蒋磊 冯铁山
杜贵晨教授在研究中国古代小说作品时,凝炼出蕴藏其中的理论原则和艺术方法,总结了文学数理批评这一研究方法。“所谓文学数理批评,就是从文本所应用的‘数的概念与具体‘数度及其相关联系出发,考察作品的数理机制,分析其在文本建构中的应用及对形象意蕴的渗透的一种解读方法。数理,指数字之于计算之数同时又作为哲学符号所包含的意义。”其中尤以数字“三”的使用最为频繁,意涵最为玄妙。“‘三而一成是汉儒概括先秦人文的一个律度。”董仲舒承继《老子》“三生万物,至三而成”的思想,于《春秋繁露》概括说“三而一成,天之大经也。”“三”于古代汉语中常意解成“多”,为有限之极,无限之始。也就是说,天道(事件)的完满至“三”就能达到终极,这一观念也深刻贯穿于中外小说作品的生成中。
“数对文学谋篇的更深刻影响在于其对叙事框架的作用。”小说可予数字以艺术化的处理,使之呈现多元的叙事模式,莫泊桑的《我的叔叔于勒》就充分体现了这一点。小说或隐或显地赋予“三”这个数字以独特的内涵旨要,通过“三事话语”“三复情节”“三变节律”,建构起层次丰满的人物形象、往复凝练的主题意义、起伏振荡的突转节奏,产生了发人深思、引人入胜的审美效果。
一、三事话语,出落层次之美
三事话语指接连做三个或三面的叙事模式,换句话说,即将一件事的描述拆分为三部分加以论述,从而构成三证一的关系,使事之状况或情理变得更加透彻,有层次感。在小说的具体應用中,通常以“一件事、一种认识分三面说”和“一群人分三种类型”这两种叙事方式出现。
莫泊桑在形容、体认一件事或一种认识时,会从同一方面的三个层次或角度分述加以证实,以起到突出强调、引起关注的功用,这一用法在《我的叔叔于勒》中十分常见。如对当时菲利普家所处的社会环境和家庭处境的描述,巧妙地援引三件再正常不过的生活小事——“有人请吃饭从来不敢答应,以免回请”“买日用品也常常买减价的,买拍卖的底货”“姐姐的长袍自己做,买花边常常想价钱上计较半天”,以渲染经济拮据、生活痛苦的紧张氛围。前两个例子是对严峻的普遍现象的描述,暗示大多数家庭相似的困窘遭遇和处境;第三个例子则回到具体的个人——姐姐身上。从普遍到具体,以纵向的层次呈现一幅真实图景:社会经济发展面临困境,菲利普一家也深受影响。如此,对菲利普夫妇凭利益审度亲情的形象透视也有依可循。
“莫泊桑一直崇尚真实和自然,表现在他写人的另一个方面就是描写人的各种反应,包括欲望。”欲望属于认识的一种范畴。小说直观地把菲利普一家具有的对十勒能回来的盼望情绪分三方面加以讲述:收信后向邻里炫耀;岸边亲临涌现各种期望性质的独白、翘首以盼的动作;拟定上千种“十辜九稳”的计划。空间层面上,从狭小逼仄的家到开阔、充满希望的大轮船,再到象征美好生活的别墅;时间层面上又写十年之久,即使再未收到来信,但希望仍与日俱增。现实与虚幻的碰撞下,这种盼望之欲是层层递进,渐次加深的。当然,潦倒的生活同事和盼望的行动事件肯定不止三件,却只说三件,一方面是完成对菲利普一家生活不如意境况和盼望干勒回来念头的强调,另一方面则是三等于多,举三种一切就都在其中了,再叙就显得累赘。
小说经常将一群人分为三种类型。一方面是将对同一类型一群人的看法分为三种,并作全方位的描述与论证。如对于勒当初糟蹋钱、独吞财产的不正做法,通过三组视角予以评判:“在穷人家,这是最大的罪恶”“有钱人家眼中,无非算作糊涂荒唐,称其为花花公子”“在生活困难的人家,就是坏蛋,流氓,无赖了”,对这种行为的叙述,实际上只取前两种看法便能完整,为何又加上第三个视角的评价?这是因为莫泊桑一贯的笔法特点:从普遍现象到具体体现,至三者而成。“生活困难的人家”其实就是指菲利普一家,“坏蛋”即于勒吃遗产的思想,“流氓”和“无籁”分别对应霸占菲利普遗产和占为已有不做归还两件事。由社会对该行为的普遍认同到发生者亲历的具体态度,点面照应,将于勒十恶不赦的形象和以钱裁定人品的普遍社会观念暴露无疑,同时也为后文菲利普夫妇收到信后态度的转变增添戏剧性色彩。另一方面则是保留原意,把故事出现的主要人物分为三种类型。小说关于菲利普一家的人物形象的设定就极为典型,面对以金钱为尊的社会环境,菲利普夫妇处于接受状态,因此在描述他们对于勒的态度及语言时会无限放大,饱含夸张色彩,或无比期待,深之入骨,或暴怒鄙夷,避之不及,完全被金钱奴役;两个姐姐则永远处于沉默状态,沉默面对生活的无奈和父母所做的克扣决定,这是一种过度、中间状态;而更年幼的若瑟夫则处于抗争状态,会于心里表达对不公平对待的不满,并以实际行动“多付10个铜子的小费”来保留对亲人的同理心和良知感。三种类型的人群出现一个家庭中,制造矛盾、紧张局面的同时,是对当时扭曲畸形的社会观念的高度透视,也表露出呼吁人们走向若瑟夫这一人物状态的深切愿景。
二、三复情节,缔造往复之美
三复情节是指叙述做一件事要重复三次才能成功的模式。古代小说中的经典情节“三顾茅庐”“三打祝家庄”皆为该叙述模式。英国经验主义哲学家休谟提出:“某些形式或性质,只要符合人的心理构造便会产生快感。”也就是说,“关于克服某一重大困难的故事,当事人努力重复三次取得成功是最佳的境界,也契台人的审美期待,少于或多于三次,都是一种不满足。”莫泊桑在构造故事时就深谙此法。
很明显,反复三次以说明做某事的成功或达成目的是该小说情节编排的一大特点。如菲利普见到于勒后,向妻子发出“真奇怪,这个卖牡蛎的怎么这样像于勒”的疑问;克拉丽斯接收到菲利普传达的信息,同样经历怀疑和亲眼观察,随即在大致确信的基础上,做出喊菲利普找船长再次确认清楚的决定;菲利普找船长谈话,得知关键信息——“美洲”“在勒阿弗尔还有欠了钱的亲属”“他叫于勒……姓达尔芒司”。凭借两次亲眼所见和一次谈话,二人完成了身份的揭秘和证实,最终确定了卖牡蛎的老人就是信中“被美化了”的于勒。但是为何简单的认亲行动,莫泊桑足足安排了三次才确信无疑?从菲利普夫妇的视角来看,于勒身为其弟弟,是不会认不出来的,发生这种认知不确定性的原因可能是:其一,亲眼所见于勒卖牡蛎的场景对其积聚多年的盼望情绪造成冲击,使二人不敢相信也不愿相信幻想中可以拯救自己的于勒竟如此落魄与狼狈,巨大的反差引起恍隐感,衍生出“不安”“苍白”“哆嗦”“暴怒”等害怕、慌张和失落的神情;其二,在对证实“于勒身在美洲,却突然出现在船上”这件事上,因年数己久(超过十二年)又事关全家的前途与命运,二人需慎之又慎,再三审度;其三,对“经营买卖”的于勒回来改善生活一事仍抱有一丝幻想,就是这种渺茫的希望不断推动二人反复确认于勒的身份。莫泊桑故意做此安排,通过建构“三次确认身份”这一波浪式的情节,夹带具有反差和讽刺意味的情绪,表现了菲利普夫妇渴望美好生活的欲念之深,也为接下来二人接受幻想的破灭,避开于勒及为金钱忽视亲情的诡谲心理和行为奠基确定性的缘由。
当然,只反复三次叙事以推动情节发展并不能完全体现莫泊桑的精妙构思,“反复三次未及且退而求其次反复两次”这一叙事方法更是小说的妙笔所在。如写菲利普一家接收于勒的来信:总共只收到两封。一封收于十二年前,信中于勒交代赚了点钱,希望能够赔偿菲利普的损失;另一封源自十年前,于勒用“去南美旅行”“发了财就回勒阿弗尔,快活过日子”为来信不平常找借口,以稳定菲利普一家的情绪。十年之久,于勒再没来信,第三封信随着第二封信交代的理由戛然而止。三次未及、第三次叙事的消失打破了反复三次以做成某事或达成某目的的完美剧本,表明事件经过反复最终失败的命运,生成一种残缺美。“于勒和书信其实就是一种符号,一种并不明亮的精神寄托,一个灰色人物的人生必然要仰望又必然要破灭的梦。”小说借助第三封信的未到巧设悬念,引发读者的好奇,也为后文所要发生的戏剧性的遭遇和分离埋下暗线,增添叙事的张力。
不论是反复三次做成某事,还是反复三次未及造成残缺,都是三复情节的重要用法,即表現为“进展-阻碍-进展-阻碍-进展-完成”的三段式形态。从接受美学的视角来看,这种处置情节的于法适当地延缓了高潮的到来,在把故事中的戏剧性表现和矛盾冲突发挥到极致的同时,不断勾起读者渴望结局的情绪,并使其最后得到满足,以缔造循回往复之审美愉悦。
三、三变节律,唤醒突转之美
“三变节律”源自《论语-子张》:“君子有三变,望之俨然,即之也温,听其言也厉。”用指叙事作三次转折或表明三个不同阶段的情况。
作为一位写故事的高手,莫泊桑深谙其理。《我的叔叔于勒》在写作时多使用三次转折这一起伏振荡的运动变化形式,为情节产生延宕和突转的美学效果布局。如小说中写菲利普夫妇对于勒看法的变化,从“于勒糟蹋、霸占钱财时成为全家的恐怖制造者”到“于勒来信希望做出赔偿时转而成为全家的命运拯救者”,再到“相遇并确信卖牡蛎的小贩就是于勒时又成为全家的落魄拖累者”,伴随二人口吻的三次转变:从“坏蛋、流氓、无赖”到“正直、有良心的人”再到“贼、讨饭的”,菲利普夫妇以钱作为道德尺度肆意评价于勒,使其身份发生连续的突转,态度也随之起伏——“憎恨”“盼望”“躲避”,唯独对亲人层面的关系避而不谈。用身份、口吻、态度的三次转折叙事,构成故事情节的陡转,于突变中引领读者体认菲利普夫妇视钱如命,以钱丈量亲情关系的冷酷行径,生发偕同共情的审美经验。在描写回应菲利普请全家吃牡蛎的邀请时,克拉丽斯的话语也发生了三次不经意的转折,从“迟疑不决”到“听到两个姐姐赞成,决定给孩子们买”,再到用“别把男孩子惯坏”的理由,剩出若瑟夫的那份。克拉丽斯的言语间充满纠结与矛盾,而造成“打肿脸充胖子”行为的直接原因是公务员女婿正在追求女儿,为促成婚事,需营造一种于勒会满载归来,家里生活条件会走向富裕的假象,因而改变了以往拮据的做法。但她在改变中仍保持“理智”,通过牺牲丈夫,自己和儿子享受的权力以维持家庭狭小的生存空间。言语行为的三次转折,表明她既有摆脱贫苦、拮据处境的殷切希望,又饱含被现实境遇所束缚的无奈,所影响而生的虚伪和脆弱,剧烈而短促的突转配合具体事件的描绘,影射了当时以金钱为中心的社会给底层人民造成的巨大的物质负担与精神压力。
小说中菲利普夫妇、若瑟夫与于勒建立联系皆历经了三个阶段,于相似和错位的共同比对中生发突转效果。菲利普夫妇与于勒的联系从熟知到怀疑,再到确信;而若瑟夫则是从陌生到怀疑,再到深信。同样是建立联系的三个阶段,二者的相似之处体现在后两个阶段观察的一致性,若瑟夫是跟随夫妇二人,作为旁观者的视角切入的,信中于勒与现实于勒相比大相径庭,从而产生共有的怀疑感,但经过考证后,最终都得以确信“于勒是‘我的亲叔叔”。错位之处在于,不同于若瑟夫对于勒的整体印象:从无到有的认知,菲利普夫妇恰恰相反,随着时间的推移和主观情绪的影响,造成从有到无的强烈冲击感,此外,随着观察的深入,若瑟夫逐渐变成参与者和反省者,与父母确信后产生躲避心理不同,他萌生出的是深信血缘关系后的同情和悲悯之心,是能够给予的薄弱爱意“这是我的叔叔,父亲的弟弟,我的亲叔叔。”三层认识照应若瑟夫与于勒建立联系的三个阶段,强烈鲜明的对比和突转过后,更是对亲情之爱应大于金钱之欲的深情呼唤。
综上所述,莫泊桑充分考虑了三事话语,三复情节和三变节律在情节构建上的影响作用,通过或隐或显、收放有度的艺术化处理,使小说呈现出丰富的节奏感和秩序性,生发出层次美、往复美和突转美。
本文系中国高等教育学会2020年度专项课题“卓越语文教师培养课程群建设研究”(编号:2020YWYB12)的阶段性成果。
(作者单位:宁波大学教师教育学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