SHERRY
日本,东京,吉祥寺。
从东京最繁忙的新宿站跟随如潮汐般的人流上车,坐上拥挤的中央线逐渐远离这座亚洲巨型都市的心脏,抵达位于武藏野市的吉祥寺附近,这里是东京人选出的最理想居住地NO.1。它满足了都市人一切的精神乌托邦需求和现实的物质保障——没有十足的商业化,又不那么隐世——这种巧妙的折中,最适合社会学家了。上野千鹤子就住在这里。在公寓楼下,我们见到了上野老师的责任编辑,她告诉我们,老师是日本社会里极少见的语言表达非常直接的女性。
上野老师带了十几本书来到现场,大部分是她近十年的作品,对于一个已经75岁的学者来说,如此笔耕不辍是件极为难得的事。我们问她,哪一本是她特别喜欢的,她看着它们,想了想说:这些都是我的孩子。
我们和她一起站在会客室的阳台上,这里能看到远处的东京塔和晴空树。此时,东京正迎来一场雷阵雨,乌云聚拢,闪电映亮了灰色的天空,我们也紧张地在期待着一场浇灌思想的暴雨。
1990年,上野千鹤子最重要的著作之一《父权制与资本主义》出版,三年后,日本排名第一的东京大学聘请她为文学院历史上第三位女教授。2015年,《厌女:日本的女性嫌恶》被翻译进入中国,给正在萌芽发展中的中国女性主义带来了醍醐灌顶般的启示。
作为一名出色的社会学家,上野的研究绝非仅限于纯粹的女性主义领域。早在这些女性主义作品之前,《一个人的老后》就在中国出版了,她长期关注社会老龄化和养老问题;更早些时候,上野还持续对日本近代家庭结构进行研究,从而深入剖析女性在这种结构中的身份意义。
同时,在这些严肃话题之外,她身上保留着一种孩童般的天真与好奇。当天她戴着一条设计别致的玫瑰花项链,我们问她在哪里买的,她说这是自己喜欢的手工艺人品牌,然后又笑嘻嘻地靠过来开玩笑,“没有别人可以送给我,只能自己买给自己当生日礼物了。”
特别神奇的是,我们和这次的采访嘉宾严艺家都感受到一种莫名强大的连接——尽管上野老师不懂中文,尽管我们不懂日语,但仿佛在某些时刻,我们能够明白彼此正在说的和内心想要说的那些话,上野老师也有同样的感受。也许,我们在分享各自身为女性的经历时,其实是在讲述同样一种故事。
拍摄结束后,上野指着那些书说,每人挑一本带走,她来签名。我们首先递上了特地从中国带去的《厌女》中文版,又挑选了最新出版的对话集《快乐上等!》。令人感到有趣的是,现场的日本男性工作人员也排着队,一个个双手拿着女性主义的作品,让这位影响了东亚女性文化的人,签上工工整整的五个汉字:上野千鹤子。
相比流量密码、网红icon而言,我们看到的是一位真正的学者,一个可爱天真的思想家。
严艺家:上野老师你好,特别高兴能够见到你,之前读过你的著作,很多中国女性像我一样,从中看到了身为女性的可能性。我们每个人的心里面都有一个曾经的孩子,作为一个研究儿童发展的心理治疗师,我很好奇的是,上野老师心里那个曾经的孩子。首先“上野千鹤子”,你的名字是否承载着家人对你的期许?这个名字是谁起的?
上野千鹤子(简称上野):“上野”和“千鹤子”在日本是相当普通的姓氏和名字。中国的朋友也能看懂“千鹤子”的字面意思——一千只纸鹤——有着美好的寓意。我有个比我大五岁的哥哥,这个名字是我那时隔五年喜得一女、性别歧视主义者的父亲,念叨着“有女儿了,喜事喜事”时,给我起的一个平凡的名字。
严艺家:你提到有一个哥哥,那在你成长过程中是否有一刻意识到“啊,我是一个女孩,我跟男孩不一样”。那一刻发生了什么?你的感受是什么?
上野:我可记得太清楚了!上面有哥哥下面有弟弟,我是夹在中间的独女。在新年正月里的某一天,父亲问大家,长大后想成为怎样的人?他对哥哥说,要成为如此那般对社会有用的人。我以为按照年纪顺序该轮到问我了,没想到他直接跳过了我而问了弟弟,然后对弟弟表达了同样的期待。我等啊等还是没轮到自己,于是就问父亲,“那我呢?”当时,他一脸“哎呀,你也在这儿呀”的表情,接着他对我说:小千呀,你要成为一个好妻子。虽然父亲很疼爱我,但那一刻我非常清楚地意识到,他对儿子和女儿的爱是如此地不同。身为女儿,我虽然被爱着,却不被期待着。这份爱是一种如同疼爱宠物般的爱,是一种“宠物爱”。千万不能小看小孩子,这些细微的东西他们都能够感受到。
严艺家:作为一个这么敏銳的小孩,在3-6岁,很多女孩子爱玩过家家的年纪,你会玩什么游戏?在游戏中你对自己的未来有没有一些想象?比如这个年纪的小女孩通常会想象有个家庭,扮演一位母亲。
上野:当时住的房子有围墙,我基本不太会出门,在家和哥哥弟弟一起玩男孩子的游戏。比如武士游戏(用棍子代替木刀假装对打),或者演西部电影,我一直就是个假小子(tomboy)。你知不知道有一部女性主人公的西部电影,叫《飞燕金枪》(Annie Get Your Gun)?我一直扮演打倒反派的主人公Annie,让弟弟演我的部下,让哥哥演坏蛋,我和弟弟联合起来去消灭他。
严艺家:所以你从小就是一个女英雄。
上野:但我也遭受了一些挫折。上学之后,班级里的女孩子们不是总会有一些团体的守则吗?因为我是那样长大的,所以当时没能融入她们,她们也没有接纳我。不过幸运的是,我也因此没被卷入女孩间欺凌的权力关系中,而是与她们保持着一定距离,以一种格格不入的状态独自度过了学生时代。我没有被霸凌的原因,也可能是因为我成绩很好吧。
严艺家:到了青春期,当身体开始变化时,尤其是女孩会有很多新的感受。女孩要面对的现实是我们的身体和男性不一样。你在14-25岁这个年龄段,对自己变化中的身体曾经有过怎样的体验?你喜欢自己变化中的女性身体吗?你会用哪三个关键词去形容那时的自己?
上野:青春期对我来说真是太不容易了!我看到你的采访提纲时,就觉得这个问题特别有意思。我的答案首先是“无知”,再是“愚蠢”,最后是“不开心”,你们感受到我的青春有多黯淡无光了吧。在青春期的变化中,我开始意识到“我会以女性身份来度过人生”,而周围的男孩子也会以对待异性的方式来对待我。比如说,他们给我写信,一开始会以“ 貴女(あなた)”开头,写成汉字是“尊贵的女性”;之后呢就变成了“君(きみ)”,再之后就变成了“喂”。这些男孩子称呼和态度的变化,一开始我很困惑,这究竟怎么回事啊?后来,在我日渐成熟的过程中,我生活里最现成的女性范本,我的母亲,她的人生无论怎么看都不算幸福。她一生服侍着关系并不和睦的、非常大男子主义的丈夫,那样“喂喂”地叫着她。如果“女性身份的一生”就意味着要过像母亲这样的一生,正如我小时候父亲所说的,“成为一个好妻子”,那是我无法忍受的。怀着这样的心情,我列出了刚才三个词作为我青春的关键词。那你的青春有着怎样的关键词呢?
严艺家:第一个词应该是“动荡”,第二个是“精彩”,第三个是“迷茫”。
上野:动荡和迷茫我非常可以理解,但你说你的青春非常精彩,是否可以理解为充满各种色彩?而我的青春则是黑白灰组成的。
严艺家:可能因为那时我有机会看到更大的世界,就像从围墙里走出去一样,所以会感觉到颜色变多了。同时正因如此,才会觉得更加地迷茫。其实很多女性在成长中都会接触到不同的思想,当她们看到了帮助女性进步的思想之后,会突然发现家人、朋友、爱人似乎都不在女性主义的轨道上,在那一刻她们可能会非常迷茫甚至失望。我们把它称作“身为一个女性主义者的孤独”,这是我和很多女性主义者在沟通时会谈到的一种体验。不知道你在这方面的体验是怎样的?
上野:我的感受完全相反。在我的青年时代,还没有女性解放(Womens Liberation)这个概念,当它出现时我的心情是:啊!这就是我想说的!我寻找志同道合的人,前去参加很多相关的活动。所以,成为女性主义者反而带给了孤独的我很多伙伴与朋友。为什么你会觉得成为女性主义者是孤独的呢?
严艺家:因为我周围有很多女性朋友,她们发现能够匹配自身女性主义思想的男性几乎是不存在的。在这个过程中她们要去处理这样一种矛盾:如果我要去恋爱,就得放弃一部分女性主义的立场。
上野:是这样的吗?因为我本身一直是个怪人,这样奇怪又没常识的我,在女性主义集会上说的话,被自然而然地接受了。我一直都和男性恋爱,我个人完全不讨厌男性。从某种程度上说,我自身是不完美的女性,对方也是不完美的男性。因此我的女性主义者身份,倒是完全没有成为我与男性产生联结的障碍。当然恋爱从不是完美的甜蜜关系,我们也互相伤害,也有很多后悔的事。
严艺家:那你的人生里有没有一些微不足道的但是决定性的瞬间?
上野:18岁时,我下定决心无论如何都要离开父母的家,去上大学。对我的人生来说这是决定性的但并非微不足道。我上大学时正值日本昭和时代的学生运动,历史性的瞬间与我的青年时代碰撞在一起,给我带来了巨大影响。此时,男女学生因为共同的理想而并肩奋战,但学生的理想主义往往遭受背叛和挫败—不仅如此,在学潮中社会学角度里的性别差异也凸显出来了。在团队里,男生和女生有着不同的担当,男生负责正面战斗,而女生则是后方支援。具体做些什么呢—就是躲在障碍物的后面捏饭团!我都记不清自己究竟捏了多少个饭团!在这样的环境下,我感受到性别差异带来的切肤之痛。所以那时候谁对我说了什么做了什么,我到现在还深刻地记在心里。
严艺家:某种程度上如果呼应你小时候玩的女英雄的游戏,现实却和它是相反的。我想这对一个女性主义者来说,确实是很大的心理震撼和沖击。
上野:在参加学运之前我经历了青春期,那时我已经感受到了“男女有别”。但在这样的运动中本不该存在这种差别,大家都是共同战斗的战友,而从男性战友那里受到了差别对待,我想不光是我,很多女同学都因此受到了伤害。
严艺家:我觉得女性在成长过程中会面临很多类似被震撼的时刻,但同时女性愉悦(pleasure)很多时候可能是一个被忽略的视角。有哪些身为女性的愉悦对你来说是印象深刻的?
上野:在我较早的青春期里,我没能接受自己是女性的事实,所以也没交到女性好友,甚至与女孩子们保持距离,我认为只有男性朋友就够了。后来发生了转变,自从接触到了“女性解放”这个概念,我结识了很多女性友人。在与她们一起玩乐相处中——我称之为“女游”(女遊び*这个词在日语中通常指男性玩弄女性,上野此处为幽默的化用),比如一起烹饪、一起享受美食和下午茶,戴上各种漂亮的饰品……女性真的很懂得生活的乐趣,这些不是很快乐的事吗?我自己也喜欢戴一些醒目的饰品,每天我都会期待今天要怎么装扮自己,这种愉悦男性没资格来指指点点,如果有什么意见的话,那男性也可以戴呀?女性教会了我美好的体验,在生活中发现快乐。
严艺家:我想这种快乐和期待里面还有一部分是,我在创造“愉悦我自己”的体验。
上野:有句话说,化妆是女性的铠甲。对我而言做这些并非为了谁,这种满怀期待的快乐心情,完全是为了我自己。女性主义者很容易被误解,比如不化妆、不穿内衣,被认为是一群完全不应该打扮的人。但在人类史上,完全不装扮的历史是不存在的。所以,如果说女性渐渐不装扮了,那就轮到男性开始学着装扮自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