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VRICKA
2019年根据虹影的小说《上海之死》改编的电影《兰心大剧院》上映。为了这次拍摄,我们特意把虹影请来了上海,来到兰心大剧院。
虹影的思路很快,正在说着一件事,思绪就跑到另一件事上去了。比如说,在拍摄现场,她一边跟人介绍着前来探班的女儿和朋友,一边琢磨着搭配衣服的发型该什么样。总之,谁都能感受到,这是个生命力极其旺盛的人。所以,我们不难理解,故乡重庆的山与水,阴与阳,爱与恨,统统在她的笔下流淌,不仅为女性所写,更为那些愁苦的百姓记录当下,为自己颠沛的灵魂找到一处情绪的出口。
1997年,35岁时,她出版了自己最重要的作品,自传体小说《饥饿的女儿》,作品中的主角六六作为私生女的身份与其压抑困苦的原生家庭,都将这个女孩推向绝望,因此她开始试图挑战自己的生活,离家出走。此时,正值中国女作家自传体小说创作的高产期,“女作家写的自己的故事”“私密”“私体验”成为了宣传的噱头,而虹影的作品却在直白的欲望和自省中,建立了自传体文学的一座高峰。
虹影的客厅里挂着导演费里尼的电影《大路》的一帧画面—妻子玛希娜戴着小丑帽—她说自己每天吃饭都会看见这幅画面。“我很喜欢费里尼,比起人尽皆知的《甜蜜的生活》,我更喜欢《月亮之声》(又名《月吟》)《八又二分之一》这类他晚年的作品。他在自传里提到《阿玛柯德》的拍摄地,就是他的出生地,离我在意大利的家不远。”虹影曾散步走到那里,让她感到惊讶的是—眼前的景色跟当年费里尼的镜头里的几乎如出一辙,仿佛时光没有从这片土地上碾过去。
“他在电影里提及的成长和心路,以及他对故土的感覺也深深影响着我。”所以虹影的第一部小说同名电影《月光武士》,讲述了与《饥饿的女儿》同时期的重庆山水和之间的人生,有那个年代的机遇和这个时代的印记。“写小说我轻车熟路,但做导演完全新手,一个是用文字表达,一个是用视角阐述,我必须谨慎对待同一个故事,每一个细节,而费里尼的作品正是在我彷徨创作阶段的心灵陪伴。”
虹影一直在行走。她把路上的见闻写成诗歌,或者留在胶片上,然后又融成新的故事。旅行之于她,是一种舒缓的释放,在陌生的人文环境中暂时忘记痛苦,在寻找新的熟悉中与过往的悲伤和解。“除了创作瓶颈,在失去了重要关系和人的时候,就去旅行吧,或许尝了100次苦才可以正面悲伤,而旅行中的一次泪流满面就能愈合这100次的痛,所以,离开日常生活是我最快乐的片刻时光。”
正是这一次次的远离和回归,让虹影的文字里有着迷人的冲突和彻悟的脉络,离乡又回巢的蜕变往往深刻而巨大,深刻地影响着她。“有思想的人总会扪心自问:我从什么地方来,要干什么,最后到底去哪里安放灵魂。当我们可以做出选择,肯定要离开生长之地,去看看这个世界。”所以虹影的作品常常讲的都是远离故乡又回到故乡。
在游历世界的途中,无论身处哪个大洲哪个城市,她总会无条件、无意识地比对起故乡的种种细节,一碗面、一棵树,尤其会想起过往生活中出现的人,从而在回忆成长中表达两者间的关系。“异乡情结就是把他乡当故乡,把故乡当他乡,转换角度,让自己更多面地看待身处的世界。世界是什么?世界是你从出生那一刻起,走过的地方,遇到的人。当你重新看待这个世界时,仿佛手里有一面镜子,这个镜子就是故乡,在不同的地方,透过不同的人来照这面镜子,你将会看到自己的心。重庆就是我的镜子,没有重庆就不会有现在的我。”
在国外,每当有人唤她“影女士”时,虹影都会“纠正”对方,因为她知道自己不是谁的影子,也不希望被贴上各类标签。“啊,有的出版社会叫我‘中国的杜拉斯,但在德国,他们宣传我的作品,叫我‘中国的米兰· 昆德拉。”在她看来,即使不同人会以不同的文化视角来分类和评判她的作品,“但他们无法定义我本人”。
或许虹影确实一直无法逃避一个问题,“我经常被列入‘女性主义或‘女权主义”,没错,她总是无法真正摆脱受众强行给创作者贴上的性别标签,可她不怕。“但也只是某个时刻的某部作品让某些评论家往该议题上去靠。对一个真正的作家而言,唯有跨学科、跨国籍、跨性别,才能称得上一个‘好。”
事无巨细的陈述,击中内心的刻画,在大部分读者的眼底,虹影不仅敢道出女性真切的欲,也把人性中的盘根错节呈到台前。而这些影响着她又铸造出细腻文风的前辈,都是看似“硬汉”的男作家,她可是对海明威的作品一见钟情。“你看我的句子,简单短促,富有节奏,那便是他在1980年代的时候带给我的文字烙印。还有诗人保罗· 策兰,他选择跳进塞纳河结束生命,那个人身上的死亡气息渗透进我的诗歌,在洞察着情绪的同时好像又让我身上另一种黑暗的东西释放,特别有感触。”
虹影的确为写作而生。“写作对我来说,就是让我存活,并且帮助愿意听我说话的人一起存活。”她似乎愿意去关心每一个人的生活,无论男女,只是因为女性在这个世界上面对的东西比男性更多,所以她才有足够的理念借助微观的女性身份来回溯宏观的时代变迁。她提起笔,不仅是对自己生活中承受的反馈,也是对于第二性的一个抒发:“我母亲那个年代是不可能说话的,鲁迅写祥林嫂也是因为时代局限了发声者,但你看后来萧红写自我成长,张爱玲写上海的精致女性。我认为女性真正的改变,除了话语权,更多的还是对自己的命运作出判断。身为女性,我们要对家庭付出的已经太多,事实上每个人对自己负责就够了。”
虹影对美有一种偏执。“贫穷的人对美的要求胜过了富裕的人。就算我用个破罐子插一束花,也给寒舍添了最有希望的某种可能性,对吧?”她喜欢《魂断威尼斯》里的伯恩· 安德森,也把这种“美少年情结”带入了自己的电影选角。“一定要找到心中的窦小明(《月光武士》男主角)!我找了、也见了很多很多人,直到碰上左航,我双眼一亮—就是他了。”面对处女作的拍摄,她笑着说自己羡慕程耳有足够的资金可以在电影里阐述极致的罗曼蒂克风格,她迷恋韦斯· 安德森在构图中运用的对称造景美学,自己的手机壳上也印着《法兰西特派》的海报,“我在片场会和搬运师傅说,这里如果有植物,那么那里边上最好也能放上一株。没办法,我是细节控,对电影每个场景、演员的每句台词,包括我的每本书封面排版、选图、字体都要精挑细磨。”
除却食色之美,如今虹影生活里最大的美作是女儿。“我时常觉得她是天才。不仅是绘画上的天赋,更多的是她带给我的灵感。”自始至终,虹影都和女儿保持着平等又亲近的特殊友情,充分尊重她的选择,甚至经常让她参与自己的创作。“除了写成人小说,我也写儿童的故事,她给我灵感,我创作了九本书。我最新的作品《不死鸟》的英文名字就是她取的。”她停顿了一下,眼里闪光。“她说就叫‘Immortality(永恒)吧,没有用‘Phoenix(凤凰)的直译,你看,她是不是读懂了我的书,也读懂了我的心?”
创作之美有别机械完美,即便面对AI时代的来临,虹影对前者的能量仍然笃定。“AI不是来替代人类,而是以对手的身份,给了人类更多精进的空间。人类允许AI的存在,恰恰是证明了我们对自己创作天赋的信心。你不是问我,Wonder Women是怎样的女人吗?在我看来,就是无私,永恒,超越人工智能。”
说罢,她换了个姿势,继续和妆发老师沟通起对发型的看法,那个挺拔娇小穿着碎花裙子的背影不禁让人想起《上海之死》里的于堇,以及那句自信的潜台词:上海知道怎么迎接我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