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宏翔
深夜,拥有一缕光的安全感
■周宏翔
编·印象
一个人漂泊在外,寂寞总是如影随形,尤其是深夜,寂寞更是无孔不入,你望着万家灯火,品尝着一个人的孤独。尽管如此,还是有很多人选择背井离乡,在大城市里漂着,因为都市里虽然拥挤,但自由,虽然陌生,但公正。在这里,我们可以抛开一切羁绊,真真正正为自己的梦想而活着,所以无论如何也要坚定地走下去。愿都市浩瀚的灯海里,有你的一方天地。(By凉小天)
1
上野和我说,他养的猫会在深夜的飘窗上窥探整座城市,他几乎能够从它的视野中看到五光十色的霓虹灯海洋。它总是悄无声息地蹲在那里,连伸懒腰也不会,但是目光炯炯有神,像是初生的婴孩带着好奇的目光,又像是神秘的观察者对周遭的一切了如指掌。
那是上野来中国的第二年,我们在同一家公司上班,因为他一直想学中文,所以我们关系不错。虽然公司报销上野来国内的住宿费,但是他还是希望能够省出一笔钱,所以并没有与公司的其他日本人一起住在古北一带,而是选择了房价稍稍便宜一点的浦东。他偶尔也会遇到麻烦,比如水电费的缴纳,他总是弄不清楚为什么在网上支付之后还会收到欠费的通知单,比如手机卡的充值,他也会时不时地按错数字,交到别人的手机上去。在公司里,上野一直不算是一个聪明的人,有时候我去走廊买咖啡,会看见他被上司指着鼻子骂,但出于礼仪,他总是笑盈盈地鞠躬认错。
大多数日本人对自己的着装要求较高,公司出入的男男女女多半穿着正统的职业装,即使皮带扣居中的位置也要一丝不苟。但上野算是比较奇葩的一类人,大概是牛仔裤的腰围比他本身要大(可能在购买的时候也没弄清楚尺码),后腰部分常常被皮带系得皱成一团,十分尴尬,他自己却浑然不知。他的桌上永远有一堆处理不完的文件,每次我去询问他事情,他都会和我说:“稍等一下,麻烦你,周君,稍等一下。”他礼貌得让你不好意思催促,但是往往等到下班,他还没有来得及看你的东西,不得不走上去再和他说一声。他一紧张就会抓抓头发,然后不好意思地赔笑,还是那一句“真的对不起,麻烦你再稍等一下”。
下班临走时,路过上野的位置,白色的格子间内一定有他低头忙碌的身影。
11月间,因为一个突发项目必须在短时间内解决,我正巧与上野分到一个组,就是那个时候和上野越发熟络起来的。有时候我们加班到很晚,主要是上野的动作比较慢(后来我发现其实是他因为担心自己出错而过于严谨),所以我们得以有时间一起吃夜宵。上野面对一桌再平常不过的食物也可以吃得津津有味,然后举起大拇指用日语很流畅地说:“了不起!”
通过几次交谈,我得知他已经结婚两年多了,妻子在去年夏天生了一个女儿,他只回去看过一次,因为在上海这边工作繁忙,也没有办法将妻子接到这边来生活,用他的话来说,妻子不懂中文,他也没有太多时间陪她,不如让她在日本好好生活。
吃完夜宵之后,上野会拉着我去便利店买两罐啤酒,他对朝日啤酒很钟爱,因为与国内的大多数啤酒相比,更好下肚。
2
我有一次问上野:“来上海工作,和家人分开,会想家吗?更何况已经有一个女儿出生了。”上野和我坐在新天地附近的一家便利店门口,猛地点头,他的表情会让你觉得他极其容易透露自己的内心。上野说他很想回家,之前在日本工作了八年,从刚毕业就进了公司,在日本那边表现不错才会被派往中国,起初也觉得是件骄傲的事情,但事实与他想的不太一样。
我说:“那你一个人住不会孤独吗?”
上野苦笑:“寂寞总是难免有一点,因此养了一只猫。”
起初见到上野那只猫,会有一种猫随主人的感觉,它的面相不如其他猫那样聪明、机灵,眼神中带着一些迷茫,不喜叫,长时间蹲在飘窗的位置打盹儿,有客人来了,它也没有太多反应,唯一会起身的时候,便是它要上厕所或者饿了。之所以觉得它和上野比较像,是它总有一副没睡醒又容易被欺负的样子。
上野说,其实它也很机灵的,每天晚上,周围的灯一亮,它就像身上按了开关一样,迅速打起精神来。从八楼的窗户望下去,可以俯瞰整个繁华的街道,看那些匆忙行走的人和那些漫无目的的人。我尝试从猫的视角看下去,正巧看见一家24小时便利店,那是进出人最多的地方,像是一个容器,吞吐着生命。
上野的家里比我想象中要干净,我以为开门的时候会有鞋子乱放在玄关,或者沙发上散着没有折叠的被子,然而都没有,上野的家非常整洁,这一点倒与他这个人并不相称。
沙发旁放着两本日语原版的书,装帧很特别,和我在东京书店看到的书都不大一样。上野见我专注在书本上,顺手递给我,我才发现那是《企业成功学》的精装本,我随手翻了翻,上野显得有些不好意思,他说原本以为精装版的书会比平装的内容更翔实,学得更多,后来发现并不是。上野笑起来像个孩子,让我有些伤感。
3
某个晚上,我和朋友聚会结束,正巧路过上野家,便上楼去敲了门。这样的行为按道理来说是不够礼貌的,至少应该先打一通电话。但我还是敲了,等了几分钟,也没有等到上野来开门,里面一点动静也没有。我想,估计上野家的猫都不屑搭理这样的敲门声吧。随即乘电梯下楼,电梯门刚打开,就看见他提着一包零食站在电梯门口。
“周君,你怎么来了?”
“正巧路过你家楼下,想上来看看你。”
上野立马露出一个单纯的笑容,把手上的零食示意给我看,说:“要不要吃点东西?我买了泡面。”
“好啊。”我就这样简单地答应了。
上野把泡面煮得很香,好像是剔除了添加剂的那种味道,有一种亲切的熟食气息。他开了两罐啤酒,递给我一罐,然后说:“再过几分钟,就要关灯了。”
“什么?”我没太明白他的话。
他指着窗外又说了一遍:“再过几分钟,就要关灯了。”这时上野家的猫抖了抖毛,目光始终没有移开那家便利店。
墙上的钟刚到11点,果然就像上野说的那样,原本还流光溢彩的城市瞬间就安静下来了,灯光全部熄灭,一点也看不见了,唯独还亮着的,只有楼下那家便利店。这个时候,猫像是失去兴趣一般,蜷着身子,把头埋进了毛里。
上野抿了一口啤酒,微微皱了皱眉,周围安静得好像能够听见他嘴里泡沫融化的声音。他说:“每当这个时候,我都会想起在东京打拼的那些日子。”
“在东京?”
“那时候我在东京总部工作,我一直觉得东京和上海很像,但是夜里,上海是喧嚣的,东京的夜倒显得静很多。一般情况下,8点左右日本的商场就关门了,只有便利店还亮着灯,这一点,上海基本要到11点左右才能感受到,所以每当这个时候,我就会想起自己在东京的日子。”
“那时候也很苦吧,东京的物价那么高。”
“一开始挺难的,就想着一定要好好工作,那时候还和妻子说,一定会在东京想方设法买一套房子,所以总是别人下班了,自己还在做事,果真就受到了领导的表扬,可是工资没有涨多少。当时公司有个政策,要是能派去国外的话,工资就完全不一样了,我心心念念,最后来了上海。”
“所以才刻意要住在浦东,稍微省一点钱?”
“想着回日本的时候,可以给孩子和妻子买高档一点的礼物,觉得一直对她们有所亏欠。”
我微微叹了一口气,和上野碰了碰啤酒,然后说:“之前有一次听松本先生说,要是来了上海,要很努力才能回去了,不然的话,基本就一直在这边了,或者派去东南亚。”
“对啊,所以我每天晚上睡觉前都会看看这种书。”他指了指那两本精装的成功学,然后露出牙齿笑起来,“不过总觉得和实际情况差太多了,怎么都学不会的样子,最近还有些失眠,找医生开了一些药,但是说明书却看不怎么明白。”
我让上野递给我看了一眼,只是普通的帮助睡眠的药物,药性不强,我用日文把口服的方式写在了纸上,他又开心得不得了地说了一声“了不起”,然后把我写的那张纸贴到了冰箱上。
4
我和上野合作快要结束的时候,他犯了一个特别严重的错误,漏掉了一个进程的检查,导致一批货物的代码出现了问题,出港的货物必须要召回。上野被松本叫去办公室狠狠骂了一顿。松本没有关门,好多人都看到松本把企划书扔到了上野的脸上,上野勾着腰,去把地上的企划书捡起来放回桌上,然后继续听着松本的批评。
大家都暗自为上野可惜。
上野出来的时候,并没有显得特别灰头土脸,他径直走回自己的座位,继续忙着手上的工作。周围的人都停止了窃窃私语,松本从办公室里出来,大家都屏气凝神,直到看见松本上了电梯,大家才恢复了正常呼吸。
我旁边座位的女同事和我说,上野这次升职应该无望了。我侧脸去看上野,想象着他每晚坐在床头看成功学失眠的样子。
据说,人生就是你越想握住什么,越握不住什么,这句话放在上野身上再合适不过了。半个月后,人事果然发了邮件,上野因为工作失职被降职,将要被派遣到东南亚去任职。
那天晚上,我下班后没有立即走,而是故意留下来等上野,上野低着头做着自己的事情,似乎邮件里被派遣的事情和他一点关系也没有。公司里的人已经所剩无几,陆陆续续走出办公大楼,最后只剩下我和上野两个人了。上野终于忙完,伸了个懒腰,打了个哈欠,抬头却发现我还在座位上,疑惑地叫了我一声:“周君?”我回头看了他一眼,上野咧嘴笑起来:“你怎么速度也变慢了?”
我没有接他的话,随他笑了笑:“要不要一起吃晚饭?”
“好啊!”
那天夜里突然下起了小雪,周围的饭店基本都打烊了,我们只好找到一家便利店,走进去买了两杯关东煮和两个饭团。我一直欲言又止,上野却吃得津津有味,丝毫看不出有任何心事。
吃完最后一串鱼豆腐,我终于忍不住问道:“去东南亚那边,没问题吗?”
上野吃着自己杯里的食物,一个劲点头,咕哝着说:“不会有事的。”
“但是,离你回日本不是越来越远了吗?”
这个时候,便利店里来往的都是和我们一样加班到深夜的员工,买咖啡或者盒饭,一个男人坐到了我们身边,上野不在乎地继续说:“总有一天会回日本的,虽然不知道什么时候,但总会的,我知道。”
记忆中,那是我和上野一起吃的最后一顿饭,在一家24小时便利店,两杯关东煮,两个饭团,还有一个见证我们离别的男人啃着他手里的鱼丸。
5
上野去往东南亚的第二年,我辞职离开了公司,离开公司之前,我突然想起上野来,给他发了一封很长的日语邮件告别。记得当时我们学日语的时候,老师说叫我们不要随意开口说“さようなら(再见)”,因为这句话中包含着诀别的意思,所以最后我也没有打出这句话。
上野很快就回复了我的邮件,邮件里他写道:“周君,第二人生请加油!”那一刻,我又想起他弓着腰被松本骂的情景,不知道他现在过得好不好。上野走之前,把他家里的猫送给了我,可能是换了地方,猫再没有往窗外望的习惯,常常蹲在角落一动不动。有时候我都怀疑它已经死了,用手碰一下它,它才勉强叫两声。三月的时候,猫突然从家中消失了,没有预兆的,再也找不到了。
辞职之后,我在家里重新开始写东西,夜里饿了,会到楼下的便利店买点吃的,不过走一个路口的距离,就可以找到终结饥饿的钥匙。
我会在这样的夜里想起上野来,突然,整个城市都跟停电了一样,只有街角的便利店还亮着灯,夜里的行人进进出出,买一包烟或者一罐咖啡,一个饭团或者一包零食,我坐在便利店里,看着路边的野猫,它们朝店里望了望,嗅了嗅,便匆匆离开了。
不知道在没有便利店的城市里,上野还会不会找到一刻时间让他想一想东京,想一想在深夜只有便利店亮堂,其他角落却如同停电的城市。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