俞晨曦
部编本语文教材必修上册第一单元收录了《峨日朵雪峰之侧》,单元导语中如是说道:“本单元的五首诗歌和两篇小说创作于不同的历史时期,都是对青春的吟唱。作者或感时忧国、抒发情怀,或感恬人生、思考未来,让我们体验到各具特色的文学表达,点燃澎湃的青春激情。学习本单元,可从‘青春的价值角度思考作品的意蕴,并结合自己的体验,敞开心扉,追寻理想,拥抱未来……”因此,我们需把《峨日朵雪峰之侧》一诗放在“青春”这一大话题下来进行解读,感知青春形象,品读青春滋味。
一、攀登者的青春形象
诗歌一开始就以独白式的诗句向我们展现了一位清醒理智、意志坚定、勇毅刚健的攀登者形象。“这是我此刻仅能征服的高度了”,“这”紧扣诗歌的题目“之侧”,说明“我”并没有攀登到山之顶峰,而仅在山峰之侧,诗人并没有因此而颓丧,他对自己的能力有着理智清醒的认知。“仪能”一词指出“我”对自己能到达的高度是非常明确的,而且暗示着,“已经竭尽全力”了,然而,“我”并没有因此放弃。“此刻”说明只在这一刻,只是暂作休息,以“此刻”为界,可推测,在过去,“我”己攀登许久,可见“我”之坚韧.而在未来,“我”还将继续攀登,突破极限,可见“我”信念之坚定。
那么在这样一位清醒理智、志向远大的青年的身上还存在着哪些美好的品质呢?解读文学作品中人物形象时,可以从他的动作、外貌、心理、语言、神态入手。在整首诗歌中,有两句话值得细细品读。“我的指关节铆钉一样楔入巨石的罅隙”,“楔”字值得反复咀嚼,对于它,课本中给出的注释是“用楔子、钉子等捶打到物体里面,这里指用力插入”,可见,“揳”强调用力程度之深,甚至需要借助外物的力量,可以想见“我”在攀登时,为了使自己能在险峻的山峰之侧屹立,用了多大的力气,以手作为整个身体的支撑点,其用力之深可见一斑。而“我”的手指楔入的地方是“巨石的罅隙”,手指如铆钉一般揳入巨石的罅隙,不然想见,当手插入罅隙时必将受到粗砺的巨石的摩擦与挤压,血肉之躯必将受到损伤,那种疼痛不言而喻,“铆钉”一词用了比喻的修辞手法,形象突出了“我”之坚毅与刚健。山峰之险峻陡峭,要想屹立于此,仅凭手的力量并不足够,务必手脚并用。“血滴从千层掌的鞋底渗出”紧承上句,千层掌的鞋底已经被磨损,脚也被磨损,由此可见,“我”攀爬时间之久,屹立山之侧时间之长。不难看出这是一位非常坚忍,具有强大意志力,不屈不挠却又显得有点孤独的攀登者。
二、“我”征服对象背后的深意
开头第一句给我们留下一个疑问,“这是我此刻仅能征服的高度了”,“我”要征服的对象是高山、雪原、自然。那么“我”所征服的对象具有什么特点呢?何以“我”需要用尽力气来苦苦支撑?既然如此,可以选择不去攀登吗?我们可以通过解读诗歌中的意象来探究这个问题。在解读诗歌的意象时,我们既能从意象本身的特点出发来寻找其本身具有的特征,如“月”这个意象,本身就具有朦胧、皎洁之意味。除此之外,我们还需关注意象前后的修饰词、描述性的语汇以及修辞手法。借此,方能深人探究意象的意蕴。在这首诗中,可以看到“太阳”“雪山”“山海”“巨石”“深渊”,其本身就具有壮美、辽阔之感,“我”攀登上雪峰,为的是追寻那太阳,而“朝向峨日朵之雪彷徨许久的太阳正决然跃入一片引力无穷的山海”,在这里诗人运用了拟人的修辞手法,“太阳”似乎拥有了自我意识,从“彷徨许久”到“决然跃入”,“太阳”因何而彷徨,又因何而坠落?而且是“决然”,可见“山海”“深渊”引力之无穷,其力量难以抗衡。这是“我”在雪峰之侧所见到的壮美而又决然的景致。诗人苦苦追寻的太阳己然跃入深渊。而他又听到了什么声响呢?“石砾不时滑坡,引动棕色深渊自上而下的一派嚣鸣,像军旅远去的喊杀声”,诗人以声喻声,把石砾滑坡的声音比作军旅的喊杀声,诗人认为此刻的自己身处于战场之上,自己所渴望征服的环境,何止是险峻壮美这么简单,甚至可以用残酷来形容,人如蝼蚁,随时可能随着太阳的坠落,山海的不可抗力。石砾的滑坡而一起坠落深渊。形势如此危急,实谓孤绝之境。
看及此,难免会有疑惑,“我”为什么会在如此危险的环境上立足?“我”为何要与之进行如此艰险的对决?“我”为何要选择征服?只有明白了诗人昌耀身处的环境,明白了他的人生经历,我们才能够理解他的抉择。昌耀1936年出生于湖南桃源,1950年14岁时加入中国人民解放军,15岁时又奔赴抗美援朝战场,17岁时在朝鲜战场空袭负伤,判定三等乙级残废而回国。后响应号召,积极投身于大西北的建设.1957年因《林中试笛》被打成右派,1958年流放青海,成为囚徒,后长期颠沛于青海农场,直至1979年得以平反。一位把青春献给大地的青年,最终却蹉跎了岁月,蹉跎了芳华。在那时,死去似乎比活着米得更为容易。1987年,他在《艰难之思》中回忆道:“像一个绝望的人意识到末日将临,我带着一身泥水、汗水不断踏空脚底松动的土石,趔趄着,送出艰难的每一步。感到再也吃不消,感到肺叶的喘息呛出了血腥。感到不如死去,而有心即刻栽倒以葬身背后的深渊……”至此,“我”所征服的对象已然明确。这一次攀登是非登不可的,这是生死的搏斗。当象征着目标指引的太阳跃入深渊,当诗人自我的理想、信念如同石砾一般滚落,他却以手指与双脚站立了自己的高度。“我”所要征服的高山不仅是曲折的遭遇与命运,更是自我想要“栽倒以葬身背后的深渊”的心。“我”征服雪原恰是诗人内心挣扎求生的投射,流放中的昌耀是如此孤独,在时代的洪流中,他是如此渺小,然而他却以极强的生命意志,强健雄壮的姿态面对深重的人生苦難,曲折的命运,并顽强地坚守着自我的人生高度。
三、对理想的呼号与理想的幻灭
于是“我”发出了一声宣告,这是在洪流中稳住高度的呼告,“多渴望有一只雄鹰或雪豹与我为伍”,这是勇者的呼告,也是“我”对英雄的企盼与歌颂,更是一首孤独颂歌。“我”在如此艰险的环境下需要英雄一般的意象鼓励我,激发“我”的斗志。因为此时的环境是死一般的寂寞,唯有陪伴,才能有生存下去的动力与可能。而从这两个意象本身来看,“雄鹰”“雪豹”均不被这个险峻雄浑壮阔的环境所限制束缚,在他们身上我们能感受到的是一个张扬的、自由的生命力。这是“我”在如此恶劣艰险的环境下生存下来后对自我的认知。这是自我心象的投射。诗人处于险峻孤独的处境,却以顽强的意志力与之进行对抗较量,字里行间无处不显露出到那蓬勃的青春之力,亦使人感受到青年身上那种永不屈服,不屈不挠的青春之力。
然而诗歌在此却出现了突转,“在锈蚀的岩壁,但有一只小得可怜的蜘蛛与我一同默享着这大自然赐予的快慰”,“蜘蛛”与“雄鹰”“雪豹”两相对比,恰恰是现实与理想的差距。一个“但”字,可以推出“蜘蛛”的出现并不在“我”的想象之中,“我”对它的出现更多是惊讶的甚至是不解的。“小得可怜”为何能出现在“我”拼死坚定的高度?从此可以看出“蜘蛛”是如此的坚韧,而在与辽远广阔的雪原以及矫健的雄鹰雪豹的两相对比下,更彰显出这只“小得可怜的蜘蛛”可贵的坚韧的强劲的生命力。卑微渺小却有如此强劲的生命力。诗人此刻恍然发觉,他自己便是这样一只小得可怜的蜘蛛啊,在时代的洪流中,本就是沧海一粟,谈何英雄呢?然而在1962年,他有没有接纳自我的渺小与平凡呢?就在看见蜘蛛的前一秒,他呼告着雄鹰和雪豹与他为伍,他是多渴望能有人一起分享战胜险峰之后的快慰呢?他多渴望自己的努力和胜利能被看见,能被认可。当时的他渴望的是英雄的力量,他渴望以自我的行动向外在证明自我的强健与勇力,他在与渺小的自我抗争,又在与辽阔险峻的自然搏斗。而当“我”看见“蜘蛛”时,心中的理想形象瞬间幻灭,原来自己并未因征服而显得伟大,此刻的他依然渺小。
而最让“我”惊异的是,“蜘蛛”如此渺小卑微,却依然屹立“我”所攀登的高度,但与之不同的是,“蜘蛛”“默享”着这一切。它默默享受的,也许是雪原上的清新的空气,也许是雪原上奇异的景观。自然总是能给人以力量,而这种力量恰是在人群中无法获得的。在这只沉默不语,静默享受着雪原上的蜘蛛身上,“我”是如此惊异。原来生命无须张扬,“蜘蛛”悦纳着自我的渺小,没有因卑微渺小而放弃攀登,被石流裹挟而坠入深渊,它也没有因自己的成功而张扬恣肆,渴求着认同。成功之后的静默才是最为睿智的成熟。成功无须张扬,亦然无须他人认可。很显然,1962年的昌耀并未明白这一点,或者说,心里没有真正认可,直到1983年。
四、跨越二十一年的对话与精神突围
“与我一同默享着这大自然赐予的快慰”中的“默享”一词在1962年的初稿中为“默想”。“默想”是“蜘蛛”在雪峰之侧时的一种心态,同时也是“我”的心象。年少时,“我”看见这只渺小的蜘蛛和我一同处于锈蚀的岩壁,静默不语,默默思索。他在思索些什么呢?思考“为什么会是这只卑微的蜘蛛与我一同攀登在这雪原之上?”,思考的是“为什么我如此渺小亦卑微?”甚至思考的是“为何我要遭受这般的命运?为何如此艰辛与困苦。”“我”无法接受这般的命运,甚至没办法接受如此渺小平凡无法与不可抗力抗衡的我自己。而直到1983年,经历时光的沉淀,四十一岁的昌耀看到二十六时写下的这首诗,他提起笔,把“想”改成“享”,诗人的心态由理性的思索转为感性的享受,这个“享”与苏东坡的“且夫天地之间,物各有主,苟非吾之所有,虽一毫而莫取。惟江上之清风,与山间之明月,耳得之而为声,目遇之而成色,取之无禁,用之不竭,是造物者之无尽藏也,而吾与子之所共适”中的“适”有异曲同工之妙,在广阔的天地间,他们都感知到了自我的渺小,从而欣然接受大自然赐予的欢喜。昌耀在提笔的那一刻,转念之间,意识到了雪原的辽阔与永恒,意识到自然的博大,同时也感受到自我的卑微,他屹立在雪原之侧,接纳了自我的渺小,也接纳了自己曾经历过的苦难。
只因这一字,他对雪原的态度由“征服”变为了“悦纳”,这一刻,他与自我握手言和,与自然握手言和,与苦难的命运握手吉和。也因这一字,他已然能够静默享受着这大自然赐予的快慰,余秋雨言“成熟是一种明亮而不刺眼的光辉,一种圆润而不腻耳的音响,一种不再需要对别人察言观色的从容,一种终于停止向周围中诉求告的大气,一种不理会哄闹的微笑,一种洗刷了偏激的淡漠,一种无须声张的厚实,一种能够看得很远却又并不陡峭的高度”,诚然,真正的成熟是无须向外求证的,终于,此刻,“我”悦纳着自我的渺小,不因卑微而自卑,不因自卑而向外求证,不因攀登而自许为英雄,而是圆融而通达,感知着生命中本就存在的喜悦与坦然。终于,“我”与“蜘蛛”一起,实现了自我精神的突围。
这首诗跨越了二十一年,以一字之别,既展现出了昌耀流放生涯中的精神困顿,面对苦难时不屈不挠的青春之力,绽放出坚韧张扬的生命力,又呈现出昌耀心理状态、人生境界的转变:对强健张扬生命力的颂扬到对平凡渺小生命、苦难命运的悦纳。而这种转变在1985年吕耀所写的《斯人》中可以得到映证。
新人
昌耀
静极——谁的叹嘘?
密西西比河此刻风雨,在那边攀缘而走。
地球这壁,一人无语独坐。
“静极”,一人却无语叹嘘,孤独、寂寞之人,却想象着“密西西比河此刻风雨”广阔之境,诗人心境可见一斑,而辽阔天地下一人独坐,更是凸显出诗人充斥天地间的沧桑悲怆,这首诗诚然是对放逐之时的回望。與《峨日朵雪峰之侧》相同的是,均呈现出了诗人的孤独。而《峨日多雪峰》中,是诗人与孤绝之境的抗争和较量,诗中处处流露出青春的那种永不言败,誓必征服山峰的力量感,而选首涛中展现出的孤独,与卢梭的“唯独在这些弧独和沉思默想的时刻,我才是真实的我,才是和我的天性相符合的我,我才既无烦忧,又无羁束”相映衬,流露出中年之气,是历经生死浮沉后对自身命运的思索,展现出别样的圆融理性、超脱与通透。
这正是这首诗歌带给青少年的真正的意义与价值。它让学生去咀嚼青春不同的滋味,让学生明白,青春并非只有凌云壮志,高歌猛进,青春也有无奈的叹嘘、难以翻越的高山,更有与之拼搏的坚韧与不屈,还有征服之后的谦卑成熟与圆融通达。
(作者单位:江西省上饶市第一中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