追寻慈母幻影的小男孩
——爱伦·坡作品女性原型之心理传记学研究

2023-10-08 21:08:12吉怡霖
西部学刊 2023年17期
关键词:维吉尼亚爱伦创作

吉怡霖

(天津大学 教育学院,天津 300072)

美国作家埃德加·爱伦·坡(Edgar Allen Poe,1809年1 月19 日—1849 年10 月7 日)是世界上最伟大的犯罪和恐怖文学作家之一,他的巨大成就使他被尊称为侦探小说和科幻小说的鼻祖[1]。 他所处的年代正是美国浪漫主义极盛时期,但他却创造了无数风格怪诞、惊悚的作品,重新演绎了哥特文学的恐怖和浪漫,被认为是十九世纪美国哥特文学的巅峰。 这使人不禁好奇,爱伦·坡的一生究竟经历了什么,让他不断逃离又不断探索死亡这一幽暗的黑洞? 那些在其作品中经历恐怖死亡又再次复生的女性带给他的究竟是什么?

一、童年时期母亲形象的逝去影响了爱伦·坡的人格塑造和死亡观

(一)苦难的童年种下了不安全的种子

爱伦·坡的磨难,混杂着精神焦虑和对现实的失控感,从他出生起就如影随形,并终其一生都萦绕着他。爱伦·坡的父亲大卫·坡(David Poe)性格敏感又乖戾,演艺事业并不成功,在1806 年与伊丽莎白·阿诺德(Elizabeth 或Eliza,爱伦·坡的生母)结婚时,还严重酗酒。 婚后的三年间,作为流浪艺人,伊丽莎白与大卫颠簸在纽约东海岸、波士顿、巴尔德摩和里士满之间。1809 年埃德加·坡(Edgar Poe)出生时,大卫与伊丽莎白患上结核病,生活的动荡在爱伦·坡心中埋下了缺乏安全感的种子。 对于婴幼儿时期的小孩来说,安全且相对固定的生活环境所带来的不仅是认识上的熟悉感,对生活环境的了解程度也影响着孩童安全感的建立[2]。 在爱伦·坡一岁时,他的父亲又在一场演出后离家出走,从此销声匿迹。

爱伦·坡对于女性的第一印象来自于他的母亲。在爱伦·坡的作品中,他创作过许多关于复活的情节和设想,在某种程度上,他记得母亲在舞台上扮演朱丽叶和奥菲莉亚“死去”又完好地“活过来”,这使得一个不满三岁的孩子形成了一种观念,那就是她可以死而复生。 在未来的创作中,母亲就是他最强的灵感源泉,他所畏惧的死亡成为一切精彩故事的开端[3]6-31。

在客体关系理论中[4],马勒提出了人际关系内在心理基础的四个阶段。 她把人从出生到2 个月叫做“自闭期”,此时儿童主要处于睡眠阶段,2 个月后婴儿逐渐和主要养育人——母亲开始了互动与信息交流。在3 个月到6 个月,儿童进入“共生期”,即孩子会觉得母亲是附属的自我,但这个时候的婴儿是分不清母亲和外人的差别的。 第三个阶段是6 个月到2 岁称为分离—个体化时期,此时是认知和心理层面上的健康发育阶段,与母亲构建坚实的依恋关系、足够的情感交流,都在影响着儿童人格和心理的发展。 伊丽莎白于1811 年10 月病倒,2 个月后撒手人寰,在爱伦·坡人生的幼年时期,他就被死亡的气氛所包围。 弗洛伊德认为,母亲是儿童生活中独一无二的、一生中最初也是最强烈的情爱对象[5]。 爱伦·坡的不安在多大程度上是受到母亲的影响或许无法界定,但是还不到三岁的爱伦·坡遇到的第一次亲人的死亡就是重要的依恋对象——母亲的死亡,它孕育了终生伴随他及其作品的意向——对死亡的焦虑和恐惧,并深深地影响了他后来的生活与创作。

(二)成长过程中安全感的一再缺失

1812 年1 月7 日,正式更名为埃德加·爱伦·坡后,他成为烟草商人约翰·爱伦(John Allen)及其妻子弗朗西斯·爱伦(Frances Allen)的养子。 因为养父平时不苟言笑,爱伦·坡与养母之间建立了深厚的感情。弗朗西斯虽然没有生育,但约翰在外已有两个私生子,考虑到家产继承,他从未给爱伦·坡办理过正式的领养手续[3]32-70。 这种非正式的收养对这个敏感脆弱的养子产生了影响,尴尬的家庭地位加剧了他的不安全感和防卫心理,这些不安全感转化成基本焦虑,最终在成年后表现出病态的倔强、孤傲以及一种人格的畸形和精神失常[6]。 根据马斯洛提出的需要层次理论,个体成长发展中有爱与归属的需要[7]。 幼年失去双亲,童年期尴尬的家庭身份,影响了其人格和心理特征的前期塑造。

三年后,爱伦一家前往英国。 他在回忆中形容自己在英国上学期间“难过、孤独又不愉快”,一个原因是他辗转几所学校,无法结识深厚的友谊,缺失朋友和不断转学进一步加强了他的不安全感。 另一个原因是一个月的海上旅途使弗朗西斯染上重病,使得本就难以适应新环境的爱伦·坡缺少了来自养母的关怀[3]71-99。

1820 年爱伦一家重返里士满。 当同伴们知道他是流浪艺人的遗子又被非正式地收养后,爱伦·坡受到排斥,因为在当时的社会观念中,他的身份还不如纯粹的孤儿身份高。 幼年养成的不亲善的性格和脆弱的心理使他更加敏感乖戾,同伴的排斥再次强化了他本就失衡的性格。

二、“俄狄浦斯情结”及“美女死亡”的写作模式

(一)生命中重要女性的死亡使得作品中女性形象逐渐成型

在里士满,他同伴的母亲简·斯塔纳德夫人使他感受到了欢愉,他像一个小男孩一样,在养母顾及不到的时候寻找着新的母亲,来满足自己对爱与归属的渴望[3]105-106。

但是1824 年4 月,这个理想的情感依托病故,五年后,爱伦·坡又逢养母弗朗西斯去世[3]117-126。 在对于个体成长十分重要的二十年间,爱伦·坡不断经历了“慈母”形象的离他而去,一再强化了死亡与失去关爱之间的等式关系。 巧合的是,养母死后和斯塔纳德夫人葬在同一个公墓区,一定程度上象征着爱伦·坡童年和青少年时期具有“母亲”这个共同意义的形象的消亡。 在克莱因的客体关系理论中,孩子和父母(环境中的重要对象)的依恋状况影响着日后他与其他重要的人建立依恋关系的能力。 在童年期和青少年期,个体会在相对一致的看护经历下形成稳固的内部工作模式[8]。 在这二十年间,他的经历与体验既在一定程度上塑造了自己脆弱敏感的人格,影响了他心理安全感的建立,也激发出他对带来丧失的死亡的焦虑与恐惧,这是他对母爱的偏执追求的起源。

在青年期,姨妈玛利亚·克莱姆弥补了他对母爱和家庭的渴望,此时克莱姆夫人的女儿维吉尼亚才9 岁。克莱姆夫人重新给了他失去的母爱,而她的确将爱伦·坡看作“自己的儿子,并且一直都是”。 1831 年,他发表了数首涉及大量美好神话和饱含愉快情绪的诗作[9]718-726。

在这期间,爱伦·坡曾对邻居家的女儿玛丽·德弗罗小姐产生爱慕之情,直到他即将可能失去维吉尼亚和克莱姆夫人时,他才表达出对维吉尼亚的深切感情,来阻止堂兄尼尔森·坡想要接走维吉尼亚的情况发生。 爱伦·坡写信给克莱姆夫人,称如果尼尔森获得了维吉尼亚的监护权,一家人四分五裂的话,他就会自杀[9]728-732。

爱伦·坡27 岁时与13 岁的维吉尼亚结婚。 爱伦·坡和他的妻子还有岳母,三个人生活在一起。 有关资料显示维吉尼亚与爱伦·坡婚后从未怀孕,结婚前后爱伦·坡都一直叫维吉尼亚“妹妹”,或许在这对兄妹的爱情形式中,他只是像一个孩子一样寻求的是一种归属感。

(二)现实生活的失控触发了创作的高峰

婚后第六年,维吉尼亚患了肺结核,爱伦·坡的事业发展不顺,经济的拮据迫使他们一家人搬到了郊外。 在如此伤感的时期,他创作了大量带着死亡意向和展现他内心感性柔软一面的作品,这一时期是他小说创作的高峰。 在1842 年到1847 年间,他创作了包括经典作品《椭圆形画像》《陷阱与钟摆》《过早埋葬》和《乌鸦》等在内将近三十篇作品[10]91-210,这之中还包括重新修改后发表的《丽姬娅》《威廉·威尔逊》,以及大约有十首左右的诗歌[10]7-90[11]。

随着当时科学家对物理世界的不断探索与理解,人们对于来生的概念产生了疑惑。 相比于幻想来生,爱伦·坡更着眼于眼前生命的终结。 霍妮在《我们时代的神经症人格》中说:有些人对死亡有一种恒久的焦虑,由于他们遭受的苦难,他们有一种想死的隐秘欲望。 他们对死亡的不同恐惧,加上与他们对死亡的一厢情愿的想法混合在一起,产生了对逼近的危险的强烈焦虑[12]。 在爱伦·坡的作品中,死亡不再是一个彻底停止的过程,他不断地重复着死而复生这个主题,在潜意识中隐藏着隐秘的对生与死界限的探寻。

现实生活中,维吉尼亚处于时好时坏的状态,爱伦·坡说这就像是看着她不停地死而复生。

每次她濒临死亡,我就痛彻心扉,每一次痛彻心扉又让我愈加爱她,不能够放弃她。 我长期失去理智变得疯狂。

——摘自1848 年爱伦·坡给埃弗莱斯的信[13]

三、难以实现的爱与归属的渴望加速了爱伦·坡的人生悲剧

在维吉尼亚生病的这几年间,爱伦·坡用写作来舒缓自己焦躁的情绪,将自己内心的感受投射在了作品之中。 有研究者从创作心理学的角度出发,把小说看作是一种“心理自传”,认为不论是哪个文学流派,创作的潜意识动机不过是在编造身世故事,借助想象力来疏解人生中的困窘[6]。 爱伦·坡用其天才的想象力建构了一个投射了他现实生活的幻想世界,是他心灵深处创伤的外部表现。

1845 年,爱伦·坡创作和发表了佳作《乌鸦》,它充斥着细节描写和比喻,暗指维吉尼亚的死去,正如他在《创作的哲学》一文中所说,诗的主旨是写“美丽女子的香消玉殒”,他在这首诗中以哀悼者的口吻来表现这种忧郁的美。

写作事业稍有起色的爱伦·坡参加各种文学活动并结识了大批文艺界的朋友,其中,最有影响力的是一个诗坛名流——弗朗西斯·萨金特·奥斯古德(Frances Sargeant Osgood)。 这时爱伦·坡是新创办的《百老汇杂志》的编辑,他和奥斯古德通过它来不断地发表诗歌,他们的暧昧传闻为彼此提高了知名度[3]156-184。但实际上,爱伦·坡只发表了几卷不咸不淡的诗歌。 此时的维吉尼亚仍然在和病魔抗争,并且和丈夫及奥斯古德共同在家中探讨、朗诵诗歌,可以认为他们的友谊是得到了维吉尼亚的认可,奥斯古德愤慨地作诗斥责了不当的流言作为回击。

一阵耳语破空传来,轻柔低缓,却带着羞愧和悲哀的讽刺。 能终结在此,不再流传吗? 啊,我! 灵敏的耳朵捕捉到了轻微的意味深长的声音,另一种声音清晰地传来,在耳畔徘徊,从耳边到嘴唇,从嘴唇到耳边。

——摘自《诽谤》,奥斯古德作于1845 年

在当时,社会名声就代表着一切,不堪流言的困扰,爱伦·坡与奥斯古德在1846 年后就不再会面,四年后奥斯古德去世,爱伦·坡又一次因为死亡失去了一位对他有重要意义的女性。

1847 年,24 岁的维吉尼亚最终因肺结核去世,爱伦·坡在此期间产生了一种矛盾,一方面,既对死亡产生了一种恒久的焦虑,另一方面,因为所遭受的苦难,又有一种想死的隐秘欲望,这在他的作品中体现了出来——不断地涉及美女死亡的情节,但又使死去的角色可以以某种形式复活。 为了在作品中获得在现实世界中得不到的控制感,他创作了大量投射现实状况和内心感受的作品。

克莱姆夫人和维吉尼亚真正给予爱伦·坡的是他穷尽一生所渴望的稳定、亲密无间和归属感,所以失去维吉尼亚是一种毁灭性的打击,也从根本上颠覆了他的生活——他一蹶不振,健康每况愈下。

在1848 年,维吉尼亚死后一年,他打算再去找一个女人来打理他的生活。 他先后追求了多个女性,对重新获得爱与归属的追求十分强烈[14][3]184-205。 他迫切地需要无论来自于什么人的爱和关心,像是哭泣着要求更多的小孩。 这在心理学中定义为过度补偿,是指个体对其心理的欠缺通过过度代偿而得到补偿的行为[15]。 结合之前他与维吉尼亚十一年的婚姻中从未听说妻子怀有身孕,爱伦·坡对于男女之间情爱的观念的淡薄与爱情关系中性的缺失,再次验证了他终其一生所追求的并不是罗曼蒂克式的爱情,而是从小缺失母爱的“小男孩”在追求母爱和家庭带给他的归属感。

四、结语

综观爱伦·坡一生,其执着追求的女性形象始终都具有能带给他“无条件的爱”的母亲的特征。 由于幼年及童年的经历,爱伦·坡心中潜藏着一个从未长大的“小男孩”的人格,也是他“俄狄浦斯情结”在人格上的体现。 文学作品是作家潜意识心理的反映,在他著名的作品《丽姬娅》中,他就不断地把自己比作“孩子”,他创作的恐怖幻想故事印证着他不幸又扭曲的人生。在现实生活中,他终其一生都在寻找女性填补母爱留下的空白,可强烈的渴望在残酷的现实中难以得到满足,于是在作品中他让母亲复活,自己创造了温情和庇护的人物形象,一遍又一遍将母亲带回人间。

美丽女性的死亡是爱伦·坡最深的恐惧,也是他所处的同一时代人们共同的恐惧,他利用这一点触及了读者的心灵,使自己的创作走上了恐怖小说的巅峰。可以说,周遭亲人的疾病缠身以及相继离世的现实生活是爱伦·坡钟情于女性死亡主题和复杂死亡观的重要原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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