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简介】 王晶晶,女,河南濮阳人,深圳北理莫斯科大学教师,博士,主要从事对外汉语教育、影视文学等研究。
【基金项目】 本文系2022年度国家社会科学基金西部项目“国际传播视域下新世纪少数民族题材电影的中华民族共同体认同建构研究”(编号:22XXW001)阶段性成果。
20世纪以姚斯为代表的解释学和接受学理论重新审视了以往被忽视的读者,从读者出发,使文论研究的中心从之前的作者转向文本,最后转向读者。但姚斯并不只看重读者的阅读感受,他以一种高度自觉的历史意识贯穿其接受与解释学的理论建构中,形成一种以历史经验为主的历史性的审美经验。后一时期姚斯的审美经验研究更是对接受美学的深化,是一种将生产、接受和交流都综合考虑的审美实践,为电影等当代艺術的接受美学研究提供理论基础。
一、姚斯审美经验理论的形成历程
接受美学是在20世纪60年代后期阐释学的美学思潮中发展起来的,主要代表人物有德国的姚斯和伊瑟尔。姚斯的接受美学认为,文学研究应该集中于读者对作品的反应与接受,读者在阅读过程中的审美经验,以及读者接受效应的社会功能。通过研究创作、读者、作品三者之间的动态交往过程,旨在将文学史从实证主义的死胡同中拯救出来,将审美经验置于“历史-社会”的动态条件下去研究。审美经验不仅是现代美学研究的核心问题,更是姚斯《审美经验与文学阐释学》研究的核心问题。18世纪,英国经验派美学家首先从主体本身出发,确定了主体在审美过程中的重要地位,提出了审美不涉及利害的思想。在他们看来,审美经验就是一种无利害性的愉快的经验。[1]姚斯审美经验理论对当代艺术的美学观念同样也引发了冲击,接受美学与电影艺术的交叉为电影受众研究带来了新视野,如人们开始重新审视看影片《乱世佳人》(维克多·弗莱明,1939)时自身与角色的关系,以电影隐射时代。
(一)从美的本质到审美经验
西方现代美学研究的重心转移是姚斯审美经验研究的动力,由美的本质问题转向审美经验问题,以及研究与艺术相关的、其它非美的本质问题被视为古典美学转向现代美学的标志。英国经验派认为只有通过对审美经验的深入研究,才能理解美是如何形成的,所以他们提出了“趣味理论”,希望从生理学和心理学的角度来分析人的审美能力和审美经验,为西方美学由审美客体到审美主体的研究奠定了基础。[2]
姚斯理论思想的出发点是读者和文学活动,但其理论的最终意图却指向了审美经验,并在读者接受史和文学活动的基础上来建构其审美经验理论。彼时电影也开始关注电影“读者”,如观者可以从影院空间里的《公民凯恩》(奥森·威尔斯,1941)、《爵士歌手》(艾伦·克罗斯兰,1927)、《白雪公主和七个小矮人》(大卫·汉德,1937)、《卡萨布兰卡》(迈克尔·柯蒂斯,1942)获得丰富的审美经验。可以说,这种以历史的审美经验为中心的接受美学正是扭转了传统美学的失落。[3]19世纪中后期,西方哲学被分为人本主义和科学主义两大主流。人本主义是以人为本的哲学理论,通过研究人在文学活动的特点来探寻世界的本原以及其他哲学问题。[4]科学主义则强调客观性和科学性,这两大思潮对美学理论的影响是相互渗透、融合的。正如朱立元先生所说,解释学和接受理论在坚持人本主义的前提下将“语言-意义”的结构主义基本思想吸纳进来。[5]一方面,姚斯的审美经验从文学史中具体的作品出发,从具体的审美实践中归纳、演绎其美学思想,规避了现代人文主义中的非理性成本,也避免了“形而上学”式的某种抽象性;另一方面,它避免了科学主义对主体性的轻视,实现以人为本的人本主义,将接受主体的地位提升至审美活动的中心位置,从而在读者的接受和解释活动中探索审美经验。
(二)从审美经验到审美快感
对审美快感的分析是姚斯审美经验理论中又一个核心点,他认为审美经验实质就是审美愉快。在《审美经验与文学解释学》中,姚斯分析了审美快感被否定的原因:审美经验的双面性导致了美学家们对审美愉快的摇摆不定,甚至逐渐排斥审美愉快。[6]由此他展开探讨了审美快感独特的功能,重新审视审美快感。通过考察审美经验的历史,姚斯发现审美经验具有矛盾的双面性:一方面表现为超越规范;另一方面表现为维持规范,为统治阶级服务,用以平复大众对现实不安的反抗使他们归顺现状。总之,姚斯努力在寻找自己审美经验与否定性美学之间的分歧,试图在动态的历史中重新审视审美快感,以证明审美经验在当代的合法性。
姚斯认为,人们喜欢艺术并不完全是其具有“否定性”,相反,是艺术散发出来的愉快魅力吸引住了他们。而艺术的愉悦与享受,也就是审美的快感使他们心甘情愿沉迷。在康德看来,只有不与对象的存在发生关系的愉快才有可能是自由的、无利害的,才是审美经验中的愉快。在亚里士多德那里,他认为审美快感以一种最习以为常的方式把人们摆脱现实生活压力与强化为未来而奋斗的决心联系在一起。[7]例如,对于百姓而言,那些代表本民族英雄的命运更容易打动他们,因为在日常生活之外去体验另外一个世界,仍是获得审美快感最便捷的一种方式,这种体验和观众在影院空间的观影感受相契合。如姚斯所说:“与摹仿的或现实主义的美学不同,前反思的审美态度的期待并不指向与日常世界相似的东西,而是指向日常经验以外的东西。”[8]就好比说,如果孩子不知道《小美人鱼》(罗恩·克莱蒙兹,1989)里爱丽儿和恐怖故事中的人鱼是完全不一样的,那么恐怖小说中人鱼的形象就会破坏她从电影里得到的关于美人鱼的概念,也就破坏了孩子对美人鱼的“期待视域”。
二、从“创造”到“净化”:姚斯的审美经验理论
在姚斯看来审美经验是一个动态的有机整体,包括生产过程、接受过程和交流过程三个方面,对应着审美愉悦的三个范畴:创造、美觉和净化。[9]姚斯的这种以读者、作家、作品动态模式的审美经验对包括电影在内的当代大众艺术亦有所启迪。在展开此讨论之前,有必要对姚斯的审美经验观点深入剖析、探讨。通过对文学史的思考,姚斯提炼出自己关于审美经验的观点,即审美经验拥有三层含义:诗的、审美的和净化的。[10]姚斯将审美经验置于整个文学活动之中,从文学作品的生产、接受、交流三个环节详细阐述了审美经验的三个主要形式,即创造、感受和净化,表述他对审美经验的理解。
(一)创造:审美经验的生产
姚斯在讨论生产过程的审美经验时,通过梳理“创造”一词的历史性演变,强调作家和读者在文学活动中的创造作用。创造是在文学生产环节产生的,生产中的审美经验是指不涉及主体自由,没有规则和模型。生产者基于质朴的原材料去生产,却展现了其天才的能力,将生产变成创造。古希腊画家、鞋匠、小提琴匠人的工作被认为是单纯的、低下的劳动,可他们生产之物却变成了具有审美价值的“艺术品”。在这个过程中,艺术主体摆脱对规则的服从和对原型的模仿,从一种机械般的技术性学习和效仿中走出来,走向艺术家独创的、自由的、创造性的艺术生产。姚斯列举达达主义等现代艺术流派的例子,指出达达主义更多依赖于观众的创造力——达达主义作品几乎是瞬间的创造性行为。
回归到电影的历史,经典的達达主义电影《一条安达鲁狗》(路易斯·布努埃尔,1929)充满的复杂的解读,每一情节都代表了导演潜意识的外化,并依赖观众的创造性解读。这就要求电影观众要殚精竭虑地去思索从主角手掌一个小洞中爬出很多蚂蚁、男人艰难地拖着堆积驴子身体的钢琴等情节所揭示的深层含义。而这些含义完全允许观众根据自己过往的生活经历进行合理解读。通过追溯“创造”概念的历史演进可以追溯接受者创造的历史渊源,从而推断接受者的创造在古代艺术乃至现代艺术中的重要作用。可以说,读者的创造作为审美经验的产物,是历史发展和当代艺术研究的必然趋势,接受者也从自身创造性的发挥中获得一种审美的愉悦。
(二)感受:审美经验的接受
姚斯认为接受的审美经验主要是感觉,即所谓的“美觉”。他把感受定义为审美感觉,有快感、感知等含义。通过审美产生了愉快,这就是感受在审美经验接受方面的具体表现。感受可以简单理解为作者、读者想要窥探更多深层欲望。影院空间的观影更能直接体现审美经验的接受过程,这个封闭的空间帮助接受者进入到银幕虚拟世界中。审美直觉将“看”与“被看”的欲望上升到“瞥视的诗学”的高度,这证实了艺术审美是一个不断引导艺术情感发现、感受的新过程。起初,人们不关心也感觉不到外在的(现实中的)自然之美;后来,审美知觉被释放,人开始关心自身对世界的新经验、新体验。在这个过程中,人逐渐形成对外在自然的审美经验,也就可以系统、全面地感受自然之美,审美经验也由外部转向“内心世界”。
回忆过程也是一种感受,姚斯在谈普鲁斯特的《追忆似水年华》时认为,只有读者在对作家追寻自我本质的行为进行不尽完美的概括时,才能真正进入小说中世界。[11]当人通过“回忆”获取艺术作品的新意义,审美经验就以回忆作为中介,使自然整体回归到可感知的现实中。正是通过回忆,读者也可以感知那些遥远而珍贵的过去,观众可以通过影片了解各个时代的风貌和人物命运。这不仅强调了审美经验的重要感知功能,也强化了艺术之于人类的重要性。人类通过艺术去感知历史进程中的世界万物,从而补充在日常生活中获得的有限的审美、生产经验。在这种回忆中,审美经验具备探索内在世界的能力,也可以说接受的审美经验恢复了艺术的认识功能。
(三)净化:审美经验的交流
审美经验的“净化”对应审美经验的交流功能。所谓的“净化”指阅读过程中激起的情感享受,这种享受在听众或者观众身上造成了信仰的变化和思想的解放。[12]姚斯的“净化”概念强调接受者通过充分发挥主观能动性,使读者对事物产生审美认同,从而获得审美享受。读者可以体验到由这种认同所释放的净化的快感,即电影观众、小说读者抛开自己现实世界的身份,假想是电影或小说的主角,参与到叙事进程中去体验主角的人生。
在交流过程中接受者的内心受到了“净化”,享受到了一种审美的愉快。这种审美认同可以说隐藏在一切“净化”之中。当观众抛开自己日常生活中的利益,对悲剧情节采取审美态度时,观众和主人公的认同条件——怜悯和恐惧便发挥作用。即使生活在和平年代的他们在看到《魂断蓝桥》(梅尔文·勒罗伊,1940)中恋人爱而不得时,则会责怪战争的残酷,对女主人公悲惨的命运产生怜悯。如果观众把自己假设为故事中主人公,那么,他那由悲剧唤起的感情也就被净化。
姚斯对主人公与读者之间的相互关系中存在的五种模式进行了详细分析,展开论述了在作品与读者交流的过程中交流审美经验的内涵,即联想模式、钦慕模式、同情模式、反讽模式、净化模式。净化模式中,接受者和主角之间总是有一定的距离。他试图抑制自己的情绪,不让自己的情绪泛滥,同时又不完全限制自己的情绪。也就是说净化的认同能让观察者在自己的心灵解放中获得纯粹的个人满足,或者仅仅使他停留在好奇状态。姚斯通过阐述读者与作品之间的对话、交流,将审美经验的动态性、交流性充分展现出来。作为审美经验三个基本的范畴的创造、感受、净化是紧密联系的,他们既具有独立的功能链接,又多方面相互促成。
三、姚斯审美经验和电影美学观
为了引导人们忘却现实社会中的苦难,统治阶级可以利用审美经验对人们进行想象力的引导,向那些不满宗教的人们提供审美快感,补充他们未曾得到的满足感,从而起到一种维持社会规范的作用。这一点与当代大众艺术产生的社会效应,意识形态的规训功能不谋而合,经典好莱坞电影营造了一个狂欢的、奢靡的美国家庭生活状况,以此安抚经济危机之下惶惶不安的人民。《关山飞渡》(约翰·福特,1939)、《马耳他之鹰》(约翰·休斯顿,1941)等西部片为绝望的观众带来了个人英雄形象,以消解人们心中对利益和权力的渴望。意大利电影史的墨索里尼黑暗统治时期,白色电话片以奢靡的资产阶级生活为背景,起到了安抚人心、粉饰太平的作用。通过对阿多诺的批判,姚斯扮演了一个名声不佳的审美经验辩护者角色,而在对阿多诺观点的反驳中,最主要体现了姚斯对电影在内的当代艺术审美经验的不同看法。
首先,关于当代艺术的“商品特征”的争论,姚斯反对阿多诺用经济学中使用价值和剩余价值的范畴来讨论这些特殊商品的艺术特征。他认为,经济因素对于审美需要的操纵毕竟是有限的。因为即使是在工业社会中,艺术生产与再生产也不能决定艺术接受。艺术接受不仅仅是被动消费,它有赖于接受者主动选择,是一种审美活动,所以市场不能以经济学的刻板规律来研究人的审美。这就好比电影票房的好坏并不取决于制片方投资多少,电影制作过程多么艰辛。
其次,姚斯也将阿多诺的文化工业机器论和“反启蒙运动”的总体效应视为一种对艺术的偏见。按照阿多诺的观点:面对日益发展的消费者文化工业,那些由受过良好教育、精英艺术家创作的艺术已经无路可走,古典艺术终将没落,当代艺术最终蜕变为单纯的消费者对商品的肯定行为。当人们的需求受到人为操控时,艺术生产就从审美经验的高度降低到消费主义的狂欢中来,那些个性化的审美需求也就荡然无存。[13]按照这种偏见,在日益盛行的消费者文化工业时代中,古典艺术中的审美经验将不可避免地退化为消费者的肯定性行为。姚斯则认为其过于偏激,如他所说,到目前为止,没有迹象表明“启蒙辩证法”必然会侵吞那些具有丰富美学的诗学领域和美学活动;从当代艺术和古典艺术之中所取得的审美经验将不可避免地变成一种消费者行为。姚斯从艺术的其他方面出发反驳了阿多诺认为的当代艺术缺乏审美价值的观点,对当代艺术的发展持乐观态度。
总的来说,对于电影的看法,姚斯并不赞同阿多诺提出的电影消极的商品属性,也不完全赞同阿多诺对消费主义的全盘否定。在阿多诺那里,只有否定和谴责一切审美愉悦的观察者的艺术作品,才能摧毁大众消费社会这种令人眼花缭乱的网。姚斯引用布莱希特的话对其进行了反驳:“电影作为一种艺术,也是一种商品……人们几乎无不悲叹这一事实。但谁又曾想,以这种方式卷入流通反而有助于某种艺术作品。”[14]自此,姚斯认为消费者文化对艺术而言,也并非十恶不赦。特别是像电影这种大众艺术而言,消费主义对其传播在某种程度上起着较大的作用,制片人不能脱离市场和消费生产电影,事实上,鉴于电影艺术其复杂的艺术、文化、社会、消费功能,也不允许跨过商业性来谈电影,这也是当代大众艺术的电影特征之一。
结语
是否所有交流性的審美经验都最终成为一种意识形态功能?当代艺术是否也面临这样的命运?姚斯认为,即使在当代艺术盛行的今天,审美经验不一定会将审美推到受意识形态的操纵中去,这是片面的。[15]在艺术史上,艺术也曾经无数次处于次要的地位,无数次面对被质疑的危机。那些时代比现在更坚信艺术终将陨落,但事实上艺术并没有。比如,在教会统治时期,权力对艺术活动的压迫丝毫不亚于今天大众传播媒介强迫观众们去接受当代艺术。电影的确能起到一定的意识形态导向作用,但不可否认的是,电影的其它功能——叙事功能仍然是观众、导演甚至是市场所关注的。
参考文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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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朱立元.西方现代美学史[M].上海:上海文艺出版社,1996:14.
[3]刘进.历史的审美经验论──对姚斯的另一种解读[ J ].四川师范学院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00(01):37-43.
[4][15]朱立元.当代西方文艺理论[M].上海: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2014:2,2.
[5]朱立元.西方现代美学史[M].上海:上海文艺出版社,1996:14.
[6][8][10][11][12][14][德]汉斯·罗伯特·耀斯.审美经验与文学解释学[M].顾建光,顾静宇,张乐天,译.上海:上海译文出版社,2006:14,23,56,66,45,89.
[7][9]涂玉英.姚斯审美经验理论研究[D].南京:南京师范大学,2007.
[13]马克斯·霍克海默,西奥多·阿道尔诺.启蒙辩证法:哲学断片[M].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06:2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