯一的一张双人床上,除了孩子他爸,还能是谁?儿子虽然年纪小,可他走街串巷卖报,也算是跑过江湖见过世面,知道轻重,懂得安危。
朱小天出门和卖完报纸回家,都发现那个八字胡邻居把双手插进袖筒,猥琐地蹲在对面的街沿上,时不时打量朱小天家。见到朱小天,他还假装热情地上前搭讪,探听朱小天爸爸是做什么工作的,叫什么名字,多大年纪等等,朱小天把自己真爸爸的情况安在吴大亮身上,对答如流,滴水不漏。
八字胡并不住在朱小天家对面,而是与他家相隔几户人家,这人的好奇心有那么重吗?显然他心怀鬼胎。国民党军官说过举报共产党有赏,他自然是惦记赏钱。他有自己的逻辑:那么多当兵的不会无缘无故冲进这个新邻居家,这家的男人又受了伤,这其中的隐情,没准儿就是一笔他盼望的赏金。
夜色给天际拉上了无边无际的黑色帷幔,吴大亮履行承诺的时候到了,他说:“我歇了歇,身上有了些力气,准备今晚离开你们家,不能再打扰你们母子了,我走了你们才会真正安全。”
“大叔,”朱小天说,“不行,你走了我们更危险了。你不知道那个留八字胡的邻居,总在对面盯着我们家呢。”
当着国民党兵的面,朱小天给吴大亮“安排”了一个特定的身份:我爸爸。国民党兵查验过“我爸爸”有严重的腿伤,外面又有那个居心叵测的八字胡死死盯着,等着抓住把柄领赏,走不了路的“我爸爸”,突然不知去向,这不值得怀疑吗?这不把我们置于危险境地吗?这不成全八字胡领赏钱吗?
朱小天一连抛出几个问号,让吴大亮意识到自己确实不能走,进退两难。
郭彩琴内心纠结,真希望他走,可如今还不得不留,说:“为了我们的安全,也为了你的安全,毕竟你行动不便,你还是在这里养伤吧,这样对双方都好。”
“可我早晚得离开呀,总住你们家叫什么事?”吴大亮说。
“等你伤好了,我们可以说你出远门打工挣钱去了,也就没人怀疑了,可你带着重伤离开,无论如何不合情理。”朱小天已经为吴大亮想好了退路。
吴大亮长叹一声:“唉,难为你们了,我实在过意不去。”
郭彩琴说:“过意不去,总比过不去强,首先我们得过去才行啊。”
从此,吴大亮在朱小天家开始了养病的日子,这是一个漫长的过程。
渐渐地,吴大亮越来越觉得有了家的感觉,郭彩琴也习惯了家里多一个外人,最开心的自然是朱小天。爸爸去世以后,家里一直冷冷清清,吴大亮的到来,家里热闹了许多。吴大亮觉得朱小天是一个正义感很强、热心肠的好孩子,有意引导他,每天晚上,都给他讲革命的大道理,讲与国民党军警特务斗争的精彩故事,让他听得如痴如醉、入脑入心。
在无灯无窗的储藏室睡了两晚,朱小天便不再打地铺,与吴大亮睡一张大床,一个头朝东,一个头朝西,就是为了方便听吴大亮讲革命道理和斗争故事。
那个八字胡邻居像一只看门狗,总是蹲在朱小天家对面,常常左手抓一把瓜子,右手一颗颗往嘴里送,嘎嘣嘎嘣地嗑着,瓜子皮带着唾沫星子乱飞,嘴不闲着,眼也不闲着,对朱小天家的浓厚兴趣始终不减,兴许这儿真有一笔属于他的赏钱,他得牢牢盯着,不能让它飞了,或者落入别人的腰包。
日子一天天过去,吴大亮的伤在缓慢地愈合,疼痛也在逐渐减轻,可他的心事却越来越重,时不时长吁短叹,一脸愁容。
朱小天善解人意,问他缘由,他告诉朱小天,地下交通站被敌人破坏,按照组织原则,出于安全考虑,地下交通员都是单线联系。吴大亮的上线和下线,在上次的战斗中都牺牲了,他与组织失去了一切联系,而且组织上也不了解他是否活着。
失去组织如同断线的风筝,在空中游荡,在风中飘零,那种感觉在吴大亮的心里比腿伤还痛,他恨不能现在就去寻找组织,可如今他连去个厕所都十分费劲,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重回组织的怀抱。
朱小天一聽,把瘦弱的胸脯拍得啪啪响:“这不有我吗?你告诉我,我帮你找组织不就得了?我对城里熟,一边卖报,一边帮你找组织,啥也不耽误。”
吴大亮反复考虑,上次朱小天不仅救了自己,重要的是救了那些正在开会的地下党负责人,为组织立下了大功,尤其通过这段时间的了解,朱小天确实值得信任,而且机智勇敢,不仅要引导他,还要锻炼他。一个十岁的孩子,又是一个来去自由的报童,很多时候的很多事情,他的年龄和身份恰恰是最好的掩护,往往比成人更方便,更隐秘,甚至更安全。
于是,吴大亮告诉朱小天,江阳市地下党还有一个紧急联络点,为了确保紧急联络点的安全,按规定,只有在与组织失去联系,或者在危急情况下,才能主动与这个联络点联系。
上次那个叛徒也知道这个紧急联络点,但因为他从被敌人抓捕叛变,到被吴大亮击毙,时间很短,他是否向敌人泄露了这个紧急联络点,不能确定。不过,按照以往叛徒的生存法则,大多不会一叛变就竹筒倒豆子,把自己知道的所有秘密吐个干净,那样叛徒就没有什么利用价值了。因此,叛徒为了自保,往往会像挤牙膏似的,一点点地向敌人提供情报。
朱小天天资聪慧,说:“如果这个联络点还在,说明那个叛徒还没有供出这个秘密,对不对?”
吴大亮点了点头,按理说应该是这样。
朱小天再次拍响他那瘦削的胸脯,说:“这好办,你告诉我在哪儿,我去看看不就知道了?”
吴大亮沉思片刻,觉得也好,紧急联络点如果还在,他也放心了,与组织重新建立联系就有了希望。他告诉朱小天,紧急联络点在长峰路96号,是一家名叫一品香茶庄的茶叶铺。
“嗨,不就是长峰路吗?”朱小天这次没有拍瘦削的胸脯,疼,改为拍大腿:“我们家没搬来这里的时候,住得离长峰路不远,那儿我闭着眼睛都能走去。”
第二天,朱小天把卖报的路线延伸到了长峰路,临行前,吴大亮反复交代,只是去看看一品香茶庄是不是正常,什么也不要做。
“我懂。”朱小天说完,背着帆布挎包出了门。
长峰路很长,街道狭窄,街面年久失修,凹凸不平,垃圾遍地,两边的房屋破旧不堪,横七竖八的电线,把天空切割成一块块碎片。这里住的大多是贫民,对新闻的消费愿望不强,因此潜在的客户不多,朱小天很少到这里来卖报,今天不同,他肩负侦察的使命,卖报只是掩护。
沿着长长的破旧的街道,朱小天边走边喊:“卖报,卖报,《中央日报》,最新的《中央日报》。”他叫得很卖力,目光却没有落在可能的客户身上,而是在打量一个个门牌号,以至于有人喊买一份报纸,他竟然把报纸递错了人。
终于,96号的门牌出现在了朱小天的眼里,房子为砖木结构,门脸不大,门的左侧挂着一块木板招牌,招牌也不显眼,白底黑字,草书竖写着五个字:一品香茶庄。字体遒劲有力,气势奔放。
朱小天没有进门,站在门口朝屋里观望,喊道:“卖报,《中央日报》,买不买《中央日报》?”
屋里没有回应,朱小天觉得侦察得差不多了,便匆匆离开。
回到家,朱小天把侦察的情况告诉了吴大亮,茶庄还在,店里虽然没什么生意,但一切正常。吴大亮松了一口气,看来叛徒还没来得及泄露这个紧急联络点,便一命呜呼了。
朱小天再次请命:“既然茶庄没什么意外,那我帮你与组织联系吧,起码你的组织也能知道你还活着,正在我家养伤。”
吴大亮与组织恢复联系的心情十分迫切,便同意了,告诉朱小天接头暗号:
“你说,请问有普洱吗?
“他答,当然有,你要生普洱,还是熟普洱?
“你说,五年、十年、十五年产自楚雄的生普,十五年、十年、五年产自大理的熟普我都要。注意:生普要说五年、十年、十五年,熟普要说十五年、十年、五年,时间和产地顺序都不能错。
“他答,十五年、十年、五年产自大理的熟普,五年、十年、十五年产自楚雄的生普都有。注意,他的回答把时间顺序颠倒过来,先说十五年、十年、五年产自大理的熟普,五年、十年、十五年产自楚雄的生普,顺序也不能错。
“你说,不过,我要先看货。
“他答,好,请里面看货。”
吴大亮最后说:“上面的暗号彼此都准确无误,老板会领你进里屋看货,其实就是到更安全的密室进行联络,你把我的情况告诉对方,然后把对方的话带回来,接头就算完成了。”
就这么几句话,朱小天的机灵劲一上来,与吴大亮一问一答,练习几遍,很快记得滚瓜烂熟。
正式接头开始。朱小天来到了长峰路96号,举着一份报纸,进入一品香茶庄,一丝淡淡的茶香扑面而来。
店里没有顾客,只有年纪较大的老板,姓罗,还有一个年轻的伙计。前面的柜台上,摆着一个个大玻璃瓶,里面的各种茶叶清晰可见,后面的货架上,堆放着一包包或方或圆的茶叶。
朱小天晃了晃手里的报纸,对罗老板说:“先生,买一份《中央日报》吧,最新的报纸。”
出乎意料,罗老板还真买了一份报纸,往下正式进入接头环节。朱小天立马紧张起来,在家里倒背如流的几句词,一开口就卡壳了,怯怯地问:“请问有,有……什么茶吗?”
我的天,他竟然忘了茶叶名!
罗老板莞尔一笑:“我这儿茶多了,好几十种呢,你要哪种?”
这也难怪,朱小天一来确实紧张,二来对茶实在陌生,他从来不喝茶,连他爸爸妈妈都不喝茶,既喝不起,也喝不惯。
朱小天的习惯动作,也是他的标志性动作,用双手来回搓了搓脸,果然把脑子搓灵光了,说:“我想起来了,请问有木耳吗……生木耳,熟木耳都要,我要先看货。”
以前,朱小天连普洱都没听说过,木耳倒是吃过几回,竟然把普洱混淆成木耳了,他怕后面的话一会儿又忘了,干脆都讲了,而且把生普洱和熟普洱,记成了生木耳和可以直接吃的那种熟木耳。
罗老板又笑了笑,说:“那你走错了地方,應该去饭馆。”
朱小天缓过神来,对呀,木耳是吃的,茶是喝的,肯定自己搞错了,他用又双手搓了搓脸,仍然没有搓出成效,倒是抹了两把额头上的汗水,这天也不热呀,都急出汗了。
“我,我可能真的走错地方了。”朱小天灰溜溜地出了门。
朱小天走在街上,啪啪给了自己两个耳光,气呼呼地说:“朱小天啊朱小天,这么几句话都记不住,怪不得你姓朱,你就是一个猪脑子!”
嘿,打脸比搓脸管用,离开了接头那种特定的氛围,朱小天不再紧张,聪明劲又回来了:“木耳,木耳……肯定有一个耳字,那是什么耳呢?”他摸摸自己的耳朵,又念叨:“肯定不是人耳,人耳怎么能泡茶呢?耳……耳……嗨,想起来了,是普洱,对对对,就是普洱!”
朱小天大喜,掉头再回一品香茶庄,去重新接头。
五
一品香茶庄依然没有客人,显得十分冷清。
朱小天迈过三级台阶,一进门就心涌激动,面带笑容,迫不及待地说:“老板,我终于想起接头暗号了。”
罗老板立马警觉起来,刚才这个卖报纸的小孩问有没有木耳,罗老板以为他可能真是要买木耳,或者就是小孩子的故意捉弄,现在这个孩子又回来了,一开口就说“想起接头暗号了”,让罗老板着实一惊。他冲伙计使了一个眼色,伙计心领神会,拿起墙角的扫把出门打扫台阶,眼光环顾左右,在门口望风。
朱小天说:“请问有普洱吗?”
既然这个小孩已经提到了“接头”,八成不是儿戏,罗老板也得按照规定的暗号说:“当然有,你要生普洱,还是熟普洱?”
朱小天说:“五年、十年、十五年产自楚雄的生普,十五年、十年、五年产自大理的熟普我都要。”
罗老板说:“十五年、十年、五年产自大理的熟普,五年、十年、十五年产自楚雄的生普都有。”
朱小天说:“不过,我要先看货。”他说得十分流利,只要不再紧张,他的脑子立马恢复到聪明的正常状态。
罗老板好一会儿没再往下接话,最后的接头暗语绝不能轻易说出口,这是最后一道安全防线,虽然眼前的这个孩子都说对了暗号,但一个孩子前来接头很不正常,即便组织上的同志遇到了特殊情况,不能亲自前往,托付孩子来接头,也不是不可以,但他第一次进店时,吞吞吐吐把普洱说成了木耳,孩子没有做过地下工作,不专业也情有可原,可他第二次进门就说“我终于想起接头暗号了”,“接头”和“暗号”这么敏感的字眼,怎么能说出来呢?这犯了地下工作的大忌。不过,仍然可以解释为他是个孩子,没有经验,失误出错在所难免,但如果不是呢?万一是敌人派一个小孩来试探呢?
地下工作必须滴水不漏,分毫不差,否则将万劫不复,党内刚出了一个叛徒不久,对组织的危害还没消除,罗老板不得不慎之又慎,必须严防死守。好一会儿他才回答:“小孩,茶叶可不便宜,买这么多,你钱带够了吗?”
嗨,这老板咋不按套路出牌呢?朱小天双手搓了搓自己的脸,一琢磨没说错呀,他应该回答“好,请里面看货”,咋莫名其妙问钱带够没有?哪儿跟哪儿呀?难道他也紧张得忘词儿了?朱小天真想去搓搓罗老板的脸,让他想清楚再回答。
这叫啥事呢?没接上头,我回去不让吴大亮看笑话吗?以后他有什么行动还会交给我吗?不行,我再提醒提醒这个笨老板!
朱小天急了:“你没搞错吧?我不是真买茶叶,我是来接头的,你应该领我去看货才对呀。看货也不是真看货,是交换情报。”
罗老板越发意识到这孩子要么可疑,要么可笑,唯独不太可信,冷冷地说:“孩子,我这里没有情报,只有茶叶。”
“不是,你没有情报,我有啊。我有要紧的事跟你说呢。”朱小天忍不住透了底。
“快走吧,别耽误你卖报纸了。”罗老板拿起鸡毛掸子,假意打扫柜台上的灰尘,其实是赶朱小天走。
出了一品香茶庄,朱小天的嘴嘟得老高,都能挂一把夜壶,心里埋怨道,这傻老板做地下工作也太不专业了,就是普通的顾客也不能赶人家走啊,何况我是带着神圣的使命前来接头的!他肯定也不是一个好老板,怪不得店里的生意那么冷清。
走了一段路之后,突然背后有人叫了一声:“喂!”
朱小天暗喜,难道老板跟他一样,过一会儿又想起该怎么说、怎么做了?这还差不多,忘记不要紧,要紧是还能想起来,而且是趁我还没走远,及时想起来。
“你终于……”朱小天一转身,话没说完,发现站在面前的是一个下穿黑裤子,上套白褂子的男子,眼角下拉,鼻子明显有些歪,说:“小孩,我问你,去一品香茶庄干什么?”
朱小天拍拍身上的帆布挎包:“没看见我卖报纸吗?”
“卖报纸为什么要去两次?老实说,不许撒谎!”歪鼻子大概看不惯别人的鼻子正,用左手指着朱小天的鼻子说。
朱小天惊讶地发现,这家伙的左手竟然只有四根指头,中指只剩小半个关节。朱小天可以对茶庄老板说是接头,对外必须保密,怎么搪塞过去呢?他的脑子转得飞快,说:“报纸卖了,钱却忘收了,第二次又回去要錢。”
这理由没什么毛病,毕竟是个小孩,忘事是可能的,干其他什么事的可能性不大,歪鼻子背着手走了。
一阵风吹来,撩起歪鼻子的白褂子后襟,朱小天赫然看见他的屁股上别着一把手枪!自从阴差阳错与吴大亮结缘之后,朱小天对手枪兴趣盎然,吴大亮的手枪藏在衣柜与墙壁之间的夹缝里,有一个晚上,他请求吴大亮同意他把枪拿出来看看,他把玩了许久,爱不释手。
歪鼻子八成心眼也歪。我朱小天好歹也做了一回不成功的地下工作,那警惕性指定高高的,起码比街边那根电线杆还要高一大截,你盘问我,我还要侦察你呢!
朱小天远远地跟在歪鼻子后面,为了不打草惊蛇——哎,这词儿现在用对了地方,他把手里的报纸揣进包里,连招揽顾客的叫卖都不喊了。
一会儿,朱小天看见歪鼻子进了一个二层小楼,他藏在一棵大树背面,观察了一会儿。
可怕的是,这二层小楼正好位于一品香茶庄的对面。
更可怕的是,朱小天仔细一瞧,小楼的二层窗户前还有两三个人影晃动,只要一品香茶庄有顾客进门,或者出门,他们都会在窗后张望。
最可怕的是,一品香茶庄显然毫不知情,开门迎客,一切如常!
回到家,朱小天原原本本向吴大亮讲述了接头的经过,埋怨一品香茶庄的老板,根本不是做地下工作的料,我朱小天一再提醒他,他都不接茬儿。
吴大亮一听,气不打一处来,重重一掌拍在床上,气呼呼地说:“这是地下接头,不是抽烟接火!”
朱小天说:“你一听就来气吧?你们组织怎么能用这么一个人,去守紧急联络点呢?这不耽误事嘛。”
吴大亮又往床上拍了一掌:“我说的是你,全被你搞砸了!”
“啊?说我呀?第一次我进门紧张,是忘了暗号,算是小小的失误,可第二次去我全说对了呀,明明是他不上道嘛,怎么怪我了?”朱小天也拍了一下床,宣泄他一肚子的委屈。
吴大亮把朱小天哪儿哪儿做得不对,地下工作应该怎样怎样,否则会如何如何讲全乎了,说透彻了。他的分析与茶庄老板的担忧和警惕如出一辙。
“原来,是,是我引起了他的怀疑呀。”朱小天如梦初醒,又说,“好吧,算我错了。对了,还有一个情况,我发现一品香茶庄对面有人监视,有三到四个人,其中一个歪鼻子、缺指头的家伙,还盘问我来着,我看见他屁股后面别着手枪!”
吴大亮一听,躺着的身体陡地坐了起来,由于动作太猛,拉动腿伤,痛得他的两条眉毛如同打了一个死结,好一会儿才解开:“他是不是鼻子朝左歪?”
朱小天伸出一根指头,在自己的鼻子跟前往右比划一下,又朝左比划一下:“如果从我的方向看,他的鼻子是朝右歪,站在他的方向……对,是朝左歪。”
“他的左手是不是中指断了?”吴大亮又问。
“你怎么知道?他的左手中指只剩一丢丢肉疙瘩。”朱小天回答。
“嗨!”吴大亮一拳打在床上,“这该死的家伙!”
“莫非你认识他?”朱小天一脸纳闷。
“何止认识,他的歪鼻子、断手指就是我给他留下的!”吴大亮愤愤地说。
“啊,这么巧?”朱小天觉得吴大亮简直在吹牛,可他说的鼻子向左歪,左手断中指又十分吻合,还真不是吹牛。
吴大亮告诉朱小天,这家伙是保密局江阳站行动队的一个小组长,因为经常干蹲守盯梢的事,人称鬼眼阿三,他抓捕、打死过地下党好几个同志,双手沾满了共产党人的鲜血。
两年前,鬼眼阿三带着几个手下巡察,偶然发现地下党负责人正在一处民房里举行秘密会议,吴大亮和几位警戒的同志,当即与鬼眼阿三等人展开激战。
“砰”的一枪,吴大亮朝鬼眼阿三射击,打中了他的左手,他当即栽倒在地。吴大亮和同志们且打且退,掩护开会的负责人安全撤离。后来,吴大亮得知,他那一枪打断了鬼眼阿三的左手中指,他倒地的时候,鼻子正好碰在了一块凸起的石头上,磕断了鼻梁骨,从此成了歪鼻子。
“可惜那一枪没有打中他的脑袋,让他捡了一条命。”吴大亮说,“他竟然在一品香茶庄对面蹲守盯梢,说明我们组织的那个叛徒,已经泄露这个情报,紧急联络点彻底暴露了。”
既然已经暴露了,为什么一品香茶庄还安然无恙呢?朱小天不解。
“唯一的解释,就是敌人想放长线钓大鱼,哪怕钓不到大鱼,起码可以多钓鱼。”吴大亮分析,这是敌人的一贯做法,既然他们已经知道了一品香茶庄是地下党的紧急联络点,那他们就守株待兔,有人前来联络,他们就暗地跟踪,然后发现一个抓一个,远比一锅端了茶庄收获要大得多。
朱小天觉得一品香茶庄生意冷清,还能跟踪,如果顾客盈门,那他们忙得四脚朝天也应付不过来呀。
吴大亮摇摇头,特务可没那么傻,他们会有所甄别,比如进店时间较长,进出所带的行李、包包有异,神色高度警觉,左顾右盼,形迹可疑等等,判断出有必要跟踪的人,尾随而去,找到他们的住处,再进行秘密调查,如果是真顾客就放手,如果是共产党,甚至仅有嫌疑,就毫不手软,抓人。
朱小天明白了,怪不得他第一次进茶庄,没人搭理他,可能是真的卖报,不一会儿第二次进店,那就反常了,引起了鬼眼阿三的注意,对他进行盘查。好在朱小天是个报童,而且随机应变,说是忘收钱了回去要钱,打消了鬼眼阿三的怀疑。
既然一品香茶庄还在照常开门营业,显然他们压根儿不知道对面扎着一颗“钉子”,不仅是他们,还有来接头的人,都危机四伏,甚至会殃及无辜,一些真正的顾客都可能受到牵连。
眼下,吴大亮还只能躺在床上,又与组织失去了联系,没有办法通知组织把这颗“钉子”拔掉,而消除危险又刻不容缓,还得拜托朱小天再担重任。
朱小天说:“我明天就去告诉一品香茶庄,说他们已经被对面的特务盯上了。”
“这样太便宜鬼眼阿三了,上次让他逃脱了,现在他又对我们的同志、我们的组织,构成了极大的威胁,如果不及时拔掉这颗钉子,后果不堪设想,是该跟他算总账的时候了。”吴大亮愤愤地说。
“吳大叔,你说怎么跟他算总账,我帮你,帮你们组织。只要我能做到的,我保证绝不会像第一次接头那样出错了。”朱小天说。
吴大亮想了很久,重重地说出了四个字:“借刀杀人!”
“借刀杀人?借谁的刀?怎么借刀?”朱小天往吴大亮跟前凑了凑,生怕听不清他说的下文,瞪大眼睛盯着他。
吴大亮告诉朱小天,只要是国民党某个拿枪的部门,都有一个共同的职责,那就是抓共产党,尤其是警备司令部,保密局江阳站和警察局。他们为了邀功请赏,各自为政,情报基本不会共享,彼此保密,互不通气,生怕被他人抢了功劳。因此,地下党就有了可乘之机,利用他们之间的嫌隙、独占情报的有利条件,制造假象和混乱,让他们狗咬狗。
“你的意思是让一拨坏人,去消灭另一拨坏人?”朱小天问。
“对。我现在唯一能做的只能借力,也就是借刀。”吴大亮有了这个思路,很快形成了具体的实施办法。
朱小天听了吴大亮的办法,连连拍手叫好:“这个法子太棒了,吴大叔,这比接头对暗号简单多了,我肯定能够把‘刀借来。”
第二天早晨,朱小天怕妈妈担心,出门时,对妈妈谎称他卖完报纸,要去康旺路找他的小伙伴玩,回家会晚一些。他们的家搬到这儿之前,就住在康旺路,那里有朱小天一块撒尿和泥的小伙伴。
吴大亮教给了朱小天借刀杀人的办法,朱小天给这个计划取了一个名字叫“斩鬼行动”,鬼自然是指鬼眼阿三。
天黑得真慢。朱小天坐在长峰路的一个街角,心心念念地盼着夜幕降临。报纸早已卖完,帆布挎包已空,他的腹中也已空空,却舍不得花钱进饭馆,买了一个窝窝头充饥。
人们睡得真晚。天终于黑了,路灯接替了太阳,吐出一缕昏昏沉沉的光芒,街上的行人也渐渐稀少,那些高高低低的窗户里透出缕缕灯光,让朱小天心里一遍遍问一个没有答案的问题:你们怎么还不睡呢?多数人睡了之后,朱小天的斩鬼行动才能实施。
街道两旁的房屋里,一扇扇窗户里的灯光逐渐熄灭,直到大多数窗户变黑,一品香茶庄、对面鬼眼阿三那帮人的灯也熄灭好一会儿了。
按照吴大亮的提前设计,朱小天有所发挥地正式开始斩鬼行动。
他悄悄来到一品香茶庄门口,往门缝里塞了一张纸条,然后踮起脚尖,把那块写有一品香茶庄的招牌摘了下来,动作很慢,生怕动静太大,吵醒了屋里的人。招牌是一块木板,不大不厚,也不太重,朱小天把招牌搬到了对面鬼眼阿三的住处。他已经侦察过了,门的左侧上方有一颗钉子,估计以前也是挂招牌的,后来店关了,招牌摘了,但钉子还在。朱小天费了些力气,把一品香茶庄的招牌挂在了钉子上。
前面的铺垫十分顺利,两边屋子里的人都在做大梦,没人发觉。这时,朱小天走进一个白天已经踩点的公用电话亭,打了一个电话,然后,爬上一棵白天看好的银杏树,这棵银杏树离鬼眼阿三住的房子很近,银杏树高过路灯,枝繁叶茂,晚上藏在树上,地面很难发现,要把鬼眼阿三的住处、一品香茶庄尽收眼底,不过转转头的事儿。
大约二十来分钟,一辆小警车和一辆大警车从街那头驶来,车灯雪亮,都没开警笛,不是怕扰民,而是怕给共产党提前报信。
没多大工夫,警车找到了一品香茶庄的招牌,从大警车的车厢上跳下十几个荷枪实弹的警察,小警车里钻出一个当官的,挥手朝一品香茶庄的招牌一指,一个壮汉警察上前连踹几脚,门咣当大开。
鬼眼阿三听到踹门声,来不及穿衣服,上身赤裸,下身只穿着一条裤衩,拿着手枪从卧室里出来,大声呵斥:“谁这么大胆子,活腻了,敢惊扰我的好梦?”
停在街上的警车,车灯对着门内,照得鬼眼阿三睁不开眼,他右手提枪,左手伸在眼前,遮挡强光。警察把他手里的枪看得一清二楚,先下手为强,以防鬼眼阿三开枪,一个警察砰的一枪,鬼眼阿三发出一声惨叫,重重栽倒在地。
树上的朱小天听得真切,尽管他有所预料,却还是吓得浑身猛的一个激灵,连银杏树都跟着微微晃动,多亏他提前做了准备,双腿骑在一个树杈上,两手紧紧抱住树干,才没有掉下树去。
枪声一响,鬼眼阿三的手下即刻与冲进门的警察展开枪战,几个小喽啰哪是一群有备而来的警察对手,枪声很快就平息了。不一会儿,警察从屋里抬出鬼眼阿三等四具尸体,扔在卡车上。
朱小天赶紧闭上眼睛,他不敢看那个他心里期待的场景,直到警车启动,渐渐远去,他才睁开眼睛,咧嘴笑出声来。
一品香茶庄的罗老板和年轻的伙计,听到枪声慌忙起床,手枪上膛,紧握在手,透过门缝朝外观察,街上停着警车,警察正与对面屋子里的人交火,而且罗老板看见自己茶庄的招牌,竟然挂在了对面的门上,大感意外。
大街两旁的不少住户被枪声吵醒,纷纷开灯,朝窗外张望。罗老板和伙计直到警车驶走以后,才开了灯,发现门内的地上有一张纸条,捡起一看,上面写着:借招牌一用,帮你们拔掉对面的钉子,不谢。想买普耳(洱)的报童。
朱小天不知道普洱的洱是哪个字,便理解成普洱普洱,也就是普通的耳朵呗,于是就写成了“普耳”。
看了纸条,罗老板不由得倒吸一口凉气。原来昨天那个报童果真是来接头的,他是怎么知道,又是怎么帮一品香茶庄拔掉对面的钉子的?再一想,如果对面蹲守盯梢的人是敌人,那警察怎么会干掉自己人呢?如果被打死的也是共产党,那一品香茶庄里的才是真正的共产党,又怎么会毫发无损呢?
罗老板想来想去,唯一的解释就是自己的同志用一品香的招牌,借刀杀人,帮他们拔掉了后患无穷的钉子。本来是这边的招牌,却挂到了那边的门上,天一亮就会被附近的人发现,这里已经不安全了,罗老板与伙计赶紧收拾,迅速转移。
朱小天窸窸窣窣像只敏捷的猫从树上下来,吹着口哨回家。
吴大亮设计,朱小天命名的“斩鬼行动”,到目前为止,只能算是成功地完成了上篇,还有下篇却是朱小天的自我发挥。他的目的是一箭双雕,一个“雕”已经中箭,鬼眼阿三彻底变成了鬼,另一个“雕”结果怎样,还未见分晓。
六
朱小天早晨出发前,跟妈妈郭彩琴打过招呼,他回康旺路找小伙伴玩,妈妈信以为真,以为他晚上不会回家了,没有等他就早早睡下。以前,朱小天时不时也在小伙伴家过夜,搬到现在这个家之后,朱小天还没有新的朋友,回去看看光屁股时就一块玩儿的伙伴,住一晚亲热亲热,也是常情。
过去朱小天与小伙伴经常玩打仗、抓坏人,但那都是游戏,今晚他干的可是真的,按吴大亮的办法和意愿,漂漂亮亮地实施了斩鬼行动,而且大获全胜,他实在抑制不住内心的激动和喜悦,忍不住要马上告诉妈妈和吴大亮。
吴大亮知道朱小天今晚的行动,一直忐忑不安地为朱小天揪着心,身子靠在床头,双眼望着漆黑的屋内,两耳听着门口的动静,等着、盼着朱小天回来。
开门的声音和朱小天熟悉的脚步声终于传来,无论“刀”借到没有,是否杀了该杀的人,起码朱小天还算平安,吴大亮长舒了一口气。
朱小天开了电灯,兴奋地高喊:“大叔,妈妈,都别睡了,我想告诉你们一件你们想不到的大事!”
听朱小天的语气,吴大亮心里有了底,八成算是成了。
郭彩琴迷迷糊糊地问:“你怎么这么晚才回家?还以为你不回来了呢。有什么事明天再说吧,赶紧上床睡觉。”
朱小天哪等得及明天,脱口而出:“我把刀借来了!”
郭彩琴说:“家里不是有刀吗?大晚上的,你借刀干什么?”
朱小天说:“借刀杀人啦!”
他话一出口,像一枚重磅炸弹,把郭彩琴的瞌睡全炸没了,她赶紧穿好衣服,匆匆从阁楼上下来,吓得嘴唇发抖:“你、你……闯、闯什么祸了?”
朱小天笑道:“哈哈,实在……哈哈……太、太……过瘾了,我借来的刀把鬼眼阿三,还有他的三个手下全干掉了!”
吴大亮右手紧紧握拳,在眼前晃了晃,无比欣慰地感叹一声:“嗨!”
“什么?你把他们干掉了?”郭彩琴大惊不已,把“你”字强调得很重,一副质疑的眼神,盯着口气很大、身子很瘦的儿子。鬼眼阿三的事,昨天她听朱小天和吴大亮讲过,知道这个家伙是保密局心狠手辣的特务,但不知道吴大亮和朱小天今晚的行动,他俩密谋时,郭彩琴出门买菜去了。朱小天怕妈妈担心,也没有告诉她。
朱小天又说:“一品香茶庄对面的钉子彻底拔了,连鬼眼阿三,一共四颗钉子全都报废了,当然,活儿不是我干的,是警察干的,主意也不是我出的,是吴大叔出的,我只不过帮忙借了一把快刀而已。”
“快说,到底怎么回事?”郭彩琴迫不及待地催問。
为了满足郭彩琴的好奇心,朱小天把吴大亮的主意、他具体实施的来龙去脉,仔仔细细讲了一遍,说到精彩之处,抑扬顿挫,眉飞色舞。
郭彩琴呆了好一会儿,突然“哇”的一声哭了,双手在朱小天的肩上轻轻拍打:“你这倒霉孩子,你,你要吓死妈妈呀,这么危险的事,万一有个好歹,我还活得了吗?我怎么向你死去的爸爸交代呀?”
朱小天给妈妈抹去眼泪,说:“妈妈,我这不没事嘛,再说了,有吴大叔的好主意,再加上你儿子的聪明,只有好,没有歹!”
吴大亮说:“小天,你又为我们组织立了奇功,我和我的同志都应该感谢你。”
郭彩琴抹了抹泪,她除了替儿子担心,更为儿子高兴,说:“你为什么要选择大多数人睡了之后才打电话?早点举报不可以早点回家吗?”郭彩琴纳闷。
“因为一品香茶庄的人睡了,小天才能去摘他们的招牌,等鬼眼阿三也睡了,警察来了他们才没有任何防备,只能躺着中枪。”吴大亮说。
“对对,这就是吴大叔的点子。”朱小天说。
“既然是借刀杀人,直接告诉警察多少门牌号就行了,何必还要把一品香茶庄的招牌,从这边搬到那边呢?这不多此一举吗?”郭彩琴还是不明白。
朱小天说:“我昨天就发现鬼眼阿三和手下住的那个房子,没有门牌号,不知是掉了,还是故意摘了,大晚上的,警察来了也无法识别。”
吴大亮说:“还有,这也是提醒一品香茶庄的同志已经身处险境,自己的招牌跑到对面去了,而且那边被警察端掉了,显然自己已经暴露,肯定会采取紧急应对措施。”
“儿子,你是怎么知道警察局电话的?平常很少有人会去记一个举报电话,吴大叔也不一定知道吧?”郭彩琴又问。
“打电话给查号台问的呗。”朱小天说。他还告诉吴大亮和妈妈,今晚的行动虽然是吴大叔的主意,但他也有自己的发挥和创造,不仅要拔掉鬼眼阿三这颗钉子,还要拔掉另一颗钉子,达到一箭双雕的效果。
郭彩琴又露出惊讶的神情,吴大亮一愣:“还有一颗钉子是谁?”
朱小天笑而不答,能否一箭双雕,还有待证实。
让箭飞一会儿。
又是崭新的一天,仿佛空气和阳光都十分甜美。朱小天照例上街卖报,出门时来来回回打量一番,没有任何异样。难道箭还要飞一会儿,才会飞到这里?甚至箭跑偏了,一箭双雕最终只有一“雕”中箭?
如果真是那样,真是便宜你了!这个“你”就是朱小天设计的第二只“雕”。
在不知结果的情况下,朱小天仍然有所期待,万一箭又飞来了,射中了另一只“雕”呢?朱小天领来了报纸,慢悠悠地在自家门前附近叫卖,如果错过了看一场难得的好戏,那多遗憾。
果然箭飞来了!
好戏开场。快到中午时分,一辆囚车呜呜呜地鸣着警笛,驶向朱小天所住的街道。
一个顾客买了一份报纸,朱小天连钱都来不及收,撒腿就跟着警车跑。买报的人递出去的钱,只好又收了回来,怀疑这孩子脑子不太正常。
囚车在那个八字胡邻居门前停下,几个警察持枪冲进八字胡家。
朱小天气喘吁吁地跑到警车跟前,见妈妈郭彩琴,还有好多邻居听到警笛,都出门看热闹。
没多久,八字胡戴着手铐被警察押出家门。
八字胡一脸的猪肝色,惊恐万状,连连高喊:“为,为,为什么要抓我?我是你们的线人啦,我帮你们抓了好几个共产党,你们不能这样对我!放,放,放……开……我!”
一个警察说:“你以前是线人,恐怕很快就要成死人了。”然后,连推带搡将八字胡塞进囚车。
透过囚车的铁栏,朱小天看见八字胡嚎啕大哭:“这,这怎么回事啊?为什么莫名其妙抓我?”
囚车依然呜呜呜地鸣着警笛奔驰而去。
街坊邻居议论纷纷,这个说活该,不是不报,时候不到;那个说害人终害己,真是老天有眼。
朱小天心里窃喜,捂住嘴吃吃偷笑,拉着满脸疑惑的妈妈回屋。
吴大亮听到外面的警笛声,他瘸着腿下床挪开衣柜,从衣柜的夹缝里取出手枪,虽然只有最后一颗子弹,但如果发生不测,起码他还能干掉一个,好歹够本。没多大工夫,警笛声又远了,他才把手枪藏回原处。
朱小天匆匆把门关上,又是带几分疯癫的那种嘿嘿嘿,哈哈哈,嘻嘻嘻,嗬嗬嗬的痴笑、傻笑、憨笑。
郭彩琴知道八字胡被抓了,似乎从儿子怪怪的笑声中找到了答案,难道这也与儿子有关?
吴大亮不晓得发生了什么事,但至少从朱小天的爆笑中,明白了一定不是坏事。
“太,太……太解恨了!”朱小天带着狂笑的尾声说,“斩鬼行动一箭双雕的目的,终于实现了,另一个罪有应得的家伙刚刚被抓了!”
“哪个罪有应得的家伙?”吴大亮没有亲眼目睹这出好戏,迫切希望听朱小天讲这出好戏。
那个八字胡邻居名叫王永薄,他父母给他取名王永波,熟悉他的人都习惯叫他王永薄,永遠薄情寡义。这些天,王永薄总像一尊造型丑陋的泥塑,杵在朱小天家对门,监视朱家的动静。上次警备司令部的士兵们,牵着军犬闯进朱小天家,王永薄认定绝非无缘无故,那个军官说了,举报共产党有赏,给他画了一个大大的饼。
这种大饼的滋味王永薄尝过多次,有白送的饼,不吃白不吃,白吃还想吃,吃了不白吃。他时不时拦住朱小天问这问那,朱小天觉得此人动机不纯,甚至心怀叵测,因此也时不时向街坊打听王永薄的底细。
王永薄是这条街上臭名昭著的混混,没有正经营生,好吃懒做,游手好闲,偷鸡摸狗。邻居说起他来,有的不停摇头,有的连连摆手,有的干脆往地上吐口水,还愤愤地加了象声词:呸呸呸。
几年前,一对青年夫妻租住在这条街上,王永薄见这对夫妻穿着光鲜,遂起歹心,半夜翻窗进入他们家,想偷点东西,结果发现了一个天大的秘密,这对夫妻刚刚发完电报,把电台收好,藏在楼板下面。
王永薄大喜过望,偷那三瓜两枣,哪有举报他们领赏实惠啊?于是,他悄无声息地溜了出去。第二天,他向警察局举报,领着警察上门,从楼板下面起获一部电台,警察将这对中共地下党员逮捕入狱。不久,邻居们看到了这对夫妻被枪决的告示。
两条人命,一部电台,换来一笔沉甸甸的赏钱,让王永薄尝到了甜头。从此,他成了警察局的“包打听”,也就是线人,想方设法打探共产党线索,还真让他寻到过地下党的蛛丝马迹,又为警察局提供了几次情报,让地下党遭受了惨重的损失。
为了多拿赏钱,他绞尽脑汁想辙。成了警察局的线人后,他与一些警察慢慢熟悉了,警察抓共产党的时候,他悄悄跟踪,伺机从警察的追击中先救出共产党,然后再举报共产党的藏身之处,以此获得赏钱。
赏钱总有用完的时候,可共产党哪那么容易让他发现啊?一旦日子难以为继,他看谁不顺眼,便伪造证据,诬陷某人是共产党,举报假共产党换取真金白银。警察有时候知道是假案,可他们才不管呢,承认抓错了人,那不打自己的脸吗?蒋委员长早就有令,对共产党宁可错杀一千,不可放过一个,反正有王永薄这个人证,警察也要邀功请赏,就把假案办成冤案。
王永薄拿昧心钱心安理得,整个一条街的人都恨他,更怕他。
朱小天从街坊嘴中零零星星听到这些事,担心哪一天王永薄会举报吴大亮。不过,朱小天并没有把来自王永薄的危险,告诉吴大亮和郭彩琴,怕吴大亮知道后会离开他家,也怕妈妈郭彩琴知道后提心吊胆。朱小天心想,总有一天自己要为民除害。
机会终于来了。吴大亮出主意设圈套拔掉鬼眼阿三这颗钉子,朱小天就琢磨怎么把八字胡王永薄也一并拔了,一举两得,一箭双雕。
经过反复思考,朱小天便以王永薄的名义给警察局打了举报电话:“喂,是警察局吗?我是你们的线人,家住大昌路45号的王永波,就是外号叫王永薄的那个。我向你们提供共产党线索,长峰路的一品香茶庄是地下党的一个窝点,大概有三四个人,他们有枪,你们快去抓他们。我的地址、名字一定要记清楚了,大昌路45号的王永波,别忘了我的赏钱啊。”
警察局记录举报电话的人,压根儿想不到是一个孩子打的电话,因为举报人为了自身的安全,往往捏住鼻子,用假声,学女声等方式说话。他们不关心举报人的声音,只在意举报的内容。
朱小天之所以用王永薄的名义举报,不仅要把他变成“双雕”之一,还有一个重要的原因,朱小天觉得王永薄多次为警察局提供过线索,是他们的线人,值得他们信任,更容易把警察调出来,帮朱小天完成斩鬼行动。
吴大亮最担心的就是,警察局会不会相信一个举报电话,没想到朱小天考虑得更加仔细周全,用王永薄的名义举报,肯定会让警察局信以为真。
尽管王永薄为了赏钱曾经伪造证据,嫁祸于人,但那些受害者都是平民百姓,即使是冤案也无处申冤。这次可碰上了硬茬儿,今天一早,保密局江阳站就知道了,他们设在长峰路的监视点被警察给端了,不仅放跑了真正的共产党,鬼眼阿三等四个保密局行动队的人还死了,这还了得?必然要找警察局讨要说法。
警察局回过味儿来,王永薄这家伙提供假情报已有前科,以前你领赏我立功,各取所需,警察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现在竟然让警察局招惹上了保密局,岂不捅了马蜂窝?保密局那是想怎么捏就怎么捏的软柿子吗?哪怕这个举报电话确实不是王永薄打的,可又无从查证是何人所为,只能拿王永薄当替罪羊,向保密局交差。
郭彩琴咧著嘴直乐:“以前咋没发现我儿子这么聪明呢?”
智慧也是一种实力,而且往往是一种更高级、更强大的实力,吴大亮觉得朱小天年龄不大,但这种实力确实不小。喜悦是会传染的,朱小天母子和吴大亮都开心至极。
从此,王永薄再也没有回过大昌路45号的家。
不久,朱小天在正北路卖报。上次吴大亮正是在这条街上腿部中弹的,枪声过去没有多久,街上又恢复了繁华和喧闹。
突然,朱小天看见一品香茶庄的罗老板朝他走来。
上次,朱小天到一品香茶庄接头很不规范,多次出错,罗老板出于谨慎,对他有所怀疑。直到那天晚上,朱小天用一品香茶庄的招牌,引来警察替他们消灭了对面监视的敌人,提醒茶庄面临的危险。罗老板看了塞进门缝里的纸条,才认定这个报童值得信任,他替人前来接头,一定有重要事情。
必须找到这个报童,弄清他接头的目的。好在报童人数不多,一般在闹市叫卖,易于寻找辨认。于是,罗老板与他的伙计,分别在全市热闹的街区一连找了七八天,罗老板总算在正北路看到了朱小天。
罗老板把朱小天带到一个隐秘的地方,进行真正的迟到的接头。最终,罗老板通过地下党核实,吴大亮终于与组织重新建立了联系。
朱小天依然成天在大街小巷卖报,但他多了一个秘密的身份:小交通员。
责任编辑 夏 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