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代着冬
歇马桥镇有艘机动木船,每月沿普子河往下游航行五次。百里之外,有个土特产品批发市场,木船上运载的土陶经批发商的手,源源不断地流向城市和乡村,成为做蒸菜的碗碟、泡菜坛子,以及盐罐、茶罐和油壶。
机动木船的船家是个长着两条罗圈腿的老汉。自从歇马桥镇通了高等级柏油公路,普子河船运生意越来越差。人们弃船上岸,在公路上当驾驶员。罗圈腿老汉本来也想上岸当驾驶员,让何正刚留住了。何正刚有一孔祖传的何家窑,生产土陶。土陶属易碎产品,适合水上运输。何正刚许诺罗圈腿老汉,只要何家窑还在,就只和他做运输生意。
在何正刚挽留下,从十年前开始,空旷的普子河就只有罗圈腿老汉那艘机动木船在水面游荡。尤其到了春秋,普子河波平浪稳,两岸景色宜人,机动木船像一枚枯叶在水面上来往,慢悠悠地,如同无家可归的浪子,又像不食人间烟火的行吟诗人。十多年后,何家窑开不下去的传言由过路人的舌尖驮着,来到了普子河边。
“为什么呢?”罗圈腿老汉吃惊地问,“何正刚不是干得好好的吗?”
“何正刚上了年纪,干不动了。”
“他可以让子女来干呗。”
“何正刚只有个姑娘,听说他的爷爷曾经定过一条规矩,何家窑跟别的家传手艺一样,传男不传女。”
“呀,什么年代了,还重男轻女?”
在歇马桥镇的传说中,何正刚爷爷是个小个子,靠何家窑穿上了长衫,戴上了礼帽,像知书达礼的先生。即使搞大集体生产那些年,何正刚的父亲也靠何家窑挣足了工分。何正刚的父亲是一个不甘寂寞的人,一心向往外面的花花世界。土地承包到户不久,歇马桥镇来了不少游贩,带着大量山外出产的新奇东西,在场上的屋檐下形成一个流动市场。每逢歇马桥镇赶场,小贩们就带着尖厉的叫卖声,挥舞着纱巾、花线和能够治疗各种蛇毒的蛇药在市场上尖叫,弄得歇马桥镇烟尘滚滚,仿佛有大群野鸡在镇上觅食。何正刚父亲迷上了一个能够从牙齿里捉牙虫的牙医。牙医许诺,以一颗金牙作为报酬,带何正刚父亲回他老家开一家窑厂。
“金牙倒是不错,”何正刚的父亲讨价还价说,“不过,如果还有一些别的好处,我也许能跟你一起离开歇马桥镇。”
“我能教你捉牙虫的技术。”
“这是个好主意。”
何正刚的父亲受到这门新技术蛊惑,决定跟着牙医投奔他乡。那时,何家窑作为何家的私产,已经还给了何正刚的父亲。但他不想在何家窑上浪费太多的时间,与金牙和牙医许诺的前景相比,何家窑的工作太平淡无奇了。人们担心他上当受骗,列举了很多反面教材,可何正刚的父亲很自信,他觉得自己就活得像一把算盘,不可能有别的东西超过他的算计。
何正刚的父亲像个即将出征的士兵,兴高采烈地在家收拾行李,准备带着手艺一走了之。那时何正刚十一岁,与父亲一心向往外面的花花世界不同,他对歇马桥镇十分满意,尤其是对祖传的烧陶手艺十分着迷。他跟着父亲学了一段时间,才刚刚学会选择陶土,还没上过车盘,父亲就要走了。
何正刚很迷茫,天天哭丧着脸在歇马桥镇走来走去,期望诱骗他父亲的牙医突发疾病,或者幡然反悔。为此,他怂恿好朋友周子全去给牙医捣乱。周子全长得比何正刚壮实,胆子比他大,办法也比他多。周子全认为,即使牙医放弃打何正刚父亲的主意,以后还会有其他人来歇马桥镇,保不定何正刚的父亲会喜欢上别的技术。周子全说:“除非让何叔回心转意。”
“怎么才能让他回心转意呢?”
“也许可以让你死去的爷爷帮忙。”
歇马桥镇陆续出现了一些梦境。梦境稀奇古怪,被人们讲得绘声绘色。在梦中,何正刚爷爷带来口信,说如果何正刚的父亲仍然听信牙医那一套,丢下何家窑去外地学习捉牙虫,他就会放弃对何家窑的保佑,进而专门搞破坏,至少要让抛弃何家窑的家伙缺胳膊少腿。
這些梦把何正刚的父亲吓得不轻,虽然金牙和捉牙虫的技术对他仍有极大的诱惑,但他不想拿自己的性命去冒险。为了把自己痛改前非的决心搞得尽人皆知,他搞了一场夸张的拜师仪式。在仪式上,他正式收儿子何正刚为徒,烧了香,敬了茶,拜了祖宗牌位。何正刚父亲说:“你既然当了何家窑的徒弟,就要守何家窑的规矩,何家窑的规矩是什么?”
“质量第一。”
“那是广告,说你爷爷定的规矩。”
“传男不传女。”
从此,何正刚跟在他父亲身后,寸步不离,生怕所学技术有所遗漏。直到成年,他仍谨小慎微,如履薄冰。从选土、踩泥、配料到上车盘,从晾晒、入窑、点火、封窑到开窑,何正刚都做得一丝不苟,小心翼翼。尽管如此,命运还是跟他开了一个玩笑,让他结婚时遇到了计划生育,只能生一个孩子。他没办法了,只能像撞大运那样,期望能摸黑生个儿子,以便兑现把何家窑传下去的承诺。可他想法成了梦想,只生了个女儿,取名何莲。何莲倒是蛮喜欢何家窑的,从小喜欢玩泥巴。为了感谢好朋友周子全少年时给他出了爷爷托梦的主意,何莲一生下来,何正刚就让她认周子全当了干爹。何莲认周子全当干爹时,周子全还没结婚。不过,他很快就结婚了,生了个比他漂亮的儿子周家旋。周家旋跟何莲一样,从小聪明伶俐,很会读书,一直读到大学都没降过级。
“这不像周子全呀,周子全是出了名的降班老爷。”
“应该像他妈,听说他妈是个读书的苗子。”
“你真会吹牛,他妈都去世两年了,谁能证明你说的是真是假?”
周子全的老婆是不是会读书,歇马桥镇的人没印象,只记得她在世时,周子全也曾衣冠楚楚,像个正人君子。自从他老婆去世后,周子全的生活就不讲究了。他本来多毛,由于不修边幅,使他看上去很邋遢,像个不洗脸的人。实际上,他天天洗脸,也坚持一周洗一次澡,如果以个人卫生而论,周子全在歇马桥镇属于中等水平。可他家院子就不行了,里面旧物累叠,垃圾遍地,只需刮一场大风,周子全就能贡献出半个镇子的灰尘。
周子全把自己家搞得很脏那一年,镇政府正在努力创建全县卫生乡镇,成立了临时机构——卫生乡镇创建办。创建办的工作人员在镇上贴了很多标语,办了很多专栏,发了不少传单,也开了很多次动员会,搞得人人都知道讲究卫生的好处。有些居民胡乱联想,把新冠疫情跟不讲卫生联系在一起,弄成小道消息在镇上传播,结果威力比开会的效果还好,人们讲卫生的热情得到极大提高,不仅家家搞得纤尘不染,连镇外那条原来布满牛粪的石板路也被人们搞得油光可鉴。
正当创建办的工作人员为创建成果奔走相告时,空气中的异味提醒他们,镇上还有卫生死角。他们像出门试探天气的耕牛那样,朝天举着鼻子,在歇马桥镇走来走去。他们循着空气中的异味,来到了周子全的院门前。
“你不知道我们在创建卫生乡镇吗?”
“知道呀,我举双手拥护。”
“你拥护还把家里搞得那么脏?光凭你家院子,验收就不合格。”
“那我没办法,你们知道,我是收旧货的。”
周子全确实是收旧货的。歇马桥镇通了高等级柏油公路不久,周子全就做起了旧货生意。他的旧货生意跟别的旧货生意不一样,他做的旧货生意是无本生意。人们看见,周子全常常提着一只人造革黑皮包,在歇马桥镇乡下转悠,向人们讨要闲下来的农具、石磨、石碓窝、石粑窝、石擂钵,以及风车、水碾和木制独轮车。人们误以为他因为丧偶,得了癔症,疯疯癫癫。也有人不相信他病了,认为凭他的精明,收来的旧货里一定藏着一个外人不知道的秘密。有人像警察盯梢那样,盯着周子全的一举一动。没多久,盯梢有了重大收获,人们知道周子全把收来的旧货全部卖到了省城的乡村博物馆、城市公园,以及想突出乡村风味的酒楼。
“谁给他出了这么好一个主意,一点本钱没花,就把钱赚了?”
“听说是他儿子周家旋。”
周家旋大学毕业后,在省城一家文化创意公司工作。歇马桥镇的人不懂文化创意是干什么的,误以为是师范学校改制后的新名称,或者是新组建的一个敲锣打鼓的响器班子。后来听了年轻人的解释,才知道文化创意是新事物,出个主意就能赚钱。
周家旋从小在外求学,偶尔在歇马桥镇露下面,像个游客。镇政府卫生创建办的工作人员说服不了周子全,又指望不上周家旋,转而找到了周子全的干女儿何莲,期望她出面教育一下她干爹,让他配合卫生乡镇的创建工作,把家庭卫生搞起来。
何莲接受了卫生乡镇创建办的委托,放下手上的事情,走过一条街道和一条小巷,到周子全的院子去,动员她干爹搞好家庭卫生。歇马桥镇的人知道,何莲的心眼比蜜蜂蜂巢的眼子还多,她没直接找周子全,而是拐了个弯,找了谷秋月。
谷秋月是歇马桥镇官阳坝的人,长得高大健壮,像个篮球运动员。其实她不会打篮球,也不会打别的球。她的强项不是运动,而是把官阳坝的家和土地收拾得井井有条。熟悉她的人说,谷秋月人很善良,她男人林万奎也不错,是大家公认的半个好人。
人们不知道林万奎为什么是半个好人,但知道他年轻时学过泥瓦匠手艺,一直在省城一个装修队当泥水工,官阳坝的家靠谷秋月打理。两年前,他们儿子林从毛要到歇马桥镇中心校发蒙读书,谷秋月来镇上当陪读。为了生计,她租了周子全院子临街一间小屋开了家日用品杂货店,卖一次性打火机、肥皂、香皂、牙刷、牙膏、毛巾、饭碗、拖把、钉子、拖鞋、布鞋。别看杂货店小,品种倒是不少。消费者多是街坊邻居,谷秋月很看重质量,从不敢卖便宜货,杂货店开了两年,生意越来越好。
何莲来找谷秋月,是想让她以院子脏为借口,要求周子全减少租金。谷秋月是个爽快人,听了何莲的解释,满口答应了。她没想到,周子全不仅不答应把院子弄干净,还威胁说,如果她再拿院子脏说事,他就把那间小屋租给别人。何莲见一计不成,又生一计。本来,她不想用第二计,第二计要撒谎,她不想撒谎。现在没办法了,只能撒谎。
“干爹,你把院子收拾一下。”
“我收拾院子干什么?你没看见我连电视机上面的灰都不抹?只要还能让我看清楚节目,那些灰我就不抹。”
“我听说家旋耍了个女朋友,特别讲卫生,我担心他们哪天回来看见你家是这个样子,可能要散伙。”
何莲撒谎没两天,水厂抄表的师傅传出消息,说周子全家用水量有点怪。原来,他每个月用水量十吨,这个月他家水表像发了疯,一天就用了十吨。抄表师傅怀疑水表坏了,建议周子全换只水表,周子全不以为意,很大度地说,算了,它想跑快一点就跑快一点吧。
周子全的变化令歇马桥镇的居民有点目不暇接,他不光把一脸的毛刮得干干净净,还把自己打扮得十分光鲜,像个新郎招摇过市。不知道真相的,以为他动了续弦的心思。只有何莲知道,他是误以为自己要当爷爷了,正暗中悄悄替周家旋出力。
为了把自己讲卫生的新形象宣传出去,周子全决定在自己干净的院子里办几桌五十寿辰的生日宴席。宴席规模不大,只有几桌人。但周子全在羊观岭的亲戚带来了一套锣鼓凑热闹,一刻不停地在院子里打耍锣鼓,搞得歇马桥镇锣鼓喧天,把全镇的狗都吸引过来了。它们抢在客人前面,撑着前肢坐在桌子下面等开席,眼光流里流气的,像一群坐在街边打望的二流子。
按照歇马桥镇的风俗,办生日宴席要给客人发纪念品。一般是一人发一只寿碗,寿碗上烧有“福如东海,寿比南山”;也有发茶杯或T恤衫的。周子全没发寿碗,也没发茶杯和T恤衫,为了更好地包装自己,他给每位客人发了一个洗漱包。洗漱包是周子全让谷秋月帮忙准备的。谷秋月对房东老板的事情格外重视,专程去了一趟县城,选购了一款漂亮的洗漱包,里面装了牙膏、牙刷、香皂、毛巾和一把指甲刀。纪念品一端上桌,人们立马放下筷子,喜笑颜开,赞不绝口,认为周子全是个讲卫生的模范。
“你们看,”人们放好洗漱包,继续吃喝,只有何正刚从包里掏出物品,一本正经地看了一阵说,“你们看这个东西。”
“一把牙刷,有什么好看的?”
“看上面的字。”
“超软新牙刷,刷毛一万根。”
“我明白了,”有人恍然大悟地说,“你是说它没有一万根毛?”
“这么小一点,怎么可能有一万根毛?”
仿佛有人往湖里扔了块石头,好奇像漣漪从何正刚坐的席桌上荡开,迅速波及到所有客人。人们纷纷放下酒杯和筷子,从洗漱包里翻出牙刷,很认真地研究上面的一万根毛。毫无悬念,所有人都认定这把牙刷没有一万根毛。他们开着各种玩笑,以嘲弄的口吻说这把牙刷,说它吹嘘的一万根毛。
这个结果令谷秋月猝不及防,她知道周子全很在意生日宴席,购买物品时特别小心,没想到还是让上面的字给骗了。谷秋月坐在宴席上,听着人们的玩笑,如坐针毡。她刚吃了个半饱,就让何正刚给羞走了。
一万根毛的影响在宴席后第二天出现了。那天天晴,阳光透过杂货店的百叶窗,在货架上留下一道道光芒的阶梯,一些发亮的灰尘在阶梯里攀升。谷秋月打开门窗,让阳光像水一样涌进来。跟着阳光涌进来的,还有几个年轻人。
“你们想买什么?”
“我们来看牙刷,”一个年轻人在货架上找到牙刷,取下来说,“真的,它说自己有一万根毛。”
“连傻子都看得出来,它没有一万根毛。”
几个年轻人什么时候离开的,谷秋月不知道,她像缺氧那样,胸部急剧地一起一伏,像两只在绳扣上挣扎的竹鸡。谷秋月觉得对不起周子全,自己一不小心,把他的生日宴席搞砸了。她好不容易挨到黄昏,早早关了门,从前面绕到周子全家的院子,准备为一万根毛的事,向他道歉。
谷秋月找到周子全时,周子全正站在院子的大门口,跟他的一个年轻族叔辩论。周子全的族叔负责歇马桥镇周氏族谱的撰写,他自作主张,在族谱后面加了一栏《周氏人物》,类似歇马桥镇周氏家族争光贡献奖。周子全的族叔私设了条件,入选者要么有副科以上职务,要么有中级职称,要么是私营企业主,三者必居其一。一旦入选,可在族谱里印一张免冠正面相和撰写五百字简介,以鼓励周氏后人以入选者为楷模,奋发努力,为家族争光。本来好好的,没什么争议,但周子全认为凭自己的收入,应该在族谱里占一个二指宽的地盘。他像骑马那样把两条腿跨在大门的门槛上,神情激动地扳着指头说:“你看,你选上的那个周子沱,开了间周氏豆腐坊,一年卖豆腐的收入还不如我,凭什么我不能成为人物?”
“你收入再多,也只能算个投机取巧的贩子,怎么可能让周氏后人来学习你倒腾旧货呢?”
“你思想太僵化了,应该像老辈子说的那样,不拘一格降人才。”
周子全的族叔说不过年长的族侄,假借还有别的事,像败将一样走了。族叔一走,周子全像一条兴奋的撵仗狗失去了目标,经历了短暂的沮丧后,他发现谷秋月站在旁边,重又变得兴奋和好斗起来。有很长一段时间,谷秋月都没插上嘴,周子全一直在说族谱的是非。
谷秋月好不容易逮到个机会说上话,承认自己辜负了周老板的好意,专程来为一万根毛的事情道歉。周子全倒是很大度,说这件事情不能怪她,要怪只能怪牙刷的生产商做虚假宣传。他说,谷秋月要想摆脱卖假货的嫌疑,只能让牙刷的生产商给她一个说法。
周子全的话让谷秋月很受启发,她一直诚信经营,没卖过假货。为了自己的信誉,谷秋月决定找牙刷的生产商讨要说法。她说干就干,晚上等儿子林从毛睡了以后,她起身坐在台灯下数牙刷毛。牙刷的刷毛分成二十小格,她先剪下一格,拿了一根毛衣针一根一根地数。如果不是剪下来,谷秋月真不知道牙刷毛如此纤细,她眼神本来很好,但要想看清楚每根毛还是十分吃力。她花了差不多十多分钟,才把一格刷毛数完。结果令她十分吃惊,她剪下来的刷毛有五百根。按照二十格计算,五百乘二十等于一万。厂家没乱说,一把牙刷确实有一万根毛。
这个结果太出乎意料了,谷秋月有些眩晕。她闭目休息了一会儿,一鼓作气把剩下的刷毛数了一遍,结果正如预料的那样,不多不少,一万根毛。那天晚上,谷秋月跟牙刷较上了劲,她一连数了三把牙刷,都是一万根毛。既然厂家没搞虚假宣传,能够给她一个说法的就只有何正刚了。上床睡觉前,谷秋月准备去找何正刚,让他给自己一个说法。
第二天,谷秋月出门前,阴沉沉的天空仿佛为了配合她的心情,忽然下了一场骤雨。豆大的雨点像瓦缸倒出的黄豆从天上倾泻下来,把地上的尘土砸出一个个小坑;接着,弥漫的积水像一块抹布,又将小坑抹掉了。谷秋月从门后拿出一把黑色折叠伞,一边撑开,一边迈进雨中。折叠伞断了两根伞骨,一小块伞面塌下来,像一只老鹰断了翅膀。
谷秋月撑着伞面歪斜的旧伞,穿过密雨中的街道和小巷,到处打听何正刚的行踪。有人说他在茶馆打麻将,有人说他在家里睡懒觉,也有人说他在何家窑挖排水沟。谷秋月找过几个地方,等她在何家窑找到何正刚时,她的两只裤脚已经让雨淋湿了,仿佛她刚刚涉水渡过一条齐膝深的小河。
“何叔,这是前几天你见过的牙刷,”谷秋月从裤包里掏出一只塑料袋,里面装着剪掉的刷毛和光秃秃的刷柄。她将塑料袋递给何正刚,“我数过了,一万根毛,一根不少,你数一下。”
“我数它干什么?”
“你不是说我卖的牙刷没一万根毛吗?”
“我是说过这句话,难道你想让我给它磕头认个错?”
“不是,我是想让你给我证明一下,我卖的牙刷有一万根毛。”
“我承认,它有一万根毛。”
谷秋月离开后,雨停了。远山露出轮廓,歇马桥镇渐渐从雨雾中浮现。站在山弯何家窑的高处,能够看见一段普子河。普子河上空荡荡的,河上有一只江鹰,像云影一样在山脊高处悬浮。
两个场期后,谷秋月没等来何正刚的说法,倒等来了越来越多看一万根毛的人。谷秋月正色地告诉来看笑话的人,她卖的牙刷真的有一万根毛,不信自己数。没人相信她的话,也没人愿意数。他们用轻佻的眼神看着谷秋月,像看一个黄色段子。
谷秋月又等了两天,才想起让周子全当中间人,让他找何正刚给自己一个说法。周子全听说牙刷有一万根毛,一下子变得趾高气扬,仿佛他才是真正的受害者。周子全满口答应去找何正刚,他想的不光是证明谷秋月卖的牙刷有一万根毛,他肚子里还有个小九九,期望通过这件事,把他讲卫生的形象宣传得家喻户晓。
周子全找到何正刚时,何正刚正在组织人往何家窑里装陶坯。何家窑有三眼窑室,一次成品不到一百件。周子全走進存放陶坯的草棚,在一张条桌边坐下来。条桌上的陶坯取走了,满是陶泥残渣的桌面上,放着何正刚的一只搪瓷茶盅。茶盅里泡着发黑的茶水,内壁上挂着一层黑黑的茶垢。周子全端起茶盅喝了一口,对着远处用木托端着陶坯的何正刚喊:“干亲家,你过来。”
“还有三天要点火了,我不得空。”
“哎呀,公鸡打鸣都要歇口气,你难道比打鸣的公鸡还忙?”
“你说,什么事?”
“你答应给谷秋月一个说法,一直没动静,什么意思嘛?”
“我不知道怎么给她一个说法。”
“我给你出个主意,你写张证明贴到杂货店墙上,说她卖的牙刷确实有一万根毛。”
何正刚写的那纸证明是什么时候贴到杂货店墙上的,谷秋月不知道。当她早晨从租住的地方出来,过了两棵桂花树,看见几个人围在门口嘻嘻哈哈。她走过去,见墙上贴了一张打印纸,何正刚在上面写了一个证明。证明上说,谷秋月卖的牙刷确实有一万根毛。
谷秋月的脸一下子红了。她挤过去,将纸撕下来,揉成一团。看热闹的人见卖一万根毛的人来了,“轰”的一声散开了,像一群从牛粪上被惊飞的苍蝇。他们跑到远处,仿佛到了安全的地方,又停下脚步在那里继续说笑。
何正刚到谷秋月的小门店贴了证明后,来看牙刷的更多了。他们把牙刷拿在手里,翻来覆去地看上几遍,再一脸诡异地递还给谷秋月。谷秋月很苦恼,扬言要去找何正刚扯皮。她的说法在镇上越传越凶,闭窑前的头天晚上,人们看见何莲来找谷秋月,两人关在杂货店里密谋了半天。灯光照在百叶窗上,把她们的影子切成像扣肉那样的薄片。好事者们猜测,何莲肯定是代替她父亲来跟谷秋月讲和的。
大家以为事情就这样过去了,没承想,第二天封窑时,谷秋月踩着一地黄昏时的光影,怒气冲冲地来到何家窑,毫不顾及禁忌,直接爬到窑尾,站在高处大吵大闹。封窑的人站在下面,他们的脸像渐渐成熟的柚子,时而发黄,时而发绿。
“谷秋月,”何正刚愤怒地说,“你不知道封窑时,女人不能到窑上来吗?”
“为什么不能来?”
“爷爷管何家窑时,就因为周子全的奶奶到窑上闹事,出过两窑废品,何家窑才定了传男不传女的规矩,你要赔我一窑土陶的损失。”
“那你说我牙刷没有一万根毛的损失又该怎样计算?”
“各是一回事。”
“不,就是一回事,”谷秋月离开何家窑往外走,她说,“现在,我们的损失相互抵消,两不相欠了。”
歇马桥镇的人认为,何家窑在何正刚爷爷手上出过两窑废品,这次经过谷秋月一闹,何正刚可能要重蹈他爷爷的覆辙。何正刚自知理亏,没出门去找谷秋月扯皮。七天后,在何莲的劝说下,何正刚打起精神,来到了何家窑。当他小心翼翼地取下窑室的封砖,让春末的阳光像流水一样涌进窑室的那一刻,所有的人都惊呆了。三间窑室不仅没有一件残次品,成品竟像瓷器一样漂亮。
经过这件事情,连何正刚也认为,他爷爷定的规矩并不靠谱,决定正式把烧窑手艺传给何莲。周子全对这件事很上心,认为是自己生日宴席歪打正着,发挥了作用。他出面帮何正刚安排了拜师仪式,让他吃了何莲的敬茶,供奉了祖先。施行完拜师礼,周子全说:“干亲家,有件事我不得不说了。”
“什么事?”
“你知道当年我奶奶去何家窑吵架,里面的陶坯为什么会炸裂吗?”周子全像说书人那样卖了个关子说,“是因为我奶奶去窑上吵架是做样子,实际上是我爷爷偷偷给封好的窑室钻了小孔,让温度突然下降,里面的陶坯才会全部炸裂。所以,不是女人不能参加封窑。”
“你为什么不早说?”
“毕竟是家丑哇,难道我不能犹豫一下?”
没过多久,歇马桥镇传出闲话,说谷秋月选在封窑那天去找何正刚扯皮,是何莲出的主意,目的是让何正刚死守的所谓规矩不攻自破。人们对这个说法很好奇,一有机会就找谷秋月询问。谷秋月总是笑而不答,一臉莫测高深。
歇马桥镇那座有百年之久的何家窑后继有人的消息,仍然由人们用舌尖驮着,带到了四面八方,也带到了普子河唯一的船家耳朵里。长着两条罗圈腿的船家将右脚提起来,像狗屙尿那样,用鞋底在船板上写之字,以掩饰他内心的兴奋。“这样说来,”罗圈腿船家将鞋底停在之字弯道上说,“我这艘老船还要继续在普子河上航行了?”
“那是当然。”
“过路人,谢谢你的嘴,你真是长了条口吐莲花的好舌头。”
“不关我舌头的事,你要谢就谢那把有一万根毛的牙刷吧。”
罗圈腿船家在说话声里起动马达,驾着木船拐过了河湾。那是春末黄昏,一轮夕阳仰卧在山巅之上,光芒顺着树梢、山脊、沟壑流淌下来,在河面上洒下大片跳跃的、钻石般的光斑。过了一会儿,夕阳走下了山岗,野虫子的鸣叫声里,水面升起流雾般的暮色。
普子河彻底变空了。
责任编辑 张 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