卢卡奇早期思想向新黑格尔主义的转变
——基于《小说理论》的研究

2023-10-08 21:08:12张洪月
西部学刊 2023年17期
关键词:总体性卢卡奇耶夫斯基

张洪月

(黑龙江大学,哈尔滨 150080)

发表于1916 年的《小说理论》是匈牙利著名哲学家卢卡奇的名著,从历史哲学论探讨了伟大史诗的诸形式。 作为卢卡奇思想过渡时期的产物,这本著作表明了他早期思想由主观唯心主义向客观唯心主义的过渡[1],也可以说他是在对危机时代的绝望情绪中创作了《小说理论》。 在此书写作期间,卢卡奇逐渐呈现出向新黑格尔主义转变的趋势,他开始思考如何从西方文明的束缚中实现总体性的拯救,以及在布洛赫、陀思妥耶夫斯基以及克尔凯郭尔等人的影响下,含有历史维度的新黑格尔主义成为卢卡奇的理论研究领域。 本文将从这本著作的写作背景切入,展开对卢卡奇早期思想转变的分析,并结合《小说理论》的具体内容来探析卢卡奇对《小说理论》的批判性评价。

一、《小说理论》的写作背景

《小说理论》可谓是卢卡奇在危机时代的绝望情绪的集中表达,1911 年之前的这段时间里,卢卡奇大部分时间都在柏林生活,这一时期他主要研究了德国古典哲学家康德、费希特、谢林、黑格尔的著作,研究了现代德国哲学中新康德主义学派的主要代表人物,并接受了新康德主义学派的某些观点[2],《小说理论》的创作意图是在新康德主义基本立场下建构出的美学理论。 但是在新康德主义的后半段,集中在1911 年以后,由于在卢卡奇个人生活的精神悲剧的发生、世界第一次大战的爆发,以及在布洛赫的黑格尔主义和陀思妥耶夫斯基等人对卢卡奇的影响作用下,他从新康德主义逐渐开始转向了新黑格尔主义。

(一)个人精神世界的经历:生活的悲剧接踵而至

复杂的学习背景使得卢卡奇的思想发展背景同样是极其复杂的。 1911 年,他的精神世界经历了许多变化。 卢卡奇早期受到他的老师席美尔等人的影响,想要成为布达佩斯大学的教授,但最终遭到了学校的彻底否决,原因是该大学的成员们无法理解卢卡奇提出的关于美学和文学的理论,并且对他当时的著作《心灵与形式》并不表示认同。

在此事件发生后的两周,卢卡奇的女友伊尔玛自杀,他的精神世界遭到了巨大的打击。 由于卢卡奇从小就萌发决心反对陈规旧套去达到对现实的独立理解,他拒绝资产阶级的婚姻制度,所以导致伊尔玛与他分手,而她与卢卡奇分手后组建了自己的家庭,但是婚姻生活并不幸福,于是她选择结束了自己的生命。 卢卡奇在面对曾经的恋人离世万分悲痛的同时陷入了深深的自责,他认为自己对伊尔玛的死亡负有责任。 卢卡奇的《论精神的贫困》这样写道:“精神的贫困是脱离可怕的,永不终结的生活的方法,是脱离大多数人的虚幻世界的方法。”在《论精神的贫困》一书当中,卢卡奇逐渐开始意识到要从虚幻的意识世界中寻找新的出路,要从新康德主义对于脱离社会条件的形式的幻想当中回归到现实生活里,回归到人和人之间的伦理关系问题的思考上。 同年,令卢卡奇更加悲痛的是他的好友波培尔·列奥因病去世,挚友的死亡给他带来了巨大的痛苦。 卢卡奇在这一年当中遭受了第三次沉重的打击,使他不得不重新思考认识新世界的方法论。

因为遭遇了一系列个人生活中的悲剧事件,卢卡奇开始重新反思,着手深入批判现代社会,并对未来充满追求。 他曾将这一时期视为带有新康德主义倾向的主观唯心主义时期,但从他后来的观点来看,这种观点是无法被接受的。 他认为这一阶段是他早期思想上的失误,这也是后面要提到的卢卡奇晚年对于这一时期的批判。 但值得一提的是,在写作《心灵与形式》时,卢卡奇似乎已经相信了至少在美学领域中,人们有可能凭借直觉的直观活动来接触终级实在,而新康德主义者则认为宇宙是无法被认知的。 正是这种观点上的差异,导致卢卡奇不久后向黑格尔客观唯心主义阵营的转变。

(二)时代背景的动荡不安:第一次世界大战的爆发

1914 年到1918 年是二十世纪初资本主义国家向其终极阶段即帝国主义过渡时期,是不可调和的矛盾时期,以奥匈帝国皇位继承人斐迪南大公夫妇遭遇枪杀为标志,第一次世界大战拉开了序幕。 “一战”是欧洲历史上破坏性最强的战争之一,给人类带来了深重的灾难。 但是交战的双方都认为自己从事的是正义的事业,就连很多知识分子都被卷入到对战争支持的阵营之中,他们对于战争的性质形成了错误的判断,对“一战”的持续时间和影响采取了过于乐观的态度。在这样的环境下,卢卡奇对待战争的态度却是与大多数知识份子截然相反的,他反对战争,他坚定地认为这场战争绝不是正义性的,并且明确表达出自己的态度。 在当时复杂的时代背景下,卢卡奇投身于创作之中。

当时,大多数欧洲知识分子都持有支持“一战”的态度,而对卢卡奇早期思想影响最大的席美尔和韦伯等人对于战争有着惊人的热情,一贯保持中立态度的席美尔开始不顾一切地努力挤进了爱国的团体当中,并且在1914 年给胡塞尔的信中惋惜地说道:“我也曾想努力地尽自己的一份贡献。”韦伯更是直接称赞道,这场战争真是超乎想象的伟大和精彩。 与他们不同的是,卢卡奇对战争表现出了极大地厌恶,并绝望地认识到这次战争是人间的一场浩劫。 卢卡奇在同马克斯·维贝尔的夫人玛丽安娜的一次谈话中就战争问题发生过争执,玛丽安娜赞扬战争中英雄行为的道义价值,而卢卡奇却说:行为越英勇,情况越糟糕。

卢卡奇谴责战争不是出于和平主义的或西方民主的意图,而是受费希特思想的驱使。 社会矛盾以及帝国主义国家之间矛盾的尖锐化,世界大战中相互之间的屠杀以及极其糟糕的匈牙利国内状况,使卢卡奇陷入了绝望之中。 这种绝望是在当时可以感觉到的危机,这引起了卢卡奇对危机的哲学思考,出于对这种绝望情绪的表达,卢卡奇开始创作《小说理论》。 由于对战争的认识与新康德主义者截然相反,卢卡奇对新康德主义者的理论立场产生了怀疑,开始在思想路径上与他们分道扬镳。

“一战”爆发后产生的种种思想上的冲击,使卢卡奇重新思考艺术作品如何能够重新获得震撼每个生活的力量,卢卡奇认为艺术纯粹鲜艳的独立性已经不存在了,《小说理论》中小说艺术的原则不再是之前那种因生活而发生的独立性,而是在黑格尔意义上,以艺术手段表现人在现实生活中对自我与世界相统一的追求,是在主体内在领域中的一种生活形式。 《小说理论》是当时卢卡奇思想演变的必然结果,对战争的看法使他看到了新康德主义的局限带来的理论空场,使他在关于世界总体的真理体系追求下逐渐倾向黑格尔主义。

(三)通向哲学的道路:布洛赫、陀思妥耶夫斯基、克尔凯郭尔等人的影响

卢卡奇在德国的柏林和海德堡等地生活时,他开始研究德国古典哲学和现代西方哲学。 在这一时期,他结识了西方马克思主义的另一位重要代表人物布洛赫,并与他成了朋友。 两人之间有着深厚的友谊,布洛赫对卢卡奇的哲学思考产生了很大的影响。 在这一时期,布洛赫翻译的著作为卢卡奇提供了重要的哲学思想资源。 1912 年,在布洛赫的影响下,卢卡奇决定前往海德堡,并在那里结识了著名社会学家马克斯·维贝尔。 马克斯·维贝尔的认真科学态度和正派作风给卢卡奇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在卢卡奇看来,他从文学批评的艺术美学之路转向了伦理、历史和哲学之路,这归功于布洛赫的引领和推动,他促使卢卡奇更深入地研究黑格尔主义。

其次,陀思妥耶夫斯基为卢卡奇这一时期的转变提供了重要的伦理学思想资源。 卢卡奇早期的写作初衷是撰写一个关于陀思妥耶夫斯基的大型专著,由于体系过于庞大,不得不将其拆分开来,其中得以完成并出版的部分就是《小说理论》。 陀思妥耶夫斯基代表了一种神秘的俄国“灵性”,提供了一个典型的俄国灵魂,能够消解西方冷酷的理性,代表了救赎西方文明的可能性。 卢卡奇认为,陀思妥耶夫斯基用特别俄国的方式回答了揣摩不透的现代文明问题。 通过对陀思妥耶夫斯基的讨论,卢卡奇围绕第一伦理和第二伦理展开了思考:第一伦理是产生第二伦理的原因,因为前者的失败产生了一个敌对的客观世界,而后者承担着行动的责任。 《小说理论》一书中,卢卡奇将文学形式与“整体文明”和“有问题文明”之间的对抗联系起来,通过陀思妥耶夫斯基的作品,具象化了内心,也就是“第二伦理”,从而将救赎问题提升为关乎人类存在的议题。

最后,克尔凯郭尔为卢卡奇这一时期的转变提供了重要的宗教学思想资源。 在卢卡奇未出版的陀思妥耶夫斯基笔记中,克尔凯郭尔是卢卡奇引用次数第二多的人物。 正是在克尔凯郭尔的影响下,卢卡奇在《小说理论》中面对“一战”所带来的毁灭性危机时,毅然决然地选择了坚持人本主义的道路。 在卢卡奇看来,虽然《小说理论》表现出一种现实悲观主义的伦理色彩,但它并非向费希特完全倒退,它所体现的是克尔凯郭尔化的黑格尔主义历史辩证法。

二、新黑格尔主义时期《小说理论》的具体内容

在《小说理论》1962 年版的序言中,卢卡奇评论道,《小说理论》是第一部将黑格尔哲学成果具体运用于美学问题的精神科学著作。 然而,该著作也是“精神科学没有超越其方法论局限的典型代表”。 这一评价相对客观,说明《小说理论》是卢卡奇新黑格尔主义时期的代表作之一。 该著作通过揭示史诗、悲剧和小说之间的差异和对立,构建起小说类型学,将小说与伦理学、政治哲学、历史哲学相结合,强调其形式需要遵循历史哲学中的辩证法,表达了对于世界总体的真理体系的追求[3]。

(一)古希腊时代与现代资本主义社会的对立:从史诗、悲剧到小说

《小说理论》主要分为两个部分,第一部分探讨了史诗和小说之间的差异及其在不同时代的影响。 这一部分主要研究了古希腊时代与现代资本主义社会之间的冲突。 受黑格尔主义的影响,卢卡奇将古希腊精神的发展划分为三个阶段:史诗、悲剧和哲学。 在古希腊的荷马史诗时代,人和世界是一个封闭的整体,人们生活在其中,感到亲切和熟悉。 心灵和世界是相连的,没有任何隔阂。 卢卡奇认为,史诗是一种完美和绝对一致的形式表达,反映了以人为一方、以共同体和世界为另一方的理想时代艺术,是“史诗的世界时代”。

在希腊的悲剧时代,意义不再内在于人生及其行动之中,人生的意义需由悲剧英雄在自我创造中重新发掘出来。 当哲学出现时,内在与外在、内心与世界、心灵与行动的分裂已经比较严重,需要将它们当作一个问题来反思,以寻求思想上的解答。

(二)小说的类型学:一个时代的史诗

在《小说理论》的第二部分,卢卡奇通过小说类型学对于小说进行了更为细致地区分和展开。 总体上来看,小说主人公的心理状态具有“精灵性”。 所谓“精灵性”指的是小说中的世界是一个上帝隐退的世界,这样一来,发现意义的任务就落在小说主人公的身上,主人公不具有上帝的权威,他把握到的意义只能表现出或此或彼的特征,可能是他强加给世界的意义,也可能是适合世界、但不适合自己的意义。 小说主人公的“精灵性”说明主人公和世界的关系是成问题的。 同时,小说类型学也可以从应然与实然之间的关系加以理解,因为小说的主人公表现为一个堕落世界中的有问题的个人,他眼中的应然与现实世界中表现的实然之间的不同对抗形式,是小说类型学的发展基础。

(三)《小说理论》中黑格尔主义的“总体性”

众所周知,“总体性”这一概念最初来源于黑格尔,卢卡奇在其美学理论中的核心概念即是“总体性”。 在黑格尔的思想中,辩证法与“总体性”是不可分离的,而卢卡奇的《小说理论》讨论了小说、史诗和悲剧三种艺术形式的历史哲学意义,就是以“总体性”为最高目标的。 其中,史诗作为代表“总体性”的艺术形式,内涵丰富,包含生活和本质;悲剧则意味着“总体性”的消失,因为它远离生活,与生活不同。 在“总体性”中,每个存在都按照自己的责任趋向完美成熟,美是可见世界的意义,但现实的难题也成了艺术的难题。 对于小说来说,难题源自现实生活,因此艺术在现实的基础上建构成了一个面临困境的领域。 小说的核心难题是通过艺术探索存在总体的完美形式,寻找自身内在完美的形式世界。

卢卡奇利用黑格尔的“总体性”标准,对史诗的形式给予肯定的评价,充分展现了他对史诗时代的怀念。 他沿着黑格尔总体性理论的思路对资本主义社会进行了批判,也开始对小说的形式展开了分析和批判,他认为小说是时代的产物,其使命就是恢复“总体性”小说中的人物试图构建总体性,而小说的讽刺手法成为恢复总体性的原则。

三、方法论上的转变及其局限性

卢卡奇认为自己对战争和资本主义社会的拒斥是一种乌托邦思想,与现实并没有联系。 然而这种方法论局限性对卢卡奇的尝试造成了严重的后果,他试图将左派的伦理主义和右派的认识论结合在一起,但在实践中失败了。 尽管卢卡奇的《小说理论》在尝试将激进革命和保守传统相结合方面有一定的进步意义,但其方法论上的局限性使他难以成功实现这一目标。 这种综合的尝试无法成功,是因为他无法用新康德主义形而上学的心灵维度来调和黑格尔的历史哲学维度,他在此处的理论构建中历史事实和历史——哲学建设的调和维度是缺失的。 卢卡奇认为新康德主义或实证主义在处理历史人物和历史联系上,处理逻辑学、美学问题上具有“小气平庸”的缺陷,而《小说理论》通过引入黑格尔的辩证法实现了对这一点的超越。 但是,《小说理论》无论是在思想或方法论方面,还是在对史诗和小说的具体评论方面都有值得反思之处,例如,其中有较明显的浪漫主义和悲观主义倾向,对未来世界的想象也显得天真、幼稚和简单,在世界观上相当保守的托尔斯泰和陀思妥耶夫斯基似乎难以作为新世界的先驱。

此外,卢卡奇对小说类型的划分也不够严苛、准确。 因此,1938 年卢卡奇在苏联对该书作了也许并非完全出自自己意愿的过分严厉的自我批判。 直到1962 年在为《小说理论》写的序言中,卢卡奇仍强调该书在方法上犯了严重错误,结果使他对许多小说的分析都歪曲失实。 当然,卢卡奇对早期著作的批判性评价,从完全的否定到较为客观的分析,这都和当时他身处的环境和社会时代变化相关,这是从资产阶级思想家转向马克思主义者后,他对早期著作批判性扬弃的必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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