浅析庄子的生死观

张 迪

(黑龙江大学 研究生院,哈尔滨 150000)

在庄子看来,道是世界万物的本原,也是一种至高无上的存在。 气就是一种具体化的道,道通过气的凝聚产生了生命,随着气的弥散,生命迎来了消亡,回归到道本身。 无论怎样变化,这都是一种必然的造化过程。 庄子从本体论出发,阐述了他对待生死的看法,提倡消除生死界限,保持豁达乐观的态度。

一、庄子生死观的形成

(一)社会背景

庄子生活在战国中后期,周王朝东迁象征着天子的权威衰败,礼乐征伐大权下落到了诸侯大夫手中,展开了几百年的割据兼并战争,各国都通过变法来增强本国的实力,可是斗争越激烈,人民的生活也就越艰难,百姓生活在水深火热当中。 对于当时战火连天、民不聊生的社会环境,庄子在书中多次描绘过,在《庄子·在宥》篇中,他写到当时的社会的惨状,“今世殊死者相枕也,桁杨者相推也,刑戮者相望也”[1]287,到处都是被处死者的尸体、戴着枷锁的人挤满整个道路,一眼望去都是遭受刑戮的人。 与庄子同时期的孟子对当时动荡的社会环境和统治者为了满足自己欲望、发动战争的行为进行了有力地抨击,“争地以战,杀人盈野;争城以战,杀人盈城。 此所谓率土地而食人肉,罪不容于死。”[2]统治者为了一己私欲,不断发动兼并战争,死伤战士和百姓的尸体铺满了整个战场,死亡的恐惧笼罩着每一个人。

能够躲战火、侥幸活下来的百姓,也没有办法摆脱劳碌和忧辱,当时社会上争名夺利的风气弥漫,“自三代以下者,天下莫不以物易其性矣。 小人则以身殉利,士则以身殉名,大夫则以身殉家,圣人则以身殉天下。”[1]250从上至下,人为物累,终日奔波劳累,忙忙碌碌追逐外物,内心充满虚名浮利,最终沦为物欲的奴隶,回首一生,身心俱疲,也不知道自己到底在追求什么。 “与物相刃相靡,其行尽如驰,而莫之能止,不亦悲乎! 终身役役而不见其成功,然疲役而不知其所归,可不哀邪!”[1]51庄子对于生命流逝的感叹,更是蒙上了一层悲剧的色彩,他感叹道“方今之时,仅免刑焉”。 在这种极端恶劣的社会环境当中,庄子对这个无道的社会和生命流逝的过程感到完全的失望,他没有选择与统治者同流合污,对于当时百姓的遭遇和痛苦抱有极大的同情,思考如何化解生存危机,这引发了他对于个人的生死存亡更加深入的思考。

(二)理论基础

道是中国古代哲学一个最基本的范畴,也是庄子人生哲学的基础。 关于什么是“道”,老子在《道德经》中给了一个定义,曰:“有物浑成,先天地生,寂兮寥兮。 独立而不改,周行而不殆,可以为天下母。”[3]“道”是宇宙万物的本源,是天地之根、万物之母,虽然我们感知不到它,但是它不以人的意志为转移,而是永远的存在,世间万物循道而生、复归于道,事物的产生、发展、灭亡都是遵循道的规律。

庄子继承了老子“道”这一思想并赋予了它更多的含义,在《大宗师》篇中,他对“道”的性质进行了完整的论述:“夫道,有情有信,无为无形;可传而不可受……在太极之先而不为高,在六极之下而不为深,先天地生而不为久,长于上古而不为老。”[1]189“有情有信”说明道虽然不被我们所感知,看不见摸不着,但却是真实存在的;在天地还没有产生之前,它已经存在了,并且还会无限地存在下去;它的运转从不依赖万物,万物的生化却脱离不了它。 无论是从时间的跨度还是空间的跨度来看,道的地位都是至高无上的。

庄子对于道的理解,更多地落脚到了精神境界上,把道看作是一种最高的认识。 《齐物论》中讲到:“物无非彼,物无非是。 自彼则不见,自是则知之。 故曰:彼出于是,是亦因彼……是亦彼也,彼亦是也。 彼亦一是非,此亦一是非。 果且有彼是乎哉? 果且无彼是乎哉? 彼是莫得其偶,谓之道枢。”[1]60每个事物真的都有两个方面吗? 还是因为我们所观察的角度不同所得到的答案也是不一样的? 庄子谈了自己的看法,此也是彼,彼也是此。 彼此之间没有差别,“彼是莫得其偶,谓之道枢。”既然彼此之间没有差别,也就取消了彼此对立的关系、消除物我之间的差距,这样就能像是进入到了太极中间的圆环一样,以不变应万变。 没有了是非对错之分,那么生与死也就没有差别,死又有什么可怕的呢? 庄子从道的角度出发,消解事物之间的区别,通过这样的方式,化解人们对于生死的忧虑。

二、庄子生死观的本质

(一)以道观之,生死齐一

“道”作为万物之母,它是永恒存在的。 “道无始终,物有生死”,一切人和事物的存在都是暂时的、相对的。 “道”普遍地存在万物之中,内化成为事物运动变化的动力。 从宇宙中“道”的角度来观察一切,就会发现所有事物的变化都是表面变化,其内核是不变的,“故为是举莛与楹、厉与西施、恢恑憰怪,道通为一。 其分也,成也;其成也,毁也。 凡物无成与毁,复通为一。”[1]67

在庄子看来,凡是存在的就是合理的,事物有成的理由,也有毁的原因。 同样的,反过来,事物有不成的原因,也有不毁的道理,没有什么是一成不变的。庄子还举了个例子,无论是纤细的小草还是粗壮的大树,无论是相貌美丽还是相貌丑陋,世间一切细小的差别、千奇百怪的事物,在道看来,都可以是浑然一体的。 旧事物中蕴含着新事物,其分解意味着新生,反之亦然,所以所有事物的成与毁并没有差别。 回归到人间的生死问题上,生也就是死,死也就是生,本质上并没有什么区别,都是大道流转上的一个环节,人们之所以会乐生悲死,会对死亡产生恐惧,是因为对待事物的一切认识都受限于自己的感知经验,庄子对待生死的看法显然是超脱现实的。

(二)气化生死,四时行也

在《知北游》中,作者认为宇宙万物源于“气”,人的生死也是因为气的聚散。 从道的角度来观察人的生死变化,都是气的变化。 “人之生,气之聚也;聚则为生,散则为死。 若死生之徒,吾又何患! 故万物一也……故曰,‘通天下一气耳’。”[1]565所以人之生死,物之生灭都是源于气的形态变化,气聚则万物生,气散则归于道,这是一个循环反复永不停歇的过程。 在《至乐》篇中,庄子妻死,他没有表现出悲伤,反而鼓盆而歌。 惠子不解,于是庄子感叹到:“察其始而本无生,非徒无生也而本无形,非徒无形也而本无气……人且偃然寝于巨室,而我噭噭然随而哭之,自以为不通乎命,故止也。”[1]462世界上本没有气,也没有生命,气的存在就是来表示无法感知的道,道通过气不断变化形体,凝聚而生成万物,随着时间的推移,弥漫而万物消亡,回归到了道最开始的状态。 从生到死、从死到生的这一个过程就好像春夏秋冬四季的轮转一样自然平常,冬去春又来,循环往复,生生不息。 你会因为四季的变换而感到伤心吗? 我的妻子只是遵循自然变化的规律,又回到了原本最初的状态,安然地躺在天地之间,为什么又要感到悲伤呢? 通过气的聚散,衍变出来了不同的形态,事物之间相互转化,这样一个过程也是“物化”的过程。

“昔者庄周梦为胡蝶,栩栩然胡蝶也,自喻适志与,不知周也。 俄然觉,则蘧蘧然周也。 不知周之梦为胡蝶与,胡蝶之梦为周与?”[1]98庄子在梦里发现自己变成了蝴蝶,醒过来发现自己还是庄周,在梦醒之间迷迷糊糊也搞不清自己原本是蝴蝶还是庄周。 人生就像一场梦,在懵懂之间,泯灭了物我之间的界限,实现了物我之间的转化,也将生死融为一体。 所以对于终极本源的“道”和物质基础的“气”来说,生死只有形态上的差异,并没有本质上的差别,所谓“方生方死,方死方生”,这都是大道周流上的转化环节。

(三)不生不死,薪尽火传

在庄子看来,看待生死的最高境界莫过于跳出大道的循环,最终达到不生不死的境界,从而超越生死。在《大宗师》篇中,“吾犹守而告之,参日而后能外天下……无古今,而后能入于不死不生。”[1]192庄子认为通过“外天下”“外物”“外生”三个修养过程,最终就能跳出时间的循环,破除对生死的执着,就能体认大道,到达“不知说生,不知恶死”的真人境界,真人与道融为一体,超越生死界限,一切都随顺自然,游于“逍遥”之境,追求一种无待无己的状态,在精神上追求永生。 正如徐复观在《中国人性论史·先秦篇》中提到的“指穷于为薪,火传也”的“火”,亦当指精神而言,而“薪”则比喻作人的形骸。 单个的薪是有尽的;但薪里的火,则由此已尽之薪,而传至其他方始之薪。 人的形骸是有尽的,但形骸里的精神,则由此已尽之形骸而回到道那里去,再化为其他方生的形骸,所以他才说“不知其尽也”。 “不知其尽也”,乃是他“安时而处顺”及“物化”的真正根据[4]373。

所以,庄子也是借举“薪火之喻”来将个人的生死融入宇宙大化的流行之中,从而在宏观层面上消解个人对于生死变化的恐惧,最终实现精神层面的“不生不死”的境界。

三、庄子对待生死的态度

(一)生死有命,随顺自然

庄子把生命的流逝看作是一种遵循大道流转的必然过程,所以关于我们出生、死亡的一切,都不是个人能决定得了的,这背后是“道”在起作用。 在《大宗师》篇中,作者提到“死生命也,其有夜旦之常,天也”。庄子认为,一切事物的生灭就像日月永恒交替一样,是一种不能违抗的自然现象,人是改变不了的,只能坦然接受“道”的安排。 “夫大块载我以形,劳我以生,佚我以老,息我以死。 故善吾生者,乃所以善吾死也。”[1]198大道的阴阳造化就像亲生父母一样,赋予了我形体,让我生存、衰老以至于死亡,这个过程就是自然造化的规律,既然以生为乐,就应该坦然地接受死亡,以死为乐。 庄子借以“大冶铸金”的例子来诠释:把自己比喻成为将被铸造的金属,把大道比作铸铁的工匠。 金属本身是不知道自己将要变成什么的,也没有什么追求和欲望,金属形态的变化完全随着工匠的冶炼而自然变化,如果被铸造的金属大呼,我一定可以被锻造成名剑,那它一定会被认定是不祥的金属,是因为它用自己的主观欲望代替了大道的安排,从而违背了顺随造化这一道理。 同样的,人的喜生悲亡如果也违背了这一点,就会被视为“不祥之人”。 人只有坦然接受命运的支配,让形体随着自然造化而变化。这背后体现了庄子对于生命造化的悲观和无奈,所以落实到现实社会,庄子秉持安之若命的生活态度,安然接受一切的变化,保持内心的平和。

庄子是这样想的,也是这样做的。 在《列御寇》中有记载:庄子将死,弟子欲厚葬之。 庄子曰:“吾以天地为棺椁,以日月为连璧,星辰为珠玑,万物为赍送。吾葬具岂不备邪? 何以加此?”弟子曰:“吾恐乌鸢之食夫子也。”庄子曰:“在上为乌鸢食,在下为蝼蚁食,夺彼与此,何其偏也!”[1]848在庄子即将去世的时候,弟子们给庄子准备了丰厚的陪葬品。 庄子都拒绝了,他认为面朝青天,背靠大地,世界万物都是他的陪葬,又何必特殊准备什么呢? 人的生死都是自然变化,那么死后被鸟或者蝼蚁所侵蚀,也是天地的安排,这都是自然而然的事情,所以不要用人为的方法去回避自然的变化。 庄子身体力行、超脱生死,达到了一种彻底自由的境界。

(二)死归至乐,善生善死

庄子以人的乐生而恶死,实系精神的桎梏[4]370。在庄子看来,命是大道掌握的,人是没有办法决定各种变化的。 从大道的角度来看,一切变化都是有意义的,存在有存在的意义,那么消亡也有其合理性,所以我们既然以生为乐,那么也应该以死为乐。 艾地戍守疆界之人的女儿在被俘获还没有得到荣宠之前也是悲伤大哭的,“予恶乎知夫死者不悔其始之蕲生乎?”哪会知道死了的人会不会后悔临死之前的求生欲望呢? 每个人的人生体验只有一次,死后的事情并不可知,没有经历过的事情并不能贸然评价,所以庄子反对那种先天代入的主观意识。 在《至乐》篇中,庄子借用寓言故事,通过骷髅之口说出了人活着所得到的世俗快乐并不是真正的快乐,只有死后才获得了至乐:庄子途经楚国,见路边一枯骨骷髅,便问其为何而死?庄子入睡后,骷髅便和庄子分享死后的快乐:死了之后也没有君臣的束缚,也没有了四季的操劳,可以安然自在地与天地同化,“虽南面王乐,不能过也。”[1]465庄子不信,便打趣要恢复骷髅的形体,骷髅忧郁地表示怎么能放弃真正的快乐而回到人间受苦呢? 在这里,死亡并不意味着生命的消失,而是对人生负累的解除,死亡因此有了生命的价值[5],当死亡来临时,欣然接受。 庄子以生为苦,以死为乐,死归至乐,善生善死,其实最终目的是把生命看作成为一个自然造化的过程,死并不代表着人生意义的终结,而是一个全新的开始。 生命回归其本然的状态,也是一种快乐。

四、结语

庄子把“道”作为世界的本源,把“气”作为连接道和万物的中间的桥梁,“道”通过掌握气的各种形态上的变化从而把握世间万物的生死,所以世间万物从本质上来看都是一样的,由此庄子认为生死齐一、随顺自然。 其实不仅对待生死我们要用顺乎自然的态度,对待人生更是如此。 “人生天地之间,若白驹过隙,忽然而已”[1]575,人的一生很短暂,从出生、衰老、死亡,不过几十年。 在这个过程中人们纠结于太多自己无法改变的事情,深陷苦恼不能自拔,与其这样还不如改变对待生活的态度,用一种顺其自然不强求的方式去对待生活,这也是庄子生死观教给我们的道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